狀元境 第四章(2 / 3)

張二胡還是張二胡。張二胡又不是張二胡。狀元境裏沒老爺,張二胡乘機做了狀元境的老爺。橋歸橋,路歸路,都覺得張二胡是張二胡。張老爺是張老爺。都覺得喊起來不順口,聽著不入耳,都這麼喊。都覺得他實際上有錢,無形中有勢,都看不服他,都怕他。都說他不僅認識個把團長,而且和一個更大的官兒有來往。都說,今非昔比,他與誰誰誰換了帖子,與誰誰誰拜過把子。張二胡一順百順,張二胡一通百通,一年後,跟著老爺先生一道,張二胡該學的,都學了;能會的,也會了;隻差不敢嫖。嫖不是樁容易事,雖然口袋裏有錢,又有一班高朋闊友的教唆、指點,張二胡免不了出洋相。吃花酒,總被那些風塵女人鄉巴佬似的取笑。要不是精神一天比一天好,三姐身體一天比一天壞,他絕不會破了平生不二色的紀錄。平生不二色也不是樁容易事。張二胡本分人,破了二色以後,仿佛一塊白布有了汙點,很有些女子初次失節的苦惱,心裏暗自後悔,橫豎覺得對不起三姐。三姐不再懷孕,他總以為是自己宿娼的罪過,況且每嫖一次,三姐的病就加重一次。三姐的身體越不好,他對她的感情越深。感情越深,越要後悔。越後悔,越管不住自己。開弓沒有回頭箭,一發則不可收,他受不了貞卻失了節,因此明知不對,明知不該,又隻好勉強為之。嫖一回,懊惱一回。當時秦淮河一帶名妓如雲。在清朝末年,南京有三多:驢子多、婊子多、候補道多。到民國惟有婊子久盛不衰,什麼九月紅、樊寶玉、陳小紅,紅極一時。偏偏張二胡風流得稀奇古怪,別人獵豔都找身價高的姑娘,他卻喜歡下等的野雞。婊子的名聲大了,反吊不起他的胃口。好像妓女的身份越低,越有玩的樂趣。又好像妓女的身份低了,才有些對得住三姐。三姐從不多疑,做夢也不信張二胡會失節,病歪歪的時候,也說讓他出去鬆鬆。他支支吾吾,一副又緊張又害怕的樣子。三姐索性放心得大方,大方得放心,有時也會起一點點疑心,故意想通地說:“也沒什麼,你既是個爺,那地方本是爺們兒的去處,別當著我會吃醋。男人裏沒一個好東西,當我不知道,又不能找根繩子拴住,什麼應酬不應酬的,既是吃了花酒,又和那妖精似的婊子坐在一起,你這家夥,你這家夥能老實?就不信當真隻吃素!”又歎氣說:“我這人,最不知什麼是吃醋,你若有心要去,隻管去好了。我攔過你沒有?沒有吧?要攔也攔不住。不過話挑明了最好,我說過了,兔子不吃窩邊草,賊不偷鄰居家,你別以為這家裏放著花錢的老媽子,老的不老,小的不小,就是現成的兩個數。我這性子你知道,摻不了沙子,揉不進灰,你試試看!”老媽子背後聽了,無端的一番羞辱,恨得衝鏡子咬牙,和張二胡白眼來白眼去,眼裏冒得出火來。小丫頭少一竅,越吃越胖,越覺得老爺是天下最老實的人,不知道老媽子為什麼不讓她和老爺單獨在一起,有心作對,得空便往老爺房裏跑。張二胡恨自己不爭氣,不能整日守在三姐身邊,又恰如喜歡逃學的小學生,有機會就往秦淮河奔。奔多了,沾上一身髒病,開始隻是周身癢,手伸在棉袍裏死命地撓,接下來皮膚上成片的紅斑,小的像櫻桃,大的像銅板。好歹瞞住了三姐,偷偷地找醫生看,又按著報上的廣告,胡亂地買藥吃。藥吃多了,一時好,一時壞,竟不知有效沒效。請教有病同苦的,議論不一。有的說看西醫最有效,既然病自西方來,吃洋藥名正言順,恰恰符合問病求源的義理。有的說西人之藥不足為訓,終究病毒藏在中國人身上,因此,對症下藥,不僅得看病,更要看人。洋藥都是有毒的,譬如鴉片。西洋人野蠻,強壯,服洋藥所謂以毒攻毒,一來二去,藥到病除。中國人平和,體弱,服洋藥難免以毒攻心,三下五下,病入膏肓。張二胡聽張三話,吃李四藥;聽李四話,吃張三藥。折騰來,折騰去,總算遇到一位賽爺。賽爺,上海人,真名真姓已不可考,都知道他是個大家子弟,祖父輩名望很響,改名變姓,是不願辱沒祖宗的意思。他的個子極高,精瘦,長手,長腳,長馬臉,一頭長發,又是個長舌頭,特別地會說話,帶著甜甜的上海口音,吹起上海三十年來豔跡,頭頭是道。張二胡最初和他見兩次麵,聽他三次說胡寶玉。胡寶玉,北裏煙花領袖。當年上海花叢,又有四大金剛之說。所謂四大金剛:林黛玉、陸蘭芬、金小寶、張書玉。賽爺自稱和林黛玉來往最密,張二胡既吃了他的藥,便有義務陪他一起回顧曆史:“要說林黛玉,姿色不過中上。現在娼妓中,行濃脂濃眉,其實不曉得,都是學的林黛玉。為啥?這林黛玉剛做皮肉生涯時,名聲還不響,隻要是嫖客,有求必應,因此得了病。我剛剛看見她,臉上全是疤,眉毛也脫了,雖然治了她的病,這疤痕是去不掉的,眉毛也安不上去的,因此,隻好塗濃胭脂,畫濃眉毛,懂不懂?”張二胡不知自己是否也會臉上有疤,掉眉毛,小心翼翼地聽他的話。聽他大談當年在上海怎樣出風頭,怎樣妓女嫖客盈門,怎樣被父親害怕有辱門風攆出去,怎樣遊了半個中國,嫖了半個中國,又怎樣終於看中了南京這塊寶地,在秦淮河邊找了個地方住下。談到臨了,才是張二胡的病,賽爺說:“我不是賣狗皮膏藥的,我的藥,信不信由你,治不好病,不收錢,我的名聲要緊。”張二胡服了賽爺的藥,一天兩天不見效,三天五天不見效,到了七八天,天天大便出血。他見了鮮紅鮮紅的血,心裏慌,說給賽爺聽。賽爺聽了也怕,隻說他治好的不是一個兩個,大便要出血,沒聽說過。“你若是有別的毛病,治不了的,別好好的壞我名聲。俗話說,治得了病,治不了命。我的藥,隻治一種病,吃死不管的。”張二胡問藥是不是還要吃,賽爺說:“藥當然要吃。你若不相信我的名聲,最好到上海訪訪。林黛玉就是吃的這藥。這便出血,我不管。我的藥從沒吃死人,你吃死了,我不管的。說好治好了病拿錢,治不好,不要錢的。”張二胡不敢再吃藥。藥一停,病就厲害,汁水淌得到處都是,於是又拚著命吃,這一拚,大便竟不出血,漸漸渾身的瘡也收了口,再漸漸病也好了。誰想到老天爺不作美,病在他這裏好了,卻跑到了三姐身上。三姐因此知道張二胡的作為,氣得跳上跳下,大鬧了幾次,又摔了幾回碗。張二胡急成熱鍋上的螞蟻,知道自己把三姐害苦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仍舊請賽爺為三姐治病,賽爺因為治好了張二胡,神氣了十倍,不冷的天,穿著皮襖,興衝衝地喝酒,又是大談林黛玉。然後才看病。三姐讓他看了一會兒,突然執意不肯看。賽爺說:“病不瞞醫,我既做了醫生,什麼東西不讓看?別說你,就是林黛玉,又怎樣?老話說,隔層布,隔十裏路,不讓看,藥是不能開的。”說了,極不高興地離去,紅著臉,一路嘮叨。三姐背後大罵賽爺用心不好,又怪張二胡不該跟他來往。“人臉上沒肉,也有四兩豆腐,他竟然這樣,你再理他,也算不了人。”張二胡強不過三姐,隻好胡亂地給吃別人的藥,吃了不少,總是不見效。沒辦法再去請賽爺,一請再請三請,那賽爺搭足架子來了,遠遠地不肯走近,長鼻子狗似的嗅了嗅,說:“都爛成這樣,哪是治病,分明想壞我的名聲!”匆匆地開了張方子,匆匆走了。三姐叫病磨得失了威,忙不迭地讓老媽子把藥煨出來,不等涼便喝。一連喝了十幾天藥,不見效還是不見效。可憐身上疔瘡遍體,膿血淋漓,病得不成人樣。到後來剛有些起色,又一味地發起高燒來。人隻管瘦下去,皮粘在骨頭上,推都推不動。三姐說:“我怕是不行了,你看,你做的好事。”說了,淒慘著笑。張二胡恨沒地方能買後悔藥,又恨為什麼自己的病會好,呆呆地坐著,呆呆地看著三姐,不吃,不喝,呆呆地流眼淚。三姐看了,心裏不過意,說:“看,哭什麼,又沒怪你。”張二胡說:“怎麼不怪我,我把你害苦了。”用拳頭擦眼睛,心裏刀割似的。三姐病得隻剩下溫柔,裹著棉被坐起來,又讓張二胡坐在她背後,讓她歪著,兩眼默默地注視著前方,注視了一會兒,把頭靠在他胸前,輕輕地歎了口氣,說:“你別太難過,我這輩子,欠你的賬太多,就這一樁,還抵不了你的債。”張二胡聽了,心裏又是一陣刀割,眼淚刷刷地落下來,滴在三姐的頸子上,三姐說:“誰不做錯一兩樁事,況且爺們兒嫖嫖,也是在理上的,隻是不該你那樣,又不是沒錢。我不要你太難過。”正說著,外麵三個小的,為爭什麼東西打起來,最小的哭著進來告狀,三姐一邊有氣無力地喊老媽子照應一下,一邊喊天寶:“你人大,要聽話。”一邊流淚說:“這輩子,不為你生個兒子,死也不甘的。”張二胡止不住地哆嗦,像打擺子,又怕三姐凍著,彎過手來,連被子一起抱緊三姐,不說話,又仿佛什麼話都說了。兩人都是說不盡的感激,時間僵住了好一會兒。三姐回過頭來,把眼淚擦在張二胡身上,笑了一會兒,才笑出來,說這樣大家都累,要他抱床被子墊後麵,又示意他緊貼著她身邊坐:“我冷,靠在我身上好了。”張二胡說:“你想吃什麼,我給你弄。”三姐說:“我就要這麼坐著。人一病,便沒了誌氣。我知道,天寶你是喜歡的,你人心好,不會虧待他們的。你日後總要討人的,總要有兒子的,女人的心眼都小,聽我一句,不要太怕女人,你吃了一輩子怕女人的虧。女人怕了男人,這才好。女人的凶都是假的。不,你別這樣,你再討一個,我不怨你。這比去那種髒地方好,找個幹幹淨淨的姑娘,聽我一句。”張二胡隻覺得死的威脅正向他逼過來,三姐的聲音仿佛是另一個世界的聲音,遙遠得聽不清楚,又好像憑空吹過一陣清風,既感覺到了風的存在,又很難描述風的實在性。腦子裏一片空白,無數個蜜蜂嗡嗡飛過,一顆心空落落地懸著,過去的事,眼前的事,將來的事,一股腦地湧過來,急雨般地抽打著幹枯的沙地,一滴一點,一點一滴,滴滴點點都在他懸著的心上。三姐坐著嫌累,迷迷糊糊地忽然想困,折騰了一會兒剛躺下,又沒了一絲絲睡意,見張二胡垂著手傻站著,要他坐,又說:“你拉會二胡我聽聽,這陣子總聽,不聽倒難受了。”張二胡問她拉什麼曲子,三姐想了一會兒,說隨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