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講薛寶釵審黛之謎
根據我前麵幾講的分析,薛寶釵愛賈寶玉,她想嫁給賈寶玉做正妻,特別是在她選秀失利以後,她惟一的希望就是實現自己這樣一個人生目標。但是她麵臨的障礙很多,第一個障礙就是賈寶玉本身跟她的思想不合拍。兩個人的價值觀念不一樣,這確實讓她也感到很煩惱。但是薛寶釵經過一番自我調理以後,她形成這樣一個想法,就是時不時可以勸導一下賈寶玉,即便賈寶玉對她的勸導非常反感,甚至於跟她衝突,她想,這個問題也可以留待在她嫁給賈寶玉以後再去徹底解決。
薛寶釵懂得,要實現跟賈寶玉的“金玉姻緣”,關鍵是要討好賈母,讓賈母意識到她是寶玉正妻最理想的人選。盡管她在這方麵的努力遭遇到挫折,但是,她並不灰心。何況賈母畢竟年事已高,總有失去思維能力甚至仙去的一天,那時,“金玉姻緣”也就水到渠成了。
當然,她還有另外一個障礙,那就是林黛玉。黛玉跟寶玉纏纏綿綿,兩人相愛露於行跡,榮國府裏上下皆知,根本不是什麼秘密。黛玉是明愛寶玉,她是暗戀寶玉,她們兩個人的關係裏,有情敵的因素。固然實現“金玉姻緣”的關鍵在家長,但如果她跟黛玉的關係緊張起來,釀成事端,那也可能壞事。所以怎麼去對待黛玉,她也有一番琢磨,她得想出妥善的辦法。
一種辦法就是正麵衝突,跟黛玉公開去爭奪寶玉,但這既不符合她本人的性格,也會對黛玉造成傷害,畢竟她還是一個心地溫良的人。我不直接說她和黛玉是情敵,而隻說她們關係裏有情敵的因素,就是通過文本細讀,你會感覺到釵、黛都是複雜的生命存在,她們的內心和她們的關係都絕不是單一的,而是糅合了很多種複雜的情感,她們之間也有情同手足的一麵,寶釵有時真的是欣賞黛玉的才華橫溢,黛玉有時也真的是欽佩寶釵的博學多識,她們在詩社的活動中有許多親密相處的愉快時光。
正麵去衝突的方法,寶釵斷然不取。側麵衝突呢?在她參加選秀剛剛失利後,她失態了,“借扇機帶雙敲”,有過一點側麵衝突,但她沒多久也就複歸原態。黛玉倒總是時不時對她側麵刺激一下,她發揮固有的性格優勢,裝愚守拙,使得“一個巴掌拍不響”,黛玉也奈何她不得。
最後,她想出了一個絕大多數讀者——我避免把話說絕,不說所有讀者——都意想不到的方法,解決了問題。這是書中非常精彩的一筆。
這就是第四十二回“蘅蕪君蘭言解疑語”那一段情節。( 這一回回目古本上有“解疑語”、“解疑癖”兩種寫法,這裏采取周汝昌彙校本的選擇。本講文字凡我引用的《 紅樓夢 》中令一些讀者“眼生”的字眼,都采用自周彙本。)
在上一講最後,我提出的問題是:怎麼寶玉、黛玉都不知道,以寶釵那樣的年齡身份按說也不該知道的雜七雜八的事情,她偏知道呢?這一段情節裏,就由她自己給予了回答。
細讀完這段情節,掩卷默思,我就感覺到,其實在這段情節之前,寶釵她就應該一直在尋找機會,跟黛玉就“我是誰”這個問題攤牌,並以這種超常的坦誠與善意,來卸除黛玉對她的猜忌與防範,從而排除掉她眼前最大的情障。
這個機會她終於逮著了。
劉姥姥二進榮國府,賈母帶著劉姥姥在榮國府裏麵足逛足玩,其中一個娛樂項目是鬥牙牌,由鴛鴦當宣讀牙牌令的人。在“金鴛鴦三宣牙牌令”的過程中,輪到了林黛玉。牙牌令說錯了,或者說慢了,就要罰酒,林黛玉不願意輸掉。鴛鴦宣出了上半句,你得立刻接上下半句,林黛玉情急之中,就脫口而出說了兩句,按說是不該在那個場合說的。一句是“良辰美景奈何天”,她話一出口,書裏就寫薛寶釵看著她。因為這一句是湯顯祖《 牡丹亭 》本子裏麵的詞,《 牡丹亭 》在那個時代,那個社會,那種貴族家庭,被認為是“淫詞豔曲”,閨中女子是不能夠去讀的,你脫口而出,可見你就偷讀了。別人都沒在意,因為當時大家都各有心思,但是薛寶釵她心很細,她就看著林黛玉,林黛玉顧不得與她理論。
說這一句還不夠,底下鴛鴦又讓黛玉說,她又說了一句就更糟糕了,叫做“紗窗也沒有紅娘報”,這是王實甫《 西廂記 》本子裏麵的,這句詞僅從字麵來看的話,也更不符合封建道德規範。什麼叫做“紗窗也沒有紅娘報”啊?就是《 西廂記 》裏麵寫崔鶯鶯和張生,他們違反封建家長的意誌去偷情,當中幫助他們撮合的就是紅娘,紅娘會隔著紗窗給兩位瞞著家長的戀人報告消息。這樣的一句詞黛玉在那樣的場合就脫口而出了。當時也就混過去了,因為後來別人又說了其他一些話,最後劉姥姥更說出了“花兒落了結個大倭瓜”,逗得大夥兒哄堂大笑,大家就把這事兒忘了。別人忘了,寶釵沒忘,寶釵覺得這是一個機會,這是一個協調和林黛玉關係的很好的機會。所以劉姥姥走了之後,有一天吃過早飯,又往賈母處問過安——晚輩每天早、晚必須都要去向家長請安,叫晨省、晚省,有時中午也要去——之後,公子小姐們就散了,釵、黛等散了之後就回大觀園,因為蘅蕪苑、瀟湘館並不在一個方向,所以釵、黛就要分路,這個時候,黛玉正要回自己的瀟湘館,寶釵便叫黛玉道:“顰兒跟我來,有一句話問你。”
黛玉也沒覺得有什麼,因為她們倆關係還是挺密切的,就跟著她去了。去了蘅蕪苑以後,沒想到寶釵就來了一個下馬威,笑道:“你跪下,我要審你!”黛玉不解何故,因笑道:“你們瞧這寶丫頭瘋了,你審我什麼?”寶釵冷笑道:“好個不出閨門的女孩兒,好個千金小姐,滿嘴裏說的都是些什麼!”就把“三宣牙牌令”的時候,黛玉說走嘴的事情點出來了。一點出來,黛玉很慌,因為在當時封建禮教的束縛下,一個封建大家庭的閨秀,是不可以在那樣的場合張口說出那種詞語的,她這個把柄,就被薛寶釵捏住了。
薛寶釵這樣做,大家想一想,她的目的是什麼?她第一個目的還是要震懾住黛玉。就是說咱們倆還是有區別的,我呢,是比較符合封建規範的,我是比較守規矩的。你呢,是很危險的,你當著家長說出這種“淫詞豔曲”當中的句子,你是有毛病的。你的毛病我現在看得是一清二楚,你跑不了。她還是有這一麵的。
黛玉表麵上看起來是一個尖酸刻薄的女子,實際上這個人心地還是很純潔、很善良的,她那個尖酸刻薄都是隨機而發的,一般並沒有什麼預定的目的。很有心計去算計一個人,她沒有過;很細心地去保護自己,她也還不能做到。寶釵這回可謂突出奇兵,確實一下子把她震懾住了。黛玉當時就摟著她懇求:“好姐姐,原是我不知道,隨口說的。你教給我,我再不說了。”
這個時候薛寶釵就厲害在哪兒呢?按一般人的想法,既然這是一個情敵,你又抓住她的“把柄”了,就應該板著臉跟她提條件了,就是說你跟她的關係不可能是朝和解、友好的方向發展,而應該朝著一個你拿捏著她,以後你控製她這個方向發展。但曹雪芹筆下的薛寶釵是一個很睿智、很高明的女子,她采取了一般讀者意料不到的辦法,什麼辦法呢?就是在拿住你把柄,你也害怕的情況下,我跟你將心比心,我跟你交底,我把我的把柄也交到你手中,咱們倆從此以後就做好朋友。這招真厲害。曹雪芹真不是一般的作家,這樣來寫,絕對大手筆。
薛寶釵說什麼呢?她說:“你當我是誰?”這話乍聽好奇怪,從書裏頭賈府從上到下,一直到書外頭眾多的讀者,開頭都覺得薛寶釵是一個從根兒上就遵守封建道德規範的模範閨秀,誰會懷疑她的純潔性、正統性呢?黛玉也並不曾往那方麵去質疑過。沒想到薛寶釵把自己底兒一抖摟,咱們嚇一跳。她說:“我也是個淘氣的,從小七八歲上也夠個人纏的。”她就說起自己家裏以往的情況了——她祖父沒了以後,留下了豐富的藏書,除了四書五經這種正統書籍以外,各種閑書,乃至於所謂“淫詞豔曲”的書都有。除了《 牡丹亭 》、《 西廂記 》,薛寶釵提到了《 琵琶記 》,以至《 元人百種 》,這是一部將元代雜劇“一網打盡”的類書,其中也包括少量明初的戲曲劇本,啊呀,不得了,整整一百部“邪書”呀!當時薛家人丁也比較旺盛,她還有一些兄弟,當然她說的這個兄弟可能包括堂兄弟,都偷著讀這些家長不讓讀的書,男孩子背著女孩子讀,她也背著男孩子讀,所以要真論讀《 西廂記 》,讀《 牡丹亭 》這些東西,薛寶釵讀得比林黛玉早得多,哪裏要等到住進大觀園才通過賈寶玉開辟鴻蒙、大驚小怪。
其實書裏麵有些地方老早就透露出來,薛寶釵不僅知道這類書上的東西,還加以引用。在第二十二回,賈母捐資二十兩,帶頭給她過生日,過生日當中演戲,賈母就讓她也點一出,她就點了一個“魯智深大鬧五台山”。當時最怕熱鬧的賈寶玉還說她,你點這個戲幹嗎?她說這是好戲。其實她之所以點熱鬧戲,是為了討好賈母。“魯智深醉打山門”這出情節既熱鬧又有趣,賈母看著也許會嗬嗬發笑。但她自己也確實喜歡這出戲,她說,這出戲裏有一段唱詞特別好,有一套《 北點絳唇 》,裏麵有一支曲“寄生草”填得特別好,她就把那個戲詞完整地背誦給賈寶玉、林黛玉他們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