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1 / 3)

正文 第十二章

他們停了下來,看著湖麵上的白萍和紅蓼在西風中搖晃。

沉默了半晌,惡來問老翁:“那個阿叢死後,您去了哪裏,還一直留在野人部落?”

老翁點點頭:“那時候,我忽然覺著天地茫茫的大,真正能讓我容身的,怕也隻有那野人部落了。可我並沒有跟陽虎、石當住在一起,而是獨自搬去了那座山林。

“林子很大,很靜,沒有別人,靜得讓你都能聽見每一棵草動……

“我獨自在山林裏,一年又一年看著野獸的團聚,看見水鳥們在談情說愛。每年的秋天,山林裏寂靜而又燦爛,它們聚攏來,在墓地、在溪邊、隨心所欲地追逐、角鬥、嚎叫、交合……

“它們毫不忌諱有我這個高瘦的男人在一邊觀望。它們也不會留意到我眼中的淒涼、落寞。以後的十五年,我一直是在那裏度過的。

“但日子也並非一直平靜無瀾的。因為有一天,我發現了那個墓群的秘密……”

清晨裏,蟬唱雀鳴一派平和淡雅,輕風恬然送來了霧靄,轉眼,滿林已滲透了乳白色的液氣,輕輕漂浮,朦朧迷離。

枯的綠了,靜的動了,死的活了……

適才,介子推練過一會兒劍,汗濕衣衫便覺著有些躁熱,就去水潭洗了一下,然後赤淋淋地走上岸來。一轉頭,他又看見了那隻花豹。

豹子的皮毛光滑如緞,金錢紋斑錯落分布,腰背微塌後腦扁和。它趴在潭邊的一塊巨石上,綠油油的眼眸盯緊了介子推。

它和他相持著。介子推心裏奇怪地想:“這花豹為何一連幾天都跟著我呢?”

終於,他看見豹子轉了轉頭,流線型的軀體呼地躍起,四爪輪番落地,卻是無聲無息的。轉眼,無聲晃動的長尾巴已消隱在樹叢裏。

又呆了一會兒,介子推才搖搖頭,光著身子赤著腳,走向樹林深處。走向那片墓地。

陽光正好。他在草叢上臥了下來,隻一會兒就睡著了。

介子推醒來時,日頭正中,陽光刺眼。

林子間的霧早已散去,幾隻鷓鴣在樹堆裏咕咕叫著,石馬、石象、石駝臥在草叢裏長眠不醒。

第六感喚醒他沉睡的意識。他回轉頭,便又看見那隻花豹,綠油油的眼光正逼射過來。

介子推站起來,看著它,眼也不眨地。

這回它沒對視多久,就慢慢移動爪子,走過石象,走過石虎,走過石駝,走到那兩塊聳立的牌坊前麵。

它在左邊那塊牌坊前停下,飛快地用前爪刨著泥土,隻見泥草飛濺,一會兒就陷下一個洞去。介子推一聲不響地看著,不明白它在刨什麼。

呼地,它狂吼一聲,拖著大尾巴,飛箭一樣向林外竄去。

介子推的好奇心倒給它引上來了。他走近前,見泥土凹陷處,曾經埋在土裏的一小半牌坊已露了出來,濕漉漉的,似有字形。

介子推仔細端詳著,原來字是倒寫的。難道說,這牌坊原來是倒豎在這裏的?

他歪著頭看去,看清了四個字:公子小墨。他腦子裏飛快地閃過亮光:“難道是成王弟叔虞的三公子小墨,那個驚才絕豔卻又短命的王孫?”

接下去,他又辯出了三個字:問劍篇。

可暴露在地麵的部分卻隻剩下花紋,各種不同的花紋、魚紋、雲雷紋、玄鳥紋……就沒有文字。

“《問劍篇》,在哪裏呢?”

那些花紋就像天書一樣擺在眼前。突地,他的腦子又閃過一線光亮,這些花紋他依稀相識。在什麼地方見過呢?他抱著頭苦苦思索。

難道說這是一些專為巫師祭祀所畫的圖騰?想到一個“巫”字,他猛然省起,他在替重耳去九耳山請大巫師時,在那個紫雲洞裏也見過類似的花紋,難道說它與劍道有關?

這個發現,再次改變了他的命運。

一連幾天,介子推茶飯無味,也無心於睡眠,可始終沒從那些花紋中瞧出點什麼來。他痛苦地抱著腦袋,心一點點沉下去,仿佛看到希望的火苗一點點地熄滅。

這天氣躁熱,一會兒便狂風大作起來,雷電交加,豆大的雨點隨後劈裏啪啦砸下來。

他在雨中默立著。承受著雨水的鞭打,似乎肉體已不屬於他。

雨中,他似乎也成了一座石雕的人像。

這場雨整整下了一個時辰,介子推的腳下早積下個水窪。就在雨停了的一刹那,他忽然醒悟了。

雨後的林木碧綠如洗,雨滴已開始化成淡淡的白霧冉冉升起。

介子推忽地飛身躍起,攀住了牌坊旁的一根鬆稍。他倒懸下來。

這回他看清了。隔著遠兒去,那些花紋裏隱隱有幾組人形。

原來奧秘在此!想必這就是劍法的真諦所在。介子推心裏一陣狂喜。

這時,他聽到一聲吼叫。遠遠地,他看見那隻花豹在引頸長嘯。

以後的日子裏,介子推從那些圖騰裏真正領悟到了武技的精髓——拔劍抽劍揮劍刺劍,他要的就是速度。

花豹不斷地在石人、石象、石駝處刨著,一個個圖騰擺在了介子推的麵前。

介子推在湖邊練劍。

介子推在月下練劍。

介子推在風雪中練劍。

阿叢死後的兩年裏,介子推一直在練劍。直到練完公孫小墨《問劍篇》的最後一式,又是一年的深秋了,黃葉又開始了凋零。

那花豹日漸粗壯,看上去凶猛敏捷。它直到目睹了介子推劍上的威力,看完他練成了最後一式,這才調轉頭,前肢向後收縮,一個騰空,劃下道漂亮的弧,身子已竄出丈遠,很輕捷地投入林中,沒了。

從那以後的幾年裏,介子推一直沒見過那隻花豹,他不知道它是為何而來,又為何而去……

接下去的時光,他已很少動劍,隻是坐在瀑布下想,坐在林子裏想。春來春去,花開花落,他變得穩靜了,不再妄動。

他的魂靈與高山長川白雲藍融在了一起,並隨起共生。

他把自己當作了蛹,裹在繭裏,期待著卵化,期待著飛。

這一住就整整十五年。直到有一天,石當突然趕來對他說,介子推,秦晉兩國要在龍門山交兵了!

狂風怒嘯著,枯樹落葉如雨,危然欲傾。荒草叢中,碑石上遮滿了青苔。

介子推舉著火把,站在他棲身的木屋前,許久未動。十五年裏的每一個日日月月,在他腦子裏閃過,他要好好地想一想。

風不停地號著。他咬咬牙,將手中的火把一下子扔進木屋。

鬆脂燃著了,烈焰騰騰,黑煙滾滾。火光炙紅了介子推的臉龐。他的淚一下子便熱了。他想到自己已是三十五歲的人。而這一走,前方尚不知有多少艱難苦險在等著他。

之後,他去了山崖的瀑布旁,潭水冷幽幽的。介子推脫掉所有的衣衫,將身子泡在裏麵。

水涼到了骨髓裏,他恍若未覺,使勁地搓擦著肌膚,直到全身變紅為止。

他上了岸,用劍將自己頜下的長須一縷縷割了去,然後用一根紅絲帶把頭發紮結好,穿上衣服。

驀地,頭頂上一聲吼叫。他抬頭尋視,見山腰的危岩處,一隻花豹正趴在那兒。

依稀,他還能認得出正是當年的那隻。它已老了,皮毛脫敗,瘦骨嶙峋,眼裏早已沒了昔日的神采,隻流動著無聲的悲哀。

它真的老了,爬到上麵已筋疲力盡。它為什麼還要爬到上邊去呢?介子推癡癡地看著。

猛聽豹子又大吼一聲,它的身子再次伸展,四肢像是重新擁有了從前的敏捷和勇猛。然後,它的身子就向下墜去,撞在山岩上,又彈起,跌進深潭中,激起一股高高的水柱。

水圈激蕩著,殷紅的血洇開了。

滿山穀裏,都在回蕩著花豹的吼叫。

介子推忽然又想流淚,心想,在最後時刻,它再次擁有了驕傲。

第二天一大早,介子推扛著劍大步走出山穀。寒風掠過,黃葉在頭上隨風回旋,翻飛舞動。

朝陽似錦,天空湛藍,一片孤雲遠去。

(下)

一個人長時間的沉寂往往是為下一次的爆發而積攢能量,就像蟲要化蝶,除了要捱過漫長的黑暗外,還得作繭自縛一樣。

波濤有起伏,月亮有圓缺,俠的成長同樣需要經過血的洗禮,劍的鋒芒同樣需要重錘的敲打,一瞬間的燦爛和短暫的輝煌往往要付出半生的代價。

他們又走回了湖邊的垂釣處。老翁重新掛上魚餌,把釣竿在麵前擺好。

惡來說:“怪不得老人家能做到清心寡欲呢,原來在岐山的野人部落裏早先已隱居了十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