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小民的目光(2 / 3)

陳小民從一名生產第一線的工人,搖身一變,成了坐辦公室的機關科室人員。他先前的同事,百分之九十五下了崗,幾乎是一刀切,沒下崗的都是最重要的技術骨幹,或者是他這樣有些來頭的。大家都說,陳小民運氣實在是好,畢竟是上麵有人,老婆閆連姣先一步調走了,自己又在關鍵時刻去了工會。工會本來就是廠裏的擺設,那些已經下崗的工人,對陳小民沒有任何不服氣,都覺得像他那樣出身的人,仍然當工人本來就有些委屈。事實上,在第一線當工人的,稍稍有些能耐的早離開工廠。對於那些不得不當工人的人來說,下崗是沒辦法的事情,下了崗就隻好認命。當然也有不認命的,覺得陳小民既然已經到工會,就要為工人說幾句話。

對原來在工會的那些人,大家都沒有信任感,認定他們隻不過是廠長手裏的棋子,是沒有靈魂的傀儡,上班除了喝茶和看報紙,心目中不可能有工人的利益。到過年前夕,廠裏對下崗的人沒有任何表示,本來就有一股怨氣的下崗工人,聚集起來請願,跑到工會辦公室去掀桌子。正好工會從大市場批發買了一批啤酒,分發給沒有下崗的工人,這一做法引起了下崗工人的不滿,覺得這廠本來是大家的,他們雖然下崗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過年發啤酒竟然沒有他們的份兒,說明廠裏已經不把他們當做自己人了。沒有下崗的人也有意見,因為那啤酒的質量顯然有問題,一喝就知道是過了期的,購買的人無疑拿了回扣,否則不可能把這種劣質產品買回來蒙人。工會主席裏外不是人,就和來鬧事的下崗工人爭起來。

工會主席說:“又不是我讓你們下崗的,有能耐你們找袁廠長去鬧。”

這句話成了爆炸的導火索,憤怒的下崗工人將辦公桌掀了。陳小民的師傅朱榮德一把揪住工會主席的衣領,將他頂在牆上,然後手上用勁一擰,工會主席的腳便離了地。朱榮德說,我們都是些沒能耐的,今天這些沒能耐的人,要揍你一頓,你信不信?工會主席的眼鏡跌落在地上,他這時候也顧不上麵子了,求饒說,有話好好商量嘛,其實我也挺同情你們。朱榮德氣鼓鼓地說,我們不要你同情,你他媽成天像一條狗一樣,不要自以為了不起。工會主席的兩隻腳總算有一隻夠著了地,他繼續求饒,說:

“好吧,我就是一條狗,今天算我倒黴,今天我根本就不該惹你們。”

事情平息以後,袁廠長到工會來詢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工會主席將下崗工人的情緒,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番,袁廠長的臉色頓時不好看。陳小民插嘴說,也不能完全說人家是來鬧事的,下崗了心情都不好,工會應該為下崗的人說話,應該為他們辦點事,不應該火上澆油,進一步激怒他們。袁廠長說,什麼叫激怒他們,難道我還會怕他們不成。袁廠長根本就不是那種能聽進意見的領導,他很霸道地說:

“工會怎麼了,逢年過節,能發點啤酒,不錯了。按現在這生產形勢,惹火了我,明年什麼都不發。”

陳小民與閆連姣很長一段時期都處於若即若離的狀態。住在同一套房子裏,剛開始,都覺得別扭,漸漸地也就習慣了。閆連姣離婚的決心越來越堅定,最初隻是因為內疚,覺得愧對陳小民,很快弄假成真,真心地想與陳小民分手。在正式離婚的那一年,混得最闊的二哥為民出事了,出了大事。

與兄弟姐妹不一樣,為民所結交的朋友,父母來頭個個都比他厲害。陳小民的哥哥姐姐,包括陳小民自己,與別人談話難免我爸怎麼樣怎麼樣地賣弄。為民從來不這樣,他覺得提起自己父親是最沒有麵子的事情。他更習慣說誰誰誰的父親或者爺爺怎麼樣怎麼樣,誰誰誰的姑父或者姨媽是什麼人。為民的朋友都是一些真正的高幹子弟,本市幹部子弟根本不入他的法眼,他呼風喚雨的時候,沒人知道他的本事有多大。他的公司什麼都做,地點常設在本市一家最高檔的酒店裏。為民身上有七個國家的護照,去香港、澳門比回家看望爹媽還要頻繁。剛開始,公司主要是轉手批文,什麼商品緊俏,就轉手倒賣什麼。短短幾年工夫,暴富的為民已經算不明白自己積累了多少資產。來得快,去得也快,花錢如流水,一段時間內,隻要有能耐到為民的公司去玩,吃喝嫖賭,各種人生享受統統免費。該付的小費,客人想怎麼填就怎麼填,最後統一由公司買單。為民靠了一批朋友,生意越做越大,也因為這批朋友,闖的禍越來越離譜。

為民的公司很快成了一個真正的皮包公司。公司的錢糟蹋完了,便不擇一切手段地弄貸款。陳小民印象最深的,不是為民吹噓自己如何有錢,而是那些貸款給他的銀行,不敢跟他要錢。為民最牛氣的一句話,就是如果我陳為民倒了,銀行也得跟著一起完蛋。一直到為民的案子東窗事發,陳小民才知道自己文質彬彬的二哥,不僅在本市有兩個固定的情人,在深圳和海南的三亞,還包了二奶與三奶。更不像話的,是為民在北京竟然與一個鐵哥們兒合養了一個維族姑娘,據說他們這麼做不是為了省錢,而是為了表示特殊的友誼。

剛被公安機關抓起來的時候,大家並不知道為民的情況有多嚴重。二嫂王穎也不清楚,她隻是一次又一次地回來哭訴,丈夫女色方麵的事情她自然不是一無所知,但是現在既然鬧得公開化了,鬧得全世界都知道了,正好趁機向公婆告狀。二兒子在女人方麵的毫無節製,讓一向自以為家教好的何萃芬大為光火,她暴跳如雷地對媳婦王穎說:

“陳家怎麼會出這樣不要臉的東西!”

何萃芬一生最津津樂道的,就是自己善於相夫、教子有方。她覺得自己這個家庭婦女,和一般沒文化的家庭婦女完全不一樣。何萃芬是有知識的家庭婦女,她當家庭婦女是大才小用,是人才的浪費,是為陳功和七個子女做出了應有的犧牲。她的兒子本來是好的,是環境和社會風氣把他弄壞了。何萃芬恨不得將為民從拘留所叫回來,痛痛快快地教訓他一頓。雖然兒女已經長大,根本不會把她的話放在心上,何萃芬仍然相信自己還是權威。她相信,兒女隻要肯聽她的話,就不會犯什麼錯誤,尤其不會犯生活錯誤。“發財發財,真發了財,又有什麼意思。要我說,還不如像小民這樣,就這樣普普通通,窮一些更好。”何萃芬認定為民出事就是因為錢太多,錢多了,揮金如土,不出事也要出事,“待這件事情過去,我一定要讓為民知道這個道理,錢夠用就行了,掙那麼多錢幹什麼?”

陳小民提醒母親,現在二哥為民的問題,並不是錢掙得太多,而是虧空太嚴重。要是賠錢的話,陳家傾家蕩產,連人一起賣了,也堵不上那個漏洞。何萃芬說,錢又不是為民一個人用的,憑什麼讓他一個人來賠。她根本就不打算弄明白兒子闖的禍有多大,還是按照過去辦事的慣例,既然事情已經臨頭,就由她親自出麵找熟人把事情擺平。現任的市委書記是陳功的老部下,他的仕途平步青雲,與陳功的熱心推薦分不開,何萃芬想陳功不好意思出麵去相求,自己撕下臉皮去求他,恐怕不會一點麵子也不給。

在接待室等候市委書記出現時,坐在寬大的皮沙發上,看著周圍的豪華的布置,何萃芬感歎地對陪她一起去的陳小民說:

“現在當官,隻要運氣好,升得真快,想當年你爸當組織部長,一當二十年,這官怎麼也沒有再做上去。”

市委書記果然很給麵子,他熱情地接待了何萃芬,並且在短短十幾分鍾的談話裏,幾次回憶起當年在陳功手下工作時的快樂情景。他充滿感情地說,沒有陳功對他的關心,他顯然不會有今天的地位。這地位既是黨和人民給予他的,也是陳老關心和栽培的結果。關於陳為民這個案子,市委書記顯然一點也不了解,但是他毫不猶豫地表示,隻要有一點可能,就盡可能地給予照顧。市委書記強調說,共產黨人是大公無私的,大公無私,並不意味著一點人情都不講。他許諾等何萃芬走了以後,將和法院的同誌一起討論陳為民的案宗,他相信會給她一個滿意的答複。

何萃芬做夢也沒有想到兒子會被判死刑。在判刑前,她已經知道為民的罪行是嚴重的,如果沒有什麼背景,被槍斃也不是不可能,然而即使是這樣,她也沒想到兒子真會被判死刑。結果等到宣判出來,何萃芬差一點暈過去。由於她事先過於盲目自信,過於盲目樂觀,陳家上上下下都被一種虛無縹緲的假象所蒙蔽。一向沉默無語的陳功終於忍不住了,老頭子跺著腳,氣喘籲籲地責怪何萃芬,說就是因為她的盲目自信和樂觀,已失去了營救兒子為民的最好機會。現在,大家知道了宣判結果,眾目睽睽之下,再要想鹹魚翻身,推翻已經做出的定論,幾乎沒有一點可能。

何萃芬哭得死去活來,說:“老頭子你這是什麼意思,難道還是我害死了為民不成?難道我會想害死自己的兒子?”

陳功也是老淚縱橫,他不是個情感外露的人,眼見著兒子要被拉上刑場槍斃,想不流淚也不行了,但是他不願意與何萃芬爭辯,到這時候,無意義的口舌之爭隻能是浪費時間。

何萃芬哭著說:“無論怎麼樣,我難道還想加害為民不成呀?”

一旁的人都苦苦地勸,說陳功不是這個意思。

何萃芬仍然是哭著說:“我跟你們爸爸這麼多年,他什麼意思,我還能不明白?我再糊塗,還能不懂他的意思?你們的爸爸說得對,事情一到了這一步,生米都煮成了熟飯,就什麼都完蛋了。就都完蛋了。我知道他心裏是在怪我,他在怪我,我是罪該萬死了,我害死了老二。為民呀,媽對不起你,媽以為是救你,媽怎麼知道會是害你。”

陳功一晚上沒有睡覺。他睜大著眼睛,看著天花板,吧嗒吧嗒落眼淚。到第二天天亮,他起來刮胡子,找衣服,試了一身又一身,然後要陳小民陪他出門。何萃芬問他準備去什麼地方,他板著臉,根本不理睬她。陳小民扶著父親上了大街,走出去一截,陳功要兒子攔一輛出租車下來。陳小民覺得很奇怪,父親平時要車,隨手打個電話就行了,像他這個級別的老幹部,隨時隨地會有一輛奧迪準備著。上了出租車,陳功報了一個地名,出租車朝那個方向開過去。陳小民一時還不明白父親的用意,快到目的地的時候才恍然大悟。陳小民終於明白父親要幹什麼,陳功選擇出租車,顯然是不想讓別人知道他要去什麼地方。

陳小民跟著父親去了省裏更大的一位領導家裏。這位領導是陳功的老上級,已經退下來很多年。他的年齡實際上要比陳功還大一些,但是看上去要精神許多,見麵之後,老上級並沒有什麼熱烈的敷衍,而是開門見山地說,你兒子的事情,我已經全知道了,我說陳功,你怎麼養了這麼個不爭氣的東西。陳功無話可說,隻能一聲接一聲地歎氣。老上級大多數的時間裏,都在教訓陳功。陳小民自有記憶以來,第一次看到有人這樣毫不顧情麵地痛斥他父親。老上級說:“你現在歎氣又有什麼屁用,早幹什麼了,我告訴你陳功,教育下一代,這是很重要的事情。毛主席就說過,我們共產黨人的子女,千萬不能成為大清朝的八旗子弟。想想你那寶貝兒子吧,都幹了些什麼,還有你那個老婆,竟然跑到市委去開後門,給人家市委書記施加壓力。我說陳功,你是不是昏頭了,人退下來了,思想也退下來了,共產黨的法律,難道是你想怎麼就怎麼的兒戲不成?你今天跑來幹什麼,難道想讓我也出來說情,難道是也想開我的後門,難道還不服氣,還想與法律較量一番不成?你說話呀,哼,我諒你也不敢,我諒你也不是個對手。”老上級的書房裏到處掛著自己寫的書法作品,他把陳功痛痛快快地訓斥了一頓,仿佛小學老師教訓自己的學生一樣。陳功心服口服,這一頓教訓就好像按摩一樣,疲倦不堪的身心立刻舒坦了許多。老上級說到最後,嘴也幹了,火也發得差不多,說陳功你今天來,我話說得太多,太重,該你說幾句了。

陳功無話可說,他看著牆上的書法作品,讓老上級給自己寫幾個字。老上級說,我是半路出家,這字拿不出手的。陳功讓陳小民磨墨,老上級說用不著磨,用墨汁就可以,你來得巧,這紙和筆都是現成的,那我就胡亂寫了,你別笑話,我知道你也好這個。他鋪開紙就寫,寫的是“寧靜致遠”四個字,一連寫了幾張都不滿意,最後也不想寫了,讓陳功隨便挑一張。

陳功說:“張張都不錯,小民你挑一張吧。”

陳小民隨手挑了一張,拿在手上,不知如何處理。老上級說,你別急,讓我蓋個印,字這個玩意兒,是“一印遮百醜”,白紙黑字上有那麼點紅,趣味就完全不一樣。

然後是告辭,由警衛員一路送出來。出了大門,陳功臉上的笑意全沒了,他呆呆地看著大街,一聲不吭。在老上級麵前,陳小民發現自己父親年輕了不少,可是現在的情況突然全變了,陳功一下子又恢複了蒼老,變得老態龍鍾,變得遲鈍木然。他成了一根木樁子,站在人行道上,像受了委屈的小孩一樣,兩行眼淚正在往下落。

陳小民說:“爸,怎麼哭了?”

陳功仿佛根本聽不見陳小民的問話。此後一連幾天,陳功沒有說過一句話。過了一個星期,陳功在衛生間撒尿,尿完了,手抓著自己的那玩意兒,站在那兒不動彈。家人連忙將他送到醫院,醫生的診斷是中風,搶救了一個星期,性命是保住了,可是話也不會說了,路也不會走了,人也不太認識了,看見護士小姐就笑,像小孩子一樣的笑,笑得天真無邪,笑得心花怒放。

陳功病重,遠在加拿大的二姐和二姐夫兩人飛了回來。待父親病情稍稍穩定了一些,二姐夫婦加上陳小民和大哥國民,一起去看望穿著囚服戴著腳鐐手銬的為民。為民聽說父親的情況,不由得落了淚,感慨說,我知道爸是因為我的緣故。為民說,我混得好的時候,也沒有想到照顧你們,現在出事了,還要麻煩你們。大家讓他說得有些傷感,眼圈都紅了,說都是一家人,說這些話有什麼意思。為民說,我是該死,二姐和二姐夫遠在國外,也沒辦法照應,我的老婆和女兒,就拜托大哥和小民了,我是對不起她們,也對不起你們幾個。說完,號啕大哭起來,哭了一陣,擦幹了眼淚,為民又問起陳功去見老上級的事情。

陳小民說:“別提了,爸就為這事氣病的,不幫忙也算了,把爸從頭罵到尾,那個官腔真是厲害。”

為民說:“官場上的事,你不懂,人家姚伯伯參加南昌起義,也不是什麼人都配他罵的。爸爸也是,跟姚伯伯生什麼氣,要是早一點去見他就好了。姚伯伯一句話,情況完全不一樣,唉,真是不會辦事。算了,現在說什麼也來不及,我是早就認命了。算了,說些別的吧,對了大哥,你現在還在規劃局,還是當那什麼副處?副處就副處,官是小了些,可是保險,省心,我那時候要送輛小汽車給你,你不敢要,現在看來還是對的,幸好你沒有要。”

與為民見麵的時候,差不多都是他在說話。回去的路上,二姐喬紅說,為民還是那麼話多,真不像死到臨頭的人。二姐夫說,為民肯定在牢裏憋久了,平時沒有說話的機會,逮著機會自然要猛說一氣。大哥國民一直不吭聲,陳小民問他是不是還在想那輛小汽車的事情。國民說,小民我告訴你,我才不會要他的車呢,人是不能貪心的,你看我現在用車,不是很方便?過去是局長才有車,現在我們出去,哪次不是照樣有小車接送。你說我要車幹什麼,還得自己開,像今天用車,我隻要事先和小王打個招呼就行了,小王,我說的對不對?

司機小王一邊開車,一邊說:“陳處要車還有什麼話說。”

為民的一條性命臨了還是保了下來。就在大家已經絕望的時候,為民由死刑突然改成了死緩。何萃芬不知輕重,說反正是死,這等死的滋味更不好受。兄弟姐妹們都為這事感到高興,也懶得與母親爭論,許多事情與她是說不清楚的,去說給陳功聽,陳功光知道眨巴眼睛,告訴他等於沒告訴。經過這次事件,大家都深切感覺到了家庭的敗落,雖然為民最後保住了性命,陳家往日的那種威風已不複存在。風水輪流轉,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為民早在得意的時候就宣布過,好日子要想到倒黴的那一刻,豐收年頭別忘了還有災荒這檔子事。陳家現在可是背透了,陳功病入膏肓,何萃芬越來越固執,為民坐牢,陳小民離婚,三姐文紅據說也在鬧離婚,大哥國民的兒子沒考上大學。

工廠裏效益越來越不好,下崗工人越來越多,工會的人也越來越多。那些有能耐會開後門的,都塞到工會裏來了。袁廠長說,我也沒什麼好辦法,這幾年年年虧損,可總有些人是惹不起,惹不起怎麼辦,隻好往工會裏打發,等到工會人滿為患,再也混不下去了,隻好讓你們也統統下崗。廟裏麵養一個和尚是養,養一群和尚也是養,僧多粥少,終有養不了的一天。事實上,工會早已經人滿為患了,原來是一人一張桌子,現在除了工會主席,其他的人隻能三個人一張辦公桌。工會的房子與過去相比,沒有任何增加,相反還少了一間,因為這個當年風光無限的軍工企業,已到了不得不靠出租門麵房子弄點小錢的地步。

陳小民的師傅朱榮德剛下崗的時候,與廠方交涉講理,總是衝在第一線。朱榮德屬於性格剛烈的那種男人,吃軟不吃硬,寧折也不彎,凡事最講究一個臉麵。他老婆陸玲玲是同一個車間的工人,夫妻兩個雙雙下崗,生活費頓時成了問題。偏偏幾件事情還湊在一起了,所謂屋漏遭逢連夜雨,船漏偏遇頂頭風,越是應該省錢之際,越是需要用錢。一兒一女都在上學,一個大專,一個中專,都是分數差一點,必須要交錢,一交就是一大筆。經濟上好不容易喘點氣,一折騰又是一屁股債。朱榮德是那種不怕幹粗活重活的人,下崗以後,換來換去都是力氣活,替公司送煤氣包,替商場送冰箱彩電,要不就是幹脆去搬家公司,一天趕好幾家,吃苦耐勞,一點也不輸過那些專幹這些活的農民工。

朱榮德是在安裝空調的時候出的事。國營大工廠待久了,受工人階級領導一切的熏陶,很容易養成了那種當家做主的傲慢。既然他的脾氣是不怕吃苦,隻怕受氣,聽不得一點不同意見,因此無論是為誰打工,都注定幹不長。這個城市居民購買空調的心理,常常是臨時抱佛腳,平時無論商家怎麼打折,錢早已經準備好了,可就是習慣按兵不動,非要等到天實在熱得不行,才一窩蜂地衝向商場。這種消費習慣讓商家頭痛不已,因為明顯的淡旺季差別,不僅在備貨的多少上有難度,而且吃不準應該保留一支多大規模的安裝隊伍,多了開支太大,少了應付不過來。到了空調銷售的旺季,商家不得不臨時招兵買馬,胡亂招些工人加入到安裝空調的隊伍中來。失業在家的朱榮德正是在一個突如其來的旺季中,成了空調安裝大軍中的一名成員,照理說必須經過嚴格的專業培訓,然而他隻是跟在後麵看了兩天,連上崗證都沒有拿到,便匆匆上了陣。

結果就出了意外,朱榮德從三樓上摔了下來,原本很結實的一個人,一下子摔成了殘廢。陳小民聞訊去醫院看望師傅,隻見他身上到處打著石膏,直挺挺躺在病床上不能動彈。當時還不知道情況有多嚴重,朱榮德見了陳小民,平時的英雄氣焰已經少了一大截,苦笑著說:

“我當師傅的,真愧對你這個徒弟。”

陳小民確實沒跟朱榮德學到什麼技術。他們所在工廠雖然大,名氣也響,技術含量卻不高,第一線的工人,認認真真學個十天半月,基本上就沒什麼大問題。師傅帶徒弟隻不過是個形式,廠領導把你領到車間,交給車間領導,車間領導再把你領到師傅麵前,交給師傅,這就算是正式的拜師儀式了,從此師徒關係就確定了,終身都不會改變。雖然沒有簽訂什麼協議,在工廠裏,這種師徒關係得到所有人的認同,就像封建時代的包辦婚姻一樣神聖不可侵犯。朱榮德一直為徒弟的家庭出身感到自豪,感覺好的時候,忍不住就會賣弄說,市委的幹部又怎麼樣,看人家養的公子哥兒,還不是照樣當我朱榮德的徒弟。

然而,現在的工人老大哥早沒有了當年英雄氣概。

朱榮德歎著氣對陳小民說:“唉,我們工人階級的好日子,算是到頭了。想當初,誰會想到下崗,就是剛下崗那會兒,誰會想到今天這一步?”

陳小民無話可說。

朱榮德眼圈紅了,說:“我若是像你一樣,索性離了婚,沒家沒小,多好。”

陳小民不知道如何安慰師傅才好,因為陳功就住在醫院的高幹病房,他三天兩頭地順便過來看師傅一眼,也不多說一句話,表示個心意就行了。有一次撈到機會,跟師娘陸玲玲在病房外麵談話,陸玲玲心直口快,告訴陳小民朱榮德這次是徹底完了,癱瘓幾乎是肯定的,以後大小便能不失禁就算不錯。陳小民聽了,心不由得緊起來,呆呆地看著師娘,陸玲玲顯然已被突然的不幸擊垮了,臉色蒼白,嘴唇沒有一點血色。她愁眉苦臉地告訴陳小民,說朱榮德欠的醫藥費根本報銷不了,廠裏說這應該由讓他安裝空調的商家負責,商家說朱榮德是違規操作,應該責任自負。

現在能做的,是趕快讓朱榮德出院,病沒好也得走,因為實在付不起昂貴的住院費。陸玲玲說,醫藥費用這還隻是剛開了個頭,以後的日子怎麼過呀。她讓陳小民不要多心,自己絕不是要跟他借錢,到現在這地步,借多少錢也抵不了什麼事。人怎麼著都得活下去,怎麼著都能活下去,陸玲玲隻想找個人傾訴傾訴,一下子出了這麼大的事情,可憐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難得陳小民還能老惦記著他師傅,陸玲玲說兩個小孩讀書要錢,說你師傅看病要錢,這也要錢,那也要錢,天知道還要多少錢,都是一些無底洞。天不會塌下來,天要是真塌下來也沒辦法,陸玲玲說我是還好,無病無災,可是我到哪去弄那麼多錢。

大約一年以後,陳小民看電視新聞,無意中看到本市掃黃打非的專題節目,有一個很長的鏡頭,竟然定格在自己的師娘陸玲玲臉上。節目的內容是說本市市委大門前廣場,晚上八點過後便成了流鶯猖狂活動的場所,由於鏡頭是偷拍的,被拍的人一點防備也沒有,仍然是肆無忌憚地拉客。記者冒充嫖客出現在鏡頭上,並非什麼稀罕事,妓女在熒屏上曝光也常見,然而是自己的師娘就太出乎陳小民的意外。這樣的節目照例會受到觀眾歡迎,因為太真實,太具體,比電視劇還電視劇。陳小民首先想到所有認識師娘的人,都會大聲地驚叫起來,自己就驚呼了一聲:

“天哪,這不是陸師傅嗎?!”

陳小民接著就想到了師傅朱榮德的感受。像師傅這樣要臉麵的人,發生什麼樣的後果都是可能的。朱榮德在廠裏上班的時候,就是有名的醋壇子,陸玲玲長得很漂亮,是全廠的三大美女之一,據說當年為了把師娘弄到手,他差不多和所有追求她的人都幹過架。朱榮德人高馬大,有一把蠻力氣,打架是天生的好手。在過去的一段時間裏,陳小民曾幾次去他家看過師傅,情況自然是一次不如一次,家裏能賣的東西,已賣得差不多了。那個兒子已大專畢業了,可是根本不像有出息的樣子,工作找不到,就知道一味地嫌家裏窮。陳小民希望師傅能窮得把電視也賣掉,如果真這樣,他起碼不會在電視上看到自己老婆的鏡頭。

陳小民的想法當然是一廂情願。中國人已離不開電視,像朱榮德這種癱瘓在床上的人,更離不開電視。朱榮德看了電視的第一反應,就是要將陸玲玲活活掐死。他覺得這樣的事都出了,自己再也沒有臉麵活在這個世界上。陸玲玲在拘留所被關押了兩天,她回到家,剛進家門,朱榮德撈起床頭櫃上的熱水瓶,對準她扔過去。陸玲玲出於本能地低頭,熱水瓶從腦袋上方飛了過去,打在牆壁上碎了,碎玻璃和熱水濺得到處都是。

朱榮德說:“你這個騷貨去死呀,你為什麼不去死?”

陸玲玲奔進廚房,拿了一把菜刀出來,遞給朱榮德,說我是想死了,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陸玲玲說,人都要一層皮的,我出醜出到這份兒上,還活著幹什麼。陸玲玲說,朱榮德呀朱榮德,你要是個男人,就一刀劈了我吧,千萬不要手軟。你當然是男人了,朱榮德,你狠狠心,劈死我算了。我怎麼這麼不要臉呀,我做什麼不行,居然這麼不要臉,居然這樣丟人現眼。我不配活在這世界上,我已經五十歲的人了,還做這種事,我不該死誰該死。陸玲玲哭天搶地。陸玲玲悲痛欲絕。陸玲玲的眼淚像水一樣嘩嘩嘩地流了出來。

朱榮德決定與陸玲玲一起去死。他們視死如歸,他們平靜如水。兩個人認真地討論如何去死的各種細節,吃安眠藥,吃氰化鉀,在肉湯裏拌滅鼠靈,或者在身體上綁裸露的銅線,然後通電,或者去本市最高的一家飯店,大吃一頓,然後從樓頂上跳下來。死亡的討論一度很認真,很熱烈,死亡是一種解脫,死亡是一種升華。對死亡的向往分散了對痛苦的注意力,在莊嚴的死亡麵前,一切都變得不太重要。死生有命,富貴在天,朱榮德原諒了陸玲玲,朱榮德也原諒了自己。人之將死,其言也哀,都到了這個份兒上,朱榮德十分平靜地說:

“玲玲,想想天底下的夫妻,又有多少是一起死的!”

最後決定把安眠藥和滅鼠靈與芝麻糊拌在一起吃。最後時刻,陸玲玲猶豫了,求生的欲望像雨後的竹筍一樣破土而出。她自作主張地放棄了劇毒的滅鼠靈,隻是往芝麻糊中摻安眠藥粉。整整一瓶的安眠藥磨碎了,一切都在朱榮德的眼皮底下進行,陸玲玲不停地往芝麻糊裏對白色的藥粉。朱榮德的眼睛瞪得多大,看著陸玲玲的一舉一動,嘴角上洋溢著一絲苦笑。拌好的芝麻糊香味撲鼻,陸玲玲開始打擺子,像風中的蘆葦一樣劇烈地抖動著,她嚐了一口已經拌好的芝麻糊用很淒楚的聲音說:

“老朱,我們既然已經把什麼都想明白了,幹嗎還要死呢?”

朱榮德知道她是害怕了,很平靜地說:“玲玲,你不用害怕,把東西給我,我先吃。”

陸玲玲以商量的口氣說:“我們非要死呀?”

朱榮德說:“是呀,為什麼非要死呢?”

“不死又怎麼樣?”

“活著又怎麼樣?”

朱榮德示意陸玲玲把芝麻糊碗遞給他,他接過碗,開始大口大口吃芝麻糊,不一會兒就吃了一大半。陸玲玲注意到他已經在吃應該留給她的那部分,便試圖阻止他。朱榮德說,算了,幹脆我一人吃了吧,你身體好好的,何苦與我一起去死。陸玲玲依依不舍地說,老朱,要是我們不想死,現在還來得及。朱榮德笑起來,說都到了這時候,木已成舟,還開什麼玩笑,我知道你是害怕了,人嘛,誰還能不怕死,你放心,我們夫妻一場,也不容易,我不會逼你的。說完,繼續大口地吃芝麻糊,轉眼之間,竟然將屬於陸玲玲的那一份全吃完了。

陸玲玲盯著朱榮德的眼睛,足足地看了三分鍾,然後發瘋似的奔出門去,跑到最近的一家小賣店,慌慌張張地打急救電話。因為搶救及時,陷入沉睡中的朱榮德又蘇醒了過來,剛開始,他似乎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又會躺在醫院的病床上。護士在他身邊忙碌著,醫生過來了,掀開他的眼瞼,用手電筒照了照,滿意地點了點頭。這時候,朱榮德看清楚身邊都是些什麼人,有陸玲玲,兒子,女兒,有陳小民,還有廠裏的一位領導。朱榮德一聲不吭,他默默地沉思著,想著,就這麼又過了二十四小時,隻剩下陸玲玲一個人的時候,他冷冷地說了一句:

“你又一次讓我成為了笑柄!”

一連多少天,朱榮德不說一句話,兩眼冷冷地望著天花板。有時候默默地流眼淚,陸玲玲手足無措,把能想到的人都找來了,求他們勸勸他,想方設法做些說服工作。可是朱榮德誰的話也聽不進,他現在誰也不想見,尤其不想見熟悉的麵孔。陳小民去看他,連續三天,他甚至連眼睛都不願意睜開。師徒兩人沒話可說,陳小民不甘心,胡亂地找話茬兒。他告訴朱榮德,說自己也離開工會了,也下崗了,換句話說,他們師徒現在已經完全一樣。廠裏已經全麵停止生產了,陳小民說,他現在才算徹底明白,工人階級為什麼是無產階級,無產階級就是突然什麼都沒有了。陳小民從來不是個能說會道的人,朱榮德老是不開口,他隻能試著信口胡說,想到哪兒說哪兒。為了讓師傅心裏好受一些,陳小民用略帶些誇張的口吻,喋喋不休地描述自己的處境,他隻希望朱榮德能相信一點,這年頭,大家的境遇其實都差不多。

朱榮德終於開口了,他感歎說:“小陳,我們不一樣,你有一個高幹的爹。”

陳小民說:“我是有個做官的爹,他就躺在這醫院裏,已經老年癡呆了,而且連腎功能也沒有了,每個星期要做兩次透析,你說這樣的高幹父親,還能指望多久?”

陸玲玲在一旁插嘴說:“可是你爹看病不要花一分錢。”

朱榮德聽見陸玲玲的聲音,剛睜開的眼睛又閉上了,冷冷地對陳小民說:“你還是走吧,我們師徒其實也沒有多深的交情,你犯不著天天來看我。”

陸玲玲說:“人家小陳反正是順帶的,他不是天天要來看他爹嗎?”

朱榮德不吭聲。

陸玲玲又嘀咕了一句:“怎麼好壞都不分呢?”

朱榮德突然大怒,十分厭煩地說:“男人之間說話,你少插嘴好不好。”

陸玲玲的眼睛頓時就紅了,哽咽著說:“小陳,你和你師傅談吧,他不想看見我,不願意聽到我的聲音,你不知道他有多恨我,我現在已經不配出現在他的麵前了。”

“陸師傅,你別走,我天天來看師傅,不光是看他,也是來看你師娘的。”陳小民攔住了她不讓走,憋了一肚子的話,滔滔不絕地湧了出來,“師傅,你也別光想著自己委屈,光想著自己是沒用的,你為什麼不想想師娘的委屈。師娘是對不起你,可是你是不是就對得起師娘呢?有些話,我做徒弟的不該說,你不就是覺得丟人嗎?你不就是大男子思想在作怪嗎?我也覺得丟人過,有一天,我回家,看見小閆一絲不掛地和一個男人在一起,我女兒就躺在一邊,你說我這是什麼滋味。師娘是讓生活逼的,是沒辦法,小閆呢?小閆她還不是什麼都不因為,就莫名其妙地讓我戴上了綠帽子?要說丟臉,我這才叫丟臉,更丟臉的,是我都原諒小閆了,我都原諒她了,可是結果,結果她還是把我一腳蹬了。我又能怎麼樣,我又怎麼樣了?”

陳小民的一番話讓朱榮德和陸玲玲都感到震驚。有些事情雖然早有耳聞,但是由他這樣直截了當地親口說出來,效果完全不一樣。他們目瞪口呆地看著陳小民,聽他繼續滔滔不絕。陳小民慷慨激昂,覺得今天能這麼淋漓盡致地說一次話,很痛快:

“多少年來,我一直覺得自己和別人不一樣,一直有優越感,我不說自己是幹部子弟,別人也都知道。可是幹部子弟又怎麼樣?幹部子弟沒出息,更讓人瞧不起。我現在是什麼,是家裏的男保姆,是家裏的勤雜工,我在為父親送終,也是在為自己送終。我爸人活著,差不多跟死了一樣,我還不是一樣,人活著,與死了又有什麼區別。你說我們家誰像我這樣窩囊過,就是那個判了死緩的二哥也比我強。如今,再說句丟人的話,就連我們家的小保姆,一個農村來的姑娘,她都看不上我,在她眼裏,我是一個連自己都養活不了的廢人。師傅,千萬不要以為天底下就你一個人倒黴,不順心的事情,就你一個人能遇上。要知道這天底下,誰都有一肚子委屈,誰都有一肚子不痛快。”

下了崗的陳小民成了父親的全職護工。他和小保姆夏俊花輪流倒班,照顧生命已經走到盡頭的陳功。像陳功這種級別的幹部,病重期間,公家可以配備兩個服務員,何萃芬就讓陳小民與夏俊花占了這兩個指標。肥水不流外人田,這筆費用給誰也是給。夏俊花原來是二哥為民家的小保姆,她從十六歲開始做,一直做到二十七歲。為民得誌的時候,二嫂王穎曾許諾要為她弄個城市戶口,再找一份正式的工作,為民一出事,許諾自然就泡了湯。陳家上上下下因此覺得有些對不住她,尤其是王穎,她是看著她成長起來的,看著她從一個土氣的農村女孩,怎麼變得越來越洋氣,變得比城裏人還城裏人。

陳小民離婚以後,王穎曾動過讓夏俊花嫁給自己小叔子的念頭,然而她根本看不上陳小民。一來不願意嫁給一個離過婚的男人,二來在陳家這個幹部家庭中,獨獨他太沒出息。大家都覺得陳小民不爭氣,夏俊花受主人的影響,也跟著瞧不起他。水漲船高,夏俊花已開了眼界,太知道有錢有勢的男人是如何威風,發誓要嫁就嫁個有錢有勢的。她不願意與陳小民談朋友,陳家的人反倒更看中她,夏俊花算不上是什麼絕色美人,可是白白淨淨,身材苗條勻稱,健康而且充滿活力,比閆連姣強得多。

為民的出事是個重要的轉折點。首先夏俊花明白事了,終於明白自己說到底,也就是個小保姆,過高的種種想法都不實際。她雖然已幹了十一年家務,但她熟悉的城市生活隻不過是一個暴發戶的家庭生活。這種暴發戶家庭充滿了一種虛無縹緲的不真實,仿佛美麗的肥皂泡一樣說破就破。夏俊花如果想成為一個城裏人,嫁陳小民還真是條捷徑。其次,何萃芬觀念也發生了變化,剛開始,讓夏俊花嫁給陳小民至多是個玩笑,陳家的公子怎麼可能娶一個小保姆,為民下獄和陳功中風,總算讓何萃芬明白了一些實際情況。現在,何萃芬開始為自己的命運擔心,她畢竟是個沒有任何固定收入的家庭婦女,這麼多年來,她從來不想丈夫死了以後怎麼辦,可是陳功將死在她前麵已不容置疑,現實讓她不得不想,不得不預先做好準備。何萃芬知道自己不僅在經濟上要有保障,生活上也必須有人照顧才行,而後麵一項也許更重要更困難。她突然意識到在自己的晚年,如果能有夏俊花這樣一個來自農村的媳婦照應,顯然不是什麼壞事。

朱榮德很快又出院了,陳小民閑著無事,與夏俊花換班後,回家的路上常順便去看師傅。陸玲玲對陳小民說,你師傅憋得難受,難得有你這麼一個好徒弟,別忘了經常來看看他。出院後的朱榮德情緒漸漸穩定起來,有一天,陳小民發現家裏新添了一輛輪椅,一問,才知道是剛買的,朱榮德與陸玲玲的結婚紀念日,兒子和女兒湊錢買給他的禮物。朱榮德一直覺得兒女不是很爭氣,這輛輪椅讓他感到不少安慰。他讓陳小民推自己出去,說想到外麵去散散心,顯然是有什麼話要對陳小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