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正是王者風全身唯一的弱點所在!
這個弱點本來也不算是弱點,唯有功力與王者風相差不大之人以上乘銳器方能攻破,而這種機會卻又太渺茫了——王者風隻需微一閉眼皮便可抵擋得了這種攻擊,而且沒有什麼人能有機會直接攻擊得了他的右瞳——然而,它卻確實已發生了!一切都已成了定居!一切都天意使然、命運安排!
王者風也不可不認命。
近處的無頭身軀緩緩將劍收回。王者風艱難地笑了笑,對“遠處的白皚皚”澀聲道:“我隻想知道,你究竟是不是死了?你又怎會清楚我的罩門所在?”
“遠處的白皚皚”翕動著嘴唇,聲音仍是怪怪的:“在別人看來,我的頭是與身子分家了,但對我而言其實卻沒有——我的大號不是叫‘不死神俠’麼?難道你不見我連一滴血都沒有流出麼?或許,我真的是不會死的……”
四周的眾人已回過神來,亂七八糟地大呼小叫鬧個不停,均覺不可思議,仿佛身置夢境。
“白皚皚”又笑了笑,本來很好看的笑容也多少有些陰森恐怖:“至於你的罩門麼,是那位你不久前才與他切磋過的狄老爺子指點我的——他與你交手幾次,一直在苦尋你的弱點,後來他終於發覺了,但又怎得有機會、有能力來攻破你這個弱點呢?今番若非你見我一顆寡頭仍能開口說話而導致分神,我又怎能傷得到你呢?倘若你不走近我的‘屍身’前,我又怎能有機會擊中你呢?唉,或許,這一切都是老天爺早已安置好了的罷?我真的不想傷你,我卻更不想讓你殺害我的親朋好友……”
王者風嘿然笑了笑道:“好,好個‘不死神俠’!你說得也很動聽……”話聲中,他的右瞳突地似珠碎般破裂,鮮血就似淚珠般一串串地滴下,而他的功力也隨著這些鮮血的流出在一分一分地減少。他一動也沒有動,隻因他知道動也沒有用——自己這一生算是完了!什麼狗屁英雄!什麼王大幫主!什麼造福天下!什麼千秋偉業!都統統地完了!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全完了!就是這一點點劍尖將一切都毀了!全都毀了!
他知道自己若讓功力盡失則不會丟命,但那樣子活著卻還不如死掉!於是他揮指點了自己右額、右頰、右頸幾處要穴,立時止住了血流,但體內的真氣卻不可抑製地在四處狂亂地奔騰,那一身超凡的功力已急不可耐地要將其主人衝得稀爛、炸得粉碎!
“既然如此,那就讓它來得更猛烈些罷!”王者風在心底悲愴地嘶吼著,“讓一切都毀滅罷!大家夥一起死罷!”死意已決的他霍地旋身轉起圈來,愈轉愈疾,身子就似皮球充氣般急劇地膨脹、膨脹,刹那間已成了一個虛腫的巨人!
“炸屍神功!”凡是識得這種可怕邪功的朋友都已不由自主地顫聲喊了出來,一時間忽覺牛頭馬麵就在眼前,隻待到那一聲驚天巨響便要將自己的魂魄擄走!
錢吹豪那一聲“風兒不要”沒有誰聽到。隻因此時突見那“立著的白皚皚”將手中的碧靈軟劍丟掉,雙足疾蹬,騰身摟住已脹大了兩、三倍的王者風,腳下連連虛點,在強大的勁風推動下,兩具詭譎的身軀飛快地旋轉著向遠處的海空上疾馳而去,眨眼間已離眾人幾裏開外。
就在眾人神定魂呆之際,但見幾裏外的王者風幾乎已膨脹成了一個碩大的圓球,根本已不成人形,而白皚皚的無頭身軀則緊緊地攀附著這個大圓球不住地隨其快速旋轉!
在眾人看來,不過是彈指間的功夫。就這麼一刹那,一刹那。然而於王者風而言,卻似乎是一個永恒。他在功力行將爆散的這一瞬間,那種竭斯底裏的瘋狂突地完全消失,對將自己推離眾人幾裏開外的“白皚皚”也不再痛恨——人在將死那一刻的思想,究竟是怎樣的?或許各有不同罷?王者風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的。他隻覺眼前飛旋的天空是那麼地明亮,海麵是那麼地碧藍,那片小島是那麼地蔥綠,呼吸的空氣是那麼地清新……他甚至覺得,自己就是遠處那隻正自由翱翔的海燕……好奇怪嗬,好奇怪……恍惚間,他好似又回到了童年……哦,是的,童年,那種說不清的、夢幻般的童年……隻是孤獨和痛苦嗎?又不盡然……那位黑衣女子仿佛又在掐他捏他敲打他,讓他沉浸在無邊的痛海之中……她的麵貌是那樣地熟悉,然而又是那麼地模糊……她就是自己的母親嗬!為什麼自己就不能像尋常兒女那樣縈繞在父母膝下撒嬌承歡呢?……母親是愛你的,她給你痛苦和堅辛,隻不過是為了讓你往後能少些苦難和折磨……而她自己的苦,又有誰會知道、誰能體會呢?……忽然間,母親變成了義父,那個一直關愛自己的錢老幫主,難得他能如此信任你……可他也有自己的苦衷,一個被傷病折磨、為情感困擾的老英雄……還有,還有鬱伯尊,多麼嗬護你的師叔呀……看他,永遠是那麼俊朗挺拔、飄逸瀟灑,永遠帶著一副迷人的微笑……還有自己心目中的女神,楊竹青師姑,她多美喔,她也是多麼憐愛你嗬,可惜,可惜你竟一點也不能報答她的恩情,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因傷情而含淚遠去……就是那個“可惡”的小侗子,禇宗侗,他其實不也是挺可愛的麼?雖然他處處跟你作對,雖然他武功遠不及你,雖然你很看不起他,但他,他畢竟是同你一起長大的小夥伴嗬……那位白發老英雄,年歲那麼大了,卻依舊英姿颯爽,可不正是授業恩師“天鷹宙君”鄭得沛麼?他對你的恩情,你報答得了麼?而你竟然還對他老人家的大孫女動了禽獸之念……鄭菊英那少女迷人的胴體又在眼前搖曳著,一時模糊,一時清晰,第一次發泄那種無以倫比的幸福感又好似隨時會到來……還有那幾個可憐的妓女,都是在被你摧殘之後又丟了性命的嗬!就是那個可惡的老鴇,她其實不也是一個可憐人麼?她們都隻是這個黑暗世道裏的可憐人罷了!你有什麼理由踐踏她們、糟蹋她們、殺害她們?!就是那些你所殺的認為該殺的人,他們又真的該殺麼?誰沒有生存的權利?誰又有任意剝奪別人生存權利的權利?……唉,也許東方含笑先生才是真正的智者,他的心胸確實夠開闊壯大,可他永遠埋沒山野又能有什麼用呢?能有什麼用呢?……你不想做那樣的隱士,是的,你認為自己很偉大,你想要使天下人永遠都能過著真正的幸福生活……可是,這能做到麼?如今你做到了麼?……你想消滅那些不公道的貧富貴賤,你想拯救那些畸形的家庭、墮落的靈魂,你想人人都能自由、平等、友愛,你想……這些,可能麼?……也許,你真該把紅塵俗事都拋卻,去做像東方含笑先生那樣悠閑自在的逍遙神仙;又或許,你還可以組建一個幸福的小家,享受融融的天倫之樂……是了,那個“桃花仙子”不是說可能會有了你的骨肉了麼?不是也隻有她才能令你得到肉體上的滿足麼?而且,也隻有她這樣的女人才會懂得安慰你、體貼你……嗯,真希望她能給自己生個胖小子,這個胖小子可不要像你王大幫主這樣孤苦一生,而應該是健康快樂得像明媚的陽光一樣……嗬,那該多好嗬!……其實,就是自你闖蕩江湖以來,不也有好些個鍾情於你的好姑娘麼?可你為什麼一個都沒有珍惜呢?……為什麼呢?……是的,是的,當然就是因為她了!那個讓你相思入骨的白開水、開水姐!……開水姐!……小風兒!小風兒!……是的,她又在這樣喚你了……多麼近嗬!……多麼熟悉嗬!……多麼親切嗬!……然而,似乎又是那麼遙遠、那麼陌生、那麼可怕……愛呀,恨呀,情呀,仇呀……還有什麼呢?還有什麼能比純真的少年情懷受到傷害那樣更痛苦呢?……開水姐能有這麼好的歸宿,你應該高興呀!……然而,愛是如此不可理喻,它永遠都不會隻是單純的犧牲或嫉恨……你王者風是個強者麼?你還不是在愛麵前軟弱得像個嬰兒,被它輕輕一擊就會支離破碎……小風兒!小風兒!……多麼甜蜜嗬!……多麼讓人夢縈魂牽嗬!……多麼痛苦嗬!……多麼令人傷心悲慟嗬!……嘿嘿,可笑的是你竟然在心底還始終深藏著一個夢,一個永遠永遠都不可能實現的夢……你竟夢想著還有一天能再和開水姐相依偎,還能再像從前那樣追打嬉鬧……小風兒!小風兒!……哦,是的,開水姐又在甜甜地喚你了!……她的身影還是那麼纖麗,她的秀發還是那麼柔美,她的柔荑還是那麼晶瑩,她的玉頸還是那麼潤潔,她的朱唇還是那麼紅豔,她的瓊鼻還是那麼精致,她的雙眸還是那麼水靈,她的笑容還是那麼燦爛,她的聲音還是那麼甜蜜……小風兒!小風兒!……曾幾何時,你認為你是這世上最幸福的人了!……除了開水姐之外,你把什麼都忘了……曾幾何時,你認為自己是世上最懂“情”、最懂“愛”的人了,你不是還在心裏冷笑那些個滿嘴情愛、所謂的“風liu才子”麼?你不是冷笑他們也配談“情”說“愛”麼?他們也懂什麼叫“情”、什麼叫“愛”麼?……可是,你又真的懂麼?……這世上,又真的有“情”、真的有“愛”麼?……你彷徨;你孤獨;你惶恐;你寂寞;你掙紮;你無助……小風兒!……小風兒!……不要流淚!不要流淚!你王大幫主是絕不可以流淚的!……小風兒!……小風兒!……是的,是這呼聲催你流淚的,再堅強的人也會被它催下眼淚的……小風兒!……小風兒!……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會是這樣的結局?!……天意?!……命運?!……冥冥中的一切,難道真的都已注定?!……難道說真的“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你一心一意為了天下人著想,又何曾為自己打算過?!……或許,這就是你落得如此淒慘收場的緣由?!……小風兒!……小風兒!……是的,如果上蒼能再給你一次機會,要你在開水姐和天下百姓之間選擇,你一定會選擇開水姐的……是的,對於女人來說,其實男人才是最重要的;而對於男人而言,女人其實才是最重要的……財勢名利、榮華富貴、千秋偉業,都不能代替男女之間的互補……你這一生,注定了是不完整的一生,就算天下真能如你所願變得那般美好,你又真的會快樂麼?你的心還會再活過來麼?……小風兒!……小風兒!……是的,就算全天下人都加起來,也及不上這親切甜蜜的呼喚嗬!……可是,這一切都不再了!……不可能再有了!……永遠永遠都不可能了……可是這又怎麼樣呢?……是的,怎麼樣呢?……天地宇宙如此深不可測,你王者風自認為是世上的強者,其實不也是挺可笑的麼?……生又怎樣?死又如何?天下安康美滿又算得了什麼?……曇花匆匆一現,流星眨眼而逝,又能留下什麼?……不以生生死,不以死死生……死生有待邪?皆有所一體……有先天地生者物邪?物物者非物……物出不得先物也,猶其有物也……猶其有物也,無已……是的,孔聖人說得對,宇宙之間永無止境,什麼了不得的大英雄、大人物都不可能永恒,什麼轟轟烈烈的大事都不會永遠留下痕跡……你是沉溺於兒女私情也好,是要發奮做一番偉業也罷,都算得了什麼呢?……生也是死,死也是生,夢也是夢,夢也不是夢……你又還有什麼好強求的?……你死了,天下人也都還是這麼活著,開水姐也依舊還是那個開水姐……小風兒!……小風兒!……是的,她會為她的夫家生兒育女、老去、死去……千百年後,千百個千百年後,又還會留下什麼?……又有誰會知道你王者風曾如此刻骨銘心地苦苦相思於她?……你為何會如此想念她?……男人?女人?有什麼不同?……或許,男人會深切思念一個與他從未有過肉體歡愛的女人,而一旦他與她有了肉體的歡愛,他恐怕就不會有刻骨銘心的相思了……女人呢?嘿嘿,你若沒有與一個女人發生過肉體的歡愛,她恐怕決不會對你太怎麼樣,這就好比一匹野馬非得被你騎過才會認你是主人一樣罷?……唉,這該不該可悲、可歎?……是的,你這一生注定是不完整的一生了,就跟任何受過傷害的人一樣,任何安慰都無法彌合那道傷口了……小風兒!……小風兒!……對了,一切都這樣了罷!……天地間的事,沒有誰能真正主宰得了,連宇宙本身都不能……無數年以後會怎樣,又有誰能說得清呢?……小風兒!……小風兒!……是的,這世上沒有真正的“聖人”,就算孔聖人也不可能是真正的“聖人”——他若從未知愛,就算不上“聖人”;他若嚐試過愛,就更不能算是“聖人”……人就是人,就算他再了不起,也總會有些難以割舍的事情……小風兒!……小風兒!……嗬,人生多麼煩惱嗬!……若真的有來生,真希望做樹木山石或花草——可是,難道它們就真的沒有煩惱麼?……人們認為它們沒有煩惱,隻不過是因為人們不是它們,就好像它們也不能體會人們的煩惱一樣嗬……是的,生命的包袱該卸下了……然而,誰又知道生命之外又是什麼呢?或許,那是個更沉重的包袱呢?……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別了,就這樣別了罷……如此而已……還要再想什麼呢?……小風兒!……小風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