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翁說:“應該說,那段日子的確改變了我很多,但並不是說已經看破紅塵。有些事我當時還是放不下的。”
“我能想得到。”惡來說,“寺人披和魔仙兒的處境、重耳的安危,還有您母親的下落,這些都是你所掛心的。”
“說得不錯。”老翁道,“但有一樣你忘了,那就是阿叢的死。”
他看著微風吹皺了湖水,說,“我要去龍門山,就是為了會那屠岸夷,我要用他的血來祭拜死去十五年的阿叢!”
周襄王十七年,龍門山下,秦晉兩軍對擂,旌旗招展。
這次戰役,晉國共出動甲車六百乘,由屠岸夷、虢射、郗芮帶隊。在這之前,晉惠公因與秦軍在西鄙作戰時受了傷,已早為東關五和梁五送回絳都療養。
秦穆公此番東進,同井伯百裏奚親自坐鎮中軍,西乞術、白乙丙保駕,公孫枝為右將軍、公子摯為左將軍,共出動兵車四百乘。
正值午時,荒野肅殺,一輪血日照在當頭。
車馬轔轔聲、鐵甲晃蕩聲,響徹沙場。兩軍同時並進,相距著三裏布下陣來。
百裏奚登高遠望,見晉師刀槍如林,軍容嚴整,忙對穆公說:“晉侯想置我軍於死地,所以出動了精銳兵甲,大王不可輕敵!”
穆公大聲道:“晉侯負我日久,若果真有天道的話,上天必然保佑我軍取勝!”
話聲剛落,四下響應。秦國軍士皆舉刀執矛吆喝:“必勝,必勝!”聲響驚天動地。
兩陣對圓,中軍各自鳴鼓進擊。
晉兵由郗芮、虢射分兵兩路,喊殺過來。穆公也分出兩路兵馬迎敵,自家卻帶著戰車百乘,直取對方中軍。
當頭正好碰上屠岸夷。他手挽兩條鐵槍,赤膀上陣,僅留一副甲胄護住要害,由偏將蛾晰親自駕車,飛也似的衝將過來。
一眼瞥見秦穆公的車到,屠岸夷當頭一指:“先殺秦侯!”蛾晰駕車衝去,冷不丁斜刺裏殺出一車,卻是右將軍西乞術,一柄鐵戟掩殺過來。
屠岸夷更不答話,掛了雙槍,反手從車中抓起一截圓木,重約百斤,呼地擲了過去,正砸中敵方的禦馬,登時車倒馬翻。西乞術剛跳下車來,屠岸夷的另一截圓木早已飛到,活生生將他砸扁,血肉模糊。
秦軍又有兩輛戰車衝殺過來,皆喊:“休傷我家主公!”
屠岸夷大喊一聲:“會戰者一齊上來!”
隻這一聲喊,如同霹靂震天,竟把當頭一車的戰將嚇得跌下車去。另一輛車的禦馬全身筋軟,前蹄仆地上下打擺,任憑禦人如何鞭打也無濟於事。
秦穆公暗自驚歎:“好一員猛將!”卻見屠岸夷已驅車殺來,鐵槍當頭刺到。穆公舉戟相架,啪地一聲,戟杆從中斷截,雙臂又酸又麻,虎口滲出血來。
禦人大驚,慌忙催轅轉左,不防屠岸夷雙槍齊紮,硬生生將車輪別住,卻又自身邊取下柄重約百來斤的鐵椎,呼地砸過來。
穆公大驚失色,舉起兩截斷戟投向屠岸夷,轟地一聲,車架已被鐵椎砸裂。早有晉士上前圍住穆公。
正危急時,忽聽有人高叫:“勿傷我家恩主!”
一時間箭如飛蝗,射得屠岸夷伏身不起,就聽蛾晰大叫一聲,胸口已被利箭穿透,跌下馬去。
穆公抬頭看時,見正西角殺來一隊勇士,約有三百人。個個蓬首袒肩,腳穿草履,步行如飛,手中皆執大砍刀,腰懸弓箭,如混世魔王手下的鬼兵一般,腳蹤到處,發瘋似的將晉兵亂砍,無人能抗得。
屠岸夷見人單勢孤,慌忙駕車東竄,遙遙地,就見一個黑衣人飄飄飛來,似在禦風而行。所到之處,劍光閃動,晉兵如落葉般跌落,閃目看時,竟像是介子推。
眨眼間,介子推已衝到前方,卻並不去看屠岸夷,隻垂下頭去一動不動,劍鋒斜指蒼天。
屠岸夷催車逼近。介子推依然不動。屠岸夷的兩眼直欲噴血,恨不得將他一口吞下。
鐵蹄衝到跟前,介子推霍然抬頭,劍光一閃,屠岸夷駕車的馬匹轟地向前栽倒,馬頭左右飛出,血水濺射出丈高。
屠岸夷不提防,一跟頭栽了下來,翻個滾站起後,見介子推依然冷冷地盯著他,並沒乘機掩殺過來。兩人死盯著,身旁車來馬往,喊殺聲不絕於耳。
隱隱聽到介子推說:“屠岸夷,你不是我的對手,你完了!”
屠岸夷罵道:“放你媽的……”
介子推已是一劍刺了過來。屠岸夷隻覺勁風裂麵,慌忙縮頭,頭盔早飛向一邊去,他怒吼著,一椎砸去,鐵鏈拉得筆直,轟地一聲,荒地已被砸出個大洞來。介子推卻早已失去了蹤影。
屠岸夷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隱約覺得,介子推就在他的身後。
劍光一閃,他的胡須已被削去了一大綹。屠岸夷氣得狂叫連聲,把個鐵椎舞得風雨不透,卻是連介子推個衣角也碰不著。
隻見一團劍花在他頭頂上飛旋,屠岸夷隻覺頜下、頭皮一片冰涼,須發已盡為介子推剃光。
他嘶喝一聲,赤手空拳地向前撲來。介子推手一抬,劍尖已逼在了他的咽喉上。
兩人相持著,動作凝滯了。隻聽得屠岸夷呼哧呼哧的喘息聲一陣粗似一陣,漢子的右眼眶中竟憋出了一顆豆大的淚珠。
他嘶喊著:“殺了我,你殺了我!”
十五年了,整整十五年,介子推拚命地練劍,無時無刻不想為阿叢報仇,殺了屠岸夷。可不知怎的,當他真的任其宰割時,他竟下不去手了。
“你以為我不敢殺你?”
屠岸夷喝道:“那為何還不動手?”
介子推道:“屠岸夷你給我聽好了,在我心裏,你十條命也抵不過阿叢。”
他的目光飛向遠方:“可殺了你又有什麼用呢?有些東西一旦失去了,就再也找不回來。”
屠岸夷嘶啞著嗓子喊:“我用不著你可憐!”
“其實已用不著我再動手!”介子推輕輕一笑,收回了劍,“在我眼中,你已跟個死人沒什麼兩樣!”
他轉過身去,陽光刺眼。他伸出左手遮了下光。
戰場上依然喊殺連天,野人與秦師已大獲全勝,正在圍殺四處逃竄的晉兵。他不再理會屠岸夷,向前走去。
屠岸夷在身後揮動著雙臂,大叫:“介子推,終有一天我要殺了你!”
介子推頭也不回地說:“屠岸夷,真有那麼一天,我會等著你的!”勁風吹動他寬大的衣袖,嘩啦啦作響。他走遠了。
屠岸夷猛地跪伏在地上,把頭埋在了泥土裏,野獸般地荷荷嚎叫著。
過了一會兒,他聽到一輛戰車衝到近前,有人大聲喝道:“屠岸夷,給我滾出來!”
他抬頭,見一個巨人般的大漢手執鐵戟立在戰車上,正是秦軍左將軍白乙丙,見他一揚戟:“西乞術將軍可是死在你的手中?”
屠岸夷站了起來:“不錯!”
白乙丙冷笑一聲:“那你還不上來受死?”呼地跳下戰車,甩掉鐵戟,擺個式子道,“來,來,別說我欺負你赤手空拳!”
屠岸夷抹了一把臉上的泥土,叫道:“我正要與你單手拚個死活,要人幫忙的不算好漢!”
白乙丙呸了一聲:“我徒手就能擒你!”
屠岸夷早撲將上來:“你這是自己找死!”兩人拳打腳踢,扭成了一團。
這一役直殺了兩個時辰方止。晉兵大潰,六百兵車得脫的十分中有二三,龍門山下屍積如山。
介子推在沙場上大步走著,心想還要不要去見秦穆公呢?
野人們都已向他這兒聚來,竟無太大傷亡。他對領頭的石當、陽虎說:“趁現在穆公沒空閑招承咱們,大家先撤回去吧!”
石當說:“成!咱們都野慣了,最見不得達官貴人。”
陽虎便招招手,吆喝眾人擁著介子推向山外而去。剛轉過山口,身後已潑拉拉衝來一匹戰馬,有人大聲喊道:“介子推在麼?”
眾人回身看時,見一個黑衣人跨著匹棗紅馬飛馳而來。那人紫臉大眼,背上一口長劍。
介子推認得是九哥中的紫臉人,問道:“大哥子,好久不見!”
大哥子卻急急地道:“師父病重,特地讓我找你回去!”
介子推一驚:“師父他病重……?”
大哥子歎道:“怕是挨不了多長時間了,就是想見你一麵!他如今正在秦國。”
秦穆公直到清理戰場時,才發現介子推一行人早已離去。公孫枝在旁道:“這群野人就是昔年在岐山盜馬的那一夥。大王當日不予追究,反賜美酒於他,因而前來報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