狀元境 第四章
一
張二胡出門闖蕩,結識了個朋友。朋友姓顧,名天輝,是個世家子弟。天輝不高不矮的個子,一臉絡腮胡子,因為家道早已中落,倒不嫌張二胡出身寒微,既和他交了朋友,就拿他當朋友看。天輝有個哥哥在軍隊上幹事,不知怎麼就到了南京,不知怎麼就升了團長。他有心讓朋友見見做團長的哥哥,又有心看看闊朋友,一時找不到合適機會。張二胡被老伍打傷的第三天,天輝專程來請他,見他鼻青臉腫地歪在床上,不像能出門的樣子,便約好十天半月後再來請。隔了一段日子,張二胡和三姐一同去見天輝哥哥,剛出狀元境,迎麵碰上老伍,極蠻橫地又是一場挑釁。天輝一時性起,捋起袖子要打架。總算被人拉開,見了哥哥,憤憤不平地告狀。做團長的哥哥,武人有點書呆子脾氣,不相信天下真有這種不平事,吃驚地直搖頭。又見張二胡夫婦送了一份厚禮,客氣一番收下,吩咐手下沏茶備飯。張二胡見團長麵善心慈,客氣話一套一套,又仿佛似曾相識,也不拘束,有茶喝茶,有酒喝酒。三姐奇怪團長家怎麼沒有女眷來陪,團長盡管客氣,眼裏並沒有她,便眉來眼去和天輝說笑。天輝原是個會說話的,一會兒說哥哥打仗如何如何,一會兒說張二胡做生意怎麼怎麼,說的都是好話,卻不讓人覺得盡是恭維。團長說:“天輝一張嘴,放出好話來是一等的。兄弟我既做了軍人,也隻能幹這殺人的勾當,雖是小有功勞,無味得很,實在不值一提,不比張先生,運籌小樓之中,沒有濫殺無辜的罪名,沒有丟官棄職的風險,算盤珠子一響,黃的白的,嘩嘩地就有了。因此,張先生你看,兄弟我雖做了團長,卻不讓天輝吃軍隊這碗飯。要說,讓天輝弄個連長團副幹幹,總不難,為什麼?唉,也是留條後路的想法。當兵吃糧,到底是提著腦袋的交易。”天輝望著張二胡,笑著說:“你聽他的,我哥哥才叫有主意的呢,我們這是一軍一商,如今這年頭,兵多,匪多,軍隊裏沒有些勢力,能成大生意?老實說,他兵是當成了,沒幾年,就是團長。是我這做弟弟的不爭氣,做點生意,全是賠。要是有你張先生的本事,我哥哥準樂死了。哥,你說是不是?”團長笑而不答,喊大家喝酒,吃菜。席間一隻大白貓忽然躥上桌子,張二胡、三姐嚇了一跳,三姐酒杯差點灑了,伸手便要打。天輝忙扯了兩根魚骨頭喂它,一邊喊底下人趕緊為貓咪準備吃的,一邊笑著向三姐解釋:“這貓咪,它若不吃飽,我們誰也別想吃安生。”三姐說:“這麼大的貓,一天得吃多少魚呢?”天輝笑著,望望張二胡,還是對三姐說:“多少魚也得吃。你不知道,我這位哥哥,是怎麼喜歡貓。這貓咪,哪裏是貓,簡直就是我哥的老婆。你問他,哪天不睡在他床上的。”張二胡、三姐聽了,笑出聲來,團長說:“別聽他瞎講,不過我這貓——”天輝打斷說:“上回有個財主,土佬兒一個,看上我哥了,要把千金嫁給我哥,我對那小妞說,我哥這貓可是喝醋長大的,妒得厲害,你嫁給我哥,夜裏睡了,真得當心,別讓它咬了鼻子。那妞差點嚇死。”團長笑著說:“還說呢,這樁好事就是讓你攪了。”天輝說:“我攪的?”掉過臉來,笑嘻嘻地看著三姐,“土佬兒一個,能有什麼像模像樣的女兒,十來歲的大黃花閨女,不是我損了她,也不是我存心捧你張太太,遠沒你這人味呢!”三姐臉一紅,罵他胡說。天輝說:“我哥若為幾個臭錢,討這麼個妞,也太不值。響當當的團長,槍一響,黃金萬兩,愁老婆?”團長正色說:“越說越不成話。你們看,我這弟弟,也怪我,都是我寵壞的。”見張二胡麵前的酒不動,便站起來勸酒,張二胡過意不去,一口把酒幹了。三姐酒喝多了,頭有些暈,霧裏看花似的打量客廳裏的古玩擺設,又對著牆上的一幅字出神。上麵的小字都認識,當中一個大字龍飛鳳舞,不認識,問天輝,天輝說是草書的“虎”字,乃是北洋極有名的一位大帥的墨寶。三姐久聞大帥英名,恭維團長的人緣和風雅。團長掃了那幅字一眼,說字寫得並不怎樣,掛在那兒,原是嚇嚇人的:“我若寫,也不比它差,起碼根基比他老人家厚。”說了,又勸張二胡喝酒。張二胡還要喝,三姐出來阻止,不許再喝。團長大笑,說:“太太的話不能不聽,這酒,我自幹了。請看。”仰頭一舉杯,再斟滿,因為張二胡和三姐誇他的酒量,乘著豪興,連飲兩杯。天輝說:“張先生,張太太,今天真是不容易,我哥難得這麼高興,實在是大麵子。”三姐說:“團長既然這麼給麵子,應當再喝一杯。”站起來,捋袖子要倒酒,天輝大喊不行,說要醉了,他哥懶懶地揮手,說不能抹了張太太的麵子,當真把酒喝了,把個空杯子給三姐看,天輝望著桌上的殘杯剩羹,突然說:“哥,你別盡喝酒,人家張先生還有事求你呢。”張二胡和三姐聽了一驚,團長也是一怔,睜著紅眼睛,極嚴肅地望著天輝。天輝說:“張先生要和你合夥做生意。”張二胡聽了摸不著頭腦,正待要問,天輝止住他繼續說:“你答不答應,哥,要不我不往下說了。”團長說:“你說了,才能回答。”天輝又對張二胡說:“我哥有心做趟大生意,撈他一筆。你不知道,如今上頭發起餉來,天曉得拖到猴年馬月,發下來了又不知是猴年馬月的,因此,我哥想憑手上的一筆餉,做趟生意。你張先生不會不知道,做這種買賣,本越大,賺頭越多。怎麼樣,我們何不借此機會,拿點錢出來,我哥手上是有槍的,出不了差錯,你隻管放心。這是大家都有好處的事。哥,你就答應吧!”團長聽著,接口說,他倒無所謂,不知道張先生什麼意思。張二胡一邊點頭,一邊思考,天輝說:“好,這事就這麼敲定了,唉,哥,你別急,張先生還有事求你呢,你一起答應了吧。”團長問什麼事,讓他爽快些說。天輝把張二胡在狀元境受欺負的事重述一遍,“為朋友兩肋進刀子,哥,張先生的事,就是我天輝的事,也是你的事,能袖手不管?”團長想了想,歎口氣,說:“那好,你總喜歡多事,張先生既然已和兄弟同舟共濟,這樣,天輝,明天帶幾個弟兄,走一趟,可不許太亂來。”
二
三姐回家,心裏有些不放心,害怕張二胡錢財上吃虧。張二胡說,他已經盤算過,吃不了大虧,少賺些,大不了不賺。三姐放下心,又問他覺不覺得,天輝和做團長的哥哥並不像一母所生,都不好看,卻一黑一白,一胖一瘦,而且那團長麵熟得很,總好像在哪見過一樣。張二胡突然想到團長一臉的白麻子,活脫是當年的何副官,一樣的人高馬大,一樣的會喝酒,會討女人喜歡,心裏不是滋味,不接三姐的話。到晚上,三姐見他沒有往日的激情,問他是否擔心生意。張二胡說不是,忽然問天輝第二天帶人來怎麼辦。三姐說:“怎麼辦?破費幾個,擺一桌,打發他們吃飽喝足,不都完了?”第二天快吃中飯,天輝換了身戎裝,腰眼裏一支小手槍,果真領了八九個弟兄來。三姐讓張二胡陪著,自己火急火燎地忙亂,派小丫頭去老正興叫了酒菜,擺開來。兵大爺們也不客氣,狼吞虎咽地吃了一氣,由天輝陪著,浩浩蕩蕩,到狀元境西頭找老伍。老伍剛吃了飯,坐門口歇著,遠遠地看見一批丘八來得奇怪,為首的天輝已經到了麵前,揚手一記耳光。老伍揪住了天輝要評理。一班兵大爺多日不打仗,又剛剛喝足了酒,跟玩似的把老伍上上下下地捶了一遍。老伍起先還硬氣,嘴上不肯討饒,心裏想著日後如何和張二胡算賬,打到臨了,不僅折了銳氣,輸了勇氣,連人氣也不多。兵大爺讓他叫什麼,便叫什麼,叫爺爺,不敢喊祖宗,叫祖宗,不敢喊爺爺。天輝一旁神氣活現地指揮,又派兩個插不上手的兵大爺,凡是多事上來勸的,一律打。狀元境的人都怕打,本來勸的人不多,這一來更沒人勸。天輝說:“你大爺沒別的本事,就這一樁,懂得打人,專知道打哪兒疼,你服不服氣?”打了一陣,又想到換花樣,逼老伍往張二胡家門口爬。老伍略一遲疑,雨點般的拳頭和靴子又落下來,隻得慢慢地爬。後麵看熱鬧的追著,有笑著看的,有害怕著看的,也有什麼表情都沒有的。一群孩子忽前忽後地亂跑。老伍出娘胎沒領教過這種羞辱,暗想日後再沒臉在狀元境住,又第一次覺得狀元境這麼漫長。張二胡和三姐原是在家聽的,聽見外頭人聲響到了天上,就跟死了人一般,憋不住,也出來看。看了,張二胡便上前說情。天輝有心為張二胡撐撐場麵,故意畢恭畢敬地向他鞠躬,一改凶神的麵目,說隻要張先生一句話,立刻就把這狗日的大腿卸下來,醃了吃。張二胡連忙說使不得,狀元境的人也跟著求情。天輝說:“別給我七嘴八舌的,囉嗦什麼,還不抵張先生放個屁呢!”眾人衝了一鼻子灰,紛紛要張二胡抬抬手,說說話。張二胡一片聲地讓天輝關照手下人別打。天輝清了清喉嚨,大聲說:“媽的,都說馬善好騎,人善好欺,張先生不過是為人老實厚道一些,你們這些大狗小王八的,便放出膽子來欺負他。今天不殺隻雞,給你們這些猴兒看看,不知道老子厲害。來,再給我來幾下。”老伍挨不住打,心裏明白殘廢了是一輩子事。依著眾人的指點,向張二胡求饒,又求三姐。三姐兩手合抱,啐了他一口,喊:“你這會了,打死了才好,活該,我看你再神氣。”張二胡急了,提高了聲音求天輝。天輝歎氣說:“張先生,你就是心軟。怎麼辦呢,喂,別打了。張先生一句話,團長聽了,都說一不二,還不趕快住手。”看熱鬧的狀元境人聽了,更知道張二胡的來頭大,想老伍活該挨打,居然會去得罪他,真是老虎頭上捉虱子,老母豬往殺豬的家裏跑,自家討苦吃,找黴頭倒。好多嘴的,便當眾數落老伍的不是,當眾誇張二胡的為人。天輝罵道:“別他媽盡說人聽的話,日後誰要再和張先生有麻煩,我這班弟兄來一趟也容易,都給我學乖點才是。”那班兵大爺也累了,一個個拍胸脯說:“張先生的事,我們是隨喊隨到,這樣的大好佬,你們竟不把他放在眼裏。”看熱鬧的聽了,齊聲敷衍。於是三姐又派小丫頭去叫桌酒席,菜更豐盛,酒更多,兵大爺吃了,都嫌太客氣,說怎麼一吃就是兩席。張二胡不停地勸酒,致謝,又按著天輝的意思,每人臨走,打發些盤纏帶著,雙方又是一大通客氣。一來一去,張二胡得了不少好話,著實花了些錢,免不了有些心疼,心疼之餘,更害怕今天這一來,得罪人太深,太多。樹大招風,隻怕日後在狀元境日子沒辦法過。三姐笑他沒用,說他是老母豬耳朵,骨頭太軟。人有錢圖個什麼,不就是圖個痛快,一味老實有屁用。狀元境裏誰沒有欺負過張二胡?善有所終,惡有惡報,今天有機會出口惡氣,高興都來不及,窮擔心幹什麼,天上掉下樹葉來,打不破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