棗樹的故事
一
沒人知道隻是城牆的一個窟窿,粗粗野野一道不規則的裂縫,藏得下這麼多人。都想著那不過是道裂縫,隙開著,黑黑的陰影,睡著冬眠的蛇和快餓死的狗。當白臉領著岫雲撥開枯草,深伏的黑鳥驚起,蝴蝶亂飛,有著古怪花紋的老鼠嗖嗖遊出去,一場圍殲匪徒的戰鬥打響了。
爾勇最擔心的,是這該死的城牆窟窿裏另有一條通道。他跟蹤白臉已經半年多,整整七個月,二百十一天。
這次該收場了。
結果證明爾勇的擔心多餘。那魚嘴似的洞口下麵,是個側臥著的悶葫蘆。白臉一生中犯過無數次錯誤,偏偏這一次要了他的命。魚的肚皮裏是座廢棄的軍火倉庫,雖然要害部位用鋼筋水泥加固,一次致命的爆炸,已經使軍火庫失了原形。選擇這樣的洞窟作為藏匿逃避之處,爾勇多少年以後回想起來,都覺得曾經輝煌一時的白臉,實在愚不可及。不用說狡猾的狐狸,就是耗子也知道留條退路。
1950年的春天似乎來得早了些。天氣像夏天一樣幹燥。春風拂過,可以聽到幹枯茅草折斷的裂聲。岫雲身不由己跌進魚嘴,她的腦袋剛挨著白臉厚實的胸膛,那厚實的胸膛像堵牆倒過來似的猛地把她閃開,劈裏啪啦的槍聲響成一片,賽過新年的爆竹。
二
岫雲是人們稱為小家碧玉的那種角色,細皮嫩肉,很招人喜歡。她的父親開過一家水果店。當年秦淮河一帶,都知道東關頭有個筱老板,筱老板有個獨養女兒叫岫雲。
岫雲的祖母堂子裏出身,掛牌時雖不曾大紅大紫,卻碰上了交好運的機會,從良嫁了個闊佬。那闊佬後來做官成了要人,妓女出身的小老婆舍不得丟,便拿出錢來打發小老婆拖油瓶帶來的私生子,這私生子就是再後來的筱老板。筱老板十六歲在夫子廟擺攤做生意,生意一時好,一時壞。筱老板不窮也不富。
岫雲一看就是老實巴交的人,小小的個兒,卻不瘦。她自己的媽死得早,因此有個後媽張氏。張氏無兒無女,便指望岫雲招個好女婿。她娘家開當鋪的,挑三揀四最拿手,不是這位不滿意,就是那個不稱心,拖來拖去,女兒已經十九歲,慢騰騰地依舊不著急。又過了一年,日本人來了。先是新修的店鋪一把火燒了,緊接著稅務所的小院裏,住了日本兵。
那稅務所緊挨著筱老板的家。
稅務所自從住了日本兵,時常有花裏胡哨的女人出出進進。日本兵似乎有些兔子不吃窩邊草的意思,高興時也拿出些糖果來,哄那巷子裏的小孩玩。和平共處了幾個月光景,那些憋不住的日本兵,終於動起周圍女人的腦筋。
幸好筱老板夫婦防護得緊,岫雲足足有幾個月沒有露過麵。那些日本兵先向那些容易捕獲的目標下手,跟蹤到為他們洗衣服的二嫂家裏,像逛妓院一樣放肆行樂。他們把糖果分給二嫂的五個兒女吃,並請躺在病榻上的二嫂男人抽日本香煙。一個過路的女孩,從二嫂家門口走過,也許是聽見裏邊哧哧的笑聲太響,也許是看見孩子們舉著花花綠綠的糖果追出來,隻是出於好奇心才探了一下頭,便被那些日本兵笑著抱進房間,扔在癡癡呆呆斜躺著的二嫂身邊。
巷子裏的女孩子趕緊忙不迭地找婆家。筱老板夫婦總算明白自己當年過分挑剔,果然是個不可原諒的錯誤。男人們突然變得緊俏金貴,甚至一班壓根兒沒挨過女人邊的窮光蛋,也趁火打劫挑肥揀瘦。一時風氣大變,女兒多的人家,隻要過了十三四歲,有人肯娶便仿佛是天大的恩德。
人都說好運氣都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好運氣來了,攆都攆不走。好運氣也有兩條腿,來就是來了,走就是走了。有一天爾漢忽然被領進了岫雲家,他跟著李老板,莫名其妙地便坐在人家客廳裏吃起茶來。張氏笑容可掬,把個爾漢上上下下辨真假似的看不夠,一邊看,一邊和李老板說笑。李老板曾經是筱老板的夥計,夥計能成老板,手腕上多少有點功夫。張氏看夠了爾漢,便是一味地和李老板敷衍。李老板脫離了筱老板自己開店,生意很快做得比筱老板還好,他擺不出財大氣粗的派頭,嘴裏“師娘、師娘”叫個不歇。張氏頓時又年輕了十歲,也顧不上筱老板坐一旁自始至終一聲不吭,突然提高了聲音叫岫雲出來見客。岫雲應聲而出,慢吞吞地看了大家一眼,挨個兒地沏了茶回自己閨房。爾漢隻覺得她穿了件蔥綠色的印度綢單褂,轉身進屋時,那屁股又結實又大。這印象至死都留在他的腦子裏。
婚事辦得匆忙得不像話,那張氏和李老板幾乎是把岫雲硬塞到了爾漢手裏。明知道是撿了個大便宜,但是直到令人難忘的新婚之夜過去,爾漢心頭殘存的疑惑還是丟不開。他對岫雲的清白確信不疑,清白兩字,對爾漢卻有一種自慚形穢內疚的折磨。
李老板靠做妓女的生意發的財。秦淮河一帶的明妓暗娼,很難說誰沒有用過李老板店裏的東西。所有的妓女都是店裏的熟人,所有的夥計不熟識妓女便做不了生意。爾漢十三歲學做生意,十五歲時就領略了女人是怎麼回事。他屁顛顛地往妓院送貨物,妓院裏男男女女都拿下流話嚇唬他。一位可以做他母親的女人終於把他引上床。那是個奶子大得喂得飽五個孩子的女人,她讓爾漢脫得就像娘胎裏才出來似的,鑽進她的大紅緞子麵的新棉被。她自己慢吞吞地梳洗,又搬了椅子,坐在小爾漢的枕邊和他說話。
爾漢所有的積蓄都花在了妓院,他成了個能在妓女身上打滾的好手。好在沒有多少錢,他成不了十足的浪蕩子。又因為沒有多少錢,娶不了女人的爾漢隻能往妓院跑。他是個半吊子的浪蕩子,整天處在墮落的邊緣,想回頭卻回不了頭。娶了岫雲以後,他帶著新婚的老婆火燒火燎往老家趕。南京的妓院是個大磁場,離得越遠越好。
多少年來,岫雲一直覺得當年她和爾漢一起返回鄉下,是個最大的錯誤。這個錯誤是以後一係列悲劇的序幕,錯誤的開場導致了連續的錯誤的結束。他們小夫妻根本就不應該離開南京。爾漢為什麼要對老丈人惟命是從呢?這樣的問題岫雲永遠想不通。明擺的事實是,筱老板夫婦已叫日本人的荒淫嚇破了膽,他們把女兒硬塞給了一個男人,還逼著這男人把女兒帶走拉倒。
岫雲一共就讀了兩年書。就是這短短的兩年裏,她也幾乎是門門功課不及格。筱老板雖然就一個女兒,心疼不用說,卻從不肯在女兒身上多花一個錢。據說筱老板交給女婿的那筆錢,還是他母親做妓女時積下的私房。沒人分析得出筱老板的用意何在,這位一年四季差不多打扮的水果店老板,常常有些事讓人捉摸不透。按照一般的情理推論,筱老板不可能把大筆的錢財,毫無理由地交給女婿保管。很可能他覺得女兒是個沒用的人,交給她遲早也是落在女婿手裏。更可能的是,他對徐娘半老的續弦不放心,這樣的女人倒貼起來沒有底。
爾漢的家鄉是土匪出沒的地方。一百年前,這裏沒一家沒出過土匪。都說土匪猖狂的年代,過路江船不留下買路錢便是奇跡。爾漢為了保住老丈人托付的錢財,一到家急忙和弟弟爾勇商量。當時白臉正在這一帶招兵買馬,大有占山為王之勢。作為國都的南京已落倭寇虎口,天下大亂,長江中這一片沙灘和望不斷的蘆葦,很自然成了落草的好場所。亂世必出英雄,依了爾勇的見解,既然有了筆不算少的錢財,買兩支槍回來看家第一要緊。
這一帶民風剽悍,許多人家私藏武器,舞槍弄棍算不得什麼稀罕事。當爾漢兄弟倆拿著新買回來的兩支短槍,比試來比試去的時候,岫雲隻知道她的心跳比平日快得多,仿佛有一隻手在急速地拍她的胸脯。也許女人在這方麵的直覺,出乎意料地比男人準確,岫雲意識中,這兩支七八成新的短槍,準保會惹出禍來。因此白臉手下的人翻箱倒櫃,從牆縫裏搜出錢財和那兩支槍時,岫雲有一種果真應驗的感覺。正像十年以後,她看著白臉把駁殼槍往懷裏一塞產生的奇異恐懼感一樣,她突然覺得白臉即將大禍臨頭。
直到爾漢像條野狗似的被人宰了,岫雲還以為自己是在做噩夢。她像在夢魘中一樣無聲地、又自以為聲嘶力竭地哭喊。這時候,弟弟爾勇正在一個極遠的地方。幸好是在極遠的地方,要不然十年後的複仇,便將是另一個場麵。不要說爾漢就一個弟弟,在當時的情況下,就是有十個弟弟也活不了。
自從那錢和兩支短槍搜出來,爾漢就沒有再說過一句話。他誠惶誠恐地坐在地上,兩條腿叉開著,臉上是岫雲熟悉的那種表情。白臉騎坐在一條長凳上,冷笑著不停地剔手指甲。或許是在等爾漢求饒,或許是故意拖延時間,以便可以有更多的人圍上來看。熟悉白臉的人都知道,隻要他冷笑著剔手指甲,十次中有九次準得殺人。
爾漢便是那麼默默地坐在那兒。圍觀的人越來越多。無數雙眼睛都盯著爾漢看。岫雲想象不出,在這無數雙眼睛中,她自己的一雙眼睛,正閃爍著什麼樣的光芒。冰涼的眼淚一個勁地在睫毛上打轉,打轉,喉嚨口仿佛有隻老鼠想爬出來。沒人知道爾漢為什麼要這麼孩子氣地坐在地上。說不定這是他最舒服的姿勢,死到臨頭,他不願意放棄最後的享受。
很可能是夫妻生活太短的緣故,實際上,在岫雲的記憶中,爾漢並沒有留下太多太深的印象。爾漢隻是她的第一個男人,惟一合法的男人,一個被稱為風流寡婦的名義上的已故的丈夫。她印象裏最深的是他總喜歡這麼叉著腿坐床上。他不是個能說會道的人,除非談到他的嫖經。他像講述別人的經曆一樣,娓娓如訴地說他和那些妓女打的交道。懺悔的心情下說的似乎都不是懺悔的事。他講他怎樣把錢分成三份,因為他從來都是隻拿出三分之一的錢上妓院。他精通少花錢多辦事的藝術,雖然說得慢條斯理,他的嫖經卻栩栩如生。男人那種迫切需要女人的欲望,在不動聲色的描述中,具體得仿佛手都能摸得到。在那野貓叫春的日子裏,爾漢的老板甚至會賒賬拿出錢來,讓夥計們去嫖。李老板年紀不大,卻算得上是老掉牙的色鬼,他向夥計們免費傳授他的下流經驗,誇耀他過人的精力,好像能使天下的女人都受孕一樣。
岫雲紅著臉聽男人講他討厭的過去。即使是死神在她眼前走來走去的時刻,一看到爾漢坐地上那熟悉的姿勢,那叉開的兩條腿,那種沒有表情的表情,岫雲便要聯想爾漢說過的那些故事。她分不清男人是懺悔,還是無意識的賣弄。爾漢的故事使人不得不有一種疑心,好像不是為了挑逗女人的妒忌,就是為了煽動她的情欲。這些故事讓岫雲久久不能平靜,常有一種置身於大海波浪中顛簸的感覺。故事裏的天地像草原一般的廣闊,岫雲和爾漢置身駿馬上飛奔馳騁,夜色如洗,他們放開韁繩,來來往往,一趟一趟,剛剛返回原地便又重新啟程。爾漢是個高明的馭手,岫雲不可能因此喜歡自己的男人,也不會為過去的陳年舊事真正記恨。爾漢的過去已鑄成鐵一般的事實,既然是鐵一般的事實,原諒本身就變得無關緊要。原諒是一種奢侈品,一種多餘的浪費。岫雲生來寬宏大量,岫雲原諒一切人一切事。很難想象岫雲這樣柔情似水的女人,會真正仇恨一個男人,她忠心於每一個喜歡她的男人,甚至殺夫仇人的白臉也不例外。有相當一段時間,她恨不能從白臉身上咬下一塊肉來。她也掙紮過,哭喊過,不止一次想到用繩子剪刀洗去恥辱。那天晚上,白臉就仿佛回到自己家中一樣隨便,徑直走進她的房間,極閑散地坐在床沿上,用爾漢一般的眼神注視她。這是種因為簡單所以複雜的眼神,沒有表情並且無從描述的眼神。多少年後,老喬在另一張床沿上這麼坐著,薄薄的眼鏡片後麵,也是這種眼神。
令人難以置信的是,無論在當年,還是在守寡漫長的歲月中,岫雲都是真心地喜歡爾漢故事中的那些女人。這些讓男人們意識到自己是男人的女人,一次次引起岫雲異樣的感情,這感情她永遠捉摸不透。爾漢所以能把那些隔年陳芝麻的老故事,沒完沒了反反複複嘮嘮叨叨,至少也和岫雲樂意聽下去有關。對於新婚燕爾的小夫妻,這些該死的故事顯然的不合適,然而正是在那些近乎猥褻的描述中,岫雲知道了小紅的逸事。小紅的事跡是一串斷了線的珠子,零零散散根本連不起一個完整的故事。岫雲隻知道小紅這樣的名字成千上萬,成千上萬的小紅中,有一位年紀不大不小的妓女,身上的梅毒已到了第三期。當爾漢講好了價錢,一件件脫了衣服,正要上床之際,那叫做小紅的女人突然良心發現,坐起來把爾漢推向一邊。第三期的梅毒傳染起來百發百中,爾漢在虎口邊上走了一遭,竟然出乎意外地脫了險。
三
爾勇領著人往洞口衝時,惟一的念頭,就是活捉白臉。多少年來,他和白臉交替玩著貓捉老鼠的把戲,這一次爾勇穩操勝券。如果不是為了擔心岫雲,隻要很隨便地扔幾顆手榴彈,便可以早早結束戰鬥。他手指緊扣著扳機,隨時可以旋風一般地射出複仇的子彈。大丈夫報仇,十年不算晚。爾勇替哥哥報仇正好整十年。槍聲劈裏啪啦又響了一陣,爾勇為自己的形勢感到滿意。關起門來打狗,甕中捉鱉,所有的匪徒都將一網打盡,他甚至有一種落水狗不值一打的得意。
固守城牆窟窿的殘兵敗將,除了白臉被當場擊斃,像條死魚似的躺在離洞口不遠的地方,其餘經過無效抵抗,都舉了手乖乖地走出來。雖然投降已是第二天中午的事,這幫亡命之徒最終免不了兔子一樣膽小,他們沿著斜斜的山坡往下走,驚飛的鳥叫聲把他們都嚇趴在地上,喪魂落魄。
這些殘兵敗將,有幾個是南京本地的地痞,有幾個是國民黨軍隊的潰兵,隻有三和尚和立信是白臉的老人馬。顯赫的日子一去不返,白臉很快便到了孤家寡人的地步。第一陣槍聲響過,外頭“繳槍不殺”的喊聲連成一片,三和尚帶頭高叫,怪罪白臉把人馬引了來。“我們臨了都會栽在這該死的女人手上,都是什麼時候了,你偏要去找這個騷貨。”如果不是對白臉還有些殘存的畏懼,三和尚很可能一梭子就把岫雲撂倒。
三和尚殺人從來不眨眼睛。十年前,三和尚弄死爾漢的時候,他還是個十七歲的毛孩子。雖然嘴上的毛剛長出來,殺人一行顯然已經稱得上老手。當時圍觀的人越來越多,白臉騎坐在長板凳上,冷笑著剔手指甲,右腳鋥亮的高統皮靴,時而擱地上,時而拎起踩在長凳麵上。三和尚拎著把刺刀,從後頭悄悄走上去,用刀背在坐地上的爾漢後腦勺,玩似的敲了一記,爾漢如癡如醉,往側裏一歪,倒在地上。
白臉猛地伸手,撈住眼前飛過的一隻蒼蠅,捏在手心搖了一陣,突然往地上一砸,看蒼蠅昏死在地上,笑著說:“三和尚,若是沒有刀,你難道還弄不死一個人?”三和尚把刺刀向地上一戳,說:“別說一個,你要我弄死兩個,也不怕。”說著,一把拎起爾漢的衣領,舉起來,兜臉一拳,手再就勢一推,爾漢滾出幾步遠。
白臉的手下,有的噓聲叫好,有的唆使爾漢和三和尚對打。三和尚得意萬分地站定在那,等爾漢從地上爬起來。爾漢好不容易站穩了,眼梢向四下一掃,急步向人群裏鑽。人群是一堵活動著的牆,他撞得兩眼冒金星,臨了依舊被三和尚揪到廣場中間。也許是明白了自己必死無疑,死神耗子一般地在他血管裏穿來鑽去,爾漢的眼裏忽然流露出極度的恐懼,眼神裏閃現出黑夜深處鬼火一樣的光。三和尚拍了拍爾漢的肩膀,笑著示意爾漢站穩站好,他自己嘴角極淘氣地撇了一下,猛地跳起來,像豹子撲食似的,一個魚躍撲在爾漢身上,兩隻手緊緊卡住他的脖子,不讓對手有任何喘氣機會。爾漢的腿漸漸彎下去,三和尚居高臨下,齜著牙咧著嘴,又是卡又是壓。由於用力過度,三和尚的臉幾乎和爾漢的貼在一起。僅僅是看表情,簡直判斷不了兩人的情形到底是誰的更糟糕。爾漢奮力抵抗,垂死掙紮地想把三和尚的手腕掰開。
就像三和尚後來把岫雲掀翻在城牆洞的草垛上一樣肆無忌憚,他無論殺人或者玩弄女性,處處都顯得粗野氣十足。他總是以那種破壞一切的氣勢,充分自由地發泄著他身上的那股獸性。他的粗野狂暴,恰恰和白臉在這兩方麵的瀟灑嫻熟形成黑白分明的強烈對比。這個由可憐寡婦一手拖大的孤兒,從一懂事開始,就露出生性殘忍的種種跡象。還是在四五歲,三和尚一次無緣無故發脾氣,便用鍋鏟柄敲落了他媽的門牙。人們很難理解,為什麼一位篤信菩薩的寡婦人家,養得出一個惡魔一般的孽障來。他很顯然是魔鬼附了身,等他長到十二三歲,已經沒有孩子是他打架的對手。沒有孩子敢欺負他,也沒有他不欺負的孩子。他能夠很輕鬆地擰斷雞和鴨的頸子。鴨頸子細而且長,三和尚絞麻花似的向一個方向死擰,然後用力向兩側一拉,幾聲清脆的聲響,鴨頸子裂成了幾截。
爾漢的生命比鴨子強得多,他跪在地上,力圖把大拇指擠進卡他脖子的手環之間。有幾次爾漢差不多已經成功,他拚命地後仰,再後仰。終於大拇指取得了進展,鉤子似的卡住了三和尚的虎口,所有的力都被分解開。這場無聲的搏鬥不可能持續太久,但是卻以電影手法慢鏡頭的形式,久久貯存在觀眾的記憶中。人們被眼前的景象嚇得驚慌失措,都知道白臉這樣的魔鬼招惹不起,況且他是借破壞抗日的罪名殺雞儆猴。膽小的人悄悄離開了現場,更多的人依然麻木地在看。
三和尚的同夥開始起哄,接二連三的噓聲使三和尚變得十二分暴躁。他突然咬牙切齒地咒罵對手。從爾漢那張僵化了的痛苦臉上,三和尚看到死神的黑黑的陰影正衝他冷笑。如果不能在最短的時間之內,置爾漢於死地,三和尚便覺得猶如自己被活活掐死一樣可恥。這一閃而過的念頭,膨脹了三和尚的瘋狂,他用全身的重量壓向爾漢,嘴裏唉呀一聲怪叫。
爾漢背朝地和三和尚一塊跌地上。三和尚加大了手上的壓力,臉上的表情十分猙獰。爾漢因為平躺著地,有了更多的支撐點,對三和尚的反抗卓有成效。呼吸方麵的障礙,使爾漢不可能使出最大的勁,不過生命的本能,卻宣告了爾漢不會放棄最後的抵抗。兩個人都已精疲力竭,明擺的事實是,誰也堅持不了多久。三和尚開始以惡毒的咒罵代替用力,在咒罵的間歇中大聲喘氣。
爾漢找準了一個機會,竟然魚躍翻身,把三和尚掀倒在地上。三和尚大失臉麵,他孩子氣地又騎坐在爾漢身上,又一次被爾漢掀翻在一旁。人群中有了些激動,白臉怪聲怪氣地叫起好來。兩人在場地上輾來滾去,圍觀的人潮水般地後退,又潮水般地向前湧。
白臉是站在那張長凳上叫好的,他幸災樂禍地揮著拳頭,嘻嘻哈哈。人們清楚地記得,當爾漢被野蠻地殺戮以後,白臉正是冠冕堂皇地站在同一張凳子上,發表了他那通不三不四的所謂演說。從他把殺人當做兒戲的態度上,可以看出他把抗日同樣當做兒戲。天下萬物都是兒戲,他隻知道要錢要槍。槍是立足的本錢,有槍自成王。有了槍,有了人馬,天塌下來他管不著。白臉決定殺死爾漢,看起來仿佛隻是一時衝動。很顯然白臉是奔那兩支短槍來的,他不僅知道那槍的型號,而且知道價錢。如果爾漢乖乖地繳出貨,很可能會免於一死。白臉最嫉恨性格方麵的不爽快,尤其不能容忍他的對手苦著臉不說話。私藏武器不是什麼大不了的罪過,備幾支槍防防盜匪,早在大家的父親那一輩就成了習慣,問題的關鍵在於爾漢私藏武器不肯交出來。白臉自恃一身好功夫,但他更知道槍杆子的厲害。
當時間這匹野馬不停蹄向前奔馳一段路程後,人們聯係到白臉和岫雲的關係,深信不疑地確認是場卑鄙的情殺。雖然真實的情況是白臉連爾漢是否娶親都不知道,然而岫雲畢竟犯了個致命的錯誤,這個錯誤足以使她終生蒙上不白之冤。說起來似乎好笑,有那麼點喜劇的味道,錯誤的理由在於岫雲哭得太遲。哭這玩意兒本來是可以召之即來,可惜直到白臉領著人馬揚長而去,看熱鬧的人漸漸散了,她才撲到爾漢屍體上放聲大哭。很自然她哭得絕對傷心,年紀輕輕守寡絕不是樁兒戲,她的痛苦明擺著的貨真價實,可是人們在施舍同情方麵忽然十分吝嗇。沒人理解她失去丈夫的痛苦,誰也不願意原諒岫雲在爾漢備受折磨的時刻,居然能保持一聲不吭的態度,即使是害怕也應該有個極限。大家都為自己不能“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行為害羞。在反省的後悔中,甚至弱夫也陡然勇敢起來,沒人相信岫雲當真會嚇得像傻子一樣。就算是傻子,在類似的情況下,也不可能保持那樣的沉默,那樣無動於衷。感情這玩意兒做了奇妙的轉移,人們對待爾漢的慘死,從害怕到遺憾慚愧自己不能打抱不平。遺憾和慚愧再向前走一小截路,便隻剩下了對岫雲的怪罪。
下結論往往非常容易。人人都可能有考據的興趣,不過多是淺嚐輒止。都說當時就是怎麼回事,其實根本就沒人知道怎麼回事。人們根本不會相信,就在三和尚和爾漢扭一起的時候,從東滾到西,又從西滾到東,白臉站在那張又瘦又細又搖晃的長板凳上,腦子裏確是閃過饒恕爾漢的念頭。不識時務的爾漢又一次錯過了生的機會。就和那兩支該死的短槍被搜出以後,爾漢知罪地坐地上不求饒、沒人肯出來打圓場一樣,爾漢的運氣再次糟到了極點。也許壓根兒就沒聽見白臉吆喝的“住手”兩個字,就算是聽見了,爾漢可能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麼事都太突然。爾漢給人的印象,是處在一種半瘋狂的狀態,他死死地抓住三和尚的手腕,不肯或者說不敢鬆手,即使三和尚不再用力的時候也一樣。白臉終於一時性起,雖然他和糅在一起的三和尚與爾漢有幾丈遠,但是人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沒人說得清白臉是怎樣從長凳上飛下來,又怎樣一個箭步躥到那兩人麵前,隻見黑色鋥亮的皮靴在空中劃過一道黑弧線,爾漢的背上已經重重挨了一皮靴。這一腳踢得十分瀟灑,爾漢立即全線崩潰,徹底失去抵抗力。三和尚跑出去,拔起先前插在地上的刺刀,回過身,戳棉花胎似的,在爾漢身上亂紮一氣。
四
有一位四十年代常在上海小報上發表連載小說的作家,解放後很長一段時間內,閑著無事可幹。他落實在一家文化單位工作,拿不算太高的作家薪水,卻不寫作。雖然他非常懷念自己過去大筆撈稿酬的日子,但是他熟悉的世界和藝術方法,已經遠遠落後時代的要求。直到有一天,他突然決定以爾勇的素材,寫一部電影腳本,創作衝動才像遠去的帆船,經過若幹年的空白,慢慢地向他漂浮著回來。
這位作家細眉大眼,生得極風流的樣子。他翻閱了大量無效的資料,卡片做得像一包包香煙。幸好他是那種稱為常有信心的人,主意既定,便不猶豫,火燒火燎地向領導打了報告。又告別了妻兒老小,另置了一副行李鋪蓋,帶著本藍封麵的筆記本,一頭紮下去蹲點,和爾勇在一起足足體驗了一年的生活。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老婆怨天怨地,人瘦了一圈。
爾勇此時已是鎮派出所的所長。和過去的歲月相比,這位曾差一點被日本人捉住,幾次被白臉追殺的傳奇人物,正悄悄開始發胖,他遠不是作家設想中的那副模樣。隻要翻閱一下解放前的舊報紙,人們就會發現這位作家同誌心目中的男子漢,常常高大英俊。他在這方麵的趣味,和幾十年後中國大多數女人的要求不謀而合。爾勇的身材,顯而易見地比一般人矮了些。臉是黑的,額頭又方又正,略有些前傾。他不是位喜歡說話的人,作家一開始便碰到困難,對這樣的人進行采訪,毫無疑問吃力不討好。
最初的會麵是辦公室,爾勇對一位聲稱要在他身邊待一年的作家疑慮重重。那本藍封麵的筆記本,爬滿了蝌蚪一樣的文字,似乎要把爾勇的一言一行,統統記錄在案。這樣的談話說不出的別扭,而且充滿戒意。辦公室設在一間陰暗的北屋裏,外麵正下著冰涼的雨。一架老式的手搖電話機躺在辦公桌上打瞌睡,爾勇無話可說的時候,專心致誌地看那手搖的把手,有時幹脆伸出手去瞎搖幾下。在他身後的牆壁上,釘著好幾寸長的釘子,釘子頭上用舊報紙纏了纏,掛著爾勇使用的駁殼槍。
作家腦海中醞釀的電影序幕,是從爾勇給哥哥爾漢報仇開始。銀幕上最初出現的,應該是那把用來複仇的刀,那刀在月光下閃著寒光。考慮到究竟選擇什麼造型的刀,作家絞盡腦汁煞費心機。現實生活中,爾勇刺殺白臉,用的就是那種割茅草的鐮刀,極平常的樣式,長長的木把,不過刀背處略厚一些。這樣的鐮刀用來殺人多少有點煞風景,尤其是要通過電影銀幕,以藝術的形式再現在人的眼前。作家曾有過用菜刀代替鐮刀的意思,立即遭到爾勇有力的反對。爾勇說:“什麼菜刀剪刀的,都是女人用的玩意兒。”雖然作家拐彎抹角,試圖以“賀龍兩把菜刀鬧革命”的故事說服爾勇,爾勇卻把作家的故事駁得一錢不值。“革命,拎著腦袋幹出來的事,就兩把菜刀,你當是玩呀?你們這些寫東西的!”
在作家的電影腳本裏,爾勇用的是深山老林中砍柴的砍刀。因為電影最終沒有拍攝這回事,爾勇也弄不清那把作家視為好看而且實用的砍刀,到底什麼模樣。月色朦朧,電影上的爾勇默默走在鄉間路上。忽然傳來潺潺的流水聲,爾勇赤著腳從淺溪中走過,蹲在一塊大石頭邊,霍霍地磨起刀來。磨刀聲中音樂起,字幕出現。月牙從陰雲裏露出些麵孔,銀白色的光射向越磨越亮的砍刀。
早在五十年代,作家就運用了八十年代使觀眾嘩然的現代派技巧,砍刀的閃光中亂跳過一係列蒙太奇鏡頭。爾勇消失在月色中。黑暗,黑暗,連續的黑暗。黑暗中出現了白臉那張淫邪的臉,醜而且惡。他單獨潛進村莊搞女人的細節,已被改作由兩個保鏢護著,醉醺醺闖進一家地主大院。一個妖冶放蕩的女人舉著風燈走過來,一扇能看見黑影子的窗戶,兩個越來越貼近的男女剪影。燈滅了,那種聽不清又故意是給人聽的下流聲音。
作家曾翻過當年緝捕白臉的檔案。沒人知道白臉的正式來曆,種種傳說都未必靠得住。有人說白臉本來就是土匪出身,一度招過安,本性難移,便又逃到這一帶來重操舊業。有人則說白臉是大戶人家的子弟,正規軍人,隻是吃了敗仗,無顏回去重見江東父老,才流落在這兒來做草頭王。大家一致能肯定的,不過他是北方人,說話極動聽,有一身好功夫,而且人長得漂亮。他是靠打抗日旗號起家的,在這之前,他隻是憑他那身耍起來好看的武功,為鎮上的一家米號做保鏢。
檔案對白臉的性格作了較多描述,其中特別強調的有兩點,這就是凶殘和好色。白臉殺人無數,糟蹋女人也無數。和作家最初設想大相徑庭的地方,是白臉很有一套勾引女人的辦法。他和他的手下不一樣,從來不會無論見著什麼樣的女人,都公狗似的翹起尾巴。白臉糟蹋起女人來也保持著紳士風度。他搞女人的目的,不僅為了肉體的占有,而且包括了心靈的征服。在他橫行鄉裏的日子裏,他是一方的皇帝,盡管沒有三宮六院的形式,卻實在有三宮六院的內容。
確切說,那是個月白風清之夜。白臉去會的那個女人,當年還不能算妖冶放蕩。白臉看中的女人肯定不會難看這點毋庸置疑,是白臉使這個良家閨女變成人們眼裏的壞女人。這個家境頗寬裕的小家碧玉,所有的美好夢想都在一個瞬間,讓白臉的無恥下作扯得粉碎。就像岫雲和其他女人有過的經曆一樣,這姑娘在把自己的美夢重新編織在白臉身上之前,也想到過尋死覓活。“如果不是為了我那可憐的爸爸媽媽,我早就跳了長江。”她不止一次這麼對人說,對毫不相幹的人說,甚至在後來和白臉打得火熱的日子裏,也一樣嘮嘮叨叨。她爸爸媽媽人前人後感到臉紅,他們隻好說:“好好的閨女,落到白臉那號烏龜王八蛋手裏,就成了這種下流種子,你又有什麼辦法?”兩位老人對白臉深惡痛絕,漸漸對獨養女兒也少了些感情。
這姑娘對於白臉,從害怕到盼望他來,又從盼望發展到想做壓寨夫人。有那麼不長的一段時間,就算白臉這種風月場上的老手,也確實讓她搞得神魂顛倒。如果爾勇砍的第一刀再偏左一些,姑娘準保當場送命。鋒利的鐮刀把姑娘高聳的右乳房,從頂端向心窩斜拉了一下,像剖橘子似的一分為二,並且當場斬斷了根肋骨。白臉死到臨頭,才突然意識到大門洞開,是個多了不得的冒險。當爾勇發現自己襲擊錯了,舉刀重新向白臉砍過去時,白臉往裏側一滾,就勢站在床板上。爾勇一刀撲空,緊接著橫掃一記,就聽見一聲慘叫,刀鋒剁進白臉的大腿。爾勇的鐮刀還沒有拔下來,白臉已經抓住了鐮刀柄。兩人僵持了一會兒,都想把那惟一的兵器搶在手上。
爾勇有一身蠻力氣,加上報仇心切,勢在置白臉於死地。白臉見奪不下刀來,猛地一鬆手,爾勇向後麵跌去,他自己側身一躍,那床嘩啦一聲坍了。白臉和姑娘一起滾在地上。黑暗中光聽見姑娘痛苦的呻吟,爾勇舉刀摸索過去,不提防白臉撈起衣服,接二連三地亂扔過來,其中一件衣服突然和刀絞在一起。爾勇用左手去扯那件衣服,白臉趁機奪門而出,後背上輕輕擦了一鐮刀。值得一提的是,慌亂中白臉竟沒有忘了搶條褲子在手上,雖然這是姑娘的褲衩,白臉卻用它在爾勇臉上狠狠抽了一下。爾勇頓時眼冒金星,白的霧飄來飄去,分不清東西南北。月光下,白臉赤裸著身體,無心戀戰,白色幽靈一般落荒而逃。
那姑娘在爾勇一鐮刀之下,活送了半條命,白臉從此和她一刀兩分開,斷了往來。姑娘後半世的命運,實在說不上一點點好。沒人敢娶跟白臉好過的女人,她在隻有人恨、沒有人愛的環境中又活了十幾年。在白臉又和別的什麼女人好上的日子裏,也許隻有這姑娘一個人,真心地吃醋和痛苦。當白臉惡貫滿盈,一排子彈攔腰掃過,像堵牆似的坍倒在山坡上的消息傳來,小小的江心島嶼無不歡欣鼓舞。孩子們奔走相告,爆竹聲一陣又一陣。隻有姑娘獨自一個表情悲傷,關起房門來盡情哭泣,總算她收起了去南京收屍的念頭。人們看見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她頭上都戴著白花。女人傻起來常常沒有底,即使大家眼裏的壞女人也一樣。
作家采訪爾勇的那一年,姑娘墳上的青草勉強遮住黃土。她是一年前的春天死的,就葬在她母親的墳旁邊。爾勇帶作家去拜訪過姑娘的老父親,而且在那間爾勇和白臉廝打過的房間裏喝了茶。門前是一排雜七雜八的樹,其中那株柳樹最大,風拂著柳絲,樹枝中有鳥兒在叫。爾勇喝了一氣茶,笑著對作家說,他和白臉之間的較量,總是不肯輕易結束。“多少次了,不是我差一點弄死他,就是他差一點弄死我。我們多少次,真是差一點。實說了,當年他死了,真死了,我就這麼站在他屍首旁邊,都有些不放心,真不相信他就算死了。死有時好難,有時又太容易。”
花一年的時間體驗所謂生活,對於作家這位機靈的人來說,不僅綽綽有餘,而且簡直有些奢侈。體驗生活對於五十年代的文人,是個含糊不得的字眼。事實上,我們這位作家常常閑著無事可做。在一個與世頗隔膜的江心小島嶼上,作家品嚐到了做仙人的寂寞。小鎮上雖有個刷了綠漆的郵筒,但是作家已有半年收不到妻子的來信。派出所的工作算不上繁忙,偶爾有些什麼事情,也用不到作家插手。那本藍封麵的筆記本似乎再沒什麼可記,作家就在上麵打電影腳本的底稿。小鎮上有所極小的小學,作家和小學的女教師總算還談得來。可惜女教師的男人太喜歡吃醋,動不動就瞪眼睛,常弄得作家十分尷尬。
一年之內,惟一有所改變,是爾勇和作家的關係。爾勇平時樂意住在派出所,很少回家過夜,兩位有老婆的單身漢漸漸話多起來。這一帶有一種土釀的酒,用大碗喝,就著價錢極賤的荸薺紅水菱,很有種雅俗共賞的味道。爾勇與電影腳本裏的主人公,相去越來越遠,有時聽作家談構思,一會兒無動於衷,一會兒入了迷,好歹和自己毫無關係。爾勇自己真實的經曆,已經讓七葷八素的藝術處理,折騰得稀裏糊塗。時間不顧一切地向前走著,爾勇不免有真假難辨的疑惑。
爾勇家在小鎮的另一頭,依然是那棟冷清的老房子。有四個孩子,都是一惹就哇哇叫的小千金。那年頭計劃生育自然談不上。作家覺得爾勇不樂意住回去,和害怕湊滿五朵金花大大有關。既然爾勇的老婆晉芳五六年能養四個女兒,沒有任何理由相信第五個就一定是小子。作家曾經有意無意地,似笑非笑向爾勇暗示避孕套這個標誌現代文明的玩意兒,但是爾勇笑而不語,顯然羞於把它當樁事。
到了中秋之夜,作家第一次去爾勇家喝酒賞月。前一天晉芳就親自來請,第二天又差大女兒娟娟來喊。爾勇說:“既是叫我們回去,就去,如果不是你在這兒,這什麼倒頭的節,我是不想過的。”
菜並沒有做多少,有自己製的月餅。那土釀的米酒不覺喝了小半壇。作家解放前在上海小報上寫小說,素以健筆與善飲著稱,一時有連載小說中李白之譽。這一次棋逢對手,作家嚐到了土造酒後勁的厲害。醉眼矇矓之際,作家聽爾勇侃侃而談往事。
“我哥,那時候,就死在這兒。當年那血,從這兒,直流到那棗樹底下,就是那——你真不知道,那兔崽子,那雜種捅了我哥多少刀,你根本想不出來。”爾勇取了塊月餅,示意作家自己動手,掰了一小塊,塞在嘴裏慢慢嚼。他小時候,哥哥爾漢弄了兩棵小棗樹苗來,種好了天天澆水,哄爾勇說這棗樹也是弟兄倆。那其中的一棵棗樹當年就死了,剩下的一棵已經高大成材,隻是水土不服,結的棗子總甜不了。
夜涼如水,棗樹堅硬枝幹的陰影,重重投在門前發白的空地上。爾勇又說起他哥哥死了以後的種種事。當嫂嫂岫雲如何如何痛苦的話題剛剛展開,晉芳便發起脾氣。岫雲無疑是晉芳不願聽到的人,如果不是爾勇一連串的嗬斥,晉芳難聽的話可以像小河一樣流出來,好好的中秋佳節大有被糟蹋的可能。晉芳賭氣而去,四個千金中有兩個被打得哇哇直叫。作家因為喝了酒,也不覺著這場麵尷尬,朦朦朧朧地覺得這團圓的日子,能叫老婆惡惡地罵一頓也好。他太太是那種小資情調極重的人,看的都是浪漫派的小說,作家無端地有些不放心,後悔不該弄什麼電影腳本。晉芳又賭著氣走出來,人跛得似乎更厲害,嘴裏隻是說:“憑什麼,我一提到她,你就急?”爾勇笑著歎氣,說給作家聽:“明明是我一提,她就跳起來,你說這女人是不是倒打一耙?”大家聽了,都笑,爾勇笑著又說:“為了這家,縣公安局幾次調我,我都沒去,你和她有什麼道理可講。”晉芳說,“要去縣裏,你去好了,我不攔你。”爾勇歎氣說:“你何苦,她好歹也是我們嫂子,這麼不容她幹什麼?”
“幹什麼?”晉芳雙手叉腰,冷笑說,“她是你嫂子。我們可不敢有這種下流的嫂子。”
作家回到住處便大吐一場。然後倒頭睡覺,半夜裏又起來吐了幾場,搞得一房間臭味。他告辭時,爾勇曾提出和他一起回去,作家那時候已有些站不穩,滿臉堆笑,嘴裏卻說:“這是什麼話,什麼話?一年裏有幾個中秋節,我老婆不在這兒,那是沒辦法!”一路東倒西歪,拖著自己的影子,過了兩次極窄的木板橋,竟沒有掉到河溝裏去。
這天晚上,作家沒有夢到老婆。他夢見那株棗樹,堅硬的樹枝把他從酣夢中戳醒。
五
爾勇幾次想和作家談談岫雲的事。
作家對這個話題,始終不是太用心。
作家後來和岫雲見過幾次麵,都是偶然的原因。
有一件事,爾勇從未對人提起過。這段往事實在窩囊,想到就難受。那一年,他刺殺白臉功虧一簣,多少算報了些仇,連夜帶著寡嫂岫雲奔南京。他們搭了條江船,溯水而上,一路仍擺脫不了驚慌。船上幹活的夥計,都當這兩人是夫妻,讓他們住在一個艙裏,江上時不時遇上日本人的巡邏艇。好不容易快到南京,那船叫日本憲兵扣住了不許開,又活活地耽擱了一天一夜。
不過是一年多的工夫,變化巨大,岫雲簡直是有隔世之感。爾勇初到南京,第一次領略都市的繁華,癡癡地跟著癡癡的岫雲,眼睛不時向四下匆匆亂掃。眼前都是陌生人,沒人注意到他們從哪兒來,更沒人理會他們往哪兒去。岫雲已是極虛弱的人,拖著兩條注了鉛水的腿,走得失了信心。幸好途中遇到了黃包車,岫雲上前要下來,還了價,直奔東關頭。
沒想到岫雲的父親筱老板半年前就死了。繼母張氏無處報喪,從兄弟那兒過繼了個兒子,一個半傻不傻、見人不是笑就是瞪眼睛的小夥子。爾勇沒見過筱老板的模樣,看著寡嫂痛失慈父,心頭跟著發酸。他因為避著白臉的緣故,一時不便回鄉,原計劃在南京躲藏一陣,現在這家裏沒有個像樣的男人,倒有些進退為難。他曾經聽嫂子說過這位張氏的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