狀元境 第三章(2 / 3)

張二胡心不在焉地聽著。鄰座的一桌,幾個蘇北口音的正在吃花酒,其中一個精瘦萎靡的漢子大約是花錢的好佬,群花圍繞之下,已經有了酒意,臉上的笑就跟哭似的,浪聲高語不斷地傳過來。張二胡不住地偷眼看離他最近的一個妓女,那妓女看側影,活脫是個三姐模樣,搔首弄姿地不肯安歇,六朝居裏就數她聲音最尖、最亮,經濟博士的高談闊論每每要被她的笑聲打斷。她轉過臉,似笑非笑,飛眼一掃,滿座的人都以為在看自己。經濟博士深知女色的害處,僵著脖子,眼睛隻敢看眼前的一小方地盤,一邊口角春風地為他的三位一體做注腳。這三位一體說來也簡單,就是錢莊、紗廠、麵粉廠共同經營。吃穿是根本,錢又是吃穿的根本。有錢莊為後盾,可以低價收進小麥和棉花。小麥磨成粉,棉花紡成紗,一個進口,一個出口,循環一次,利潤和大頭便成倍。“兄弟在美國,伊萊爾教授曾預言,歐戰帶來好處最多的是亞洲。因此實業乃實務,實力乃實業,依兄弟的判斷,以後幾年,中國的棉紗,定有大大出口之勢,出口不成,固守國內市場,想來問題不大,退一萬步說,就算國內市場被洋貨壟斷,我等還有最後一個退步,生產出來的紗織成布,全部做麵粉廠的口袋。天下再變,人總得吃飯,因此兄弟說自己的計劃萬無一失,絕非戲言,要不督軍大人對兄弟也不會如此器重。諸位說是不是?”眾商紳點頭稱是,商會會長對經濟博士頗有羨慕愛才之意,惟有張二胡不置可否,心裏總在想,鄰座的那個妓女幹嗎老是眉來眼去,又琢磨這樣一位珠光寶氣的女人,喝一次酒,得費多少錢。經濟博士見他木頭木腦,說不出的看不入眼。茶社堂倌執著把太平府大銅壺來衝茶,張二胡慌忙喝幾口冷茶,舉起茶盅讓堂倌衝,那滾燙的開水自三尺多高衝下來,一滴不漏地全在茶盅裏,倒嚇出他一身冷汗。

從六朝居出來,又由商會會長帶頭,去尋畫舫遊秦淮河。畫舫又名花船,一群人中有精通此門道的,爭著給經濟博士介紹有名的姑娘。經濟博士新派出身,總覺得中國老派人的狎妓,時間和花費並不經濟,好在一來不要他會鈔,二來也不便駁眾商紳的麵子,因此不由將就了兩句老話,客就主便,入境隨俗。張二胡糊裏糊塗地跟到利涉橋下,插不上一句嘴。人多船小,他又不諳冶遊,正巧有兩人自稱有事,不能奉陪,他乘機附和著一同拱手。那群人也不客氣,上船便走。岸上的這兩人,又不把張二胡看在眼裏,也不招呼,掉頭揚長而去。張二胡看著那畫舫慢慢行遠,正欲轉身,一條喚作七板子的小船箭似的劃過來。這小船也有一個艙兒,破而簡陋,船頭上吊著兩盞玻璃燈,一位姑娘從艙裏伸出個腦袋來,用軟綿綿的聲音喚他上船。張二胡眼睛裏隻有一團粉臉,一頭烏發,擺了擺手,甜滋滋地作別而去。那姑娘忙著拉別的客,竟沒有罵他。

回家路上,街頭賣唱的,正捧著個盤子要錢。張二胡就手從兜裏掏出一把銅子,扔在盤子裏,清脆的幾聲響。接錢的姑娘不出聲地道謝,他卻不回頭,悠悠地往回走。進了狀元境,周圍鄰居的孩子見了喊大爺,年長的知道他如今手頭闊綽,小看不得,賠著笑臉和他打招呼。碰巧住在狀元境西頭的楊矮子,也逛了夫子廟回來,看著張二胡陡然像了尊人物,說不出的不痛快。這楊矮子是狀元境有名的無賴,打瞎子,罵聾子,妒人有,笑人無,上館子賴賬,借人錢不還,什麼下作做什麼。他生來一個五短身材,拳頭捏起來像幹癟的茄子,因為自小欺慣了張二胡,全不把他放在眼睛裏,撕開一張小嘴,神氣活現地說:

“二胡,你他媽現在不得了呢,有錢了,是不是?乖乖,看到了也不理不睬。唉,怎麼樣,借幾個錢用用?”

張二胡依舊不理他,隻差幾步便可以進家。楊矮子卻來了勁,大叫,“站住,這什麼禮數,你若嫌我窮,怕不還,明說一聲,這麼隻當作放屁,算什麼?就算眼裏沒老子,也不能這樣,不就是該了兩個造孽錢嗎。”說著,回過頭來望望,見四處沒人,掏出家夥衝著張二胡家沿街的窗子,嘩嘩地一泡騷尿。張二胡前腳已經進門,聽見聲音回過頭來,忍不住說道:“怎麼在這撒尿。”楊矮子冷笑說:“不在這兒,還在哪兒,難道你打算請我到你家去,老子的尿可值大價錢。”一邊說,一邊把最後的一點精華,極輕薄地向張二胡灑過去。

張二胡渾身發抖,說:“你也是吃粥飯的,幹嗎這麼不講道理?”

楊矮子笑道,嘴角略略地有些歪,“誰不講道理,不讓老子撒尿,什麼居心,想憋死老子?”

三姐在裏頭聽了,奔出來,破口便罵。楊矮子見圍的人多了,故作高聲,“小婊子,今天對我怎麼這麼凶,平時的情分哪裏去了,是不是我跟你睡一覺,沒你的男人給的票子多?當真就這麼認錢?”張二胡再好的性子,也熬不住,開口罵了句什麼,楊矮子聽了,奔過來,嘴裏罵著:“反了,你竟敢罵我,敢再罵一聲?”張二胡憤憤地說:“你難道沒罵?”

“罵?什麼叫罵?”楊矮子無賴一個,鬥嘴最有本事,“譬如我叫你一聲王八,也叫罵?不是有什麼,說什麼嗎?大家說,對不對?”

張二胡讓一句話噎住,仿佛腦勺上棍子打了一記,一生所受的羞辱變戲法似的湧現在麵前。楊矮子隻當已把對方鎮住,一旁的人都在勸他不要欺人太甚,他看三姐跳手跳腳還在罵,便趾高氣揚地說:“我們爺們兒在這交涉,你一個臭娘們兒的,折騰個什麼勁。你這男人,若是條漢子,敢碰我根毛,我算服他。”話音剛落,張二胡突然發力,猛一推,楊矮子退出了三四步,一個朝天跤仰在地上。他頓時威風掃地,臉唬得發白,側身爬起來,見有人來拉,做出要拚命的樣子。張二胡也不理他,轉身往家走,不防備楊矮子突然撿了地上半截磚頭,朝他後腦劈過來。張二胡聽見人喊“不得了”,臉一側,半截磚頭正好擦到半邊右腮,立刻火辣辣地疼。那楊矮子占了便宜便想撒腿,張二胡也不知哪來的勇氣,追過去,揮板斧一般舞著兩個拳頭,把個楊矮子砍得東倒西歪。他越打越勇,一輩子的不稱心,一輩子的窩囊,全捏在兩個拳頭裏。楊矮子緊抱腦袋,後頸後背後腰,不知叫張二胡打了多少下。腿一軟,已經跪在地上,張二胡彎下腰,仍然是打,打。眾人也不拉,三姐叉著腰站一邊,大叫“打得好,好!”

這天晚上,三姐備了酒,又讓小丫頭去剁鹽水鴨,買回族館子的牛巴來下酒,讓老媽子去買大螃蟹,自己下廚做了幾樣拿手菜。小天寶吃得最歡,大塊搛菜,大口喝酒,兩個更小的也鬧著要有自己的酒盅。三姐害怕他們喝醉,笑著罵著,勸老少兩個傭人一齊喝點酒。老媽子見女主人難得高興,盡揀好話講,盡揀好菜下筷子。那小丫頭也不示弱,鹽水鴨和牛巴都是她親自買的,一路已偷偷地吃了不少,這刻倒是一心一意喝酒,臉紅得像是塗了胭脂。

張二胡覺得出了口惡氣。

張二胡頭一次打了人。

雖然過了幾個小時,他覺得自己的兩個拳頭仍然在揮舞。筷頭上夾著鹽水鴨,便想到剁鴨子的夥計小雞啄米一般的瀟灑動作。又想到京戲班的司鼓,仿佛聽到了急雨的鑼鼓點子。他突然意識到,楊矮子原來是那麼矮,臉隻有個巴掌大,難怪要打他的臉那樣難。

也不知喝了多少盅酒,吃了不少鹽水鴨,吃了不少牛巴,炒菜當飯似的往嘴裏塞,張二胡又吃了三隻雌蟹,都是大的,一肚子黃。三姐滿心喜歡,陪著一盅一盅喝酒。酒喝得差不多了,張二胡沒有胃口再吃飯,三姐便讓老媽子帶三個小的先睡覺,又吩咐小丫頭燒水沏茶,讓張二胡洗臉洗腳。她自己忙前忙後,一會兒幫著遞手巾,一會兒爬上爬下地找萬金油膏,替張二胡塗臉上的擦傷。張二胡酒酣耳熱,洗了臉洗了腳,盤腿坐在床上,嘰嘰嘎嘎地拉了一陣二胡。他拉慣哀傷的曲子,這會心情不錯,拉出來還是如泣如訴。三姐自己洗罷,過來給他鋪被子,鋪好了,脈脈有情地對視一會兒,掉頭回自己房間。他看著她的背影,不說話,二胡聲打了個嗝,繼續拉。不一會兒聽見清脆的腳步聲,近了,又去了,又來了。三姐身穿絳色緞麵緊身夾襖,胳肢窩邊上別了條綢手絹,水紅色的,門簾一閃,一陣風似的飄進來。張二胡沒提防三姐換了身衣服,眼睛落在她趿著的繡花拖鞋上,拉不成調。隻不過一眨眼工夫,那紅的舊的繡著梅花的拖鞋,懶懶地散開,成了月夜雪地上兩瓣零落的梅花。床板重重地振了一下,張二胡心跳著回頭,三姐手上的衣服巨鳥一般地向他飛過來。

半夜裏,三姐醒時,逼著張二胡說這幾年的遭遇。張二胡支支吾吾地說不清。他不知道小別猶如新婚的說法,況且五年的數字究竟還算不算小別。反正又聽到了三姐似曾相識的鼾聲,又聞到了似曾相識的濕漉漉的汗味,恍恍惚惚如隔世,死去活來地激動了一夜,三姐的提問,回答起來,有一半前言不挨後語。三姐一會兒睡,一會兒醒,一會兒比他還激動。忽然對他這幾天在外麵所作所為不放心,質疑問難地說:“我要全信了你的鬼話才怪呢。你們整日老爺先生在一道,吃花酒,玩婊子,你會不去?這種事騙得了別人,騙你三姐,想!我說骨頭怎麼會這麼輕的,原來白天裏花酒喝多了。”

第二天太陽上去好高,兩人還擠在被窩裏不肯起來。傳來一串子的打門聲,又重又急,張二胡隻當是一幫新結識的朋友來約他,慌忙穿衣服。老媽子比他更慌忙地躥進來,又更慌忙地退到門外,嘴裏念經似的喊著“不得了,不得了”,說大門口來了一群人,有認識的,有不認識的,全是來打架的。張二胡一時緊張得不知如何是好,褲帶束了幾次都係不緊。還是三姐果斷,三下兩下穿好了,奔出去,看見狀元境西頭的老伍,領著幾個潑皮無賴,尋事挑釁來了。老伍便是當年狀元境三霸中的老二,現在改行做了菜販子,比過去更窮,比過去更凶。他和三姐有過一段不太長的交情,雖然比老三的短暫還要短暫,總算沒忘一夜夫妻百日恩的慣例,也不和三姐為難,隻叫她把張二胡喊出來問話。三姐眼一翻,所有的人都看到了她的眼白,懶洋洋地說:“問什麼話?早上茶館了,有人請他呢,你們到那去問他好了。”

老伍說:“怎麼講?你們老媽子剛剛還說他在呢。”

三姐冷笑說:“你們聽她的,還是聽我的?不聽我的,我進去了,沒話跟你說。”

老伍直性子,又知道三姐很少說謊,當了真,回頭對跟來的人說:“好的,沒想到便宜了這小子,竟是白來了一趟。”三姐說:“有話當麵說說清,什麼便宜不便宜的。嚇死人,不抵命是不是?”老伍的臉一沉,說:“我見著你個猖狂勁,就是一肚子氣,找打啊?”跟來的一個人說:“怎麼樣,老伍,跟你說二胡這狗日的,這年頭抖了起來,搞得狀元境裏就數他似的。”老伍惡狠狠地罵了句髒話,大喊狗屁,說狀元境再不出能人,也輪不到他二胡。回過頭來,食指筆直地點著三姐的鼻子,一板一眼:“話說清楚了,狀元境的人,原不是隨便可以打的。回來和你男人說,他算什麼東西。別當在外頭混了幾年,眼眨眨,老母雞就能變成鴨。今天我老伍打抱不平來了,他不是有錢了嗎?那好,昨天他打楊矮子一下,一塊大洋,十下,十塊。聽見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