狀元境 第二章
一
狀元境的境原作獍,獍是食母獸,名聲極不好。獍又通鏡,康熙字典上找得到。狀元境相傳是宋朝秦檜的住處。
張二胡白白地撿了個老婆,高興得仿佛狗見了骨頭。也不管真的假的,馬前鞍後忙不迭地幫著沈姨太收拾。收拾好了,沈姨太又犯起姨太太脾氣,衝著大包小包,拳打腳踢,好好地鬧了一陣。鬧完了,張二胡一手提著把二胡,一手牽著位新人,出司令部的後門,回狀元境。
三天後,張勳的兵進了城。老規矩,進城三天不封刀,大兵們放下心來撈外快。狀元境裏天天有人家遭難,這家被搶,那家被劫,李家姑娘又叫人強奸。大索三日,張二胡一家提心吊膽,居然沒有事。張二胡娘為了兒子一直不回來,憋了滿滿一肚皮不高興。兵荒馬亂之際,兒子帶個女人突然從天上掉下來,不禁又驚,又喜,又忍不住地要生氣。她做了一世的寡婦,又是個寡婦脾氣,見不得兒子在女人麵前做小伏低,沒個人樣。她那兒子仿佛八輩子沒見過女人,屁顛顛地捧著個老婆,百依千順。最初幾天,做婆婆的見新媳婦眼困神疲,病歪歪的一個身子,倒在床上就跟死過去一般,免不了也來屈尊侍候。燒了飯給她吃,又把衣服洗了,還為她倒馬子。一連幾天過去,做媳婦的臉色一天天紅起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當真賴在床上不起,把個婆婆當老媽子使喚。婆婆火了,背著媳婦便惡罵兒子。
沈姨太的名分從此不存在,張二胡依她的小名叫三姐。又過了幾天,婆婆見三姐總算下了地。剛放下臉想搭搭婆婆的架子就碰了一鼻子灰。三姐也不燒飯,也不洗衣,也不倒馬子,倒逼著男人上街為她買零嘴吃。街麵上依然還都是兵,張二胡不敢去,她便嚷著要自己去。那些店鋪也沒開門,張二胡滿街上亂轉,隻揀人多的地方跑。空著手回來,三姐板臉,娘也板臉。
娘說:“這家裏專出寡婦,你怎麼不死在街上。哪是討媳婦,你這是找了個婆婆來,找了個娘娘來!”
三姐也不當麵計較,把男人拖到房裏一頓熊:“這話你都聽到了,娘娘就是姨太太,我原是個姨太太出身,今天反正都忍了,明天再有話,別怪我親娘親爹地和她對罵。從早上到現在沒吃過飯,你娘這是要把我們餓死。”
張二胡因此出去求娘做飯,他娘一頓臭罵:“餓死了,大家幹淨。打今天開始,我也正正經經地做婆婆,飯讓該燒的人去燒,衣服讓該洗的人去洗,馬子呢,我孤兒寡母的一個女人家,拖大了個兒子,讓媳婦給我倒倒,也不作孽,也不會天打五雷轟。說到哪裏,都在理上。”張二胡想想,還是去央求自己女人,劈頭又是一頓痛罵:“你聽見沒有,倒要我去給她這麼個老婆子倒馬子?我也不怕天打五雷轟,就是不倒,怎麼樣?你也算是個有能耐的,隻管幫著你媽欺負我就是了。逼急了,一把火,大家完蛋。我會怕你們?”
張二胡怕叫娘聽見了更沒完,忙不迭地賠小心。他媳婦卻說:“你三姐就這脾氣,受得了,就受。受不了,拉倒。你也不想想,要我去倒馬子,真是八輩子裏也沒用過這髒玩意兒。蓋子一打開,臭味熏得人都沒地方躲,要我去倒?我跟你說了,要麼你去找個小老媽子來,要不然,便委屈你媽,就這個理。”後兩句話正好給張二胡娘聽壁角聽到,跺著腳在外麵就海罵開了,一口一個小婊子。張二胡曉得事情要大了,一把沒拉住三姐,她已經跳了出去,叉著腰,惡聲喝道:“老婊子,你敢再罵?”
做婆婆的沒想到這陣勢,倒嚇了一跳,擔心她會衝上來打自己。想自己在狀元境裏,打無對手,罵無接口,竟撞到了這麼個凶媳婦,因而示弱道:“我罵了,你怎麼樣?”
三姐說:“你再罵,我也罵。”
張二胡娘幾步躥到兒子麵前,戳著兒子的鼻子叫道:“你聽聽,好好聽聽,你娘都成了老婊子了,在她嘴裏,那還不叫罵?小婊子唉,你還有什麼厲害的,隻管來好了,老娘等著你。”於是兩人全不甘示弱,張口女人的家夥,閉口男人的家夥,下流的髒話不知對罵了多少。張二胡早知道自己娘的擅長,三姐的威風,卻是第一次真正領教。想不到一個美人,出口如此不凡,不由得暗暗叫苦。等到雙方都罵累了,他才敢插嘴,愁眉苦臉地說道:“吵到現在,飯還是沒吃,有什麼意思?”
他娘冷笑著,說:“吃?一齊餓死了才好。張家早該絕了後,也不知從哪弄來了這麼個狐狸精。哪是狐狸精,簡直就是白骨精!”三姐說:“我也累了,不跟你折騰,算你贏。”說著,自顧自回房間。張二胡巴巴地跟在後麵,三姐又說:“你們張家絕不絕後,我不管。反正我也不想餓死,你給我去找吃的來。”張二胡隻得出來生火,弄得滿屋是煙。他娘嗆得直咳,奪過了火鉗,不讓兒子做,嘴裏依然是罵。
張二胡便上街買了二斤熗餅。熗餅買了回來,張二胡掰了一塊孝敬老娘。他娘賭氣不肯吃。那三姐真餓了,啃了好一會兒熗餅,才說:“白在南京住了許多年,肚子不餓,竟不相信這熗餅,也是人吃的。”張二胡見三姐高興,自己也高興,把三姐剩下的熗餅吃個精光,引得三姐譏笑他的胃口,說他又高又大的一個身坯,吃起來像條好漢,卻一點不管用。他聽了,暗暗臉紅。
此後幾天,張二胡他娘熬不住餓,自己做飯吃,又把自己的衣服洗了,馬子倒了。見了兒子,像見了七世的冤家。兒子搭訕著喊她,也不理。三姐已經吃膩了熗餅,好在街麵上的鋪子逐漸開了,狀元境又緊挨著夫子廟,便指使著男人買這買那。有時兩人一起上街,索性在館子裏吃。衣服換了一大堆,也不洗,馬子幾天不倒,也不管。
這天晚上三姐起來用馬子,睡意矇矓中,濕了一屁股。於是把張二胡打醒,拿他問罪。張二胡怕深更半夜地鄰居被吵醒,硬著頭皮起來倒馬子。狀元境裏男人倒馬子,從有馬子以來,張二胡是第一個。既然已經開了頭,三姐又嫌他夜裏黑燈瞎火的,倒得不幹淨,逼著白天去倒。張二胡滿肚子的不樂意,說不出一個不是。他娘覺得兒子坍了祖宗的台,丟了天下男人的麵子,東家到西家地數落媳婦。當著眾人恨起來連兒子一起辱罵,有時又可憐兒子:“你們可都是見著他長大的好好的一個人,這倒好,撞上了這白骨精,撞上這麼個吃人不吐骨的妖精,我那兒子,還有救?可憐一桶水都快拎不動了!我孤兒寡母,落了這麼個下場。”
總算讓張二胡找到了個小丫頭。長得粗手粗腳的,像是能做事的樣子,價錢也不貴。興衝衝地帶回來獻寶似的給三姐看,迎頭一盆冷水:“我就不信,當真找不到一個平頭正臉的人?”三姐滿臉的厭惡,直說這丫頭讓她看了倒胃口。大夏天的,又是大姑娘一個,脖子上的汙垢都打了皺。又嫌她眼睛太小,嘴巴太大。張二胡無端地有了做錯事的感覺,馬不停蹄地再去找,知道三姐的脾氣疙瘩,也不敢馬虎。挑來揀去,連三姐自己最後也六神無主。好歹留了個人下來,太太平平地過了幾天,三姐半夜裏又把張二胡打醒,審賊似的問道:“我一時也大了意,你倒是安的什麼心?告訴你,這丫頭是我出錢的。你小心一點才是。我不饒你!”
二
過了三個多月,三姐的肚子,像座小山似的挺了起來。四個多月,還在屋前屋後,悠悠來去地走走。五個月了,便生下一個又白又胖的兒子。狀元境的男女老少,都把嘴放在袖子裏笑。張二胡娘尋死覓活,哭祖宗,罵祖宗,天天跳腳。
張二胡的日子最不好過。不敢上街,在家又受不住他媽追著問,追著罵。見三姐流了那麼多血,總以為她要死了,偷偷地傷心了好幾次。等到血止住了,三姐又喊奶子脹得疼。加上那新生兒得天獨厚的一個大嗓門,隻要醒,就是哭,鬧得不肯安歇。張二胡吃得少,睡得少,把個身子也弄虛了。坐著心跳,站起來眼黑,倒好像是他在坐月子。晚上呢,醒著時嫌冷,睡著了便冒汗,要麼睡了不肯醒,要麼醒了不肯睡。到三姐快坐完月子,張二胡仿佛變了一個人。眼直了,腿慢了,整天精神恍惚。
於是想到了久已不拉的二胡。一個人坐在小院裏,對著屋簷上的殘雪,嘰嘰嘎嘎地慢慢拉。夜深霜重,腳趾凍得發麻,發木,不由得還想拉。到白天,鄰居過來問罪,娘罵他發瘋,三姐又嫌他吵醒孩子。張二胡不敢再拉,一個人坐著呆呆地想心思。想起前一天晚上見到的月亮,仿佛格外小,仿佛格外冷。又想起那月亮周圍一片雲都沒有,好沒意思。
三姐在房裏孵了一個月,差一點憋死。三天兩頭地叫婆婆堵在門口罵,隻當聽不見。看著張二胡成天愁眉苦臉,說不出的窩囊樣,滿肚子的不高興都算在他身上。這天張二胡給小孩換尿布,手腳重了些,三姐就咬定了他是存心暗算,親爹親娘地髒罵,又一頭撞在他懷裏,讓他打。張二胡不肯打,三姐便扇了他一記耳光。他娘正在茶爐子上做生意,聽著後頭鬧得不可開交,三姐尖聲怪氣地在嚎,一口一個哭腔的“你打,你打”,總以為兒子成了人,成了男人,急步趕去,又聽見啪的一聲,心頭不禁為之一亮,沒想到捂著半爿臉的,是她那個不爭氣的兒子,見她進去,慌忙把手掛下來,一張又白又黃的臉上,幾條紅指印好像剛畫上去一樣。他娘看了心疼,隻覺著這耳光是扇在自己臉上,衝過去,兩手抓住了三姐的頭發,嘴裏對兒子叫道:“這樣的婊子,你還不打?”手上使勁地推、拉,“今天我和你拚了,小婊子,你打死我好了。該了這麼個兒子,又有這麼個老婆,活著什麼意思?”
三姐反過來也是薅一把頭發抬起腳來便踢。這一踢,提醒了對手,於是大家都把一隻腳懸在空中,有一腳無一腳地瞎踢。急得張二胡直在旁邊哀求著別打,又不敢上去拉。到臨了,才想到叫丫頭小玉來勸,這小玉水靈靈的一個人,人小,心眼不小。早站在旁邊看熱鬧,張二胡既叫了,隻好上去勸架。她心裏隻有太太,嘴上喊太太別打了,卻捉住了張二胡娘的一隻手不肯丟。三姐得了空,便在對方的老臉上抓一把,大勝而退。
張二胡娘英勇了一世,頭一次真吃了虧,兩腿一軟跌坐在地上,放聲就哭,搶天哭地地喊救命。街坊鄰居聽了,心裏頭盡管不相信,又不能不慌慌忙忙地趕了來。三姐往床上一歪,打橫一個斜坐,撩起了衣服,大模大樣地就給小孩喂奶。那小孩也是個奇跡,平時裏怎麼哄也哭,今日裏打啊鬧啊差點翻了天,卻是金口不開。街坊鄰居來了,剛進屋,從未見過三姐的陣勢,是男的都嚇得忙不迭地退出去,想走,又舍不得走,一個個便站在小院裏聽話。張二胡娘拉著眾人評理,說著說著光火了,跳起腳來又是一頓髒罵,罵了一大堆不入耳的話。眾女人聽了發膩,都上來勸,說媳婦既然不開口,也是個有畏懼的人,況且又是剛坐著月子,還是見好就收。老人家哪是個得理肯饒人的人,嘟嘟囔囔地一味沒完,戳著眾女人的鼻子道:“我孤兒寡母的,清清白白地過了一世,你們又不是不知道。如今卻是這樣的報應,這清白還有個屁用?”
那邊三姐冷笑一聲,說:“我聽著了這清白兩字,就來氣。你是清了,你是白了,也不掀開馬子蓋照照。要不,你把那東西亮出來,上街看看,有哪個要?”屋裏的女人們聽了,忍不住地笑,屋外的男人聽了也笑。
張二胡娘一時也想不起旗鼓相當的話來駁她,隻是不服氣地說:“神氣什麼,你也要老的,別指望狀元境裏,就你一個大美人。哪個都有年紀輕的時候,我像你這年紀,一樣也可以出風頭。”
三姐說:“那活該,你現在老了,後悔也沒用。”
大家見老的根本不是小的對手,推著拉著,把張二胡娘勸走。老太太臨出門,見兒子苦臉巴巴地也來送。賬都算在他身上,揚手便是一記耳光。說怪來怪去,都是這兒子不爭氣。
張二胡娘回到自己房裏,越想越氣,越想越委屈,又號號啕啕地哭了一場。街坊鄰居大都走了,隻有幾個送她回房的,因為她哭得沒完,全心全意地想走,又不好走。等她哭累了,剛想換個方式,和人家說道理,剩下的人慌忙告辭。她也知道留不住人,嘴上還敷衍著別人走好,換了口氣,搶天呼地地再哭。那最後的幾個人已經到了大門口,隻當聽不見,故意相互間大聲說話,徑自走了。張二胡娘一個人哭得無趣,不一會兒聲音小了,出來到茶爐子上端了盆熱水,痛痛快快地洗了把臉。熱手巾一捂,臉上叫三姐抓破的地方隱隱地痛,回房間照鏡子,發現不止一個破處,也不知那騷貨是怎麼抓的。越想越不甘心,咬牙切齒地生了一會氣,側耳去聽兒子房裏的動靜,要麼死人似的一聲不吭,要麼便是那三姐的浪聲高語,不是罵丫頭,便是罵漢子。於是不由得自己對自己說:“我孤兒寡母的,苦了一生,到了這份兒上,活著還有什麼意思。”想自己好不容易拖大了兒子,兒子不但不養她,半點孝也說不上,又是一味的怕老婆。她現在好在還能管自己一口飯吃,日後真老了癱了,還不活活地餓死。有著日後餓死,倒不如現在死了幹淨。
既然動到了這腦筋,張二胡娘便在心裏做種種死的打算。她年輕時曾見過狀元境裏有個人吃砒霜,痛得在街麵上打滾,不死不活的好半天,臨了雖然死了,那滋味現在想起來也不好受。自己如今是叫媳婦逼死的,逼死已經夠慘了,沒必要受這個罪。秦淮河上又沒個蓋子,幹嗎不痛痛快快跳下去?轉念一想,又不對。既然存心和兒子媳婦過不去,死了就不能讓他們太平。既然秦淮河上當真沒蓋子,萬一都說她是失足跌下去的怎麼辦?倒不如尋根繩子,就堵著兒子媳婦的房間吊死拉倒。於是腦子裏又在想自己死以後的結局,或者有人揪著兒子媳婦去見官,或者媳婦也畏罪吞了砒霜,痛得在地上亂滾,嘴角流血,褲襠裏淌尿,滿街的人圍著看。如此這般地想著,心裏倒也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