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講不稀罕那功名,不為世人觀閱稱讚(1 / 3)

第四十三講不稀罕那功名,不為世人觀閱稱讚

揭秘古本

第七十七回 俏丫環抱屈夭風流 美優伶斬情歸水月

第七十八回 老學士閑征姽嫿詞 癡公子杜撰芙蓉誄

青年時期讀紅,我最不忍讀的是第七十七回,最不愛讀的是第七十八回。

不忍讀第七十七回,是因為內心的情感太與書中的寶玉共鳴了。其實,那是曹雪芹高超文筆的勝利。他經過反複的精雕細刻,從第八回寶玉酒醉回到絳芸軒,晴雯迎上去埋怨他,他把晴雯冰冷的小手焐在自己溫暖的手裏那個細節開始,迤迤邐邐,以撕扇、補裘等重場戲,以及摔簾取錢偷聽寶玉麝月私語、爆炭般發作用一丈青亂戳墜兒的手等等瑣細的穿插,把一個由著自己性子生活的真率而誠摯的生命,鮮活地塑造了出來,使我們覺得恍惚跟這個人生活過一段。這樣一個生命的抱屈隕滅,怎能不令人腸斷心碎?

晴雯的生存態度,是有違封建禮教的。王夫人剿滅晴雯,是一次給寶玉“掃蕩外圍”,促其歸順禮教的“嚴肅整頓”。這確實是事件的本質。但往深裏探究,就會發現,那其實也是一個驚天動地的性格悲劇。性格即命運。從賈母屋裏的絳芸軒,到怡紅院裏的絳芸軒,在沒有家長、大管家等外部勢力進入監管時,裏麵的生態環境,讀者都是非常熟悉的。由於寶玉的縱容,或者說是帶頭,那裏麵充溢著自由浪漫的氣息,以第六十三回群芳開夜宴為例,哪裏是隻有晴雯、芳官恣意狂歡,就連襲人,不也喝酒唱曲,禮數出位了嗎?

晴雯被攆後,寶玉哭道:“我究竟不知晴雯犯了何等滔天大罪!”襲人道:“太太隻嫌他生的太好了,未免輕佻些。在太太是深知這樣美人似的人必不安靜,所以很嫌他,像我們這粗粗笨笨的到好。”襲人的話不完全是敷衍,她在一定程度上說出了真相——晴雯毀在美麗與聰明皆外露,構成了那個時代那種社會環境中的性格劣勢,而襲人卻具有所謂溫柔和順的性格優勢,更何況她相貌上平平,也不會讓封建主子一眼看去就惹上“狐媚子”的嫌疑。

我曾寫過一篇隨筆,題曰《 性格何時無悲劇? 》,現在引在下麵:

“性格悲劇”曾是文學評論家筆下常見的話語,更有“性格即命運”一說。

最近讀到一些文章,發現“性格悲劇”的慨歎不是用在了虛構的藝術形象上,而是針對了真實的人物。比如一篇文章大意是說,胡風對曾拜在他門下,後來主動揭發批判他,卻又跑到他家希圖板凳兩邊坐的某人,一點麵子也不給,當場下了逐客令,這就促使某人更“及時”地把胡風等人的私信上交構罪,促成一場“肅清胡風反革命集團”乃至全麵的“肅反”運動在全國迅即烈火熊熊……這些涉及不同悲劇人物的文章,又幾乎都用“書生氣”來概括他們的性格弱點。“書生氣”嚴格來說還不能算是一種性格,因為性格是指個體生命與生俱來的獨特秉性,這種秉性在後天通過社會影響、學校教育、家庭熏陶與個人努力,可能會有所萎縮、抑製、掩飾、修正,可是卻很難說能夠徹底改變。

就性格而言,無論是總結中外古今文學藝術中的人物形象,還是分析曆史與現實中活生生的個案,有一些類型的性格,顯然是屬於易生悲劇的。如過於內向或過於外露,心太軟,多愁善感,優柔寡斷,剛愎自用,或意氣用事,易於衝動,喜歡即興發揮,能伸不能屈,不在沉默中爆發便在沉默中死亡等等。如果世界上隻是自己一個人活著,那麼無論是什麼性格,也都無所謂性格悲劇;但無論在什麼時代,什麼社會體製下,個體生命總不能不遇到一個與他人,與群體,發生交往、碰撞、摩擦乃至衝突的問題,在這個體與他人與群體的複雜關係中,性格衝突是一大因素。這也是個體生命煩惱和痛苦的一大根源,我們讀偉人的著述與傳記,也能從中發現出自性格深處的東西,並且會深感震撼。

在過去以階級鬥爭為綱的日子裏,因性格而糾葛為政治悲劇的例子不少。現在社會轉軌到市場經濟,市場使每一個體生命有了更活泛的人際選擇,不會在性格完全不合的情況下,也硬是挪不出某個社會組織板塊,從而使性格衝突激化所派生的悲劇得以減少。但市場的選擇也有其冰冷、犬儒的一麵,在激烈的效益、收益競爭中,某些類型的性格也會感到更多的壓力,麵臨更尷尬的性格困境,因此性格悲劇仍會源源不斷地顯現。這對文學藝術或許是福(可取材者多多),對世道而言,卻依然令人不能滿意,因之對理想境界的追求,也便會伴隨著對現實缺憾的批判而漸強漸進。

如果說人是生而平等的,那麼,不同的性格也應是平等的,和不能有種族、膚色、性別、長幼、相貌、體態等方麵的歧視一樣,人與人相處時也不該有性格歧視。即使是與一般大多數人性格相差甚多,以至可稱為有性格缺陷的生命個體,我們也應該像對待生理上有缺陷的殘障人、智障人一樣,平等待之。人類社會真達到了這一境界,所謂性格悲劇,也就不複存在了吧?

這篇文章雖然沒提《 紅樓夢 》,沒舉晴雯為例,但促使我寫成它的因素,當然有《 紅樓夢 》的熏陶,有《 紅樓夢 》裏黛玉、妙玉、晴雯等形象的啟迪儲存於胸臆。

我自己經曆過很多世事後,回思所遭遇到的人生坎坷,多與自己的個性相關。我現在深切地意識到,無論在什麼時代,什麼社會,什麼體製,什麼具體的小環境裏,個體生命的悲苦都在於:他( 或她 )一方麵必須維護自己的人格尊嚴,而人格尊嚴的很大一部分就是其獨特的性格;另一方麵又有必要與他人,與群體,去協調,去磨合,這協調與磨合,在很大程度上,其實也就是抑製,甚至是打磨掉自己個性棱角的痛苦曆程。人應該就是自己,人卻又不能不因將就他人和社會而喪失掉一部分自我。這裏麵有超政治的,哲學性的思考。曹雪芹,他以《 紅樓夢 》,引領我們進入了這個哲思的層麵。站在這個層麵上,我們就應該更加理解,曹雪芹為什麼通過賈寶玉宣布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為什麼又說未出嫁的女兒是顆寶珠。他這是從社會群體中先把受汙染最輕,較易保持本真性格的閨中一族,摘出來加以評價。

我們也就更加可以理解,為什麼脂硯齋不止一次說黛、釵其實是一個人,最後合二為一了。曹雪芹確實有那樣的用意,就是通過這兩個角色,去反映人生的兩麵——黛玉體現著凸顯個性維護個體生命尊嚴的一麵,寶釵體現著以吞吃“冷香丸”壓抑浪漫天性以求符合社會主流意識形態的“貞靜”規範的一麵,但她們同屬“紅顏薄命”,因為無論是率性還是歸順,那個時代那個社會那種主流意識形態,都不能夠給予她們一個能夠幸福的生活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