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山城燥熱,卻是綠得醉人,主城區的房屋街市綠樹密布,城郊的大小群山綠浪翻滾。城綠山綠,大河長江小河嘉陵江便都鬱綠。
綠色的世界。
經曆過日機大轟炸的山城重慶城依舊青蔥。
農婦打扮的提了籃雞蛋的塗姐揮汗走過寬仁醫院,還是留念地回頭看了看“抗戰勝利紀念碑”的碑頂。這碑有氣勢,她剛路過那裏。
危險無處不在,她不敢在碑前久留。
走過寬仁醫院,就看見臨江門的城門洞了。她快步穿過城門洞,熟悉的慢坡地展現眼前,捆綁房、吊腳樓、茅草屋、小洋樓層疊錯落,梯道網布,綠蔭掩映,有靈性的鴿子結隊飛翔。
久違了,生我養我的故地。
她走過“塗啞巴冷酒館”了,目視老舊的木板屋、蓬展的黃葛老樹,耳邊響起食客們大呼小叫的來個單碗來個雙碗的喊叫聲,響起啞巴弟娃忙著應酬的嗚裏哇啦的聲音。“王老五,三十五,衣服破了無人補。”媽媽當年對她姐弟倆唱的這歌謠在她耳邊回響,弟娃都三十六歲了,還孤單一人,長姐如母,她沒有盡到姐姐的責任,潸然淚下。她真想立馬進冷酒館去,真想立馬見到弟娃,卻是不能進去。冷酒館早被敵人監視。她得盡快見到曹大爺。今年四月,重慶黨組織辦的秘密報紙《挺進報》被敵人破壞,劉國定、冉益智被捕叛變,川東地下黨遭到嚴重的打擊,重慶的地下黨基本癱瘓。在這危急時刻,**川東臨時工作委員會王璞書記當機立斷,遊擊隊不再是隱蔽伺機行動,於上月組織了華鎣山周邊多縣的武裝起義。廣安代市、觀閣起義;武勝三溪起義;嶽池伏龍起義;合川、武勝邊境的真靜、金子起義先後爆發。華鎣山遊擊隊擴大至數千人,王璞是政委,她是副隊長,在國民黨政府的老巢捅刀子。遊擊隊所到之處,武裝奪取政權,開倉放糧,民眾拍手稱快。起義驚動了在南京的蔣介石,他給四川省保安司令部發電,嚴令迅予撲滅。各地的保安團和內二警及**的兩個師對遊擊隊展開了清繳,起義隊伍大部受挫。上月底,王璞帶領餘下的40餘人撤至木瓜寨,遭到國民黨軍警和地方武裝500多人的圍攻,王璞下令分散突圍,他不幸犧牲,年僅31歲,敵人殘暴地割下他的頭顱,掛在石盤場口的楊槐樹上示眾。附近群眾將他掩埋樹下。突出包圍的她去了那樹下跪拜祭奠。華鎣山遊擊隊沒有被消滅,總結經驗,改變策略,繼續堅持鬥爭。王璞的犧牲,使她失去了一位可敬的領導,也斷了與黨組織的聯係,她這個直接對中央的地下黨員的唯一聯絡人是王璞;又不清楚**重慶地下黨組織的情況。她決定獨自下山,進城摸摸情況。她想去找重慶那位隱藏很深的地下黨員,卻猶豫,她與對方之間的任務隻是傳達上級指示、傳遞情報,現在這個危難時刻,絕對不能暴露了對方。找到曹大爺也許會知道些情況,曹大爺與遊擊隊單線聯係,叛徒不會知道他的身份。
她走過寧公館了,公館裏的小洋摟、草坪地、石榴林她都熟悉,當年,她和啞巴弟娃翻牆去偷吃過石榴,後來,跟小崽兒寧孝原熟了,寧孝原就常喊她去玩耍去吃石榴,少不了有黎江、袁哲弘、柳成、啞巴弟娃一幫小崽兒。有一次,他們站在寧公館門前的黃葛樹下看嘉陵江,寧孝原蹙眉問,塗姐,我媽媽說山青水便綠,為啥子呢?她拍他的頭說,傻娃兒,你看,嘉陵江兩岸全都是青山,青山是綠的,倒映在江水裏,江水就綠了噻。時過境遷,當年的小崽兒們都長大成人,各自走了不同的道路。她慶幸黎江與她在同一戰線,遺憾寧孝原、袁哲弘在敵對陣營,痛惜柳成壯烈犧牲,可憐啞巴弟娃孤苦一人。在延安學習時,她見到過去開會的黎江,知道了一些寧孝原的情況,黎江認為,寧孝原是可以爭取的。袁哲弘就難說了,軍統的人多數頑固不化,還是要想法爭取,哲弘這娃兒從小就懂事,知書達理。
她這麼想,腳下沒有停步,走過寧公館約莫一裏遠,看見了曹大爺那吊腳瓦屋的雜貨店。雜貨店前臨石板大路,背靠嘉陵江,來往石板大路的水上人、棒棒、洗衣婦、路人不少。她剛走到店子門口,曹大爺就認出了她,招手示意她進門,自己出門看看,回屋關死了店門,領她進到後屋。
“給你帶了些山裏的土雞蛋來。”她抹汗水,將裝有雞蛋的籃子放到木桌上。
“道謝囉!”曹大爺笑,拉過木椅子,“坐,看你一身的汗水啊!”遞給她一把蒲扇。
她坐下,扇打蒲扇:“天好熱。”
“秋老虎凶。”曹大爺拎銅茶壺為她倒了碗老鷹茶,“就盼山上有人來!”
她喝老鷹茶,說了情況。
曹大爺切齒罵:“狗日的叛徒!我去涪陵那‘涪江藥店’的聯絡點,發現有人在門口轉,就沒進去。後來,打問隔壁的人才曉得,藥店的人都被抓了,從那,失去了跟山裏的聯係。”
“勝利之日就要到了,現在是黎明前的黑暗,是我們最困難的時候。”她說,問了重慶地下黨的情況。
曹大爺歎道:“聽說抓了我們不少的同誌,其他的情況我還不清楚。”
“也是,你沒有跟他們聯係的任務。啊,你兒子鋼蛋怎麼樣?”
“來過信,當寧孝原的副官。”曹大爺說了兒子的情況,“咳,我父子倆好久都沒有回榮昌老家萬靈鎮了,等他哪天回來,一起回老家去看看。”
“嗯,回去看看。鋼蛋呢,跟在孝原身邊可以,黎江正在爭取孝原。啊,鋼蛋還是不曉得你的身份?”
“他不曉得,組織上有紀律,我沒有跟他說……”
“嘭,嘭……”響起敲門聲。
曹大爺沒有去開門,快步登竹樓梯爬上閣樓,從閣樓的天窗下看,敲門者穿深色襯衫,他認出是袁哲弘,他身邊有七八個穿不同顏色襯衫的男人。曹大爺趕緊下竹梯:“不好,軍統的人來了,領頭的是袁哲弘!”拉塗姐去到臨江的支出的竹陽台上,“你趕快順竹柱子梭下去,下麵是亂草,有條少有人走的泥巴小路,你順小路逃走!”塗姐擔心曹大爺:“你呢?”“我自會應付,我兒子是**的少校軍官,他們不敢把我啷個樣,走,快走!”
塗姐點頭,飛身翻過竹欄杆,順竹柱子下梭。亂草中的泥巴小路窄小,坑坑窪窪,不時有水氹,她快步走。小路彎拐伸向石板大路,與石板大路十字交叉,通往寧公館的後牆。她踏上石板大路,有人喊:“塗姐,站到!”她側臉看,是從石板大路高處持槍跑來的袁哲弘,他身後跟著一幫人。她飛步越過石板大路,順小路沿寧公館的後牆跑。小路繞過寧公館後牆與另一條石板路相連,石板路易於暴露,她飛速爬樹越牆進入寧公館,是那片石榴林,熟透的石榴果掛滿枝頭。天熱口渴,她好想摘石榴吃,顧不上吃也不能隨便吃群眾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