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講不可小覷尤氏·李紈也有尖刻時
揭秘古本
第四十三回 閑取樂偶攢金慶壽 不了情暫撮土為香
第四十四回 變生不測鳳姐潑醋 喜出望外平兒理粧
第四十五回 金蘭契互剖金蘭語 風雨夕悶製風雨詞
這三回書進入了一個新的情節鏈。貫穿性的事件是鳳姐的生日風波。賈璉之俗,鳳姐之威,平兒之屈,寶玉之慰,賈母之高論,讀者們都會留下很深的印象。
但是,還應該注意到,第四十三回,其實是一篇“尤氏正傳”。尤氏的生存是很不容易的。她是賈珍的續弦,賈蓉非她親生,娘家的情況又每況愈下,父親喪偶,續娶的妻子帶來兩個“拖油瓶”——尤二姐和尤三姐。她不但要操持寧府的家務,還經常被賈母叫過去辦理一些事情,她要應付方方麵麵,其中棘手處不少。在曹雪芹筆下,尤氏是深明大義的人( 這裏說她深明大義,是以書中榮、寧兩府的總體利益為坐標的 ),在關於秦可卿的那些情節裏,這一點寫得比較含蓄,但是依然可以讓讀者感覺到,她是把家族的總體利益,置於個人榮辱之上的。當家族把秦可卿作為隱性的政治資本儲蓄起來,以求高利息的政治回報時,即使聽到焦大那樣的醉罵,她也能隱忍,直到這筆儲蓄完全落空,而且秦可卿臨自盡時“淫上天香樓”,她才以“胃痛舊疾”複發為借口,暫撂了一陣挑子,不去參與喪事的操辦。事過境遷,她又恢複常態,理家辦事。這一回寫她接辦賈母交代的鳳姐生日喜慶,因為是采取了湊“分資”的形式,牽扯到府裏上、中、下眾多人的經濟利益,有心裏願意出資的,有勉強出資的,更有心裏抵觸的,實際操辦起來非常棘手,但尤氏精明處不讓鳳姐,寬厚之德卻是鳳姐望塵莫及的( 第七十五回脂硯齋在一條批語中讚她“其心術慈厚寬順” )。她辦起事來絕不貪瀆,最後把所有的集資全部投入使用,“園中人都打聽得尤氏辦得十分熱鬧,不但有戲,連耍百戲的並說書的男女先兒全有,因而都打點取樂玩耍”。
第四十四回寫“喜出望外平兒理粧”,我在《 揭秘〈 紅樓夢 〉》上卷( 二 )裏,論及賈寶玉的人格特征時,有詳盡的分析。我在這裏還要呼籲:請正確理解和使用曹雪芹創造的“意淫”一詞。什麼是“意淫”?這一回所寫的寶玉體貼平兒,幫她理粧,特別是後來一個人歪在床上的一係列心理活動,乃至“盡力落了幾點痛淚”,就是對“意淫”的最準確最充分的藝術詮釋。“意淫”在曹雪芹筆下是個正麵詞彙,是與賈璉那種“皮膚濫淫”的負麵心理與行為相對應的,我們絕對不應該誤解亂用。現在常有人把“意淫”當作貶義詞用,如說某某人“意淫”某女性,意思是其心術不正,屬於“心理上的強奸”,這就完全冤枉了曹雪芹創造這個概念的苦心。當然,這個語彙十分特別,屬於《 紅樓夢 》中的專用語,不宜推廣到我們的日常生活裏。
第四十五回寫到李紈性格的另一麵,值得注意。當鳳姐傷害到她的自尊心時,一貫“如槁木死灰一般”的她,竟怒火燃燒般說出了一大篇話,詞鋒犀利,直刺要害。鳳姐是個聰明人,懂得“死木”一旦燃燒,那就比爆炭更不好惹,立刻繳械投降,謀求和解。曹雪芹把人性真是寫透了。我從這一段情節出發,考證出李紈的原型是曹顒的遺孀馬氏,而賈蘭的原型則很可能是馬氏的過繼來的兒子,不過在《 紅樓夢 》小說裏,曹雪芹把他們母子二人降了一輩來寫。有人說我的原型研究是把書裏的角色和生活裏的人物畫等號,我何嚐畫了等號?我自己也寫小說,我連把生活中的人物演化為藝術形象有多種變通方式這一點都不懂得嗎?曹雪芹筆下的這些藝術形象,大多有原型,但也大多是使用了各類的變通技巧。比如我就指出,北靜王這個角色,就有兩個生活原型,一個是康熙的第二十一阿哥允禧,一個是乾隆的第六阿哥永瑢( 他後來過繼給允禧為孫 ),這是畫等號嗎?這當然不是畫等號。對李紈母子原型的研究更不是畫等號,生活中和小說裏,輩分都不一樣了,怎麼個等法?我的這些研究,隻是為了揭示從生活真實到藝術形象之間的創作秘密,我認為這樣無論是對讀通《 紅樓夢 》,還是了解寫實流派的小說寫作技巧,都是有好處的。
寶玉祭奠金釧一段情節,實不可少。金釧之死,畢竟與他一時的調笑有關。人活著就不可能不犯錯誤,錯了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錯了以後不反思,不找補。寶玉的這個行動,體現出他具有懺悔意識和自我救贖的精神,這不僅在那個時代難能可貴,擱到今天,也是很高的精神境界。他回來參與鳳姐壽宴看戲,演到《 荊釵記 》中《 男祭 》一折,黛玉說了幾句話,顯示出又唯獨是她,猜中了寶玉究竟去做了什麼事。這類玲瓏剔透的筆觸,曹雪芹最為擅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