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小民的目光
陳小民呆呆地看著法官,目光黯然。這是一次走過場的開庭,莊嚴的法庭上空蕩蕩的,沒有一個旁聽者。先前還有一個綠頭大蒼蠅在半空中遨遊,飛累了,便大大咧咧地歇在法官的頭頂上,引得一臉嚴肅的法官不得不揮手去轟趕。蒼蠅突然向陳小民飛過來,法官也突然站了起來,他示意仍在走神的陳小民跟著站起來,很莊嚴地作出了判決。法官宣布支持閆連姣的離婚申請,宣布自即日起,陳小民與閆連姣的婚姻關係不複存在。這位法官口音中帶著濃重的方言味道,有幾個詞的咬字十分滑稽,多少有點破壞法庭的嚴肅性。陳小民自始至終保持沉默,他不停地東張西望,完全像個旁觀者。法官宣讀完判決,看著陳小民,他表情呆滯,好像還不明白。他確實有幾個字沒聽明白,不過,這已經不重要。
從法院出來,閆連姣滿臉歉意地對陳小民說,他們本來可以不上法庭,但是他也太固執了,非要逼著她這麼做。這年頭,鬧離婚上法庭,已經顯得有些愚蠢和多餘。對於現代人來說,離婚應該是件非常簡單的事情,他們既沒有財產分割的問題,在女兒的撫養權上也沒什麼爭議,根本用不著到法庭上來丟人現眼。他們已經分居了許多年頭,在一起早已形同路人。
閆連姣說:“我知道你不願意離婚,可是我覺得,我覺得我們已經沒辦法再做夫妻了。”
陳小民呆呆地看著她。
閆連姣說:“早就不是夫妻了。”
陳小民還是呆呆地看著她。
閆連姣說:“我們事實上已跟離婚差不多了,不是嗎?”
陳小民發呆的眼珠子終於轉了起來,他很認真地看著閆連姣,說:“差不多,幹嗎還要到這兒來呢?”
陳小民回到家還要忍受母親何萃芬的嘮叨。陳小民的父親陳功當了二十年的市委組織部長,自己沒什麼官架子,然而老婆卻成了一個十足的官太太。官太太的最大特征,就是什麼都自以為是。早在陳小民與閆連姣談戀愛的時候,何萃芬就持堅決的反對態度。她反對的理由,不是嫌閆連姣個子太矮,太瘦,而是看不上人家的資本家出身。那時候,文化大革命結束已經快十年了,何萃芬的腦筋還是轉不過來,她不願意小兒子與一個出身於剝削階級家庭的人結婚。何萃芬的印象中,那些做生意的資本家,沒一個是好東西。
陳小民對此很不服氣,他的哥哥姐姐,還有嫂子和姐夫,還有熟悉的童年夥伴,差不多都開始陸續下海做生意,而且都賺了錢,有的還賺了大錢。八十年代是幹部子弟們先富起來的年代,陳家除了陳小民,個個都成了暴發戶。在何萃芬眼裏,她的孩子當公司的經理總經理,與舊社會的小老板完全兩回事,因為經理總經理仍然屬於國家幹部。她討厭自己的子女在一起成天談論生意,對全民經商的風氣非常反感。關於這一點,閆連姣的想法與何萃芬有驚人的相似,大約吃夠了家庭出身不好的苦頭,閆連姣與陳小民結婚以後,對陳小民哥哥姐姐的發財並不眼紅,她最大的理想,就是能在官場上混出些名堂,她覺得自己是塊很好的女幹部材料。
然而何萃芬對閆連姣根本看不入眼,她氣鼓鼓地說:
“她小閆有什麼了不起的,不就是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中層幹部,還是靠了你爸老陳的招牌,要不然,誰會選中她!”
這話已經說過無數遍,接下來就是嘮叨無商不奸,何萃芬相信閆連姣與陳小民結婚,說到底隻是商人的一次投資,她始終認定她不是想做陳小民的老婆,而是為了要當陳小民他爹的兒媳婦。何萃芬對幾個兒媳都有敵意,最不喜歡的就是這個小媳婦。閆連姣與陳小民結婚沒多久就鬧離婚,她的理由是陳小民太沒出息,不上進,像個家庭保姆。陳家眾多的子女中,誰最沒有出息,誰就應該責無旁貸地照顧父母。閆連姣覺得自己在陳家太壓抑,誰都用一種異樣的目光看她。陳小民是陳家的駱駝祥子,家裏的重活雜活,換煤氣,日常買菜買雜物,購彩電修冰箱,修門鈴換電燈泡,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他一個人承包。陳小民家務活幹得越多,上上下下越不把他當回事。通常情況下,對父母的照顧越多,意味著沾父母的光也越多,隨著父母的年齡越來越大,陳小民越來越沒法擺脫照顧二老的責任。離婚是一場漫長的拉鋸戰,陳小民黏黏糊糊的,始終不肯離婚,他並不覺得閆連姣這個老婆好得不得了,也不是舍不得幼小的女兒,隻是覺得自己好不容易結婚獨立,在外麵好歹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家,一旦離婚,他又要不得不回到父母身邊來。除了父母身邊,陳小民無處可去,這是他感到最窩心的地方。
何萃芬憤憤不平地說:“你們又不是什麼電影明星,鬧什麼離婚。要我說,當初就不該結婚,既然結了,就不要離。我們陳家這麼多人,哪出過什麼離婚的,真是丟臉,我們陳家的臉,都讓你們丟光了。她為什麼要離婚,為什麼,還不是你爸離休了,人老了不值錢了。資本家的女兒就這樣勢利眼,她知道你爸退了,老頭子退了,這一退,沒權沒勢了,人家也就不買賬了。當初我要反對你們,你不肯聽,就是不肯聽話,結果自己吃苦頭了。好,怎麼樣,結果離婚,搞得像電影明星一樣。”
何萃芬在吃飯桌上不停地嘮叨。陳小民的三姐和三姐夫碰巧也回來吃飯,大家習慣了何萃芬的沒完沒了,由她去嘮叨。她總是越說越來勁,陳小民忍不住嘀咕了一句,說現在離婚不是什麼電影明星的專利,普通老百姓離婚的要多少有多少。
“她小閆有今天,還不是全靠你爸的招牌,你說說看,她又有什麼本事,要是不從工廠調到防疫站,早下崗了。小民,我跟你說,一點也不要舍不得她,這種女人啦,不值得你去喜歡。你想想看,她有什麼好的,生活作風還有問題……”
一直不吭聲的老幹部陳功示意何萃芬不要往下說了,雖然這幾乎是公開的秘密,有些隱私還是不讓保姆知道為好。何萃芬覺得兒子已經離婚,再也犯不著為閆連姣保全麵子。陳功在家一向沒什麼說話的機會,他本來就沉默寡語,這是長年當組織部長養成的習慣,離休回家以後,他差不多就是個啞巴,每天說的話通常不超過三句半。何萃芬繼續發泄著對閆連姣的不滿,這個家裏現在到處都是她的聲音,她的話顛來倒去無非那麼幾句,無非是陳家的人從來沒離過婚,陳家的人從來不犯生活錯誤,閆連姣她不應該讓陳小民戴綠帽子。
陳小民生於一九六二年底,他的出生完全是個意外。陳家當時已經有了三男三女,無論是陳功,還是何萃芬,都不準備再要孩子。孩子多已成為很嚴重的家庭負擔,正是三年困難時期最困難的年頭,陳功雖然當上了組織部長,因為何萃芬沒有正式工作,全靠一個人的薪水養活一大家人。那年頭,不僅普通的老百姓挨餓,就連陳功這樣的市委幹部,也常覺得吃不飽。春節期間,外國一支著名的芭蕾舞劇團來這個城市演出 《 天鵝湖 》,雖然大家還餓著肚子,一個個麵如菜色,但是想觀看芭蕾舞藝術的激情不減,都去排很長的隊購票。市委拿到了一大堆招待票,分配給那些夠級別的領導,看完演出回去,何萃芬問陳功戲演得怎麼樣,他怔了半天,沒頭沒腦地憋出了一句話:
“都跟沒穿褲子一樣。”
幸好帶回去了演出的說明書,何萃芬仔細研究那印得不是很清晰的圖片,一邊研究,一邊發表議論。沒穿褲子一樣顯然與沒穿褲子不一樣,那年頭,大家還都很保守,免不了少見多怪。與陳功出身農村不同,何萃芬是在城市裏長大的,不過她的記憶中,也隻是在解放前才有過這樣的表演,她不明白的是,在共產黨的天下,竟然也會出現這種純粹資產階級的東西,而且是表演給黨的領導幹部看,她因此有些憤憤不平,不斷地提出質疑。陳功是個悶葫蘆,何萃芬嘀咕了半天,他死活不接茬兒,最後,何萃芬氣鼓鼓地說:
“老陳,你總不能讓我老是自言自語,像個神經病一樣。我就算是對著一堵牆說話,說呀說呀,也會有些回聲。我就算是對一條狗說話,這麼一句一句,狗也會汪汪叫兩聲。難道你老陳除了一句‘就跟沒穿褲子一樣’,就什麼話都沒有了,就什麼下文也沒有了。難道一晚上就這麼一句話。喂,不要咧著嘴傻笑,要笑也給我笑出聲來。我知道你的心思,沒穿褲子才好呢,沒穿褲子不是正合適嗎,什麼受黨的教育多年,你們這些出身農村的土老帽兒,最容易讓資產階級的糖衣炮彈擊中,就恨不得開開洋葷,就恨不得人家不穿褲子。我說老陳,你應該知道我的脾氣,我這人最受不了你這種三棍子打不出一個悶屁來的不說話,我求求你,你說句話,老陳你倒是給我說句話呀。”
陳功隻會偷偷地樂,他有一種能耐,就是無論何萃芬怎麼嘮叨,他都可以堅決不生氣,堅決不說話。何萃芬一直嘮叨到上床,肚子餓得咕咕叫,陳功卻來了勁兒。何萃芬說,我是餓得一點精神都沒有了。陳功這時候也餓,但是精神飽滿,飽滿得就像容器裏的過量液體一樣要溢出來,飽滿得就像氣球充足了氣,打氣筒還在上下忙亂。何萃芬老大的不情願,說你真是個癩蛤蟆,才看了 《 天鵝湖 》,就想吃天鵝肉了。陳功一聲不吭,不由分說地爬到了她身上。何萃芬說,我又不是那些不穿褲子的天鵝,你這麼急猴猴地幹什麼。他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過夫妻生活了,忙中出錯,光顧著圖省事,忽略了避孕,於是便有了陳小民這個直接後果。何萃芬隻記得自己當時真是一點情緒都沒有,事情草草地結束了,她歎著氣,說老陳我跟你說老實話,我真的餓得不得了。
出生在困難時期裏的陳小民,注定了先天不足,陳家的子女中,個個人高馬大,就數他最矮最瘦小。惟一能夠勝過哥哥姐姐的,是一雙明亮的眸子,陳小民有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清澈透亮炯炯有神,他看人的樣子十分特別,很專注地盯著你看,好像一定是要把你的心思看明白似的。從七十年代到八十年代,女孩子談戀愛選對象,經曆過幾個時髦階段,最初喜歡當兵的,然後是國營大工廠,最後才是大學生。有一段時候,尤其講究身高,像陳小民這種不到一米七的小夥子被戲稱為三等殘廢,閆連姣的兩個姐姐談起陳小民,對他的家庭出身羨慕不已,此外,就隻能誇獎他那雙美麗的眼睛。閆家一共四姐妹,閆連姣是老三,老四姣月在廣告公司做事,她不止一次說,陳小民有了那雙漂亮的眼睛,不去拍廣告真可惜了。
陳小民的哥哥姐姐都有學曆,大哥是學物理的,大姐是中專生,其他的幾個,清一色的工農兵大學生。偏偏他最沒有出息,幹部子女的種種好處,到了陳小民這裏,基本上結束了。陳小民高中畢業那年,高考已經恢複了,他的成績考大學不行,於是隻好開後門去當兵。當了三年炮兵,複員回來,陳功剛從組織部長的位置上退下來,餘威還在,由何萃芬親自出麵,將他分配進一家軍工廠當工人。陳小民當工人的時候,認識了閆連姣。他那時還改不了幹部子弟的習氣,動不動就說我爸怎麼樣怎麼樣,誰誰誰是我爸提拔的,誰誰誰一聽到我爸的名字,連大氣都不敢出一聲。有能耐的人正紛紛從工人階級的隊伍中分化出去,國營軍工廠是老牌的鐵飯碗,但是效益不好的苗頭已經暴露出來。閆連姣和陳小民在一個車間,漸漸地熟悉了,她受不了他開口閉口“我爸”,調侃說:
“陳小民,別老是‘我爸我爸’地掛在嘴上,你一說‘我爸’,別人就會不自在,就會想起自己的父親,我們的父親可都不怎麼樣,不像你爸,是高幹,是高幹又怎麼了,也不用老掛在嘴上。”
從談戀愛開始,閆連姣就努力想離開工廠。戀愛不久結婚,結婚後經曆了兩件困難的事情。一是難產,折騰了三天三夜,才把女兒青青生下來。那三天裏她痛得鬼哭狼嚎,仿佛處於地獄之中,到後來把嗓子完全喊啞了。守候在產房外的陳小民嚇得夠嗆,為此何萃芬一直犯嘀咕,說她當年生陳小民的時候,隻是感到好像要大便,稍稍用了點力,就將他生下來了。閆連姣經曆的另一件困難是工作調動,早在談戀愛時,陳小民就吹牛這種事易如反掌,可是直到女兒青青都快一歲了,調動的事仍然沒有著落。閆連姣同樣也有愛吹牛賣弄的毛病,不止一次放出風去,說她馬上就要調動成功,甚至和同事連告別酒都喝過了。從預產期開始,她就再也沒去工廠上過班,用她的話來說,是自己實在沒臉去上班了。大家都把她當做已經調走的人,她現在寧願失業,也不願意回工廠當工人。閆連姣的工作調動成了陳家的一塊心病,她十分固執地賴在家裏,一天調動不成功,陳家的上上下下就都覺得欠她一份人情債。
何萃芬氣鼓鼓地對陳小民說:“小閆本來就是個工人,怎麼再回去上班,就變得好像是我們對不起她一樣。我就不懂了,她憑什麼就不能再當工人,工人階級領導一切,這工人有什麼不好?”
陳小民無可奈何地說:“媽,這話你跟小閆說。”
何萃芬說:“我說就我說,你媳婦難道還能吃了我不成。”
何萃芬最終也沒敢對閆連姣說。閆連姣想調到事業單位,何萃芬也覺得不是個什麼大問題。她隻是生氣,生氣媳婦認死理,不達目的誓不休,生氣陳功不當市委組織部長了,辦點事情竟然會那麼困難。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陳功畢竟還沒有咽氣,何萃芬生氣歸生氣,臨了還是把她弄到區防疫站。在何萃芬眼裏,一個小小的區防疫站算不上好單位,防疫站的站長是陳小民大哥國民的中學同學,見了何萃芬,一口一聲阿姨叫得十分親切。何萃芬不免想起當年的榮耀,感歎說現在辦事太難,你陳伯伯退下來了,人一老,就不值錢了。
站長說:“何阿姨你真會開玩笑,陳伯伯若要跺跺腳,市委大院裏還不跟擂鼓一樣,誰敢不理睬。”
這話說到了何萃芬心裏,她這一輩子,就喜歡這樣的虛榮。何萃芬最受不了的,就是人家不把她丈夫陳功當回事,她立刻故作謙虛地說:
“唉,落水鳳凰不如雞,都離休了,誰還會買他的賬呀。”
陳小民陪著何萃芬一起去了防疫站,從頭到尾,他瞪著一雙大眼睛,一句話都沒說。在這種場合裏,陳小民插不上嘴。陳家的許多事情,最後都是何萃芬站出來擺平。除了在居委會管過一些零零碎碎的瑣事,何萃芬一輩子也就是個家庭婦女,家庭婦女和官太太的雙重身份,讓她幹起什麼事來,多少都有那麼一點點有恃無恐。
區防疫站長叫李國民,與陳小民的大哥陳國民隻是姓不同。這家夥是個好色的小人,閆連姣去上班沒幾天,就發現他是個無孔不入的家夥。李國民覬覦著防疫站所有的女性,好像一條好色的公狗,見了女人就想試試運氣,不放過任何一次可以調情的機會。男人能像李國民這麼公開的好色也是一種奇跡。更荒唐的是,李國民的老婆潘護芳就在防疫站工作,這夫妻倆天生的一對,一個注重進攻,一個注重防守,於是共同創造了防疫站內部的一道奇特風景線。李國民拚命接近討好女人,潘護芳拚命嫉妒排擠女人。
李國民對閆連姣調情的時候,永遠重複那句單調的話:
“前組織部長的媳婦,我們怎麼敢碰!”
這話聽多了,讓人心裏極不舒服。問題在於李國民怎麼也想不出第二句話來,兩個人單獨的時候,他這麼說,當著別的女人的麵,也還是這麼說。潘護芳永遠像防賊一樣,用一種虎視眈眈的目光看著閆連姣。閆連姣回去對陳小民抱怨,說原來以為事業單位的人都是知識分子,都有文化,素質會高尚一些,思想品德應該像雷鋒,事實上卻和工廠的大老粗一樣,甚至比工人更沒有品格。陳小民說,好端端的工人不當,現在後悔了吧。閆連姣說她才不後悔,她從來不吃後悔藥,不過是覺得好笑,覺得李國民沒品位:
“吊膀子就吊膀子,也用不著這麼酸溜溜的,好像吊膀子還要吊出點文化才好。”
閆連姣對防疫站很失望,她開始積極向上,打報告要求入黨,上夜校讀幹部班,學法律,學行政管理。防疫站有一個年輕的副站長叫張坤,很看不慣李國民急猴猴的腔調,常常在背後說他的不是,說他腐敗,說他道德水準太低,說他根本就沒有什麼業務能力。張坤在大學裏是學醫的,應該算是科班出身。他對閆連姣的積極向上大加讚賞,說防疫站的風氣太不正常,又說自己如果提升為站長,將如何如何改革。防疫站是個很肥的單位,李國民把最肥的一個差事交給自己老婆分管。潘護芳手上捏著一枚公章,轄區內任何一家餐館開業,不經過她這道關就是非法經營。
在張坤的策劃下,防疫站掀起了頗有聲勢的“倒李運動”。上級部門接到了不止一封的匿名告狀信,李國民在上麵也有人,知道是張坤搗鬼,撕破了臉與他公開較量。李國民說,你張坤還是我培養的,現如今竟然翻臉不認人,想跑到我頭上拉屎撒尿,也不掂掂自己的分量,稱稱自己是幾斤幾兩。盡管大多數人對李國民不滿,然而在權力鬥爭的較量中,隻要局勢還沒有最後明朗,就沒有幾個人敢公開地站出來。張坤於是明顯地處於劣勢,他突然想到閆連姣的老公公是前市委組織部長,因此決定打這張牌,希望她能夠見義勇為,利用老公公的人際關係,置李國民於死地。
閆連姣在吃飯桌上,傻乎乎地把這個意思說出來,何萃芬立刻有些不高興,她板著臉教訓閆連姣說:
“要是沒有人家李國民,你也進不了防疫站。人不能忘恩,你到那兒才幾天,就胳膊朝外拐,人家好歹是小民大哥的同學,你怎麼能幫著別人整他呢!”
婆媳倆心頭都不痛快,何萃芬私下裏警告陳小民,說你媳婦與那個副站長是什麼關係,怎麼會這樣不知輕重,我看是關係不太正常,你千萬要多個心眼。閆連姣悻悻地對陳小民說,什麼你大哥的同學,這樣的色鬼同學,叫我說,還是沒有的好。陳小民無話可說。閆連姣說,你爸按說也是老革命,可是在你媽的控製下,一點正義感都沒有了。閆連姣說,為什麼現在會腐敗,因為太多的人都是對腐敗現象,采取了放縱的態度,無論多麼不合理的事情,都能睜隻眼閉隻眼。
防疫站的權力鬥爭越來越白熱化,張坤不屈不撓,閆連姣因為幫不上忙,多少有些內疚。張坤情緒低落的時候,極其悲壯地說,大不了這個副站長不當了,這麼一個區防疫站的副站長,芝麻綠豆官,當不當無所謂。他越是這麼說,閆連姣越是覺得對不起他。防疫站的人都相信閆連姣在上麵有關係,都相信她有很厲害的後台,她自己也這麼認為,覺得張坤肯定會怪罪她不肯幫忙。不久,閆連姣被提升為一個部門的負責人,也就是個小小的副科級幹部,為什麼會被提升,她也莫名其妙。同事們更相信她有來頭,而張坤則認定她與李國民沆瀣一氣,認定這提升顯然與李國民有關係。李國民是單位的第一把手,提誰不提誰,當然是一手遮天的他說了算。閆連姣覺得自己是跳到黃河裏也洗不清,她越想證明自己清白,別人就越覺得她心裏有鬼。張坤看到她隻當做不認識,和別人談笑風生,但是眼光從她臉上掃過的時候,仿佛看到陌生人一樣毫無表情。這讓閆連姣感到很沮喪很傷感,她自認與張坤是一個戰壕裏的戰友,現在卻被人看成了叛徒,心裏亂七八糟不是滋味。
閆連姣采取了一個最愚蠢最極端的辦法來證明自己無辜。張坤的老婆是他的大學同學,工作了若幹年以後,也是因為在單位裏不順心,又考上了研究生。張坤因此在辦公室牢騷滿腹,說自己當個副站長沒什麼意思,還不如去讀書更好。閆連姣在一旁插嘴說:“考上研究生好哇,你應該請客。”
張坤當著一大堆人的麵,說:“有沒有搞錯,是我老婆考上研究生,又不是我考上。”
閆連姣說:“還不是一樣,出了這樣的喜事,當然應該請客。”
張坤說:“要請客,也不能這樣不擇手段。”
閆連姣說:“我就是不擇手段。”
張坤不近人情地說:“請客也不會請你。”
閆連姣有些下不了台,紅著臉說:“你不請我,我自己去。”
張坤冷笑了一聲,說:“怎麼說都沒用,你想讓我請客,我還想讓你請客呢。”
一旁的人附和說,對對,要請客,應該讓閆連姣請客,她好歹是提升了一個副科級。閆連姣趁機下台,爽快地說,請客就請客,說請就請,今天在場的人都別走,我們就近找個館子。於是中午在附近找了個館子,胡亂地點了些菜。張坤不肯參加,大家又是拉又是勸,他也不好意思硬拒絕。吃到一半,張坤無意中說了一句,怎麼沒有把李國民喊來,他知道了,肯定要不高興的。大家都不做聲,閆連姣不在乎地說,不就是隨隨便便吃頓便餐,有什麼高興不高興的。
一起吃飯的人當中,有李國民的心腹,大家好像突然想到餐桌上的每一句話,都可能傳到他耳朵裏,不免有些拘謹起來。事後不久,李國民果然半開玩笑地問閆連姣,說你請客怎麼也不招呼我一聲。閆連姣笑著說,我是想喊你的,可是找不著人呀。李國民於是說,下次千萬不要把我落下了,我可不想脫離群眾。閆連姣把這番話,原封不動地告訴了張坤,張坤心領神會,與閆連姣的關係,立刻又恢複到原來差不多的狀態。
到這一年的秋天,有一天,閆連姣與張坤一起在市防疫站開會,回來的途中路過張坤家。閆連姣說,聽說你家的裝潢非常不錯,我們也要裝潢了,去你家參觀參觀。因為是閆連姣主動提出來的,張坤也就沒有拒絕,兩人爬上七樓,是頂樓,閆連姣氣喘籲籲,說住這麼高,都用不著再鍛煉了。進了房間,也沒什麼特別可以參觀的,房子不算大,最普通的那種裝潢,閆連姣裝著很有興趣的樣子,到處看了看,最後對著牆上的照片說:“你老婆挺漂亮,尤其是那雙眼睛。”
張坤客氣地說:“照片嘛,當然要比本人漂亮。”
“怎麼可以這樣說自己老婆!”
“這也是實事求是。”
閆連姣後來見過張坤的老婆,確實像他說的那樣,要比照片上遜色不少。兩人找不到什麼別的話可以說,就談張坤在外地讀研究生的老婆,閆連姣對她十分羨慕,她越是羨慕,張坤就越做出不以為然的樣子。當時,那一帶的高房子還不算多,他們從七樓的窗戶裏看出去,已差不多有極目遠望的意思。在他們窗戶下,是成片的矮房子,熙熙攘攘有些人聲。說著說著,閆連姣感慨起來,說你有了一個那麼好的老婆,也不知道愛惜,男人都是這樣的。
張坤說,誰說我不知道愛惜,我愛惜得很呢。
閆連姣做出不相信的表情。
張坤於是一伸手,將閆連姣摟住了。因為沒有什麼前奏,閆連姣嚇了一大跳。在防疫站,李國民是個眾所周知的好色之徒,而張坤卻是個十足的正人君子。李國民是護校畢業的中專生,張坤是名牌大學的畢業生。會咬人的狗從來不叫,張坤隻不過用了一招,就將閆連姣完全製服了。
陳小民的二哥為民分配了一套新房,原來的舊房給了陳小民。為民是陳家混得最闊氣的人,他的那個公司可以稱為高幹子弟連鎖公司,八十年代改革開放,這樣的公司最神通廣大,市場上缺什麼,公司就倒賣什麼。有了自己的房子,陳小民夫婦如願以償搬出去單獨住,結婚之後,陳小民和閆連姣一直生活在老人身邊,對於小夫妻來說,這是很別扭的一件事情。何萃芬的嘮嘮叨叨,早就讓閆連姣感到不耐煩。
沒拿到房子之前,閆連姣借了一大堆裝潢的書籍,準備大張旗鼓折騰一番。臨了卻隻是最簡單地收拾了一下,就匆匆搬進去住。陳小民發現閆連姣的精神麵貌有了很大變化,她變得有些喜怒無常,常常無端地大發脾氣。陳小民是個性格極好的男人,他並沒有去細想她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變化。陳小民離開父母不久,何萃芬洗澡不小心摔了一跤,把大腿骨活生生摔成了骨裂,疼得天天在床上叫喚,到晚上沒辦法睡覺。她早就開始發胖了,加上個子本來就高,生得矮小的保姆根本搬不動她,隻能讓陳小民陪夜。何萃芬每天晚上要翻無數次身,陳小民因此睡不踏實,兩個星期下來,人整整瘦了一圈。
陳小民這一陪夜,就是一個月。一個月以後,為民和二嫂王穎回來看母親,何萃芬說,今天晚上應該讓為民值班,小民已經辛苦了一個月,他媳婦背後肯定在抱怨,要怨我讓她守活寡了。在何萃芬眼裏,小兒子陳小民是個怕老婆沒出息的男人,而閆連姣則是四個兒媳婦中間,出身和教養最差勁的一個。何萃芬從來沒有明說過必須與幹部子女聯姻,但是她確實看不上閆連姣這種小家子氣的出身,始終認為陳小民是自毀前程。
陳小民吃了晚飯,看了一會兒電視,教為民一些基本的護理方法,然後興衝衝回自己的小巢。為了讓閆連姣吃一驚,陳小民事先並沒有打電話給她。他沿著黑漆漆的樓道往上摸,一邊爬樓,一邊哼著當時最流行的一首歌曲。摸出鑰匙開門,因為一直是在黑暗中摸索,眼前出現的光線顯得十分明亮。臥室的燈大開著,閆連姣赤條條四腳朝天,正全力以赴與一個男人在做那種事,正做在興頭上。他們不到兩歲的女兒已經睡著了,就睡在一旁的大沙發上,對正在發生的事情全然不知。
陳小民做夢也不會想到這樣的場景。他記憶中,閆連姣是個矜持的女人,即使和自己丈夫做那種事,也不願意脫得一絲不掛。那個陌生的男人自然就是張坤了,陳小民曾聽閆連姣無數遍說過這名字,今天第一次相見,竟然以這種獨特的方式。接下來的一幕難以用筆墨描述,時間一下子靜止了,大家都怔在那裏,誰也不知道該做出什麼樣的反應,誰都在等待別人做出反應。陳小民衝了上去,他沒有直接去碰那兩個裸體的男女,而是以最快的速度,抱起散落在地上的衣服,跑到窗前,像天女散花一樣全部扔到了樓底下。憤怒的陳小民回過身來,拿起床頭櫃上的台燈,朝那對狗男女扔過去,閆連姣驚叫著跑進廁所,啪的一聲將門鎖上了,張坤搶了一個枕頭,扭身就走。陳小民追在後麵,朝他屁股上踢了一腳,張坤跌跌撞撞往大門那邊跑過去,他回過身來,將枕頭扔向陳小民,然後隨手拉開大門,沿著黑漆漆的樓道逃之夭夭。陳小民聽見他在樓道上摔倒的聲音,聽見鄰居驚訝的聲音,隱約還能看見那白乎乎的身影,陳小民想操件家夥追下去,張坤已經在跌倒的地方爬起來,消失在陳小民的視線之外。
閆連姣在廁所裏像小孩子一樣抽泣著。陳小民走到窗前,他看著樓下,看見張坤在地上胡亂撿了一件衣服,一邊手忙腳亂地往身上套,一邊抬頭對樓上看,然後往黑暗深處走去。怒不可遏的陳小民對著廁所門猛捶,門並沒有被捶開。廁所裏的閆連姣停止了抽泣,經過一小段的寂靜,她帶著哭腔說:“陳小民,我對不起你。”
陳小民說:“什麼對不起,你太對得起我了!”
“陳小民,我不想傷害你。”
“你沒有傷害我,你一點也沒有,你他媽是給我臉上增光,我覺得我現在實在是太光榮了。”
“我真的不想傷害你。”
“你真的沒有傷害我,一點也沒有,我明天就到廠裏麵去亂喊,我要大聲宣布,我一點也沒有被傷害,我好端端的,好得不能再好。我要在廠裏麵大聲宣布,我陳小民的老婆偷人了,我老婆給我戴了頂綠帽子,她給我戴了一頂偉大光榮的綠帽子,我光榮得不得了,因為戴綠帽子是世界上最光榮的事情,我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閆連姣知道陳小民痛苦得不行,可是她還是不敢將廁所門打開,怕他衝進來暴打自己。
陳小民說:“閆連姣,我他媽真會殺了你,你信不信?”
閆連姣不吭聲了。
“我殺了你,再去找那個男的算賬。”
閆連姣又哭起來,她說:
“陳小民,我是個壞女人,你不值得為我這樣。”
陳小民明澈的目光開始變得黯然起來。給他帶來巨大煩惱的,不僅是閆連姣的失貞,而且還包括她坦然地向公公婆婆交代了自己的醜事。陳小民覺得在短短的時間內,被又一次傷害了,如果說閆連姣與張坤的私通,是用小刀子在陳小民的心口捅了一刀,母親何萃芬的喋喋不休,就仿佛往刀口上撒鹽。陳小民從母親的眼光裏,看到了那種發自內心深處的鄙視,閆連姣的所作所為,正好證實了何萃芬平時對她的判斷。從此何萃芬一提到閆連姣,嘴角邊就更加要流露出不屑。
閆連姣和張坤的關係很快畫上了句號。當然不是因為內疚,閆連姣發現張坤與李國民其實是一路貨色。在權力的鬥爭中,具有年齡優勢的張坤終於占了上風,取代了李國民原先的位置,很體麵地讓李退居二線。兩人化幹戈為玉帛,和平共處互不侵犯。說這兩個人就此狼狽為奸有些過分,然而閆連姣絕對相信,張坤會把這事作為賣弄的資本告訴李國民,會有意無意地出賣自己,會說是她主動找他的。男人在這方麵都很壞,男人在這方麵都他媽的不是東西。現在,陷入權力鬥爭旋渦的是閆連姣與張坤。老的矛盾關係已不複存在,代替的是剛提升為副站長的閆連姣向張坤的挑戰。自從進了防疫站之後,閆連姣一直官運亨通,從副科升為正科,又迫不及待升為副處,雖然區裏的處級幹部,行政級別按例應該要低半級,但是閆連姣一朝權力在手,羽翼已豐滿,大有尾大不掉的意思。閆連姣與張坤終於從同一個戰壕裏的戰友,演變成你死我活的對手,閆連姣現在看張坤不順眼,就像張坤當年看李國民不順眼一樣。張坤扶正以後表現出來的腐敗,與前任相比有過之無不及。他在玩弄女性方麵,也比李國民更有水平更見功夫。李國民通常還隻是口頭腐化,成功率並不高,不像張坤,仗著年輕帥氣,仗著深知女人的弱點,攻城拔寨,攻無不克戰無不勝。
自從閆連姣坦然認錯以後,陳小民在父母麵前總有一種抬不起頭的感覺。何萃芬談到閆連姣,動不動就搬出這件事。閆連姣的本意是想表示歉意,然而有時候的認錯,往往代表著認了就認了,錯了就錯了,如果陳小民還要計較,就好像反而是他的不對。閆連姣的認錯理直氣壯,她覺得陳小民如果不能原諒她,那麼就離婚好了。偏偏陳小民既不能原諒她,又不想離婚。
閆連姣說:“陳小民,我是真的對不起你。”
閆連姣說:“我們離婚算了。”
在一開始,閆連姣也不想離婚。她隻是這麼說說而已,仿佛是孩子犯了錯誤,自己挑了一種受懲罰的方式。漸漸地就真的想離婚,她忍受不了陳小民的沉默,忍受不了何萃芬的嘮叨。何萃芬說,你當然要離婚了,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當年你看中我們陳家的勢頭,這才委屈自己嫁給了小民,現在陳家不行了,你當然要另擇高枝。你是鳳凰,陳家的樹枝已經棲不下你了。你是個騷貨,小民那種老實本分的孩子,怎麼能滿足你的欲望。我們陳家什麼時候出過這種不要臉的事情,我們陳家的臉早讓你給丟光。你是狐狸精,你是江青,是江青又怎麼樣,遲早都有粉碎“四人幫”的一天。
閆連姣發誓再也不要見到何萃芬。她確實對不起自己的丈夫陳小民,但是並沒有什麼對不起何萃芬,輪不到她一次次跳出來指桑罵槐。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閆連姣千錯萬錯,老是這麼念經一樣地嘮叨,天大的罪名也抵消得差不多了。況且這件事與何萃芬本來沒有多大關係,就是有那麼點牽連,也不能老是這麼死抓著不放。要允許別人犯錯誤,更要允許別人改正錯誤。何萃芬不就是一個自以為是的家庭婦女嗎,過去大戶人家的官太太,多少還有些教養,知道掌握分寸,不像何萃芬這樣窮凶極惡,得理不饒人,非要把人置於死地,非要把人打進了十八層地獄,才會心滿意足、善罷甘休。
陳小民明亮的充滿活力的眼珠子,失去了往日的光澤。他的目光變得茫然、遲疑、猶豫不決。陳小民仍然改不了喜歡盯著別人看的習慣,他的眼睛還是那麼大,還是那麼專注,從別人的遊移不定的眼神裏,他不止一次看到了曖昧。在工廠上班,同事之間談天說地,性永遠是一個津津樂道的話題,而戴綠帽子則代表著一種最大的羞辱。男人是可忍,孰不可忍。由於閆連姣原先也是這個廠的,總有些人忍不住會問起她的情況,工廠的狀況越來越不好,經濟效益越來越差,別人談起閆連姣,免不了流露出羨慕的神情,都說她走得好,走得對。有人聽說閆連姣已經升了官,熱情過度地想上門做客,陳小民的臉色因此很不好看。
同事說:“我們到你們家,是去看閆連姣,你板什麼臉?”
同事又說:“閆連姣升了官,搭點什麼架子倒也罷了,你陳小民臉上這麼難看幹什麼?”
工人階級領導一切的黃金時代已經一去不返。早在陳小民剛開始決定要當工人的時候,工人階級的境遇已經開始走下坡路。從部隊轉業時,二哥為民就覺得選擇去工廠的想法有些愚蠢。為民說,什麼軍工廠,什麼全民所有製,說到底,不就是生產鞋嗎。陳小民說,人家生產的是軍用球鞋,全國差不多有一半的軍用球鞋,都是這個廠生產的。為民說,跟你說不清楚,你這是受媽的老觀念影響,我告訴你,有些老觀念會過時的。在一旁忍著沒吭聲的何萃芬不樂意了,氣鼓鼓地說,天塌下來,當工人也不會錯到什麼地方去,你爹在市委當幹部,文化大革命中還不是照樣受工宣隊的管。為民知道與母親更辯不清楚,背地裏對陳小民說,我把話先撂在這,你要去當工人,保證後悔也來不及,你以為還是文化大革命嗎?
陳小民剛當工人的那幾年,工人的經濟狀況差不多是有史以來最好的。除了工資之外,每個月都有獎金,加班費與過去相比也翻了倍,動不動就分東西,一會兒分箱柑子,一會兒分箱蘋果。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飯,談到各自收入,二嫂王穎眼紅地說,還是小民夫妻好,當個普通工人,比我們大學畢業的人拿的錢還多。二姐喬紅和三姐文紅都有大學文憑,也是一肚子牢騷,感歎說現在一點也不重視知識,研究導彈的還不如倒賣雞蛋的。當時閆連姣拚命想離開工廠,除了二哥為民,都覺得她的想法很怪,好端端的國營大工廠的工人又有什麼不好。然而事實卻證明她的選擇太英明了,閆連姣離開不久,形勢便發生了激烈變化,陳家的子女除了當工人的陳小民,個個都是時來運轉,做生意發大財,不做生意的移居去國外,二姐去了加拿大,三姐去了日本,三哥全民去了美國。
當工人的開始遭遇下崗,果然如為民預料的那樣,什麼軍工單位,什麼全民企業,說不景氣,立刻不景氣。何萃芬不相信自己的兒子會下崗,幾十年了,還從未聽說過鐵飯碗也會打碎,她找到兒子工廠的袁廠長興師問罪,說你這個廠長怎麼當的,竟然弄得手底下的工人要沒飯吃。袁廠長被她不可一世的官太太脾氣鎮住了,連忙解釋說工廠敗落到了這一步,實在是迫不得已。袁廠長訴說了自己當領導幹部的種種難處和苦衷,說著說著,眼淚都快流出來,何萃芬因此也有些感動。陳小民所在的車間,是全廠最不景氣的一個車間,袁廠長多少有些忌憚何萃芬的威脅,在采取果斷措施之前,先將陳小民調到了廠工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