狀元境 第三章(1 / 3)

狀元境 第三章

張二胡在狀元境消失了很久,人們才發現少了這個人,沒人知道他跑到哪裏去了,有人說被三姐氣得跳了河,有人說被馬夫們嚇得跑到了關外,甚至三姐自己也不清楚怎麼一回事。公雞下蛋,老鼠吃貓肉,三九天開桃花。時間一晃就是五年,到張二胡發了大財,從天上掉下來,她隻當是撞上了鬼。

沒人知道張二胡怎麼就發了財。張二胡還是張二胡。臉上黑了些,黃了些,加上不少白的銀元。張二胡還是張二胡。

三姐也仍然是三姐。

五年裏,三姐給張二胡又生了兩個兒子。凡是女人有的壞名聲,她都有了。狀元境的男人為了她,打來吵去;狀元境的女人為了她,吵來打去,三姐仍然是三姐。什麼都和過去一樣。和過去一樣的標致,一樣的潑辣,一樣的不能沒男人。哪怕說話的腔調也是過去的味,見了張二胡,眼白對著他,劈頭便問他怎麼沒死。“可不沒死。要不,死在外頭快活,能想得到回來?”

張二胡直直地看著她,眼前一陣白霧,一肚子話,一肚子委屈,一肚子不高興,都悶在沒嘴的茶壺裏,倒不出來。三姐說:“這麼看著幹什麼?是不是我老了,醜得不認識怎麼的。準是在外頭漂亮的女人見多了。要我想,這幾年在外頭,不知怎麼玩女人呢。回來就好,別傻站著。天寶,你縮在那幹什麼,喏,這是你的那位爹!”

天寶已是個有棱有角的小男孩,瘦瘦的頸子正在往長裏長,小臉上放著一雙大眼睛,全是神。半信半疑地叫了聲“爸爸”,走過來,把頭偎在張二胡身上,先不動,然後輕輕地擦。張二胡摸了摸他的頭,心頭止不住地發麻,腿也在抖,掏出塊銀元來,叫他買糖吃。三姐一邊見了,罵道:“多大的孩子,一給就是一塊錢,剛回來,顯著你錢多是不是?天寶,你拿,試試看?”

到晚上,三個小的都睡了。小天寶夢裏甜甜地喊著爸爸。三姐脫得不能再脫,便往被子裏鑽。張二胡坐在床沿上發傻,三姐從被窩裏爬出半截,說:“這傻樣子,怎麼一點沒變。見著了又好氣又好笑。喂,你啞了?”

張二胡說:“我帶了錢回來,原想叫娘過幾天好日子的。這下好了。”

三姐說:“什麼話,你娘死了,怨我?”

張二胡說:“我不在家,你們準保又是天天吵。”三姐冷笑說:“真正廢話,你在家,倒是天天不吵。她要吵,怨我?人老了,她要死,怨我?我又沒有倒八輩子窮黴,什麼都想怨,憑什麼?秦淮河上沒蓋子,你娘不跳下去,家裏有的是繩子,你娘也沒有再往梁上掛,是好好地死在床上的,這個賬你認不認?”張二胡紅著眼睛,不想說,還是說了:“那也是,人死了幾天,才知道。”

三姐聽了,紅了一會兒臉,想明白似的說:“噢,全知道了。和尚廟裏禿子多,墳頭地裏鬼多,這狀元境,就他媽的能嘴多。翻起一張臭嘴,真是的,什麼屁話說不出。現在好了,總算是在外頭混了兩年,要起臉來了,因此這會挑眼來了。不錯,是死了幾天才知道。怎麼樣?我告訴你,人都臭了,你信不信?趕明天我死了,準保也這個樣。自己也不知死到哪裏去了,現在怎麼了,有了幾個錢,就想做孝子,真正不得了,”說著,眼睛一紅,“就算我把你娘逼死了,怎麼樣?要想擺個孝子的模樣,隻管擺就是了。”

張二胡說:“反正明天要看娘的墳的,怎麼說,也要去。”

三姐說:“乖乖,總算會說了一句狠話。到底是出門混了幾年。去就是了,誰攔你?”張二胡又無話可說,仍然傻傻地坐著,眼睛不看三姐。三姐跳下床來,撈了件衣服披上,坐在馬子上,似恨帶怨地看著他。看了一會兒,冷笑道:“有什麼厲害的,使來叫我看看,別這麼木樁似的豎在那兒。”她一邊慢騰騰地往床上爬,一邊說,“居然也學會生氣了。那是的,現在有錢了,能不擺些人模樣出來嗎?怎麼,不想睡覺。要是嫌家裏的床,睡了腰疼,屁股痛,想坐一夜,也好。”說了,裹緊被子,側身向裏,獨自地睡覺。

第二天天寶吵著要一起去上墳,兩個更小的也哭著要去。三姐一腔火,滿肚子不自在,照天寶就是一記耳光,又踢了老二一腳。第三個嚇得先哭,掉頭往門裏跑,門檻上絆了一跤,哭得更凶。天寶捂著臉,也不哭,執意要和張二胡一起去。雇來領路的人打圓場說:“既然少爺要去,一起去就是,反正老爺要叫車子的,道又不遠。”三姐白了他一眼,說不要得了幾個臭錢,就捧著屁股當臉舔,什麼老爺少爺的,這家裏從八輩子起,就沒有一個爺。張二胡一旁默默地聽著,害怕她那張樸刀似的嘴,也不敢惹她,牽了天寶,跟著領路的,又叫了輛車,往聚寶門方向去。天寶頭一次坐馬車,快活得像開了鎖的猴子,一會兒坐,一會兒站,一會兒又跪著,又恨馬車跑得慢,不能奪過鞭抽兩記。張二胡見天寶臉上還有三姐的指印,又看他那樣快活,車行半路,讓領路的下車買了糖葫蘆。天寶舍不得吃,舉在手上左看右轉。張二胡想起自己小時候最愛吃驢肉,可惜那時沒錢,車到聚寶門,再讓領路的下車買了一大包驢肉,幾個人一路吃著。

那領路的領著在墳山上轉了半天,才在一堆大大小小的荒塚中,找到張二胡娘的墳頭。張二胡給了些錢,領路的見賞錢不少,一謝再謝,高高興興地下山。張二胡待那人影子沒了,回過頭來仔細打量他娘的墳,說不出的一種陌生感。

重陽剛過,已經略略有些寒意。又是個沒太陽的陰天,滿山遍野的青草,都是無精打采的樣子。孤零零的一株楓樹,站在山坡上,把微黃的葉片迎風招搖。小天寶見他爹傻傻地蹲在地上,也不敢走遠,隻揀近處最高的墳堆爬上去,居高臨下地往下看,手裏依然舉著那串沒吃完的冰糖葫蘆。張二胡在地上蹲了一會兒,重新去看墓碑上的字。那碑豎在那裏,又小又薄,字還算清楚,寫著“先母張李氏之墓”,落款是“孝子張鵬舉”。張二胡傻傻地想了一會兒,又傻傻地想了一會兒,才記起他娘的娘家姓李,鵬舉是他念書時,老師起的名字。

也不知從哪飛來了一隻喜鵲,就棲在那株孤零零的楓樹上,翹起尾巴叫著。天寶遠遠地向它揮舞手上的冰糖葫蘆,它也不飛。張二胡抹了抹冰涼的淚水,淚眼朦朧地去看那喜鵲,又看天寶。天寶的憨態讓他記起童年的事。他仿佛回到了和天寶一樣的年紀,正和年歲相仿的孩子在秦淮河裏洗澡,他娘舉著小竹棍這邊追到那邊,威脅著要打他又打不著。他娘又氣又恨無可奈何的表情,給他一種說不出的滿足。要是他娘能從那個世界回來,重新用竹棍抽他一頓多好。

那喜鵲悄悄地飛了。飛得很遠,才啞啞地叫了一聲,風吹草低,四處沒一點聲音。

張二胡把他娘先前住過的房子,收拾幹淨,自己搬進去住。小天寶吵著要和他一起睡。睡了一夜,兩個更小的跟著學,也吵著要一起睡。三姐親爹親娘地又是一頓海罵,逼著天寶回原來地方睡覺。天寶恨三姐一個洞,當麵翻白眼,背地裏咬牙,晚上睡覺時,做夢也是三姐生病吃藥喊救命。

張二胡晚上總是睡不好,他不停地做夢。就算是做夢,也沒有對三姐說過一句狠話。他有一肚子的委屈,這一肚子的委屈又都是因為他自己。

他知道自己不是個孝子。

不過老娘叫老婆逼死了,不吭一聲,對不起生他養他的娘,對不起祖宗,更加對不起他張二胡自己。

他知道自己不是個好漢。

不過老婆像張客店裏的床,你睡他睡,心裏總不是滋味。

他知道自己也不是男人。男人都不像他這個樣子。男人不是好東西。他後悔自己為什麼不生來是個女人。是女人多好。哪怕是張讓人睡來睡去的床也好。世上有能耐的男人,都玩別人的老婆,沒能耐的男人的老婆便被別人玩。他恨自己為什麼不能和三姐換一個人,如果他是女的,如果她是男的。

夜裏睡不著,止不住地要多想。想多了,又一定傷神。這麼過了三夜,張二胡掉了一身肉。胃下麵有團氣,摸上去硬邦邦的,臉上仿佛生了層鏽。因此不由得想到久已不拉的二胡,白天裏除了去茶館,閑在家裏時,昏天黑地地隻管拉。三姐遭了冷落,咬牙切齒罵東罵西,拉住了張二胡說道理。她的歪理一層一層,一套一套,張二胡隻覺得腦袋發重,好像注了鉛水。一雙吃驚的眼睛看著三姐,看著她跳腳,看著她慢吞吞地掰手指數落。知道她在說,不知道她在說什麼。

三姐說:“我聽說如今在茶館,有頭有臉的,都趕著你叫先生,沒頭沒臉的都叫一聲張老爺,你也別月亮下麵看自家的影子,越看越大。什麼老爺先生的,你三姐見得多呢,並不稀罕。既然死在這個家裏,就沒有讓女人守空房的道理。若嫌這家,你走,沒人攔你。在家裏成天裝啞巴,給人臉看,那不行!”

張二胡找了一老一少兩個女人回來。老的管家,燒燒洗洗,少的管孩子,幹些粗活。三姐已過慣了不用人的日子,挑東嫌西,不是看不入眼別人做事,就是擔心多用了男人掙來的錢。張二胡嫌家裏不太平,有時飯就在外頭吃,三姐拿他也沒辦法。

這天,張二胡帶著天寶去魁光閣吃早餐,臨走又叫三姐追著罵了一頓不好聽的。魁光閣的燙麵餃最為有名,張二胡心裏不痛快,吃在嘴裏,也沒什麼味道。天寶吃得喉嚨下麵都是燙麵餃,吵著要去看耍猴的。正看著,有個跑堂的尋來,隻說六朝居有幾位先生老爺等張老爺說話。張二胡想了想,記起今天有個約會,掏出幾個銅子來,讓跑堂的送天寶回去。

六朝居裏人已聚齊,張二胡姍姍來遲,有的立起來打招呼,有的坐在那裏笑著怪罪,也有的裝沒看見不理不睬。今天幸會的,都是夫子廟一帶有頭有臉的鄉紳。坐上席的是商會會長,有一把年紀,老當益壯的樣子。次席的是個穿洋裝的年輕人,說著帶無錫鄉音的上海京話。他新近從美國留學回來,有個很嚇唬人的經濟學博士頭銜,而且又新當選省憲會議士,言談極為自信。既然是學經濟出身,因此極看不起弄政治的文人,看不起玩軍事的武人。他看著張二胡在下首坐了,又接著發表他的宏論,一邊用手不停地整理卡在脖子上的領帶。

“武力統一,武力統一,民國都這麼多年了,哪有過真正的統一呢?軍事這玩意兒實在是個害人的東西。兄弟這次在會議上和人辯論,說除了實業之外,沒有能救國的。如今又在喊什麼教育救國,聽著都好笑。兄弟在美國,曾和加州的議員麥大坤先生談過一次話,人家美國,議員可是響的,抵得上我們前清的一個翰林,他怎麼說,他說:‘你們的中國的問題的,實業實業的。’兄弟提倡實業,實在也是救國根本。諸位都是實業界人士,所謂救國之棟梁。”說著,見有微笑的,有點頭的,有撚胡子的,繼續說,“兄弟在美國,就有三位一體的設想,這次承蒙督軍的恩準,小弟的計劃即將如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