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跟皇家沾邊的‘禦鑼’。”孫正明說,“盧總,你仔細聽,這鑼聲既有巴渝山水的粗獷豪放,又有江南絲竹的幽雅韻味。”
盧作孚仔細聽:“倒是呃。”
“這‘禦鑼’最先在各商號流行。我們涪陵城的‘乾元興’、‘宋月樓綢緞鋪’和這‘舒永高茶鋪’就組織有‘禦鑼’班子,還向豐都、重慶擴展呢……”
孫正明說時,那樂隊裏一個須發雜白的老者沙啞喉嚨喊,翠月,出來得囉!就走出個十六七歲的女子,邊跳邊舒展柔嗓唱:
暖雲如絮雨如塵,不見長安卻見春,
十二月中都做客,八千裏外未歸人。
蠻花匝地紅於錦,海浪兼天白似銀,
誰說道衡離思苦,江南山色尚堪親。
“盧總,你聽,她唱的是江南曲調!”孫正明說。
盧作孚笑道:“真還是呢。這涪陵城離江南那麼遠,啷個會唱這江南曲調?”心想,中國地大物博,好多事情真還是不可思議。
孫正明說,這裏太鬧,說話聽不清楚,吃飯時再說。尋著附近一家小餐館吃夜飯時,知根底的孫正明才滔滔不絕說起‘禦鑼’來:
“我們涪陵出過不少名人,其中有個叫周煌的,乾隆元年,他22歲,中了恩科舉人,任過四庫全書館的總閱、工部尚書和兵部尚書。後來,竟然當了皇太子總師傅、都察院左都禦史。此人不僅政績顯赫,更以學問見長,有大量文集、墨寶留傳於世。他雖然身居高位,對家鄉卻深懷厚情,到了晚年,思鄉之情更是與日俱增。”
程心泉說:“你說那麼多,未必然他跟‘禦鑼’有關?”
“當然有關。”孫正明說,“這周煌曾經三次回川,最後一次回涪陵是乾隆四十六年。那年他62歲,覺得該為家鄉做點啥子事情,就想到了在皇宮時經常聽到的‘蘇鑼’。這‘蘇鑼’是乾隆皇帝下江南時帶回京城的,從此,皇宮裏就響起了委婉悠揚的江南絲竹樂聲。”
“周煌又將其帶回涪陵來了?”朱正漢問。
“對頭,不同的是將這江南樂聲加入了巴人鑼鼓。”孫正明說,“你們剛才聽見那女子唱的詩詞就是周煌寫的。這詩詞不僅抒發了他對江南水鄉的讚美,也道出了對家鄉的懷念。他71歲那年,被一場政治旋渦卷入了命運低穀,後來,就借詩文排遣苦悶,在這鼓樂聲中寄托對家鄉的思念。”
“人呢,都是有**也有低穀的。”盧作孚有感而發。
孫正明點頭:“我聽老輩人講,周煌說過,人在孤獨時隻有親人才能給以撫慰;人在痛苦時隻有家鄉山水才能撫平創傷。自己離開家鄉時是個血氣方剛的青年,轉眼間到了生命的暮年。就想,如果把這來自南方的樂音帶回家鄉,讓家鄉的父老也能欣賞到皇宮音樂,不也是對家鄉的一點貢獻麼?”
“嗯,他給家鄉這禮物好!”盧作孚道。
“他就一直沒有回涪陵?”程心泉問。
“葉落歸根啊,”孫正明說,“74歲那年,他告老還鄉,乾隆皇帝念其他在朝廷的功勳和盡心盡職,問他要何賞賜,他說喜歡‘蘇鑼’。乾隆爺就賜予他半副鑾駕,派了宮廷禮樂隊護送他衣錦還鄉。周煌迎著瑞雪,率領了一支宮廷禮樂隊,浩浩蕩蕩從京城出發了。就跟你們剛才看到的那樂隊差不多。那樂隊的樂器有5種、12枚,前排有小鼓一、小鑼二、小鑼四,那小鼓置於五色彩稠紮製的鼓架上,鼓架上嵌有他的畫像。後排有洞簫、玉笛各四隻,分成兩邊。一路吹吹打打回到涪陵城,好是風光!家鄉父老格外開心,因為是來自京城皇宮的禦用樂隊,家鄉人就不叫它‘蘇鑼’而尊稱它為‘禦鑼’了……”
盧作孚聽著,心想,周煌為家鄉父老做了件好事情,自己也在為家鄉父老做一件好事情,可千萬不能半途而廢!
四個人吃完夜飯出來,晚霞已經燒天,那支樂隊還在敲打著各式曲牌。經過孫正明講說,盧作孚才曉得,這種從宮廷傳入民間的“禦鑼”其曲牌有40多種。鑼鼓有洗馬、雙飄帶、三廣、長錘,蕭笛有十二花、銀紐絲、玉娥郎等稱呼。這些曲牌的“禦鑼”適應於多種場合,店鋪開張、佳節喜慶、生日添丁都要敲打熱鬧一番。
“孫正明,想不到你還曉得這麼多!”盧作孚笑曰。
“家鄉的事情嘛。”孫正明嘿嘿笑,盯樂隊裏那位銀須老者,“實不瞞盧總,那個敲大鑼的人是我爺爺,他就是這‘禦鑼’班子的領班。”
“是說呢,你說得頭頭是道!”盧作孚說,見那敲大鑼者,雜白的須發飄舞,好一個精神的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