他緊緊的鉗製住她的手腕,修長指節泛著青白色,可見力道很重,如果鳳夙有心,她或許能夠感受到撕心裂肺的疼痛,但她眼神一片冷寂,除此之外,再無其他神色。
他叫她顧紅妝,她並不意外,由此可見,楮墨並未認出她是鳳國公主。
鳳國天啟三十五年夏,楚國來犯,鳳皇親率大軍趕赴邊境抗擊楚國大軍。
楚皇昏庸,親小人遠賢臣,屢戰屢敗。同年秋,兵敗嘉定。鳳皇趁勝追擊,轉戈西上,渡順河直擊楚國邊塞重城汾陽,汾陽大軍傷亡慘重,麵對勢如破竹的鳳國大軍,楚皇請求講和,鳳皇綬,隔年春,楚國太子楮墨作為質子被送往鳳國,此舉隻為防止鳳皇變卦起兵楚國。
楮墨被送往鳳國那一天,鳳國將士巋然,整齊的步伐和鏗鏘有序的盔甲摩擦聲幾乎響徹都城,往日熱鬧喧囂的街市被震得回音繚繞。
鳳夙站在城樓上,母親薑姬牽著她的手,靜靜的望著楮墨。
十四歲少年坐在輪椅上,被侍從推著一路前行,穿著一襲月色長跑,黑發在風中肆意飄散,側臉生硬,俊雅的麵容夾雜著幾分偏執和冷漠。
雖為人質,其實好比階下囚,但那一刻,鳳夙確信,她在楮墨的眼中沒有看到難堪和羞辱,反而看到無邊無際的黑暗和冷漠。
時逢亂世,天子一聲令下,就必須拋下所有,背井離鄉,這就是身為臣子和皇子與生俱來的使命和悲哀。
楮墨在宮外別院被囚禁兩年之久,到了天啟三十八年春,楚皇派使者進獻奇珍異寶達千件,隻為贖回太子楮墨。
當時燕國來犯,鳳皇有心化解鳳、楚兩國紛爭,免得舊敵未除,再添新敵,當日便釋放楮墨離開鳳國。
同年冬,鳳國被燕國所滅。
楮墨或許沒有見過兒時鳳夙,但他絕對見過長大成人的“顧紅妝”,而楮墨對她的憤怒也是有跡可循的。
因為大概四年前,鳳夙協助燕簫斬殺了楮墨父皇,楚國皇帝楮弘斐。
那年,她二十二歲,燕簫十八歲。
楚國經過多年休養生息鬥誌激昂;春末,三十萬大軍兵臨城下,圍攻沁陽。
沁陽乃燕國要地,倘若拿下沁陽,楚國進可取燕國,退可以保中原。
燕皇視沁陽為朝廷根本,關乎國家存亡命脈,於是命令守城大將楊駿儲糧屯軍,多年苦心經營。如此看來,沁陽城高池深、兵精糧足,縱使楚軍兵臨城下也不足為懼。但楚軍根據沁陽城防結構,采取長期圍困,以備伺機攻城。
楚軍險惡,圍著沁陽城修築城堡,控製水源交通,切斷沁陽與外城聯係,據說此計乃楮墨所獻。
此計一出,沁陽守城楊駿屢戰不利,退守內城,屯兵休養,堅壁自戰,等待燕國增兵救援。
秋末,燕皇派兵十萬增援沁陽,但還未到沁陽邊城,就被楚軍擊退。
初冬,燕皇派兵馬元帥孫馳率軍解困,奈何孫馳年老,剛出燕都不遠就病倒在行軍途中。
燕皇大怒,手下無良將,皇子多無能,唯有燕清歡可堪當重任,適逢燕清歡巡視偏城江河大堤,就在燕皇急召燕清歡速速回朝時,鳳夙對燕簫說:“瀟兒,此乃功成名就,皇上對你委以重任之時,莫要把良機錯給他人。”這裏的他人指的自然是燕清歡。
於是十八歲的燕簫在朝堂上主動請纓率軍迎戰,一番雄心壯誌,為燕皇解憂,為國盡忠,說的燕皇大聲呼好,就連群臣都對其刮目相看。鳳夙的鎮定顯然出乎碧水的意料,她的眼神有了些異樣,無聲示意鳳夙入內。
完全是趕鴨子上架,鳳夙別無選擇,事已至此,總要挺身一試。
宮門緊閉,視野裏一片漆黑,靜默片刻,有腳步聲漸行漸近,呼吸聲在黑夜裏淺淡響起。
鳳夙這時已經適應了黑暗,觸目便見不遠處有一道黑影如同鬼魅一般,轉瞬欺身而至。
手腕緊跟著被人狠狠抓住,嘶啞低沉的聲音冰冷無情:“顧紅妝,朕等你很久了。”
這是碧水給人彘喂食的第五年,幾乎每隔一段時間都會有新的人彘被搬來這裏。
風雨無阻五年之久,一天天就這麼熬了過來,她甚至能夠清楚記得每一張恐懼麵孔下的花容月貌……曾經的花容月貌。
這裏有九隻壇子,也許天明時,這裏又會出現一隻新壇子,湊足十隻,真好!
她手中端著一碗肉花湯,來到一個壇子前,肉香味讓原本昏昏欲睡的人彘忽然激動起來,人彘偏頭張著嘴,血汙的淚水滑過抽搐的臉頰,愣是不肯吃。
碧水歎氣:“真傻,能活著還是活著好,不吃飯,還不是跟自己賭氣嗎?”放下碗,抽出手絹竟然溫柔的擦去人彘臉上的淚水。
此情此景若是不知情的人看了,定然會覺得碧水擁有菩薩心腸,但旁人又怎會知曉,一刀刀將這些美人變為人彘的罪魁禍首,就是眼前這位菩薩女!
她是碧水,入宮前原本是天下第一劍莊三小姐。雖是妾生女,但因她自小便對煆劍之術天賦異稟,深得其父重視喜愛。
因為天賦異稟,所以她的童年過的異常孤單和落寞,當兄弟姐妹們在外嬉鬧玩耍時,她隻能守著烈火炎炎地爐子,等待著一把新劍的誕生。
所幸,她還有一個同為一母所生的弟弟——微瀾。那是一個多麼可愛的孩子啊!總是在她最孤單、最落寞的時候偷偷地從窗口爬進來,靜靜的依偎在她的懷裏,給她講外麵的趣事,給她講父親近期又殺了哪些人……最後,他會問她:“姐姐煆出來的劍那麼漂亮,可是爹爹為什麼要用它來殺人呢?微瀾不喜歡爹爹這樣!”
每當這時,她眼睛裏的光就會在瞬間急速黯淡下去。她該怎麼告訴微瀾?說他們的爹早已迷失了心智和人性?
她無法將這些話悉數講給微瀾聽,他還隻是個孩子。然而,那麼小的孩子卻擁有一顆早熟的心,很快就覺察到她的難過。
他緊緊環住她的脖子,死死的盯著爐中正在煆燒的利刃,像發誓般冷冷地說道:“姐姐,等我長大,我便毀了這劍爐,帶你離開劍莊,永遠都不再回來!”
也許,沒人會相信一個孩子說的話,但她卻相信了。然而兩年後,她才意識到所謂毀滅,有時候需要用年輕的生命來血祭。
猶記得那日,父親突然衝進煆劍室,神情激動的交給她一塊萬年玄鐵,命她勢必要煆出一把驚天動地的神器。
這把神器足足被煆燒了兩年才現世。利刃現世那天寒光盡閃,劍室上方均被劍光籠罩。
父親大喜,命人去取,卻均被劍光所傷喪命。父親見此大怒,追問原因,她閉口不答。
她雖不說,身為劍莊主人的父親又豈會無從得知原因。
神器現世,欲得之,必先祭劍!
祭神器之人必須是煆劍者或煆劍者之血親。無疑,祭劍人若不是她,就隻能是微瀾。
祭劍人是碧水!就在祭劍前夜,碧水早已暗中安排微瀾離開劍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