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誰都沒有想到,留宿這種事情,有一就有二。

邵明音當然是沒想到,他以為就一個晚上,但隔三差五的,通常都是他下班回到家剛要開始做晚飯的時候,他就會聽到“咚咚”的敲門聲,邵明音那房子雖然舊,但貓眼是好的,他就會先從裏麵往外瞅,果不其然看到一個梁真。

剛開始梁真次次都帶著吉他來,一進屋就關他的《好易購》,顯擺一樣說自己又新學了什麼什麼,一刻都等不了的就要彈給他聽。邵明音還在廚房呢,他就在臥室的地方彈吉他,有時候唱,有時候隻彈,一些技巧性的演奏曲也信手拈來不出一點錯,天知道他是怎麼在這麼短的時間裏把吉他重新拾回來的,天知道他在來邵明音這兒之前,自己又練過多少遍。

邵明音的飯菜還是簡單,除了偶爾從派出所食堂裏打包回來的,都是些速凍和炒飯,梁真照樣吃得津津有味,吃完後精力充沛地繼續給邵明音唱。

他給邵明音唱萬青,明明都是些搖滾風的曲子,但在隻有吉他的伴奏裏,他的聲音沒有歇斯底裏,反而是一天比一天柔和,這可能失去了歌曲本身傳遞出的力量,但卻有了梁真自己的特色。

他給邵明音唱夜幕覆蓋上的華北平原,邵明音正在掃地,彎腰揮掃帚的時候哼著的調子是少年背向著我。他給邵明音唱照亮我們黑暗的心究竟是什麼,邵明音那時候正在陽台收衣服,疊著掛在手肘上後他沒馬上進來,而是看屋裏燈光下的梁真,聽他繼續下一句的默默追逐。

他給邵明音唱了很多石家莊的歌,他也給邵明音唱蘭州的歌。

唱低苦艾,也唱野孩子,唱黃河的水不停地流,流過了家流過了蘭州,唱早知道黃河的水就要幹了,修他媽的鐵橋是做啥子哦。

他也唱那首《野孩子》。

這是梁真唱的最多的一首歌,比《蘭州,蘭州》都頻繁,歌詞也就這麼幾句,多聽幾遍後的邵明音都會跟著哼了,但開口的感覺和梁真完全不一樣,也沒法和梁真一樣。

口音是一個原因。唱這首歌的時候,梁真的京蘭腔就全出來了。梁真平時普通話標準,罵人時才會冒出幾句蘭州話,唱起歌來更是完全聽不出他是個蘭州人,但唱到野孩子樂隊的歌,那些骨子裏的東西就憋不住了。

他會盤著腿坐到邵明音床上——隻有抱著吉他他才有資格往邵明音的床上坐,不唱歌了他就會被踹下去——掃弦時手腕帶動的右側肩膀輕微抖動地樣子和走火入魔似的。梁真嗓子一個很明顯的特點就是幹淨,咬字也特別清楚,但唱起蘭州的歌,他的發音就會刻意的渾濁起來,聽上像是抽過煙醉過酒。這樣的腔調和洋氣肯定沾不上邊,甚至還有點土。

泥土的土。

是一聽就能看到一片黃土坡,看到黃河穿城過,看到西北看到甘肅,看到那個蘭州的,紮著根的土。

梁真唱得極其放肆,帶著一個城市特有的江湖氣,仿佛他自己臉上就沾滿灰,他的淚就在天上飛,他的家就在山野裏,他的歌沒人來聽。

之後的和聲他唱的要比有歌詞的地方都投入,發聲完全不講技巧,野蠻的像種子落在旱地裏瘋狂生長。

他會從床上站起來,他會朝邵明音走過來,他讓邵明音不要問山高路遠他是誰,不要問太陽下麵他信誰,不要說冷了餓了他恨誰。他低下頭,就在邵明音的眼前,鼻梁都要蹭上了,他讓邵明音不要等花開花落他愛誰。

他唱野孩子,唱《野孩子》,他自己就是蘭州來的野孩子。

漸漸地,梁真開始不滿足於吉他了,有一天他往邵明音家裏帶了個手鼓。

剛進屋那會兒邵明音沒看出那是個鼓,還以為梁真是矮凳坐不舒服,自己帶了個凳子過來,梁真也不是很愛惜新樂器,還真順便就當凳子坐下了。

“你準備還挺充分啊。”吃麵的時候邵明音道,“還真把這兒當自己家了?”

“反正我就是喜歡來你這兒。”梁真沒拿筷子的手在鼓邊緣上一拍,“我跟你講,我最近學了個特別牛逼的,我等會兒拍給你聽啊。”

梁真不是第一次給邵明音表演演奏曲,但用鼓是第一次。手鼓的節奏感在衝擊上確實比吉他強,但由於沒有其他樂器的配合,好聽是好聽,但單調也是真的,邵明音聽他打雞血一樣拍了十來分鍾,實在忍不住了,問這演奏曲的名字叫啥。

梁真脫口:“死之舞。”

“死之舞?”邵明音眉一挑,“不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