狀元境 第三章(3 / 3)

“發黴,”三姐雙手叉腰,“哪來的理,我男人臉倒是吃了他一磚頭,這怎麼說?”老伍捋了捋袖子,又褪下來,重新卷卷好,仰著脖子,隻當沒有聽見三姐說什麼。三姐又說:“竹杠也不是這麼敲的,真要是手頭緊了,好好開口,看交情,弄幾個活絡錢用用,也是可以的,這麼一大幫子的,打架不像打架,討飯不像討飯,算什麼?”眾人聽了發窘,老伍兩個大巴掌空中重重地拍了一記,啪的一聲,走上前一步,胸挺得極高,“我老伍,站出來,有模有樣的一條漢子,能要你一個小錢。當著諸位說清楚了,老伍今天是替楊矮子討錢來了,少一個子兒,不行。老伍拳頭上能站人,胳膊上跑得了馬,話要說清楚。”

張二胡躲在裏屋,有一句無一句地聽著。倒是小天寶膽子大,立在大門檻上,若無其事的樣子。聽聽聲音逐漸小了,又聽見仿佛全是三姐的聲音,張二胡禁不住好奇心,悄悄移步到大門口,剛探出腦袋去,叫老伍的巴掌聲嚇了一跳,慌得趕緊往裏縮,早讓人看見,一片聲的驚叫,嘩然。三姐一時很尷尬,沒想到張二胡會從天上掉下來,她已經忘了他的存在,氣焰立刻減了三丈。老伍的氣焰升了三丈,罵道:“臭婊子,當你是個人,一條肚腸子直到底的,卻來賺我。你,明擺的現成的人不做,夾著條尾巴,縮著個腦袋,也不怕丟盡天下男人的醜,倒讓女人擋在前麵。你過來,老子問你話。”張二胡搭訕著往前走,不知道該不該請老伍到屋裏坐,聽見三姐在一旁嘀咕,“來就來,你還能吃掉他,”不由得把胸脯挺了挺。

老伍看了看自己的拳頭,問道:“楊矮子是不是你打的?”張二胡想到了昨天的勝利,毫不含糊地點點頭。老伍冷笑一聲,“果真成了人了,到底士別三日,不能不洗洗眼睛再看,我問你,你打他,憑什麼?”

張二胡想了想,不知道自己憑什麼。

跟來的人起哄說:“二胡,你幹的好事,楊矮子這刻已經癱在家裏,準備養他一輩子吧,反正你現在有錢。”張二胡臉有些失色,三姐說:“人又不是豆腐做的,聽他們胡謅。”又有人起哄,說人怎麼不是豆腐做的,譬如你三姐,便是塊大家都能吃到的豆腐。眾人大笑,三姐跳腳罵道:“你媽才是豆腐呢。操你家祖宗八代。有一代,操一代。”老伍說,好大的口氣,幸虧她不是個爺,上前一把胸脯,揪住了張二胡,要他當場回話:“我老伍便是狀元境的黃天霸,路見不平,要拔刀的,你既有能耐了,也照老樣子碰碰我試試看。”一把把張二胡搡出去,又對眾人說:“都啞了,剛剛倒是一個人該了三張嘴,就指望老子出頭,你們看?”

張二胡胸口略略有些痛,想這事大約是要結束了,也不吭聲,哭喪著臉。三姐過來護著他,說什麼黃天霸,什麼打抱不平?該了身牛力氣,隻揀軟的捏拉倒。夫子廟邪頭多呢,有本事找他們去,別跟上次一樣,屎差一點揍出來。老伍罵道:“好男不和女鬥,你若是個男的,不打出尿來,老伍沒臉在狀元境裏混。二胡,你說今天這事怎麼了結,不能光憑著個臭娘們兒擋在前麵,就算事。難道楊矮子就叫你白打了,我老伍就算白來了?倒是快開口,這王八脾氣,真憋死人。”說著,見張二胡身後有人悄悄地伸出腿,作勢要推他。張二胡一驚,倉皇後退,差點絆跌跤。眾人笑得嘴歪,老伍喜氣洋洋,亮出一口白牙,把拳頭捂起來,慢慢地往張二胡臉上放,總以為他會躲讓。沒想到張二胡一雙無神的大眼睛,木然地瞪他,反擋住他拳頭的去路,隻好把拳頭抵在張二胡臉上。小天寶一直在旁邊看,猛然衝過來,在老伍腰眼裏實實在在地咬一口,痛得他大叫,抬腿把小天寶踢開。張二胡伸出雙手同時去抓老伍,一把臉皮,一把頭發,發瘋似的硬揪。老伍暈了一會兒,才想起動拳頭。偏偏三姐躥上來,用膝蓋撞他屁股。老伍前後都要照應,急得大叫把三姐拉開,額頭上,腮巴上,肩膀上,還有胸口,早不知讓張二胡打了多少下。一幫跟來起哄的,目的都在看張二胡的好看。張二胡是狀元境最差的男人,最蹩腳,最沒用。因此一幫人中,有拉偏架的,有趁機吃三姐豆腐的,也有的為了向老伍交賬,死抱住小天寶的。

三姐胸前叫重重地抓了一把,痛得哇哇叫,跳手跳腳地海罵,往每一個男人身上吐唾沫,手抓,頭撞,腳踢。張二胡被打倒在地上,老伍乘勝不肯歇,拚命地踹。三姐從一幫男人手裏逃出來,和老伍廝殺拚命。老伍那地方叫三姐捏了一下,一時出不出氣來,臉疼得發黃,兩拳頭朝三姐亂打。打倒在地上了,抬腳又是亂踢,踢累了,還是不解氣,又往她身上啐口水,再看張二胡,躺在地上不動彈,不止一個地方流血,哼不出聲來。老伍說不出的得意,懶洋洋地罵了一聲,領著一幫人慢吞吞地走了。走出去一段,又回過頭來叫道:“這隻是小小意思,日後見,還要打的。見一次,打一次,見十次,打十次。”

張二胡懷疑自己的肋骨斷了一根,尖尖地戳在肺葉上。一吸氣,疼;憋住氣,還是疼。兩個眼圈都是青的,仿佛戴了副黑眼鏡,鼻梁也歪了。總以為要在床上躺一輩子,痛了足足三天,第四天才意識到三姐比他傷得更重。三姐說:“你才看見,這算什麼。看,這顆牙都斷了,你看這。這畜生,哪是個人。都幾天了,我下頭還流血呢,也不知叫他打在哪兒了,操他家八代祖宗。”

三姐咧開嘴來讓他看,果然嘴角邊少了顆牙,絳色的牙床肉,張二胡看了心疼,便說:“趕明兒,我給鑲顆金牙。”三姐笑著說:“光鑲一顆,算什麼,我聽說如今女人都時興滿嘴的金牙,特地把好好的牙齒拔掉呢。光鑲一顆,難看死了。要不這邊也拔掉一顆,一邊一個,對稱著,你說呢?”張二胡說:“你高興,一嘴的金牙也行。”

“狗屁,”三姐故意把牙齜出來,無聲地笑著,“滿嘴的金牙,才難看呢,再說,要拔一嘴的牙齒,你想痛死我?”張二胡聽了,樂嗬嗬地笑,三姐又說:“早兩天聽你老哼,嚇死我了,隻當什麼內傷。你也是的,充什麼好漢,他們那麼多人,又是存心的,不該跟他們打。我當時也急了,他們那麼多人打你。”張二胡還是傻笑,三姐說:“笑什麼?我們的天寶也是好樣的,發起傻來,和你一樣。你別說,真要是打,一對一,他老伍沒準不是你的對手。楊矮子那天叫你打成什麼樣子,說你傻,當真有些傻勁。”

張二胡說:“我若是沒有打了楊矮子,這次非告他不可。”

“告他個屁。差不多都是叫花子一個,倒想和他去打官司。吃飽了撐著難受是不是?”

“要說,他來尋事,總算是有借口的,我想楊矮子說不定還躺在床上呢,你說會不會?”

“我真不好罵你。總是一味的老實,所以說馬善好騎,人善好欺,狀元境的這些畜生,欺的就是你老實。你當著沒有楊矮子這樁事,就會放過你?這條街的脾氣你還不知道,誰老實,誰就惹人欺,還不懂他們為什麼要打你?”

張二胡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挨打。老實人受欺,倒是聽說過,也不新鮮。騎善馬,欺好人,這話,他那個死了的媽,不死的時候老要說。一個人背後想想,當真悟出了些道道。一句話,既然大家都說,沒理自然有理。他不是個讀書人,不知道那些之乎者也的書上,中國的老夫子怎麼說,似是而非地記住一句話,就是“人之初,性本善”。人之初者,不外乎是娘胎裏出來的意思,性也善。因此馬善該被人騎,人善該被人欺。人既然能欺馬,自然能欺人。因此,人該派被人欺,又該派欺負人。人不被欺負不是人,不欺負人也不是人。想了一陣,再想一陣,張二胡隻覺著腦子裏有些亂,好像有人在吵架。總以為想通了,原來還是不通。

又過了幾天,三姐的傷也好了,不再流血,身上的肉一塊塊活出來。張二胡好了傷疤忘了疼,忙得像個新郎倌,去茶館的次數也少了,買了把考究的宜興茶壺,屋前屋後捧在手上,說不出的神氣,又新添了喝酒的嗜好,一日三餐兩次花雕,把個小丫頭支使得團團轉。小丫頭一身的肉,一臉的肉,屁股圓鼓溜秋,他醉眼矇矓,越看越是覺得小丫頭胖。三姐弄不清張二胡哪來這麼好的精力,背了人悄悄問他,該不是吃了什麼藥。他想了想,說自己並沒有吃藥。三姐感歎一聲,說自己老了,又問他有沒有發現她在變。“變,什麼變了?”他剛有些酒意,腿發軟,眼發花,血往臉上湧。

“難道我就沒老?不覺得這肉,老鬆了,你摸。喏,還有,是骨頭,都摸到了,你摸呢。我告訴你,女人好的時候,身上沒有骨頭的。女人一有骨頭,就不行了。”

張二胡想,沒有骨頭的女人,到底該是什麼樣子,想不出來。眉頭緊皺著,真正動了腦筋。想半天,想不通。三姐一雙利眼,剪刀似的在他身上絞著,嘴角一抿,看透了心思說:“你別急,就這腔調,給你養個兒子也行,信不信?”說著,見臉色有些變,變灰,酒意仿佛都從腳底下淌掉了,又笑著說:“你傻著臉幹什麼,若嫌這話不中聽,耳朵塞起來。不要你這樣子,我要你笑,笑,聽見沒有?”張二胡拗不過她,隻好笑。笑著,又望著三姐笑得很勉強,薄嘴唇裏露出兩排白的牙齒,少了顆牙的黑洞洞,心裏一陣酸。想當年初見三姐,一笑,一動,全不是今天的模樣,心裏又是一陣酸。三姐說:“你這哪是笑?這是用笑在罵人,當我不知道,我不要你笑了,不要笑。”張二胡還是笑。三姐伸出手,在他臉上摸,說:“你幹嗎還要笑,當真不聽我話了,是不是?看我打你,”真的在他臉上輕拍了一記,關切地問:“我給你揉揉腰,要不要?”張二胡說自家腰不酸,反過來要為三姐揉。三姐罵道,不識好歹的東西,怕你這幾天辛苦了,給你揉揉,有福不享,活該,累死了你才好呢。張二胡說:“我是盤狗肉,上不了台盤的。”三姐笑得要彎腰,眉毛高高地揚起來,“狗肉,狗肉怎麼了,我喜歡吃!”說著,作勢要打他,咯咯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