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講薛寶釵結局大揭秘
薛寶釵的結局,和《 紅樓夢 》中其他角色的結局一樣,是可以通過探佚的方式明白個七八分的。
當然,我講述這個問題的前提,是先否定掉程偉元、高鶚他們弄出的那個一百二十回的本子。一百二十回通行本,前八十回,經過程、高的改篡,已經有若幹不符合甚至背離曹雪芹原筆原意的地方,後四十回呢,則整個兒違背了曹雪芹的原筆原意。
一百二十回的通行本,後四十回究竟是不是高鶚續寫的,紅學界有爭論。這裏不去進行枝蔓性討論。周汝昌先生堅持認為,那絕不是曹雪芹的文筆,也不是根據一些曹雪芹的殘稿,補綴起來的東西。我認同周老的這一重要判斷。
附帶在這裏說明,我的“揭秘”係列,在《 百家講壇 》錄製的節目也好,整理成書也好,都引用、引申、發揮了周汝昌先生研紅成果中的一些基本觀點,我有弘揚周老研紅成果的用意,我對周老研紅觀點的引用,都是取得他的同意的。實際上,我這些年來的研紅,也是在周老的鼎力支持和耐心指導下進行的。當然,我有自己獨家的東西,比如關於秦可卿原型的詮釋,對太虛幻境四仙姑命名用意的揭示,對李紈形象中有真實生活中曹顒遺孀馬氏影子的判斷,認為林黛玉的葬花和沉湖實際上都具有行為藝術色彩等等。在一些問題上,我跟周老的見解不同,較大的,如我們對林黛玉、史湘雲與賈寶玉的情感關係上的看法;次大的,如關於妙玉“無瑕美玉遭泥陷”這一結局的具體推測;較小的,如問薛寶釵是否藏了扇子的那個丫頭,古本上有“靚兒”、“靛兒”兩種寫法,周老取前而我擇後等等。
通行本裏,薛寶釵的結局是:賈母支持王熙鳳搞“掉包計”,實現了“金玉姻緣”,賈家雖被抄家,但不久就沐皇恩、延世澤,寶釵在寶玉出家後生下了兒子賈桂,賈蘭與賈桂先後中舉,賈氏“蘭桂齊芳”。我認為這樣一些內容,是違背曹雪芹原筆原意的。
要知道曹雪芹的原筆原意,我們應該而且必須進行探佚。
什麼叫探佚?佚就是丟掉的東西,探佚就是把那個丟掉的東西盡可能地找回來。這就牽扯到一個根本性的問題,就是曹雪芹究竟寫沒寫完《 紅樓夢 》?那麼我再一次告訴你,曹雪芹是把《 紅樓夢 》寫完了的,不是寫到八十回,曹雪芹就去世了,就停筆了,後麵就沒有了。曹雪芹對《 紅樓夢 》不但有一個完整的構思,也大體上完成了全書的書稿,隻是還來不及進行最後的統稿,一些前後矛盾的地方還沒有加以統一,一些毛刺還有待剔除而已。可惜曹雪芹寫成的八十回後的文稿,很蹊蹺地全部被“借閱者迷失”,至今未能浮出水麵。
我們進行探佚,起碼有三方麵的資源可以利用。首先是古本《 紅樓夢 》前八十回( 嚴格來說,不足八十回,大概是七十六回或七十八回的樣子 )中的伏筆。其次,是數量不少的脂硯齋批語。批書的人最初並沒有意識到,八十回後會“迷失無稿”,所以,隻是在前八十回的批語裏,興之所至,提及一些八十回後的人物命運、情節發展、場景細節,指出是“草蛇灰線,伏延千裏”,偶爾還引用回目、文句,發出一些感慨。盡管這些批語沒有係統地透露八十回後的內容,有時涉及到的話語也過分簡約,卻是相當可靠的探佚線索。此外,《 紅樓夢 》文本、批語以外的一些文獻,特別是與曹雪芹生活時空有所重疊的某些人士留下的詩文,也成為我們探佚的珍貴資源。
在乾隆時期,有一位滿族人富察明義,也算得是貴族血統,但他一生職務不高,就是在上駟院——皇帝的禦馬苑——做一個給禦馬執鞭的小官。這個人喜歡讀書,也喜歡作詩,他留下一部詩集《 綠煙瑣窗集 》,手稿現在還保存在北京圖書館裏。《 綠煙瑣窗集 》裏麵有二十首《 題紅樓夢 》,很珍貴。這二十首就詩論詩,藝術水平不高。但是,它卻是研究曹雪芹和《 紅樓夢 》的寶貴資料。
這二十首《 題紅樓夢 》詩前麵,有一個小序,太重要了!因為它一開頭就說:“曹子雪芹出所撰紅樓夢一部,備記風月繁華之盛。”麵對這個句子,關於曹雪芹究竟是不是《 紅樓夢 》的作者,我覺得爭議可以止息了。明義大約生活在乾隆初年到乾隆中期,他年齡雖然比曹雪芹小一些,但生命存在的時間,和曹雪芹有相當一段是重疊的。他們也都長期生活在北京這個空間裏。他這二十首《 題紅樓夢 》寫在曹雪芹去世幾年之後。他這個話是可信的。“曹子雪芹”,說明曹雪芹是一個男子,明義對他非常尊重。“出所撰紅樓夢一部”,這個“撰”沒有別的解釋,就是著,就是獨創,也就是著作權屬於曹雪芹。那麼,“出所撰紅樓夢一部”,“出”是“拿出”的意思,是誰拿出那書稿給明義看的呢?如果不是曹雪芹本人,也應該是跟曹雪芹很親近的人。因為明義接下去說:“惜其書未傳,世鮮知者。”“未傳”,就是還沒有流行於世,沒有被廣泛地抄寫、印刷,隻在很小的圈子裏被人看到,“世鮮知者”。一般社會上的人士簡直就不知道有這麼一部書。明義說:“餘見其鈔本焉。”他看到的雖然不是曹雪芹的原稿,是一個抄本,但應該不是隔了好幾道手的、抄出來打算拿到廟會裏去售賣的那種有商業意圖的抄本,很可能是脂硯齋的抄閱加評本。我們現在都知道曹雪芹最好的朋友敦敏、敦誠兄弟,也是滿洲貴胄的後代,在乾隆時地位也不高,跟明仁、明義兄弟一樣,相對於炙手可熱的權貴圈子,屬於較為邊緣的一種社會存在。敦敏的《 懋齋詩抄 》裏有一首詩題目非常之長:《 芹圃曹君霑別來已一載餘矣,偶過明君琳養石軒,隔院聞高談聲,疑是曹君,急就相訪,驚喜意外,因呼酒話舊事,感成長句 》,這裏不引他的詩,隻提醒大家注意:曹雪芹和明琳交往很深,而這位明琳,是明義的堂兄弟,既然曹雪芹可以在明琳家高談闊論到聲播牆外的程度,那麼,曹雪芹跟明義有直接交往的可能性很大,明義看到的那部《 紅樓夢 》如非曹雪芹親予,也該來自明琳養石軒,其珍貴性,也就不言而喻了。特別值得注意的是,現在傳世的古本,書名多叫《 石頭記 》,而明義卻把他看到的那部書稿叫做《 紅樓夢 》。
通過細讀明義的二十首《 題紅樓夢 》詩,我感覺到,他所看到的抄本,應該是一個不止八十回的本子。
比如第十九首,是這樣寫的:“莫問金姻與玉緣,聚如春夢散如煙。石歸山下無靈氣,總使能言也枉然。”這就說明他看到全書的結尾了。“莫問金姻與玉緣”,就說明“金玉姻緣”即便已經完成了,最後也是個悲劇,不堪回首。“聚如春夢”,就是賈寶玉和薛寶釵後來果然聚在一起成為夫妻了,但也不過是一場春夢,“散如煙”,最後像煙一樣湮滅消散。更何況他寫到“石歸山下無靈氣”,這分明是全書的結尾。因為書的一開頭就告訴你了,一僧一道在天界看見一塊大石頭是女媧補天剩餘石,後來,就由仙僧大施幻術,把這個大石頭變成了一個通靈寶玉,最後在賈寶玉——賈寶玉原來在天界是神瑛侍者——降落到人間的時候,就把通靈寶玉銜在他嘴裏,夾帶到了人間。第一回中交代,“不知又過了幾世幾劫”——故意用了一個模糊的時間概念——最後這個石頭又出現在天界,又出現在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就來了一個空空道人,發現這個石頭上寫滿了字,空空道人跟石頭還有一番對話,最後抄錄下來,就是《 石頭記 》,空空道人把它改名為《 情僧錄 》。可見,到了全書結尾時候,就要寫到通靈寶玉又怎麼回到天界,明義的詩就已經寫到這個地步了——“石歸山下無靈氣”:女媧補天剩餘石到了人間,它是一個通靈寶玉;回到了仙界,就成為一塊不再挪窩的大石頭,沒有靈氣了。雖然它上麵寫滿了《 石頭記 》的文字,但是富察明義發出詠歎,“總使能言也枉然”。就是你把這些事情曆曆敘述下來,但是,最後讓人覺得還是很無奈。富察明義對《 紅樓夢 》的理解水平、欣賞水平不是很高,《 紅樓夢 》當中的那種深邃的意蘊他可能還不是完全理解,但是他所看到的就是一個有最後大收束的全本。這第十九首,你說能有別的解釋嗎?
第二十首也使你感覺到他看到的是全本。他說:“饌玉炊金未幾春,王孫瘦損骨嶙峋。青娥紅粉歸何處?慚愧當年石季倫。”石季倫,就是石崇,這是一個西晉人,他名崇,字季倫。關於他的記載裏,最有名的就是那一段——他是個大富豪,在洛陽建造了一個很大的園林叫金穀園。他經常跟別人鬥富。在當時的權力鬥爭當中,他被趙王司馬倫殺了。他的愛妾叫綠珠,聽說他被殺,不堪被他的政治對手掠去,就跳樓自殺了。“綠珠墜樓”成為一個感恩報主的典故。很顯然,富察明義所看到的是一個全本的《 紅樓夢 》,他看到了“饌玉炊金未幾春”,這個“饌玉炊金”指的“風月繁華之盛”,當然它也隱含“金玉姻緣”的意蘊在裏邊,如果他看到的隻有八十回,隻有“饌玉炊金”的情節,他不會有“未幾春”的感歎,可見他已經看到了八十回後“三春去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的敗象。“王孫瘦損骨嶙峋”,八十回裏還沒寫到這個程度嘛,雖然抄撿大觀園已經使賈寶玉精神上受到重創,但從生理上他還並沒有“瘦損骨嶙峋”,第七十八回還特別有一筆寫到寶玉的形象,是借丫頭秋紋之口道出的:“這褲子配著鬆花色襖兒、石青靴子,越顯出這靛青的頭、雪白的臉來了。”這裏所說的褲子是紅色的,是晴雯的針線,而晴雯那時已經夭亡,寶玉痛不欲生,外貌卻依然還豐滿秀麗。富察明義一定是看到了八十回以後,看見賈寶玉淪落到“寒冬噎酸齏,雪夜圍破氈”的描寫,那時候凍餓成皮包骨頭,自然要用“骨嶙峋”來形容了。而“青娥紅粉歸何處”,這和書裏第八回那首詩裏所說的“白骨累累忘姓氏,無非公子與紅妝”是相呼應的,是一個絕大的悲劇結局。這些詩句都不可能是看了一百二十回那個本子得出的結論。更何況你一查時間,在程、高印製一百二十回本通行本之前,這些詩早就存在了。所以明義看到的就是曹雪芹的那個全本,一直看到大結局。至於什麼叫做“慚愧當年石季倫”?紅學界對這一句詩的理解是有爭議的。我個人看法是這樣的,意思就是說,《 紅樓夢 》的結局太悲慘了,比曆史上那個石崇被殺、綠珠墜樓的事情還要悲慘。當時,石崇被殺,還總歸有綠珠通過墜樓進行了一次抗議,表達了一種另外的聲音。但是,《 紅樓夢 》裏麵呢,賈府“忽喇喇如大廈傾”,“家亡人散各奔騰”,卻連綠珠墜樓式的抗議也沒出現,最後“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所以,倘若石崇陰靈知道,他會感到慚愧——我算老幾啊!我一貫炫富爭霸,德行有限,臨到被政敵扳倒、死於非命,倒有一個綠珠替我跳樓,再一看《 紅樓夢 》裏的這些人物,比我好得太多,“樹倒猢猻散”以後,卻沒有一個感恩的奴仆以剛烈赴死來表達忠誠和抗議。富察明義寫出這樣一句詩,內心應該是非常悲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