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孝原摟倪紅進到寧家大院的堂屋時,他姑媽寧道盛正端坐在八仙大桌邊吹撚子點火抽水煙,她穿左右開衩十八鑲邊飾的錦緞棉氅衣,衣掩至足:“倪紅,我孝原侄兒給你買的衣裳滿意不?”倪紅靦腆笑道:“滿意。”寧道盛嗬嗬笑:“滿意就好。”對寧孝原,“孝原侄兒,婚姻是終身大事,是急不得的。你們昨天才回來,明天就要辦,那啷個得行。你說現在是戰時,不按六禮程序辦,就辦個簡單的新式婚禮,我呢,不反對,可也得準備一番,也得選個黃道吉日。”取了桌上的黃曆翻閱,“我查過了,後天是吉日,就後天辦,如何?”寧孝原想想,說:“也行。”辦完婚禮他得趕回老部隊去,去找回殘部人員,弄明生死不明的曹鋼蛋的下落。
姑媽放下銀質煙槍,招呼倪紅過去說話。
寧孝原就各自回住屋去。屋內古樸雅致,放有老祖宗寧徙留下的一些物品,算是古董了。是他找姑媽要來的,有寧徙老人當年開荒用的犁頭、砍刀,騎馬用的馬鞍、馬鞭,防土匪用的刀棍。他從櫃子裏拿出折疊工整的紅錦緞打開,裏麵是一張發黃的邊角有破損的從右至左寫有“地契官紙”的證書,落款寫有康熙五十二年字樣,蓋有老大的邊框老厚的方形印章。是老祖宗寧徙移民填川插占土地官家頒發的地契。他好佩服老祖宗寧徙麵對苦難百折不饒的執著奮鬥精神。姑媽與他父親是孿生兄妹,脾氣跟他父親相反,待人接物溫和有禮。他不解的是,姑媽至今沒有嫁人,一直守在老家經營爺爺留給她的萬靈鎮的布莊、米店、煤行和船運業。姑媽視他為親生兒子,啥事都依順他。他這次回來對姑媽說了跟父親鬧翻,要跟倪紅在老家辦婚禮的事,姑媽就歎氣,少有地指責了他,也埋怨他父親太固執。
那天,他跟父親徹底鬧翻,怒氣難消。不僅僅是與倪紅之事,還因為父親吃的那藥丸。跟父親話不投機,他拉了倪紅下樓,決意回老家找姑媽操辦婚禮。路過客廳時,看見茶幾上的藥盒,是日本產的“大河藥廠”加工的“救心丸”。想到被日軍殺害的數十萬川軍,想到生死不明的曹鋼蛋,怒從心起,哼,父親辦的“大河藥廠”竟然還在生產銷售日本人的產品。他知道,多年前,日本黑心藥商就把有毒的“東北馬兜鈴”冒充“川木通”在中國銷售,還載入了《中國藥典》。重慶就有人吃了中毒死亡的。父親也給他說過,日本藥商心黑,不僅將“川木通”混入重慶的藥材市場,還將其引至的嚴重後果嫁禍於重慶的中藥業,想搞垮重慶的中藥市場。抓起那藥盒扔到地上,用皮靴狠踩。父親已經把話說死,他如執意要回老家去辦婚禮,就再也不許回這個家來。不回就是,他鐵硬了心。他跟母親說,希望她來姑媽家參加他和倪紅的婚禮。母親隻落淚不回答。他知道,母親順從心疼父親,是不會來的。滿心哀涼。
想起就心煩,他抽身出門去散心。
他漫無目的走,不覺走到附近大榮寨那幢熟悉的房院前,門前的牌子上寫有“抗日英雄柳乃夫居所”,心一陣跳,想到方才說書人那何謂精神的講說,由衷點頭,柳乃夫的獻身精神是可嘉的。他與柳乃夫年歲差不多,小時候在一起玩耍,知道這房子是道光年間修的。想進屋探望其家人又猶豫,他可是共黨分子。門前有把大鎖緊鎖,心中釋然,對了那牌子行注目禮,以示誠心哀悼。對了,離開萬靈鎮前得去榮昌城關老上司王麟團長的家裏坐坐,探望問候他的家人。王麟比他年長,滕縣保衛戰中,率部在縣城西北抵抗日軍106師團一部的瘋狂進攻,我軍的工事全被摧毀,王麟團依舊打退敵軍數次進攻。頭纏繃帶手提衝鋒槍的王團長圓瞪怒目指揮作戰,不幸被炮彈擊中,彈片穿過他的下頜,整個下巴都被打碎了,慘烈犧牲。
真英雄啊!
寧孝原往回走,怒氣滿腔,得盡快回部隊去痛擊日寇,為英雄們為弟兄們報仇雪恨。
他走回到瀨溪河邊。
瀨溪河西流去跟沱江彙合,時值寒冬,河水變廋。河岸是舟楫林立的水碼頭,有食店、攤鋪、貨倉,不遠處是“寧家旅館”。這旅館是萬靈鎮最大最氣派的旅館,三層樓的挑簷瓦屋,厚實的石板牆基,木柱白牆,院內有照壁、天井、回廊、餐廳,有高中低檔數十間客房,四圍翠竹綠樹環抱。門口有條大黃狗兒,見他走來,朝他呲牙,沒有叫,搖尾巴嗅他那皮靴。狗兒通人性,搖尾巴迎接住店的客人。他邁步進門,看見櫃台裏的穿青布馬褂棉衫的二掌櫃陳喜。年輕的陳喜蓄平頭,拱手笑迎:“啊,少東家來了,你是稀客呢!”父親為促他經商,把爺爺留下這旅館轉到了他的名下。這旅館是老祖宗寧徙修的客棧,爺爺擴建為了“寧家旅館”。寧孝原根本不願意管這些破事兒,全權交由他遠房親戚陳喜管理。陳喜讓他看賬本,他隻胡亂翻了翻,商場之事他總感頭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