狀元境 第二章(2 / 3)

第二天,老太太換上了新年裏才穿的青竹布罩褂,上街買了雙新鞋,在老正興要了碗“過橋”的鱔絲麵,慢慢地吃了,又特地從狀元境西頭回家,挨家挨戶地告別。口口聲聲地說自己老了,不敢妨礙兒子媳婦。眾人聽了害怕,都異口同聲地勸老太太寬寬心。越勸,她越有勁,索性回到自己房裏,叫著早八輩子就死了的男人名字,一口一個“我來了,我來了”,叫得人毛骨悚然。

張二胡聽著心慌,求三姐給娘賠個不是。三姐放下臉就罵:“我最見不得這副沒骨頭的樣子。你也算是個男的,我倒要問問你,你媽究竟是死了沒有?”

張二胡說:“何必呢,你給她個麵子,她也就不死了,到底是我媽!”

三姐說:“你媽怎麼了?我也沒多少錢,她要死,一口薄皮棺材還買得起,不會把她扔了喂狗的。你若是個孝子,盡管跟著死,我不攔你。”

張二胡苦著臉,隻會說:“何必呢,何必呢!”

“什麼何必的,”三姐說,“我就是這歪理,你不敢死,就乖乖地活著。既然是屬烏龜的,就給我把頭縮起來,要不然,你時不時伸一伸,叫我看著惡心。小玉,給我把馬子收回來,怎麼次次都要人提醒。”張二胡看見三姐坐在馬子上,連忙也坐在床沿上,說:“我知道你的心也不壞,就算吃點虧,又怎麼樣?”

三姐說:“少跟我來這套,我這人的心,沒什麼好的。你往哪坐,弄醒了孩子我跟你沒完。你起來,起來!”張二胡隻好站著,三姐又說:“老實說,我也沒什麼對不起你的。你好好想想,我吃了你的沒有?穿了你的沒有?你再想想,小玉的錢是誰出的?這一陣你吃的這些好貨,又是誰的錢買的?我也不說,你隻是該想想,別占著了便宜還當吃虧。喂,不要傻站著,給我拿張草紙。”

這天晚上,三姐頭一次允許張二胡睡在她的腳跟,把個冰冷的腳塞在他懷裏焐著。張二胡的胸口老是熱不了,一顆心七上八下地亂跳,總覺著就要出什麼事。三姐是個倒頭就睡的人,睡著了就打呼嚕。他過去一直以為隻有男人才打呼,隻有老頭子才打呼,自從有了三姐才知道漂漂亮亮的女人也有呼嚕。到了半夜,迷迷糊糊中,他也記不清自己是不是睡著了,仿佛聽到什麼聲音,豎著耳朵聽一會兒,外麵靜得隻有風聲。又聽了一會兒,聽見幾聲淒厲的貓叫,因想起白天時西北風吹得極緊,天陰沉沉的堆著多厚的雲,再看天窗上,白得似乎下了雪。不由得心煩意亂,昏頭昏腦地做起夢來。他夢見雪把樹壓彎了,他娘穿著那件新年才舍得穿的青竹布棉襖罩褂,在雪地上茫然走著,腳印深一個淺一個的,齊齊整整地一直往前。忽然間他娘的形象變成了三姐,青竹布褂變做了大紅披風,也是不回頭地往前走。張二胡清醒過來,身上濕漉漉一層虛汗。他娘那邊已經起床,傳來那扇老掉牙的門的嘰嘎聲,也不知他娘推出推進正在幹什麼。一盆水啪的一聲潑在小院裏,他娘的幹咳聲,輕得聽不見的腳步聲,風聲,還有三姐的鼾聲,都和夜溶化在一起。他矇矇矓矓想睡,又矇矇矓矓地睡不著。三姐翻了個身,依然打呼。這時聽到門口窸窸窣窣地響,響了一陣,又嘭的一聲,有什麼東西撞在門上,心裏正奇怪著,連忙爬下床,一拉門,見娘正懸掛在梁上,唬得退回去大叫三姐:“娘,娘,我娘死了。”又衝出去,抱著娘的兩條腿,拚命地往上送,嘴裏娘啊娘啊地喊個不停。三姐跳下床來,黑燈瞎火地摸了把剪刀,就來剪繩子,剛出門,又被倒在地上的凳子絆了個跟頭,一把剪刀跌出去多遠,摸了好一會兒才拿到。張二胡哭天喊地,那聲音十裏八裏也聽得見。小孩吵醒了,也大著嗓門一起叫。街坊鄰居聽了,想果然出了事,慌慌忙忙套點衣服,陸陸續續地趕來,見門大敞四開著,忙登堂入室,又看見張二胡和三姐已把人解了下來。直挺挺地放在地上,張二胡在一邊哭個不停。來人中有個年紀長一點的,便喝道:“怎麼把人放在地上!”張二胡和三姐聽了,忙往自己床上搬。長者又說:“還不快把繩子解了!”一句話提醒了張二胡,手忙腳亂地去解那套在脖子上的圈圈。三姐因為小孩哭著吵,更忌著和死人放在一道,惡聲惡氣地叫小玉把兒子抱走,又嫌男人手笨,上前一把把他推開,三下兩下地便把繩子解了扔了。看熱鬧的人越聚越多。

反正張二胡娘的命不該絕。繩子解了,隻見她重重地舒了口氣,眼睛睜開了,一時不知自己在什麼地方。三姐撅了屁股就走,張二胡又驚又喜,撲在娘身上,一口一聲娘地叫了不停。他娘也醒悟過來是怎麼回事,於是母子抱頭痛哭。旁人看在眼裏,酸在心裏,都覺得三姐太不像話,一齊慫恿剛剛發過話的那位長者出來主持公道,都說這話惟有你老人家說合適。這媳婦是個辣貨,剛剛你老人家幾句話,還是怕的,你看她哪敢吭一聲。長者便說:“不是我要站出來多事,這年頭,不成體統的花頭多得是,不過這做媳婦的,一味想逼死婆婆,在狀元境裏,沒這個理。”眾人都巴巴地附和,說狀元境裏從沒聽說過有這種事。長者又罵張二胡,“你站出來也是尊人物,如何這麼見不得女人,哪像個有雞巴的。”三姐也不聽他囉嗦,推門出去,昂首站在小院裏。大冬天的,正是滴水成冰的日子,三姐剛坐過月子,又是一身單衣,分明是不想活了。狀元境的人十分尷尬,又不能見死不救,僵了一會兒,便有心軟的去勸。張二胡哭了一會兒娘,起身不見了老婆,尋到小院裏,隻差跪下來求三姐進屋。三姐咬著牙死不依,有人給她披上棉襖,也被她扯下來扔在地上。臨了,眾人推來推去,選了幾位代表把三姐連抱帶扛地送回去。三姐已凍成了冰棍一根,臉白得像張紙,嘴唇也沒了血色,隻有那敞開的衣領間的一角酥胸,紅得像燒起來的火一般。

張二胡小時候,常和狀元境的頑童一起到秦淮河邊玩水。那些頑童捉住了青蛙,尋根什麼管子,便塞在大腿間的小洞裏拚命吹氣,吹了氣,把氣鼓鼓的青蛙扔進秦淮河。那青蛙在水裏前後腳不住地亂動,光剩下掙紮的份兒,卻做不了自己的主。張二胡覺得自己也是個被吹足了氣的青蛙,腆著大肚子浮在水上,正徒然地做些身不由己的掙紮。他不知道怎麼去做個孝子,也不知道怎麼才是個好丈夫。反正他是娘眼裏的逆子,老婆眼裏的壞男人,她們恨他就跟恨賊似的。“你怎麼還不死呢,你爹到你這歲數,早死了!”他娘老這麼咒他。老人家求死不成,便打定主意好好活下去氣氣兒子和媳婦。她再不樂意和兒子媳婦一鍋裏吃飯。自備了一個白泥小爐子,小鍋小炒,三天兩頭吃肉,弄得張二胡也不明白她哪來的錢。有時興頭來了,也喊兒子一起吃。張二胡人傻心不傻,知道他娘喊他吃肉,三姐特地當著婆婆對他親熱,都是一樣的用心。

隻有三姐的小兒子對張二胡一片真心。這孩子剛剛幾個月,遠遠地看見他便要抱,一抱上手,便樂得嘎嘎笑。張二胡為他取了個名字叫天寶。天寶生來巴掌大的小臉,除了一雙大眼睛像三姐,臉上沒一樣不小。有機會張二胡就拉二胡給他聽。二胡悠悠地拉著,小天寶的大眼睛盯在天花板上悠悠地轉。二胡拉到憂傷處,小天寶的眉頭就皺起來。三姐聽了不樂意,直說自己原是當兵的女人,聽慣了槍子的,那聲音劈劈啪啪地並不嚇人,倒是這殺不了人的臭二胡,嘰嘎嘰嘎地像鬼叫,聽著讓人瘮得慌。張二胡打算彈琵琶,又想到吹簫,三姐知道了,一頓好話:“求求你太爺,讓安靜幾天行不行?我死了,你再折騰,也來得及。你急什麼?”

甚至丫頭小玉也作弄他。明知道他喜歡天寶,就是作對不讓他抱。他賭起氣來,想拎著二胡獨自一個人到城牆邊慢慢拉去,又害怕人圍著看,把他當傻子。到後來,終於悟出了一個道理。原來他想要幹什麼,就注定不能幹什麼,因此最好的辦法,是再也不要想幹什麼。於是每天和三姐要幾個小錢,夫子廟有的是茶館,天天東喝到西,西喝到東,隻揀那人多的地方坐。茶喝多了,也粗粗懂了些茶館的門道。原來這茶館日日有三批客。第一批是帶著兒孫進早點的老派人,坐一坐就走。第二批光喝茶,聽書,聊天。第三批又是吃客,吃茶是假的,吃大富貴和永和園的幹絲,吃蘭園的蟹殼黃和包順興的小籠包餃是真的。張二胡混在第二批茶客裏,並不羨慕那幫吃客,隻是偶爾想到天寶大了些,會走路了,可以攙著他來吃早點。他不是個會說話的人,茶館裏閑談高論的資格輪不上,因此便乖乖地聽人說書。聽得津津有味,回去說給三姐聽,卻連不成個故事。

當年秦淮河一帶,有夫子廟三傑,城南三害,狀元境三霸的說法。三傑是文的,以風流能博得妓女的喜歡聞名。一個是有錢的大好佬,不到三十歲的年紀,腰纏著老子橫死後留下的萬貫家財,氣勢磅礴地尋花問柳。一個是有貌的小白臉,客串時也能哼幾句昆腔,因為深得幾位有財有勢的姨太太的寵愛,和妓女往來時並不愁沒有錢花。三傑中的老三,既沒錢也沒貌,全靠寫些豔情的二毛子詩贈送妓女,那些青樓中人難得有這麼一位知己,紛紛倒貼著和他結交。城南三害都是武的,專幹打架鉗毛的勾當。其中東關頭老五,橫行了八年,終因打死人吃了官司,長幹橋蔡包子揍了一世人,臨了卻被人敲斷了腿。隻有信府河的王呆子改邪歸正,足足地撈了一筆錢,開了鋪子做起老板來。相形之下,狀元境三霸沒有人家的名聲,而且不文不武。三傑和三害的尊號是別人叫出來的,三霸的頭銜則是自封的。

這夫子廟周圍,最多做小生意的人。做小生意的難免要為幾個小錢斤斤計較,一斤斤計較,人便抱不成了團,有了事也沒人照應。夫子廟附近多趕馬車的。南京有馬車,還是清朝末年,民國初年大為風行。當年坐馬車的也有三等,一是顯赫的軍官,前有馬隊開道,車門旁站著荷槍的親兵。二是名門的闊少,他們坐的專車又叫享斯美,常常自己操韁,輕蹄嘚嘚,斜照一鞭,帶著美人遊玄武湖和東郊風景區。三是肯花錢的人,這類人最多。無論是跑單幫的商販,還是會情人的姨太太,或者上衙門應卯的官吏,誰出錢誰坐車。平常人家死了人出殯,婚嫁迎娶的,也坐這車。坐三等車的人最多,趕三等車的人也最多。趕三等車的馬夫和做小生意的不同,這些人都是一個媽養的,最講究心齊。平時裏不出車,聚在一起則說 《 水滸 》,說 《 七俠五義 》,罵起人來一呼百應,打架一齊揮拳頭。因此做小生意的被人欺,趕馬車的欺負人,一時成了秦淮河一帶的風氣。

狀元境三霸並不都住在狀元境。狀元境西頭有爿馬車行三霸是三個趕三等車的馬夫。

三姐整日閑在家裏,百無聊賴。天寶逐漸大了,也不釘她。她是個急性子,想跟著張二胡一塊上茶館,既耐不下心來一杯一杯地喝茶,又嫌說書的賣關子,廢話多而太慢,更覺得茶館裏都是些最沒勁的男人。夫子廟地方不小,但是狀元境緊挨著它,用不了多久,玩的地方玩遍,吃的地方吃遍,害得三姐仿佛籠子裏的鳥,腿上綁了線的蚱蜢,白有了一身勁,卻折騰不起來。閑時站在大門口,嘴裏吃著零嘴,懶懶地看著來往行人。因見常常有馬車往西頭去,她總以為那裏住著個什麼了不起的人家,一天心不在焉地散步出去,發現隻是個馬車行,不免一股說不出的滋味。

那天正好沒什麼生意,車行裏幾個馬夫正圍著擲骰子賭博。有兩個不好賭的坐在車行門口,眼睛都盯在來往的女人身上,嘴裏不住地評頭論足。其中一個遠遠地見三姐來,便說:“你看,就這女的,每次趕車從她家走過,都跟我眉來眼去,我隻要稍稍下點功夫,你信不信?”

另一個把眼睛一眯,說:“我當是誰,就她?老三,你也是的,不住在狀元境裏不知道,你不知道這婆子有多凶,有多惡。”

老三說:“真是外行話,女人越凶,越惡,越有那種勁。”說著,見三姐走近了,搭訕說:“這位太太,坐馬車去會什麼人?”三姐白了他一眼,立定在車行門口,踮起腳來往裏看。兩個男的也不由自主地把眼睛往裏一掃,旋即收回來,釘子一般地釘在三姐挺起的胸脯上。老三又說:“你不要看了,這兒就數我的馬最好,包你滿意。”明知三姐不要車,故意纏著她,“像你這樣的坐車,價錢好說,保證你不會吃虧。你真坐,我白幹也行。”

另一個則旁敲側擊:“這話怎麼講,白幹,你趕車的肯,人家坐車的肯不肯呢?”

三姐由他們說去,自顧自地往車行裏走,見那幫人賭得十分認真,興致勃勃地站在一旁看。老三也跟了進來,一雙眼睛滴溜滴溜地在三姐身上轉,想方設法找話說。他是車行裏有名的花花太歲,見了三姐這樣漂亮的女人,血管裏的血流得比平時快三倍,骨頭比平時輕三倍,大聲嚷道:“讓個位,給我們這位太太讓個地方。裘皮,你過來。聽見沒有?”裘皮正當贏錢,抬起頭來,翻了三姐一眼,連忙低頭去找骰子。三姐見了,微微地笑,又到另一個人身後去看。她不知道這個人就是狀元境裏的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