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麵正在醞釀大規模的拆遷,牆上到處用白石灰水寫著“拆”字。這附近的矮房子在幾個月內將全部拆光,朱榮德臉上洋溢著一些即將要搬進新房的喜悅。陳小民知道住新房是要付一些錢的,可是師傅似乎並不為這費用擔心。街上人來人往,陳小民將師傅推到一棵大樹下,自己撿了一個石階坐下來,與朱榮德麵對麵,抽著煙。
朱榮德說:“小陳,你有沒有發現,你師娘的臉上現在越來越有光彩了。”
陳小民說:“陸師傅一直很漂亮的。”
“漂亮是一回事,臉上有光彩卻是另外一回事。”
“什麼叫有光彩?”
“樣板戲 《 智取威虎山 》 中有句台詞,你還能不能記得,座山雕問楊子榮,‘臉紅什麼’,楊子榮說,‘容光煥發’,這容光煥發四個字,就叫光彩。”
陳小民不知道師傅為什麼要對自己說這些。有人從他們身邊走過,是一對年輕的情侶,朱榮德不做聲了,將手中的煙頭往遠處扔去。沉默了一會兒,朱榮德繼續說下去:
“有些事我也不瞞你,小陳,那種事情,你師娘肯定還在做。你師娘已五十歲了,也真難為她,都這麼大歲數,還做這種事情,也真不容易。你不要攔我,你讓我往下說,我不是怪罪你師娘,有些話,你師傅我是不會與別人說的,我隻和你一個人說。小陳,你知道我心裏一直有個疙瘩,我不明白你師娘都這麼大年紀了,為什麼還要做這種事情?”
陳小民聳了聳肩膀,不知如何回答。
“我也問過你師娘,你師娘說,有的人就喜歡老女人,老女人看上去好,安全,那些上了歲數的男人喜歡,那些年輕的民工喜歡,還有考試前的大學生也喜歡。上了歲數的男人,在自己老婆身上,多少年來老一套,已找不到感覺,年輕的民工,還有年輕的大學生,身強力壯,憋得難受,隻想找個地方輕鬆輕鬆,他們都喜歡直截了當,喜歡你師娘那樣的,不像是要訛人錢的樣子,錢又不多……”
陳小民不想聽師傅再說下去,他看著朱榮德,擺了擺手,但是朱榮德意猶未盡,非要繼續往下說:
“你師娘做那事很來勁的,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你師娘快到五十,那也就差不多是頭獅子了。我不是在背後糟蹋你師娘,她真的是很厲害。你不要以為我癱在床上,就不能做那事了,就不是男人了,我別的不行,那玩意兒還沒有問題,我還沒有糟到那一步。我告訴你,你師娘她就好這個,她的服務絕對周到。”
陳小民現在是真的不願意朱榮德再說下去。他想到陸玲玲對師傅無微不至的關心,想到她這幾年來流的那些眼淚,想到廠裏拖欠的工資,想到那些報銷不了的巨額醫藥費,覺得朱榮德太過分了一些。對師傅的病情,陳小民有著充分的了解,他知道對於一個男人來說,半身癱瘓是一個很殘酷的打擊。但是,一個人既然已經遭遇不幸,已經成為弱者,就不應該再去傷害別人,傷害自己最親近的人,因為他們往往隻能傷害到自己的親人。他想到自己每次去看望師傅,陸玲玲完全是出於內心地表示著感激,她希望陳小民能陪師傅說說話,為他解點悶,她顯然做夢也不會想到朱榮德會這麼說她。
陳小民說:“師傅,我送你回去,今天還有點其他的事情。”
陳小民不由分說,將師傅推著就走。朱榮德沒想到會這樣,有些尷尬,一路無話,隻是快到家門口的時候,將腦袋移了一點過來,叮囑陳小民:
“今天說的話,千萬不要對別人說。”
陸玲玲正站在門口看著他們。
陸玲玲遠遠地問著:“去什麼地方了?”
朱榮德討好地說:“我讓小陳推著我隨便走走,這地方再不多看幾眼,以後就看不到,東頭的房子好像已經開始拆了。”
陳小民與小保姆夏俊花的關係,一度似乎有了明顯的進展。陳小民從來沒有當過真,陳家的人也仍然隻是把這件事當做玩笑講,夏俊花卻開始往心上去。因為共同照顧陳功,兩人天天交接班,在一起說的話多了,多少也擦出了一些火花。剛離婚那陣,陳小民還想到去看看女兒,可是不久就發現,女兒竟然和閆連姣一樣不歡迎自己。閆連姣現在又和手下的一個劉科長有些不明不白,這情形就仿佛當年一幕戲的簡單翻版,在權力糾纏之中,劉科長老是在暗中助她一臂之力。陳小民有一次碰上了退休的李國民,提起閆連姣,李國民口若懸河說了一大堆故事。說完了,連聲說陳小民實在是太應該離婚,因為權力欲太強的女人,絕對是變態的。
夏俊花一直有種錯覺,好像隻要她願意,就隨時可以嫁給陳小民。她現在在陳家非常辛苦,跟勞動模範一樣,每天上午要做飯燒菜,吃過午飯,洗了碗,稍稍歇一會兒,就要去醫院換班,然後一直到第二天清早陳小民跟她換班。然後在回去的途中買好菜,然後回家做飯燒菜,天天如此重複。她一個人起碼幹了兩個人的活,因此常有些傲氣,傲氣得大家都不敢得罪她。陳小民每次與她交接班,都不是說走就走,一定要留下來陪她說一會兒話。高幹病房也分級別,大部分是賓館標準間那種規格,兩個人合住一間,陳功住的病房是單間,有衛生間,有彩電,有冰箱,二十四小時供應熱水。夏俊花來了以後,要洗澡,要打扮,要放鬆一下忙了一上午家務的疲憊。如果陳功那天正好要做透析,陳小民必須一起陪了去,因為上上下下這些力氣活非他不行。
有一天,夏俊花很認真地問陳小民,如果陳功真咽氣了,他怎麼辦。陳小民想了想,便用同樣的問題反問她。夏俊花也是想了想,說我和你不一樣的,我不是你們陳家的人,說走就可以走的,可是你走不了,陳老死了,何奶奶還要你照顧,你得為他們一個個送終,都送得差不多了,你自己差不多也老了。夏俊花的語氣中帶著深深的同情,這讓陳小民很感動。夏俊花說,陳老的時間是不會太長了,何奶奶可是有的活呢,再活個幾十年不成問題,你的苦日子不知哪天才能熬到頭。夏俊花的一番話不僅讓陳小民感到親切,而且很感動。從來就沒有人會這麼設身處地地為他想一想,陳家的子女都覺得陳小民照顧二老是天經地義,都覺得他沾的光最大,他從來就沒有獨立生活過,一輩子吃住都依靠父母,離了婚又和父母住在一起,下了崗之所以不至於挨餓,還不是因為照顧陳功,可以拿一筆看護費?有了這筆看護費,陳小民吃多大的苦也應該。
陳小民心中的瘡疤仿佛叫人揭開了。他平時並不太去想自己是否活得冤枉,並不太去想自己的未來會怎麼樣,不管怎麼說,他好歹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廠裏拖欠工資他不太在乎,因為在父母那裏,他有一張長期的免費飯票。醫藥費更不在乎,他平時從不生病,就算是有些不適,以陳功的名義開什麼藥都不成問題,隻要能報出藥的名稱。陳家上下誰有傷風感冒小毛小病,把藥當飯吃也吃得起,甚至夏俊花遠在鄉下的父母,也時常寫信來托女兒弄一些不花錢的公費藥。在陳小民心目中,夏俊花一直是個沒心沒肺的鄉下姑娘,他記得她剛到為民家做事的時候,看上去完全像個小孩子。隨著為民的暴富,做小保姆的也跟著威風起來,她送為民女兒姍姍到奶奶家,從來都是打的來去。穿的是王穎淘汰下來的衣服,有一些還是香港的名牌,她穿在身上比女主人還神氣。陳小民想難怪她要看不上自己,往深處想一想,他自己都要看不上自己了。夏俊花此時突然表現出來的關心,讓陳小民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茫然。
夏俊花有一段時候,存心給陳小民一個機會。她再也不是那個剛十六歲的小姑娘,夏俊花現在已經二十七歲,這是個不小的年齡,而且更糟糕的是,她沒有機會接觸其他男性。陳小民離過婚,陳小民下崗了,陳小民比她大十幾歲,這些都是不足之處,沒有這種不足之處的男人,又怎麼可能看上她。夏俊花利用每天的交接班,盡可能地與陳小民多說些話,有時候甚至放出一些不高明的小手段來引誘他。孤男寡女本來就容易有故事,陳小民是過來之人,她的那點意思全懂,故意裝著什麼都不明白。夏俊花膽子越來越大,陳小民的賊心蠢蠢欲動,已經沒辦法裝糊塗。
有一天,就在病房的衛生間裏,夏俊花剛給陳功換過尿布,用肥皂洗手,陳小民在她身後突然很冒昧地問,可以不可以抱抱她。因為問得突然,她自然要嚇了一大跳,慌亂中把肥皂沫都弄在身上了。陳小民於是試探著撫摸她,開弓沒有回頭箭,兩人掙紮了一番,夏俊花不再拒絕。陳小民偷襲得手,立刻把她渾身上下都摸了一遍。夏俊花軟軟的,像中了邪一樣動彈不了,由他放肆,惟獨那個地方堅決不許碰。這一來,兩個人的關係便有了質的飛躍。夏俊花說,不到洞房花燭夜,她是絕不會讓男人得逞,現在的女孩子,有不少都已經不在乎了,她卻是特別在乎,因為她是從農村出來的,因為男人其實也最在乎這個。夏俊花絕不會輕易把女孩子最珍貴的東西給別人。她在這方麵表現出來的理智,讓陳小民感到震驚。有好幾次,都差不多了,可以隔著一層布撫摸,可以手伸進去碰一碰,然而怎麼哄都不讓完成最後的一步。
夏俊花沒上過學。剛從農村出來的時候,認的字不到一百個,這以後,所有的教育,所有的知識積累,都是通過電視屏幕上的肥皂劇完成。辛辛苦苦掙的工錢幾乎都寄回家了,她的哥哥和弟弟正是靠她的資助才讀完中學,在她的老家,能把中學讀完,已經是很不錯的知識分子,夏俊花因此也感到十分自豪。老家每次來信,最初是王穎幫著念,後來是姍姍,與陳小民關係進了一層以後,這差事便落到了他身上。最新的一封來信內容非常簡單,無非是希望夏俊花再寄一些錢回去,如果手頭不夠,可以先跟主人預支一些工錢,因為她弟弟訂婚,對方是一定要彩禮的。此外,夏俊花哥哥叫人打傷的腰還時時疼痛,幹不了農活,而小侄子的學費還拖欠著呢。
出門在外,夏俊花希望能知道家裏的消息,可是每次來信都讓她感到窩心。陳小民問她哥哥的傷是怎麼回事,夏俊花的回答是讓村長夏光陽打的。陳小民說,既然是讓人打的,為何不找他算賬。夏俊花說,夏光陽是村長,打了還不是白打了,又能怎麼樣。夏俊花跑到衛生間裏去傷心了一會兒,她知道來信就是這麼回事,又知道如果跟何萃芬預支工錢,肯定會聽一大堆廢話。在夏俊花的父母眼裏,女兒在城市裏的日子,就跟天堂一樣,吃喝都不要花錢,一點也不會想到她的難處。他們把她當做了搖錢樹,能惦記到的就是問她要錢,再要錢。陳小民在外麵等著,一直不見她出來,便進衛生間找她,看見她眼圈紅紅的,也不問為什麼,傻乎乎地上前摟她。他們之間所有的調情,差不多都在衛生間裏進行,因為病床上躺著的陳功雖然神誌不清,但是隻要還有一口氣,就是個障礙。
接下來是老一套,陳小民重複著無謂的探索活動。夏俊花不說話,過了好半天,突然紅著臉問陳小民,能不能借點錢給她。陳小民怔了一下,從小到大,他還沒有借錢給人的習慣,因此完全是出於本能地說,我哪有錢借給別人。夏俊花不過隨口問問,並不當真的,他回答得這麼幹脆,頓時讓她很尷尬。陳小民還在順著慣性撫摸她,手腳越來越不老實,她想如果這時候不讓他碰自己,他顯然會認為她隻是為了錢,才拒絕他的,她不想給他有這種錯覺。夏俊花的腦海中一片混亂,竟然忘卻了防禦,她的不抵抗讓陳小民也感到為難起來,他本來還有些後悔,後悔不該一口回絕她,然而這時候再改口,好像有些乘人之危。如果夏俊花拿了他的錢,又讓他做成了那件事,或者順序顛倒一下,是先做成了那件事,然後再借錢給她,他們之間的關係又成了什麼。
陳小民突然感覺到了恐懼。陳小民在關鍵時刻,找了一個借口,離開了夏俊花。他知道再不走開,就什麼都來不及了。陳小民的欲望簡單直接,就是赤裸裸地想做那事。他現在需要的是師娘陸玲玲那樣的女人,是直截了當的皮肉交易,事後大家拍拍屁股走人。陳小民並沒有真正做好娶夏俊花的準備,直到這時候,他似乎才突然明白,原來夏俊花的堅決抵抗,雖然多少有些可笑,有些可憐,也是迫不得已。男人都靠不住,夏俊花想找的,是一個可以托付終身的人,她的機會並不多,江湖險惡人心叵測,她必須珍惜,珍惜,再珍惜。陳小民突然自慚形穢,意識到他根本就配不上夏俊花。
夏俊花不明白陳小民的態度為什麼會發生一百八十度的大變化。她的感情是複雜的,或多或少地被傷害了一下,既有些依依不舍,又有些慶幸。依依不舍的是,畢竟陳小民是她親密接觸的第一個男性,她發現自己其實是有些喜歡他的,那種朦朦朧朧的東西,說沒有就沒有了。慶幸的是,他們雖然有親密接觸,畢竟不算真正的失貞,亡羊補牢還來得及,男人果然像電視劇上一樣忘恩負義,她的貞操還沒有給他,已經這樣了,真要是陰謀得逞,她把腸子悔綠了也沒用。接下來,交接班變得一點故事都沒有,陳小民來接班,夏俊花扭頭就走。夏俊花來接班,陳小民磨磨蹭蹭不肯離開,她一句話也不跟他說。陳小民知道自己對不住她,感到很狼狽,找話搭訕,她隻當沒聽見,甚至都不看他一眼。夏俊花還真是有那點小脾氣,最讓陳小民受不了的,是她賭著氣替陳功換尿布,有時候屎和尿拉得到處都是,夏俊花端了一盆水過來,不聲不響地替陳功洗屁股,洗那已經沒有任何生氣的玩意兒。陳小民感到一種說不出來的別扭,他覺得自己也就像父親的那玩意兒。
兩個月以後,夏俊花突然決定要和高幹病房的一位病人結婚。那人是司法局的一位副局長,年齡比夏俊花大了一倍,老婆已經死了兩年,兩個小孩都在美國定居。這個副局長最大的好處,喜歡把什麼話都說清楚,他把自己的情況如實地告訴了夏俊花。副局長說,自己雖然年齡大了,身體絕對沒有問題,他急著找一個老婆,是害怕自己犯生活錯誤。副局長說,他的孩子在國外,在國外的人思想都開通,絕不會回來與她爭奪遺產。副局長說,他已經五十六歲,到這個年齡,再往上升官已不可能,因此也無所謂官場得失,也不在乎別人會怎麼議論,說他娶了個小保姆,說他娶了個比自己女兒還小的姑娘,說做官做到他這個級別上的官員,有誰能像他這樣還對愛情感興趣。副局長來醫院手術切除膽囊,膽既然被摘除掉了,比有膽的時候更敢有所作為,他直截了當地發起了進攻。夏俊花這種涉世不深的女孩,很快就被俘虜,畢竟人家是一心一意要娶她做新娘。
副局長與夏俊花一起拜訪了何萃芬。何萃芬說這怎麼可以,我們家老陳誰來照顧呢。她仍然還是自以為是,不明白別人隻不過是禮節性地通知她一聲,給她一個麵子。陳小民有些傷感,總覺得夏俊花選擇副局長,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到這個時候,他不由得想起她的種種好來。他想對她表白,說她與其嫁個老家夥,還不如嫁給他。但是轉念一想,明白自己一點也不比那個老家夥強,人比人,氣死人,隻有沒腦子的女孩才會選擇他,能夠住高幹病房的副局長要比陳小民強一百倍。好東西隻是在快失去的時候,才會覺得珍貴,陳小民無限感慨,去百貨公司買了一條兩千多元錢的白金項鏈,偷偷地送給了夏俊花。夏俊花看著發票,看發票上的價格,看發票上的日期,有些感動,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地點還是在衛生間,夏俊花第二天就要正式離開醫院,她已經與副局長正式登記了,領了結婚證書。
夏俊花說:“這麼貴重的東西,我是不能收的。”
陳小民說:“我沒什麼錢,如果有錢,我會買更貴的。”
“你花這錢幹什麼?”
“我願意花。”
夏俊花相信他說的是真話。真話總是感人的,夏俊花熱淚盈眶,夏俊花心潮澎湃,當然不是因為送了自己這麼貴重的禮物,而是對自己的那份真情。這根白金項鏈證明陳小民是真心地喜歡她,真心比什麼都好,真心比什麼都重要。她笨嘴笨舌地不知說什麼好,情不自禁撲倒在陳小民懷裏,緊緊地摟住了他,這是她第一次主動這麼做。在過去,夏俊花總是很被動,夏俊花從來沒有勇氣主動。這時候陳小民要她做什麼都可以,這時候陳小民可以為所欲為,隻要陳小民說一句話,她可以現在就成為他的新娘,她可以廢除與副局長的婚約,與陳小民白頭偕老。
陳小民笨手笨腳地將白金項鏈掛在了夏俊花的脖子上,像一個長輩那樣端詳著她白皙的脖子,深深地吻了一下,然後衷心祝福,祝她婚姻美滿幸福,祝她有一個美好的未來。
已經奄奄一息的陳功,表現了頑強的生命力。他已經失去了與人正常交流的能力,甚至都不認識什麼人了,大小便失禁,吞食困難,然而就是不死不活地活著。夏俊花出嫁以後,連續找了幾個保姆,都做不長,都是幹了沒幾天就走人,因為誰也無法接受要她們兩頭奔忙的要求。又要做家務,又要照顧病人,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而且要忍受何萃芬的嘮叨也不容易,何萃芬的毛病,永遠要說前一個保姆如何不好,別人聽她沒完沒了嘮叨,忍不住就會想,她以後一定也會這樣說自己。
最後隻好請師娘陸玲玲來幫忙。陸玲玲聽陳小民說起自己的煩惱,爽氣地說,我去暫時幫個忙好了,等你們家什麼時候找到合適的人,我再找別的活幹。陳小民說,陸師傅肯幫忙當然太好了,隻是照顧我爸,辛苦不用說,恐怕也太髒了,拉屎撒尿,他現在整個就跟小孩一樣。陸玲玲說,就這樣定了,我又不準備幹多久,不就是幫個忙嗎,有點髒怕什麼。朱榮德在一旁說,別跟你師娘客氣,有些話多說,反而把那點意思,弄得不好意思。
陳小民回去與何萃芬說了,說好隻顧一頭,不做家務。何萃芬說,憑什麼不做家務,別人都能做,憑什麼她就不行,難道我們不是一樣的出錢,難道是你師娘,就要和別人不一樣。你的用心我還不知道,我才不會在你們心上呢,我餓死了活該,累死了是報應,你爸一死,我就跟著一起走,絕不拖累你們。我辛苦一輩子,養大你們七個小孩,老來又怎麼樣,一個比一個沒有良心。陳小民不想與母親糾纏,板著臉說,這樣吧,誰也別請了,就我一個人頂著,我就住在醫院,也不回來了,你愛怎麼就怎麼,二十四小時我一個人頂著,忙死了算。他對何萃芬一直是逆來順受,現在已忍無可忍。何萃芬看他樣子是真急了,就不再說話。
廠裏的情況越來越不像話,下崗工人的那點生活費,越來越沒有保障。全麵停產以後,當年赫赫有名的一個軍工企業,現在隻能靠出賣地皮過日子。有個香港商人進行了全麵的考察,忽發奇想地要把工廠改成一個航空母艦級的吳宮美食城。他將所有的廠區都租了下來,原有的車間全部改成大小不等的包廂,兩個遙遙相對的車間,在空中架起巨大的鋼架,經過富麗堂皇的裝潢,變成全市最大的餐廳大堂,可以同時放下兩百張桌子,服務員全穿著溜冰鞋送菜。袁廠長搖身一變,竟然置全廠幾千號人的生活不顧,成了這家美食城的中方總經理。
十二月十二日是陳功的八十四歲生日,民間有“七十三”、“八十四”是道坎的說法,大哥國民請客為父親做壽,地點就選在吳宮美食城,參加的人有何萃芬,國民全家,二嫂王穎母女,陳小民以及他女兒青青。青青已上小學二年級了,平時與父親很少見麵。何萃芬覺得今天七個子女中,隻有國民和小民兩個人到場,不免有些失落,而陳功還神誌不清地躺在醫院裏。她怏怏地說,為你爸做壽,他又不能來,真是沒意思。從一開始,她就不是很高興,今年她已經八十歲了,過八十歲的生日,沒人給她做壽,說明在子女心目中,仍然是隻有那個當官的老子。陳小民說,你又不提起這事,我們怎麼會記得你的生日在哪一天。何萃芬耿耿於懷地說,你們怎麼可能把我放在心上,我當然隻有做牛做馬的份兒了。大家都不想把氣氛搞壞,由何萃芬去說,點完了菜,何萃芬拿過菜單一看,說這裏的菜倒不貴。
王穎知道是弄錯了,告訴她所看到的,隻是每份的價格,一人一份,加起來就厲害了。何萃芬聽了嚇一跳,大有站起來立刻走人的意思。
國民連忙安慰母親:“媽,你不要緊張,我這裏有好幾張優惠券,吃不了多少錢的。”
“什麼叫優惠券?”
“隻要在這兒吃,結賬的時候,按百分之二十給你優惠券,下次再來吃,這券就可當錢用。”
“你哪來的優惠券?”
國民笑而不答,這地方他來過好幾次,當然都是別人用公款請客。請完了,又用優惠券拍他的馬屁。國民今天存心想讓家人開開眼界,便把這座美食城的種種傳聞,說給大家聽。國民告訴大家,這裏包廂的服務小姐,個個花容月貌,據說都是按空姐的標準擇優錄取來的,又說這裏的裝修絕對第一流,用的都是最好的材料,不說別的地方,就說衛生間吧,每個小便池前麵,還放著一台小彩電,你可以一邊撒尿,一邊看足球賽。陳小民聽了驚奇不已,想了一會兒,突然覺得這麼看電視,多少有些別扭。周圍的環境早就讓陳小民感歎了,他不敢相信這裏就是他過去天天上班的地方,他在這裏領了第一筆工資,在這裏拜師學技術,在這裏認識閆連姣,在這裏參加政治學習,在這裏與同事談天說地打撲克,在這裏下崗。
來的時候比較早,大堂裏人還不多,漸漸地人多起來,人聲鼎沸,人滿為患。一眼望過去,熱火朝天,就仿佛置身於一個大的百貨商場之中,大家要說話,得扯開嗓子叫才行。送菜的小姐衣著暴露,腳蹬溜冰鞋,一手高舉托盤,在人海中像魚一樣穿梭往來。
國民以很熟悉這裏行情的口氣說:“真是邪了門,天天都是這麼多人。這隻是大堂,包廂還要火,不要看這有那麼多間包廂,你要來,必須事先預訂,遲一點都不行。”
陳小民想不明白:“這麼貴,怎麼會有這麼多人?”
“現如今做餐飲就這樣,越貴,人越多。”
“錢又不是偷來的,貴了,幹嗎還來?”
“人氣,你懂不懂,這就叫人氣!”
何萃芬歎氣說:“我就不懂了,現在的人哪來這麼多錢?”
一直不開口的青青,突然老氣橫秋地說:“奶奶,現在的人,錢不要太多!”
陳小民想說他就沒什麼錢。話到嘴邊,沒有說,怕說了,女兒更看不起自己。離開的時候,借上廁所的機會,他到處走了走,試圖在富麗堂皇之中,找到一點往日的痕跡。一切都麵貌全非,見不到一點點的舊影子。離聖誕節還有十多天,到處都是預訂餐位的電話熱線號碼,顯然吳宮美食城非常看重這一天,一位當紅的香港歌手已經說好到時將到場助興。在過道上,貼了一長串來用過餐留影的明星照片,從那些大小不等的照片裏,陳小民突然看到了袁廠長。在陳小民的印象中,袁廠長永遠愁眉苦臉,他不是在嗬斥誰,就是被誰指著鼻子痛罵。廠裏很多資格老脾氣大的老工人,他們見證了這個軍工廠的輝煌曆史,並不把這個年輕的袁廠長放在眼裏。想當年,工廠直屬後勤部領導,當地的省市領導都管不了他們。
如今照片上的袁廠長,確切地說,應該是吳宮美食城的中方總經理袁彪,腦滿腸肥,紅光滿麵,一頭一臉的功成名就。當年的幾千號工人,像沙漠中的一潭死水,突然就全部蒸發了,一點痕跡也不剩下。廠裏的一位老師傅在臨咽氣的時候,曾對自己一位已五十多歲的徒弟說,我已經老了,七十多歲了,死了也就死了,你們怎麼辦,都熬不到退休,你們的徒弟又怎麼辦?陳小民知道,自從最初的下崗開始,下崗的人就沒有停止過抗議,永遠是剛下崗的工人在鬧事,這一撥鬧得差不多了,便輪到新的一撥下崗,再鬧,再鬧得差不多了,又是新的一撥。永遠是有人在幸災樂禍,你方唱罷我登台,鬧的人鬧,不鬧的人看笑話,結果,到最後,誰也不能幸免下崗。袁彪正是靠這種小刀子割肉的辦法,慢慢地將全廠的工人一批批都給打發了。
在回家的路上,陳小民想,自己的二哥被抓起來判了死緩,這種事也未必就不會輪到袁彪的頭上。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老天爺不會瞎眼,不是不報,時辰沒到。從吳宮美食城出來,陳小民用自行車送青青去閆連姣那裏。美食城門口有一個巨大的停車場,陳小民帶著青青從停車場穿過,去取自己的自行車,青青看著停在那的各式各樣小汽車,問走在前麵的父親,他們家什麼時候也能夠買一輛,陳小民頭也不回地說:
“要車幹什麼,你二伯當年倒是有車,而且是寶馬,那車這個城市裏都沒幾輛,可現在呢?青青,我告訴你,我們不要什麼小汽車!”
十二月二十四日這天,一千多號下崗工人將吳宮美食城圍了個水泄不通。陳小民是第一次參加這樣的示威活動,他不僅自己去了,還把師傅也用輪椅推去了。朱榮德不願意拋頭露麵,陳小民做他的思想工作。陳小民說,我們要讓那個姓袁的家夥明白,人心齊,泰山移,不要以為我們當工人的,就一定奈何不了他。朱榮德說,我才不怕那個姓袁的雞巴廠長,他算什麼東西,我是覺得沒臉麵見大家。陳小民說,師傅,要不是袁廠長把個好端端的工廠糟蹋成這麼慘不忍睹,你又怎麼會像今天這樣?
袁彪做夢也沒想到會出現這樣的場麵,這一天,他不僅請了當紅的香港歌星,而且還請了市裏的有關領導。這個城市的人對聖誕節並不熱心,袁彪希望從吳宮美食城開始,每年都搞盛大的狂歡活動。前來赴宴的客人,和浩浩蕩蕩的下崗工人擠成了一片,現場很快失控了,有人打110報警,不一會兒好幾輛警車氣勢洶洶趕到,可是麵對越聚越多的工人,隻能束手無策,隻能停在一旁看熱鬧。幾個女工圍了上去,向公安人員控訴袁彪的罪狀。袁彪派人出來說話,剛露麵便被憤怒的工人一頓暴打。新聞記者在現場開始采訪,有好幾位記者本來是今晚的客人,有的則是在電台和電視台當班,聽到消息火速趕過來。
袁彪仗著請了市裏的幾位領導,揚言說要把帶頭鬧事的人抓起來。他們來到美食城的最高點,推開窗戶往下看,隻看見四處都是黑壓壓的一片人頭。有關領導立刻有些發怵,打電話請示市委書記,先是電話怎麼也聯係不上,終於聯係上了,市委書記一聽這裏情況,聽說有幾千號的人在鬧事,立刻指示先穩定局勢,絕對不能讓事態擴大和激化。有關領導請示如何穩定局勢,市委書記很不高興地說,你既然人在那裏,為什麼不知道怎麼做?口氣顯然是責怪有關領導,怪他不應該冒冒失失參加這種來自民間的宴請,出了事怎麼辦?出了人命怎麼辦?據說市委書記對吳宮美食城的做法並不是很讚成,在掛電話前,市委書記撂下了一句話,說我就知道會出事。
有關領導因此如坐針氈,外麵的工人在拚命地喊讓袁彪出來。袁彪也意識到事態的嚴重,說無論怎麼樣,總得調一些武警來保衛有關領導和香港歌星的安全吧。有關領導立刻生氣了,說武警是你姓袁的說調就能調的,又說你這不是明擺著要坑我嗎?早知道如此,我根本就不應該來參加你這個什麼聖誕節活動。過了大約半個小時,外麵的形勢越來越緊急,有關領導再次打電話請示市委書記,市委書記的秘書說,市委正在為這件事召開緊急會議。有關領導憑直覺,就知道事情不妙,果然不多久,市委書記親自趕到了現場,他根本就沒有通知有關領導,而是直接接見工人,讓工人選出代表來進行對話。市委書記一席話,就輕易地平息了眾怒,他接過110車上的話筒,用純正的普通話大聲說:
“工人同誌們,你們放心好了,我們會給大家一個滿意的答複。首先,我想說,市委對於今天這個局麵,是有一定責任的,是我們的責任,我們絕不推卸。我們對不住大家,工人階級是我們的財富,我想說,把一個好好的工廠,就這麼賣了,就這麼不顧廣大工人死活地賣了,是不對的,是錯誤的……”
晚上回去睡覺,市委書記嘹亮的聲音一直在陳小民的夢中回響,他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興奮。第二天天剛亮,陳小民匆匆趕到醫院去換班,趕緊把昨天晚上的事情都說給師娘聽。他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信號,覺得袁彪很可能會因為這件事徹底完蛋。陸玲玲並不像他那麼激動,說廠都已經賣了,連個屍首都見不著,你師傅也已經那樣了,已經殘了,已經廢了,成了一個廢人,就算是錯,就算是說了一聲錯了,又能怎麼樣?小陳,我告訴你,我們那個廠已經沒救了,我們也沒救了,就好像你爸現在這樣,躺在床上,今天這兒插一根管子,明天那裏打一針,人還有一口氣,可是跟死人又有什麼區別?人要死,誰也攔不住的。陸玲玲現在對什麼都不抱希望。或許是昨天晚上沒睡好,或許是陳小民來得太早,來不及收拾,陸玲玲看上去老態畢現,好像突然之間變蒼老了。在陳小民的印象中,她從來就不像一個五十歲的人。女人打扮不打扮完全不一樣,陳小民好像突然發現她眼角間的魚尾紋,突然發現她嘴唇是那麼幹澀,那麼沒有血色,陸玲玲現在就好像一朵已經枯萎的花,再也不見往日的美麗。
事情的最後發展,果然如陳小民希望的那樣。袁彪說完蛋就完蛋,什麼香港護照和長期定居證,什麼加拿大和澳大利亞的綠卡,根本沒有任何作用。他的罪名太容易認定,所謂五毒俱全,要貪汙有貪汙,要行賄有行賄,用假發票做假賬偷稅漏稅,嫖娼養小蜜包二奶,在澳門豪賭,在瑞士銀行中有自己的秘密賬戶。有關領導跟著他一起受累,據說也“雙規”了。樹大招風,袁彪的手段太歹毒了一些,吳宮美食城那種航母式的經營方式,差不多把全市餐飲生意的風頭都蓋過。現在,他這棵樹終於倒下來,大家無不拍手稱快。
可惜陳小民沒有看見袁彪被繩之以法。如果他能看到,一定會很高興。在那次大規模示威活動的第三天,也就是十二月二十六日下午,陳小民見義勇為,為了捉拿持刀搶劫的歹徒,不幸被刺身亡。事情的發展非常突然,出乎所有人的意外。
這天下午陽光燦爛,陸玲玲比平時早了一個多小時來接班。她又一次和朱榮德吵了嘴,也不為什麼,兩個人拌嘴是經常的事情,陸玲玲一賭氣,就提前來醫院換班。陳小民看她臉色不好,問了幾句,已經知道是和師傅鬧不愉快,胡亂地勸了幾句。陸玲玲笑了,說小陳你用不著勸的,我們兩個人的事,吵過就完,他已經那樣了,我不會和你師傅真生氣的。她說完了,便去衛生間打扮,她是個極愛漂亮的女人,隻要有可能,就把自己收拾得幹幹淨淨。今天出門因為匆忙,她的頭發沒梳好,到了衛生間裏,將頭發弄濕,又抹了一點摩絲,用手托著,讓頭發定定型,然後對著鏡子橫照豎照。
磨磨蹭蹭從衛生間出來,因為來早了,陸玲玲沒有來得及吃晚飯,便讓陳小民到醫院門口小賣部買兩包方便麵。她剛收拾完畢,打扮得有些光彩照人,當然不會想到這次差遣,會送掉他的性命。陳小民欣然從命,轉身下樓,腦海中保留著對師娘的美好印象。從陸玲玲身上,陳小民明白了上年齡的女人打扮的重要性。他想起自己剛到工廠報到那陣,那時候的師娘剛三十歲出頭,那時候的師娘不用打扮,那時候的陸玲玲是一個十足的美人,像熟透的水蜜桃一樣,輕輕地撕掉一層皮,甜甜的汁水就會流出來。經過差不多二十年的時間,師娘的美麗已染上了一種歲月的滄桑,正是這種滄桑感,才使得她在夜色中悄然出沒,別有一種特殊的韻味。陸玲玲與陳小民現在每半個月倒一次班,陳小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師娘做白班的那半個月裏,仍然在兼做皮肉生意。陳小民相信師娘是以一種非常認真的態度,從事著這種古老的職業,他相信她在拉客的過程中,有一種獨到的經驗和手段。陳小民相信師娘市場行情會很不錯,她的魅力絕不比那些年輕的女孩子差。
在小賣部,陳小民買了兩包方便麵,買了一包榨菜。小賣部在醫院的大門口,緊挨著公交車站。陳小民從小賣部出來的時候,一輛無人售票車正好到站,就聽見一陣叫喊聲,車門打開了,一個身穿皮夾克的小夥子跳下車,往陳小民這邊跑過來,從車窗裏同時探出好幾個腦袋來,大喊抓小偷。很顯然那個穿皮夾克的小夥子就是小偷,陳小民出於本能地張開雙手,想攔住他,那人一看苗頭不對,扭頭就跑,陳小民便跟在後麵追,這時候還不到五點鍾,醫院門口有很多人,一時間抓小偷的聲音很響亮。小偷像受驚的兔子一樣猶豫了一下,轉身跑上了過大街的天橋,陳小民跟在後麵緊追不放。另外還有一男一女緊跟在他身後追,陳小民將手中的方便麵向小偷扔過去,小偷抱著腦袋躲了一下。陳小民一個箭步躥上去,拉住了小偷的皮夾克,那小偷臉上頓時露出非常恐怖的樣子。後麵的一男一女也追到了,陳小民以為他們會過來幫自己,沒想到那女的上前將他抓住,往邊上一送,要不是陳小民手上抓住那小偷,他很可能被她扔到天橋底下去。
陳小民想說弄錯了,想說他抓的那個人才是小偷,可是當他回過身的時候,發現那女的手上突然冒出來一把寒光閃爍的小刀。原來這些人是一夥的,那女的是個小頭目,事後才知道,她曾經是省柔道隊的隊員,難怪一出手會那麼孔武有力。她長得還算漂亮,頭發染成了棕色,用嘶啞的聲音說,老板,大家無仇無怨,麻煩你放一馬,我們各走各的路。陳小民緊抓著穿皮夾克的小偷不鬆手,天橋兩邊,有看熱鬧的人,有的人甚至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那女的見求饒沒用,上來在陳小民的大腿上就是一刀,看熱鬧的群眾立刻尖叫起來。陳小民還是不肯鬆手,那女的不由分說,對準他就是一陣猛捅,然後拉著那個穿皮夾克的小偷,揮舞著手中帶血的小刀,在人群中衝下橋,眾目睽睽之下,一路狂奔,最後消失在茫茫的人海中。
雖然離醫院很近,雖然進行了全力的搶救,雖然後來陳小民成了大家紀念的英雄,兩個小時以後,陳小民的心髒停止了跳動。陳小民始終沒有跌倒,他趴伏在天橋的欄杆上,臉上閃爍著夕陽的餘暉。因為站得高,他能夠更清楚地看見那三個小偷奔跑的身影。那三個小偷跑出去幾十米以後,突然分開了,分別往不同的方向跑去。這時候,陳小民已經說不出話來,他的目光炯炯有神,閃閃發亮,用手指著捅他的那個女子跑的方向,像一座塑像一樣再也不能動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