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福根空肚子飲下的烈酒翻湧上來,辣喉辣肺辣心辣肝。頭暈暈地,耳際有遙遠朦朧誘人的聲響。狼吃了幾大口菜,又擎了酒瓶咕嘟嘟喝。他獨自飲下半瓶古山老酒之後,一身的血液都燃燒……
那個好大好大的太陽把雲朵霧氣全烤幹了,天空呈現一派織烈的黃紅色。公路邊那輛馬車的中杠騾子倒了樁,鼻子嘴裏噴吐熱氣噴吐白泡沫。赤胸亮腿的趕車人揮汗如雨,急得嗷嗷悲叫。第一次頭一個駕駛上了國產南京牌NJ-130型貨車的秦福根被這輛馬拉車擋了道。毒烈的太陽欲將大地引燃。駕駛室內一身汗透的秦福根很想用汽車的鐵腦殼去撞開那輛馬車。他龜兒舅子老子日媽地罵著下車來,汗水立即濕了地皮。他邊日罵邊去幫那馬車夫扶起了那匹騾子馬來,又推又吆喝總算讓出了汽車道。馬車夫卸下鞍具牽了騾子馬去路邊的溪溝飲水。秦福根罵咧咧發動了汽車,就見那馬車上搭車的那個十**歲的女子躍下車來,站立路間朝他揮手。這女子短發齊耳,穿一身汗濕透了的洗得發白的軍裝,沒有領章,臂佩紅衛兵袖章。
“師傅,我有急事情,麻煩讓搭個車。”
“滾!”
秦福根火氣鼎盛,開車照那女子衝去,那女子忙躍開。
車翻古山,日到中穹。駕駛室內如蓋嚴的蒸籠,悶熱得人喘不過氣。汽車如那騾子馬一般噴喘粗氣,“昂昂”轟鳴。終於不鳴響了。刹住車,下車,打開車頭蓋,頂烈日檢修。好熱,秦福根脫了背心。脊背與太陽對視,汗油在背上炸鳴。七月的太陽終於斜歪到古山西頭,依舊把不減的熱力罩住天地,汗水前撲後繼。汽車終於啟動。那個不屈不撓一步一步走來的紅衛兵小女子又橫在公路間,仰躺到公路上,如一匹曬蔫了的樹葉子。
秦福根的心蔫軟下來,喝叫那女子上車。
上來一個水濕的女人。
車開了,在古山險道上盤旋。
“師傅,謝了!”女子撲閃眼睛,笑著說。
“個小女子,一個人出來跑幹啥子?”秦福根齆聲齆氣說。
“大串連,長征去北京。”女子陡然精神,二目閃閃。
“那就各人一步一步走。”
“是要走去的!本來和他們一起走的,我媽媽不許。人家都先走了幾天了,我悄悄說服了三爸,才趕他的馬車去攆。不想,他那騾子馬又倒在了那條溪溝邊。一定是渴極了喝冷水,發絞腸沙了。我就各人走,也許能攆上他們。”
“你從哪裏來?”秦福根和悅了些。
“哦,從安東縣。我是安東縣人,叫繼紅,是自己改取的名字。”
秦福根說:“你們方向都沒走對,別個當年的紅軍是從川西北走的,你們卻往川東北走。”
“路是人闖出來的,條條路都通北京!”
“球,去試試。那邊的山跟天挨在一起,鷹雀也飛不過去……”
汽車又拋錨了,隻好又修。秦福根撲在車頭蓋內修汽車,繼紅就挨在他身邊幫他遞工具。柔臂不時碰挨著他赤裸的臂膀。大熱天身邊一個火燙的人,他感到莫名的愜意。接工具時,又用眼睛去看人家那細白的手,還看見這女子右前臂臨肘彎處有一塊雀蛋大的紅胎記。有一刻,那紅胎記觸到了他那黝黑的麵頰,立時有團異樣的火燙。
星月推走太陽之後,南京牌貨車終於駛下古山過了七板橋,停在古山老槐樹旁的地壩裏。
進了外婆開的“古山槐飯店”,店小二早擺上了酒萊。七十多歲精神矍鑠的外婆見外孫秦福根領了個白嫩的小女子來,包不住缺牙的嘴巴。老人膝下無兒隻一女,視外孫娃如心肝寶貝一般。又餓又累的兩個年輕人狼吞虎咽,大半瓶古山老酒被喝個一幹二淨。
酒足飯飽,秦福根起身要去休息。路過一張餐桌時,被桌上一局象棋的殘局吸引。問外婆,才知是擦黑時幾個過路的車夫飯畢後,借了店裏的象棋對弈。隻一盤,殺了老久,忽覺時間太晚,拍屁股走。邊走邊吵說,黑棋必死無疑。秦福根就來了勁,站到黑方謀思棋局,偏要扭黑方為勝。
“唉,黑棋難贏。”
聽言,秦福火爆爆抬頭,盯見是那繼紅看著棋盤在說。
“你會下?來,黑子非勝不可!”
繼紅眼盯棋盤,也不答話,走了“炮八平四”。秦福根“卒5平6”。繼紅略思片刻,“車二進五”。秦福根才發覺這女子棋道老辣,不可小視。謀思良久,“馬2退4”……二人你來我往廝殺,秦福根漸感招架吃力,那女子卻輕鬆地哼起歌來:“櫻桃好吃樹難栽,不下苦功花不開,幸福不會從天降,社會主義等不來。”又唱“金瓶似的小山”、“南飛的大雁”……歌子哼得悠揚動聽,一支接一支。還挽袖紮臂,右肘下那紅胎記好惹人跟睛。秦福根為贏不了一個小女子而羞惱,毛焦火辣。“將!”秦福根大喝,走了“車5平6”,那女子抿嘴一笑,“帥四平五”。秦福根額頭綴汗,“將6進1”。那女子笑出聲來,“兵六平五’。黑子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