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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真和猶太是在進錄音棚的前一個星期才最終敲定,他們的hook用《浙江溫州江南皮革廠倒閉了》。
這個決定反而是猶太先提出的,原因是他在網易雲的評論區裏看到一些很有意思的評價,比如一位叫王三BB的朋友就從這首歌的抒情版裏聽出了實體經濟凋敝,農民工權益無處申訴,江浙民營製造業轉型之痛,企業有限責任製度不完善等深刻問題。
猶太看到這條評論的第一反應是覺得扯淡,一首江南皮革廠怎麼能聽出這麼多東西,可等他也將這首歌單曲循環了一整天,他也不得不承認自己從中聽出寫悲情的味道。
而那悲情不是給現實中的黃鶴,一首歌也是一個文藝作品,當它被創作出來,創作者想表達什麼是一回事,聽到的人共情出什麼,又完全是出自個人的經曆和理解。這首歌來自於現實,溫州確實有個江南皮革廠,皮革廠的法人黃鶴也確實在破產後跑路,但如果換個思路,將“黃鶴”和“江南皮革廠”看做溫州民營企業幾十年的一個縮影和符號,而不是現實存在的人和事,這首歌又是高於現實的。
這讓猶太想到了梁真說過的話,真正好的喜劇是能讓人聽出悲劇的,能笑著笑著就掉眼淚,將抒情版的《江南皮革廠》循環一整天後的猶太也從這首歌裏聽出了歲月流逝下一個普通外地人的無力感,當他把自己代入那些老板跑路隻能靠賤賣錢包來賺取回家路費的外來務工人員,這種無力感會讓猶太心生愧疚,這座城市給了他驕傲,卻也虧待和辜負了多少來溫州謀生的外地人。
而那些人也不該被遺忘。
當remix江南皮革廠成了共識,兩個人幹脆把各自的verse也改了,也不是說破罐子破摔,而是既然要往“喜劇說唱”上走了,那就真的荒誕到底,去嚐試這麼多年來都沒有人嚐試過的創作。梁真為此專門走訪了木山街道好幾個外地人聚集的地方,都是高雲霄帶他去的,那幾天梁真遇到和交流過的來自五湖四海的人比他在學校裏碰到的都多。走訪結束後他選了三個最典型的受訪者,寫入歌詞後他們就成了那個“我”。在時長約為一分半的小人物溫州故事後梁真接上了江南皮革廠的那段hook,然後就是猶太的verse,當和猶太在錄音棚裏連錄了三天,梁真自己都要撐不住了想眯會兒眼,他看著還在改歌詞的猶太,突然覺得自己說過的一些話還是有失偏頗的。
他想溫州在過去可能沒那麼多具有代表性的歌手,但溫州的現在和未來有一群像猶太這樣的人,他們的努力和才華是一座城市的驕傲,而總有一天他們衝出溫州,讓所有人都看到這座城市的新麵貌。
盡管放了很多心思,但《新江南皮革廠》真的是梁真出過的最不講究技巧的一首歌了,連混音都沒有做,簡單到過於真實。但編排專輯的時候他把這首《新江南皮革廠》放在第二,是他認為的整張專輯繼《翻山越嶺》最重要的歌。
起初這個順序讓猶太有些憂慮。這是梁真第一張專輯,本來就是穩著來比較好,而不是把這樣一首“異類”的歌放在這樣一個位置。
梁真能理解,也知道猶太真正不放心的是這首歌會得到很多負麵的評價,擔心他們想表達的類似於“這座城市沒有忘記辛苦付出的異鄉客”的情感不會被聽眾捕捉到。
或者說,會有多少人能聽出這首“喜劇說唱”表層下的嚴肅和悲涼底色,當這首真的發布了,它的評論區又會有多少人冷嘲熱諷,說這樣的歌也算hiphop。
“這就是hiphop,”梁真沒有絲毫的動搖,“我們寫的唱的都是真實發生在溫州的,這就是hiphop。”
“而隻要它夠真,它就能打動人,就會有人願意去挖掘歌曲背後的深意。”
出專輯前梁真有想過專門給《新江南皮革廠》搞個歌曲封麵,因為這首歌和梁真以往的風格完全不一樣,也和專輯裏其他的歌基調大相徑庭,他想做一個區分,但封麵具體什麼樣梁真也沒什麼構想,倒是邵明音聽了之後提議去木山街道拍拍照片,畢竟梁真歌詞裏的外來務工人員都住在這裏。
於是在某個星期天的下午,輪休的邵明音和梁真一人騎著一輛溫州公共自行車,就這麼漫無目的地穿過這個街道管區裏的每個村莊。
那其實是梁真第一次騎溫州的公共自行車,和邵明音在一起之後他都數不清自己到底有多少個第一次。那也是五月初,騎車時風迎麵吹過依舊帶著絲絲的涼意,帶動路邊四季常綠的香樟樹葉莎莎作響。這是南方最好最亮麗的時節,當梁真大著膽子張開雙臂擁抱那春風,他那件藏藍與灰色相間的格子襯衫也被吹得揚起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