狀元境 第一章(1 / 3)

狀元境 第一章

狀元境這地方髒得很。小小的一條街,鵝卵石鋪的路麵,黏糊糊的,總是透著濕氣。天剛破亮。刷馬子的聲音此起彼伏。挑水的漢子擔著水桶,在細長的街上亂晃。極風流地走過,常有風騷的女人追在後麵,罵、鬧,整桶的井水便潑在路上。各式各樣的汙水隨時破門而出。是地方就有人衝牆根撒尿,小孩子在氣味最重的地方,畫了不少烏龜一般的符號。

狀元境南去幾十步,是著名的夫子廟。夫子廟,不知多少文人騷客牽腸掛肚。南京的破街小巷多的是,在老派人的眼皮裏,惟有這緊挨著繁華之地,才配有六朝的金粉和煙水氣。破歸破,正宗的南京貨。到了辛亥革命前夕,秦淮河附近早沒了舊時的繁華,河水開始發臭,清風過處,異味撲鼻。大清朝氣數既盡,槳聲燈影依舊,秦淮河畫舫裏的嫖客中,多了不花錢的光棍,多了新式舊式的軍官,多了沒有名的名士。有一陣子,一位憐愛美人的英雄,常常立在文德橋上,眼見著橋下花船來去,一個個油頭粉麵,一陣陣謔浪笑語,滿心裏不是滋味。

這天紅日將西,英雄站在文德橋上,時間久了,隻覺得隱隱地有些腰痛,暗暗將手扶在欄杆上,目不轉睛地注視橋下。一隻畫舫正歇在陰影處。那花船不大,就一個艙,艙中間一張方桌,罩著烏油油的白布。英雄站在橋上。艙裏的情形看不真切,卻知道那桌子後麵,便是一張下流的木床。船上的人這刻都在船頭,一胖一瘦兩個男人並排躺在藤椅上,胖的一頭歪在那裏似乎已經睡著,瘦的也是一副疲倦相,兩眼呆呆地望天,手裏玩著自己的一截辮子。兩個姑娘一站一坐,都是十八九歲光景,悠悠地吃著瓜子。站著的姑娘胸脯極高,身體微扭著,寬大的青竹布大褂裏麵,叫人想著每一塊肉都是活的,都在動。她一邊極有力地把瓜子殼往秦淮河裏吐,一邊和同伴談著笑著罵著,一邊懶洋洋地用眼梢掃橋上的英雄。

那花船慢慢地朝東移過去,慢慢地沒了影兒。英雄慢慢走下橋來。日落前的夫子廟,正人多熱鬧。英雄滿腹心事地在人群中走著,眾人不看他,他也不看眾人。眼見著進了狀元境東口,英雄的步子不由得放得更慢。一陣悠悠的二胡聲,從沿街的一家茶爐子裏傳出來,那聲音幽長哀怨,英雄的滿腹心事讓它一撩撥,竟有些不能自持,停住腳洗耳靜聽,眼珠子到處轉著去找那個拉二胡的人。這二胡聲英雄已經熟悉,每次路過時,都忍不住要聽上一會兒,但是這麼如癡如狂,卻是頭一次。

狀元境西頭有一家貨棧。表麵上賣木料,兼做棺材生意,實際上是同盟會的一個秘密據點,南來北往的軍火常常貯存在這兒。英雄正是這家貨棧的主人,是個頭兒。幾個夥計也是同盟會會員,三天前,一個夥計配製土造炸藥,不慎弄炸了一枚,雖然不曾傷著人,但怕引起清朝巡警的注意,全貨棧的人白天都不敢留在家裏。緊連著兩天平安無事,大家的膽子也大了。第三天一切正常。吃了中飯,英雄依然上街閑逛。兩個夥計到釣魚台會朋友。

那英雄聽著二胡,兩個去釣魚台會朋友的夥計也進了狀元境。見英雄正在雅興頭上,拍了拍他的肩膀,徑直奔貨棧。英雄和他們打了個招呼,心裏想跟著一起走,腿卻讓那二胡聲吸引著邁不出步。這時候隻聽見二胡的旋律一轉,忽然激昂起來,仿佛荒涼古戰場上一聲馬嘶,又仿佛酷暑天裏一陣疾風暴雨。那邊兩個夥計已到貨棧門口,走在前麵的剛跨進門,便被幾個人衝上來抱住,後麵的這個吃了一驚,正好身上揣著枚炸彈,掏出來撿人多的地方就扔。那炸彈的殺傷力並不大,被抱住的那個夥計受了點傷,卻趁勢抱過一支槍來,衝著巡警劈裏啪啦地亂打。等英雄在這邊清醒過來,隨著看熱鬧的人群湧過去,兩夥計已經一死一傷。那傷的躺在地上叫兩個又黑又壯的漢子壓住,痛得一聲聲罵娘,不住地轉過臉來吐唾沫。英雄擠在人群裏,恨自己身上沒有槍,牙咬得格格直響,捏了滿滿的一拳頭汗。

巡警一個個慶幸自己還活著,興衝衝地找了輛馬車來,把一死一傷的戰果裝了走。留下幾個巡警依然守著貨棧,一邊轟那些看熱鬧的人趕快散開。英雄隨著那些眉飛色舞的看客,退潮一般地向狀元境東頭退過去,耳聽著一些不著邊際的怪論,止不住一陣陣的悲痛。天不知不覺地黑了。沿街的門如一張張裂開的嘴,把看客們一個一個地叼了進去。又到了狀元境的東口,英雄覺得人越來越少,不免有了種孤單的感覺。隱隱約約地望過去,巷口仿佛有幾個人正站在那裏說話,手裏端的大約是槍。幹巡警的絕不會都是傻子,隻要守在這巷口把來人盤問幾句,一聽那英雄的浙江口音,便可以輕而易舉地把他抓起來。英雄想自己沒必要去送死,腳下的步子不禁由快而慢,由慢轉停,甚至退了幾步。貨棧回不去,進不得,退又不得,孤單的感覺變成了虎落平陽的感歎。

正走投無路,卻聽見身邊的茶爐子裏,二胡依然嘰嘰嘎嘎地拉個不停。附近發生的一切對它好像毫無影響。這是一首常聽得見的二胡曲目。英雄聽了,身不由主地豎起頭來找月亮。尋思了一會兒,才記起不是有月亮的日子。滿天的星星已經亮起來,襯著一塊暗暗的紅雲。二胡聲幽幽不斷,英雄猛想起自己早存著和拉二胡的結識一下的念頭,順手推開虛掩的門,進了茶爐子鋪。

這個拉二胡的姓張,自小就沒了父親。他媽是狀元境裏有名的辣貨,雖然隻有一個兒子,卻是有了十個兒子的威風。男人連兒子的名字都來不及取就去了,她便懶得給兒子找個正式的名字,高興時心肝寶寶地亂叫,發起火來,一口一個“婊子養的”。狀元境的男男女女都見她頭疼。寡婦門前是非多,做寡婦的自己不怕,別人便怕。兒子一天天大起來,早過了娶親年齡,沒人樂意把女兒送來做媳婦,娘不急,兒子也不敢急。

這兒子念私塾時取過一個正經名字。書不念了,那正經過的名字便沒人叫。他從小就和音樂有些緣。兩歲多一點時,有一次跑不見了,尋來找去,臨了在一個賣藝的攤子前抓到他。他沒有正經和什麼人學過,到了十七八歲的年紀無師自通,胡琴琵琶,笛簫笙竽,十八般樂器,樣樣都會,樣樣不精,其中玩得最好的是二胡。狀元境的男女老幼都知道他會拉二胡,因為他姓張,都叫他張二胡。

那英雄在張二胡家平平安安地躲了一夜,臭蟲咬了一身疙瘩,不自在了好幾天。沒幾年卻發跡做了個什麼司令。那時南京已經光複,清朝成了民國。

司令部設在秦淮河邊的一個尼姑庵裏。門口成天木樁似的豎著兩排大兵,司令出門回府,裏裏外外一片的吆喝。公務之外,司令的精力便用在美人身上。當年南京的頭麵人物、商會的財神、翰林出身的耆儒、老名士、風流教主,有的慷慨送銀子,有的作詩填詞捧場,有的牽引著往風流的場所跑,遊畫舫,逛青樓,南京凡是略有些名聲的香巢,不多久就讓英雄司令訪了個遍。

英雄做了兩年司令,討了三房姨太太。其中二姨太最標致,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女人該大的她都大,女人該小的她都小。二姨太姓沈,人都稱沈姨太。沈姨太在家排行第三,熟悉的人便叫她三姐。這三姐也是個英雄脾氣,跟玩似的養了個兒子,沒有顯出老來,反而更精神,更標致。司令花天酒地,沈姨太也不生氣。有時暗暗地替男人們打抱不平。司令的女人太多,司令部的男人太多。不平則鳴,沈姨太叫喊不出。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她抽不出刀來,隻能偷偷地覺得,司令的女人和司令部的男人,太窩囊廢。

沈姨太忽然想到了要學琵琶。別的姨太太嗤之以鼻,正經的姨太太,不是堂子裏接客的女人。

於是司令想到了張二胡。於是張二胡成了沈姨太的老師。

沈姨太並不用心地學琵琶,她比當年的英雄更喜歡聽二胡。司令部又多了個男人,多了整日不肯安靜的二胡聲。一些風雅的座上客,難免極懂行地誇張二胡的絕技,順帶盛讚司令和姨太太的趣味,有位當過榜眼的老翰林,酒席之上,常常停杯舉箸,把個禿腦袋隨著張二胡拉弓的手,擺來甩去。司令酒興頭上,不免把他和張二胡的奇遇,不動聲色地娓娓道來,大有好漢羞提當年之勇的意思。

“福人自有天相。司令逢凶化吉,也是命中注定。要不,眾位好漢一一落難,惟有司令平步青雲,貴不可言!”老翰林撿了塊海參在嘴裏,嚼了半天,想通似的說道。

“那是,那是,命。命。”下首一桌圍著群大大小小的軍官,扯著嗓子叫道,隻管喝酒。

緊接著又是一番類似的恭維。司令聽多了,也不領情。畢竟是拎著腦袋幹的,單說一個命字,太屈才。老翰林年老眼花,酒喝多了,頭卻不昏。話鋒一轉,說是唐朝有位將軍,生來有個異秉,指揮著千軍萬馬,臨陣隻要聽手下的一個美人唱段曲子,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又說明朝有一位大將軍,一聽某某某的琵琶,腦筋陡然地好起來,頓時英雄無比,氣吞萬裏之勢和猛虎一般。怪才怪才,人無怪才不才。堂堂司令好聽聽二胡,原來也和上述兩位將軍一樣,似怪而不怪。惟有怪,方顯出英雄本色。這司令被搔到癢處,立刻有了酒意,暈乎乎的,心想日後對張二胡一定要有所器重。當年若是沒有張二胡,他司令沒準真沒有今天。今天沒有了張二胡,他司令說不定就會沒有了將來。酒宴散了,司令隻恨一時沒有仗打。

張二胡有了司令的照應,運氣仿佛斷了線的風箏,高飄到了不知所以。司令部裏有他的單間,大門口進進出出,他一個穿長衫拉二胡的,那些木樁似的大兵見了,乖乖地敬禮,那些高攀的名流,乖乖地鞠躬。他也不還禮,長衫在大門檻上掃來撣去,進出就像在自己家裏。別人眼裏有他,他眼裏沒有別人。

沈姨太起先每天和張二胡學兩個小時琵琶,她那琵琶可值一個大價錢,然而不多久偏要改學二胡。學二胡更不像有長性的樣子,勉勉強強拉成了點調子,名貴的二胡倒換了好幾把,張二胡這把二胡拉到那把二胡,有吃有喝,又有銀子花。他娘有時尋到司令部來,門口站崗的不讓她進,張二胡也賴著不肯出去,他娘遠遠地急得直跺腳。

“張先生生得這麼高大,又是一副好相貌,又斯文,又有絕技,又沒有女人,難道你張先生還有什麼打算?說出來,叫我聽聽。”沈姨太武人裏頭待久了,見慣了粗野,對張二胡的憨樣說不出的新鮮,有心給他個機會,不住地用話撩他。張二胡除了自己媽,沒有接觸過別的女人,不過沈姨太的話他都懂。心裏暗暗地羨慕那些挎盒子炮的大兵,小街破巷地亂竄,見上看得過去的姑娘,抱住了啃蘿卜似的便親嘴。沈姨太是天下最漂亮的女人。張二胡沒吃過豹子膽,也沒吃過天鵝肉。沈姨太的豆腐不敢吃,沈姨太的情分,全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