棗樹的故事(2 / 3)

沒想到張氏極爽快地留下他們。筱老板很可能沒留下什麼錢來,那張氏總是不知不覺地哭窮。岫雲好歹也是又慣又寵長大的,本不是那種有心機的人,如今父親死了,張氏肯收留已是天大的麵子。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更何況還領了不相幹的小叔子來。岫雲極識相地拿出錢來貼補家用,張氏口是心非地得了錢,卻不會見好就收,從此哭窮更急,連個喘氣的節奏都舍不得給。

爾勇第一次有了寄人籬下的感覺。他深悔沒有一舉成功砍死白臉,反落得自己失了退路,有家不能回。打掉了牙往肚裏咽,人窮有時隻得乖乖誌短,他由岫雲陪著,去找爾漢當年的老板李老板。李老板這一年生意興旺,財大氣粗,兩隻牛眼珠子在岫雲胸前滾來滾去,滿口地答應。爾勇在李老板那幹了不到半個月,那李老板借機來看了岫雲七八次。岫雲的後母是過來人,肚子裏點了一千瓦的大燈泡,早已見慣了這類把戲,找機會當著眾人的麵,什麼話都挑明了說:“筱老板生前也沒什麼對你不到的地方,你那賊肚子裏裝著什麼壞水,當我不知道?”李老板忙不迭賠笑臉,嘴裏師娘長師娘短叫個不歇,又說了東家當年的種種好處,但是他那師娘依然豎著臉,不等李老板嘮叨完,潑口罵道:“你個賊雜種,你的娘我們擔當不起,少來灌你娘的迷魂湯。當年吃我耳光的日子忘了?實說了,這家裏放著老少兩代寡婦,你少來。若是你這家夥想換換口味,先回去把你那黃臉婆離了,再來明媒正娶,若論想占便宜吃點什麼,你試試看!”

李老板好大沒趣走了,第二天便找爾勇碴子。爾勇正憋著一團火,三句話沒說完,操起拳頭就往下砸,揍得李老板鼻血噴湧而出,流得一下巴一胸口。店裏其他的夥計捂著嘴一旁看笑話,待爾勇住了手,才一個個上前假裝拉架。李老板不比年輕時的氣勢,嘴裏還不服軟,罵爾勇是殺人犯,沒必要在這抖威風,殺頭掉腦袋的日子在後頭呢。爾勇也懶得和他鬥嘴,取了衣物,和管賬的算了工錢,揚長而去。途中經過一家酒店,那女招待用極好看的眼睛勾他進去,爾勇有心賭氣進去喝一通酒,立在門口猶豫了再三,又徑自去了。

爾勇回家滿心不痛快,岫雲深悔推薦他去李老板那兒做事。本想借說李老板幾句,給爾勇消消氣,沒料到反惹起爾勇一團火,跺著腳罵道:“我哥當年怎麼會跟這樣的畜生做事,依著我,早揍得他屎出來,虧你還有性子和他來往。”岫雲有口難辯,又不知道怎樣安慰爾勇,隻得呆呆地陪小叔子傻坐。她明知道李老板和後母張氏有一手,那筱老板生前也有所察覺,她讓爾勇去李老板處謀事,多多少少,有意無意的是想利用這種關係,沒想到背了石臼做戲,吃力不討好,偏偏弄巧成拙,幾頭都得罪了人。岫雲又抱定了家醜不外揚的宗旨,事情的原委不便細說,因此除了陪坐歎氣,還是陪坐歎氣。

依著岫雲的勸說,爾勇將半個月的工錢,如數繳給了張氏。張氏客氣了一通,讓爾勇看了三天的好臉色。第四天剛剛到,那臉色又和先前的一樣,硬邦邦地直豎在那裏,叫人都不忍心看。爾勇真心真意地想搬出去住,一來找不到房子,二來即使暫時找到了,也付不起定錢。咬著牙一日三次地出去找工作做,找來找去,有幾次還是岫雲陪著,沒活幹仍舊沒活幹。不得已日日去外秦淮河碼頭背米,那是樁吃苦的差事,爾勇雖然莊稼人出身,有一股子牛力氣,常常也累得半死。回到家中,一身的臭汗都不想靠近人。

爾勇想搬出去住的一個重要原因,實在是住的地方別扭。他和岫雲幾乎是睡在一間屋子裏,中間雖隔了一道極薄的夾牆,那門洞虛設卻沒有門。拉了半截布做門簾,裏外都看得見人的腳走來走去。兩邊的聲音聽著清清楚楚。爾勇常常被岫雲夜裏起來用馬桶的聲音弄醒,岫雲則時時聽見外間竹榻嘰嘰嘎嘎,知道爾勇翻來覆去睡不著。

事實果然如預料的一樣,張氏安排他們這麼住別有用心。按理說,爾勇完全可以住到她過繼的兒子房間。那小夥子近二十歲模樣,一副受虐待的苦臉相,除了見他為張氏捶腿捶腰,總不見他做過一樁什麼正經事。他住的是廂房,算不了大,再放一張床綽綽有餘。爾勇幾次三番地想向張氏提出來,搬到她那過繼的兒子房間去住,話到嘴邊,終究說不出。俗話說,身正不怕影子歪,好藕不怕沾泥,張氏既然覺得安排他們這麼住沒關係,他提出異議反倒坐實了心虛。何況客隨主便,他寄寓人蔭下,有個落腳點就不錯,哪來的挑三揀四的道理。再說這事也應該由岫雲提起來合適,不管怎麼說她管張氏叫媽,爾勇如果貿然說了,張氏說不定會疑心岫雲對他多情。自己清白了,害得岫雲無辜受累,這種事爾勇不能做。

爾勇一門心思地想搬出去住。世上的事偏偏不讓人稱心,他越是想搬出去,越搬不出去。背米的工錢本來微乎其微,他因為一日三餐吃在外麵,加上重體力消耗把個胃弄成無底洞,吃多少都不嫌飽,剩下的錢繳給張氏,連買個笑臉都不夠。岫雲的那點私房早已貼幹淨,爾勇拚死拚活的血汗錢,用張氏的話來說,單單岫雲一個人吃飯也不夠。話難聽時,囉裏囉嗦地說米貴柴貴,又說如今的房子什麼價,若是租給人住,不知要得多少多少錢。

岫雲的日子也不好過,她一個小鳥依人的性情,小時有筱老板寵著,嫁了人總以為丈夫是靠山。丈夫橫死,回娘家是不得已的事,明擺著後母張氏一日更比一日不容她,岫雲有機會和爾勇說心裏話,言談中大有如果不是為了躲白臉的報複,真不如回鄉下好。她的意思,是爾勇繼續留在南京,她獨自回去,嘴上這麼說了幾次,想到當真一人回去,無論是在路上,還是住鄉下家裏,心裏都有些怕。

張氏有打麻將牌的嗜好,向來是在鄰居任家裏雀戰,輸贏不大,日日晚上要過幾圈癮。自從任家新娶了媳婦,張氏便把牌桌移到自家來,就放在爾勇睡覺的地方。時常三缺一,岫雲隻好做陪。她難得打,手是生的,腦筋遲鈍,又不好意思太頂真,因此隻見輸,不見贏。爾勇白天裏背米差不多散了骨架,到晚上又不能早早睡,硬頭皮到張氏那過繼的兒子處串門,先還受歡迎,讓他翻翻陳年舊月的報紙,漸漸地不客氣了,把他晾在一邊,小夥子自己倒頭睡覺,呼嚕聲吵得人心煩。

爾勇一生的不得意,一生的窩囊,一生的晦氣和別扭,都集中在這不長的一小段時間。他有時想想,真不如索性回到鄉下,和白臉拚個你死我活來得痛快。月有陰晴圓缺,爾勇坐在小天井裏,頭頂上一塊極小的天,聽著屋內嘩啦啦的麻將聲,女人之間有一句無一句的閑扯,他心頭不由動起了各色各樣的念頭,其中一個最重要最幹脆的想法,就是尋死不如闖禍,索性豁出去,天下之大,總有容人處。

那天注定有事。千年難得輪到岫雲贏了些錢,偏偏輸家是張氏。張氏原不是有牌品的人,桌麵上就橫怪豎怨,說岫雲存心不給她牌吃,散了夥嘴裏還是沒完沒了。岫雲隻好當沒聽見,打完牌,照例是嗑了一地的瓜子殼,她一邊極麻利地掃著地,一邊隨口說道:“今天總算贏了個瓜子錢。”沒想到張氏突然變臉,冷笑說:“我聽出姑娘話裏頭的意思了,該不是嫌我總吃了你的瓜子吧。幸好還有好幾張嘴一起動呢,要不然我們擔當不起!”岫雲連忙賠笑說:“娘也真會多心,別人家都是一顆心,偏娘多生了一個。女兒買些瓜子孝敬你老人家嘛,也是應該的。”

張氏說:“少變著法子罵人,我原是兩顆心的,你當心才是。”

岫雲做出受委屈的樣子,似笑非笑說:“娘,你看,叫你不多心,還是多心。”說了,掃帚又在掃過的地上,做撣的動作。張氏看在眼裏,嘴角抿著,越發的不高興。

岫雲又說:“譬如今天一分錢也沒贏,我全買了瓜子來吃,怎麼樣?”

張氏臉上極難看地冷笑著,不說話。岫雲一時窘在那兒,下不了台,硬頭皮十分親熱地又叫了聲娘,沒想到硬僵僵地得了這麼一句:“喲,好姑娘,你那娘,我們做不起,饒了我們吧!”岫雲聽了,紅著臉說:“娘怎麼這樣說話?”

“什麼這樣說話那樣說話,”張氏看著爾勇板著臉走進來,知道所有的話已經都落在他耳朵裏,不示弱地瞪了他一眼,“我在自己家裏,想怎麼說話還不行?”

爾勇一肚子火憋在心裏,賭氣對岫雲說:“趕明天別打牌,輸也不是,贏也不是,這倒頭的麻將牌,有什麼好打的。”張氏一聽這話,雙手把定了腰,眼睛使勁斜著,隻見白不見黑,說:“乖乖,好大的口氣,是嫌我占了你的房間搓了幾圈麻將,心裏不痛快是不是。我告訴你,這沒辦法,我又沒請你住這兒!”爾勇熱血直往臉上衝,也硬僵僵地還了一句:“你呀別凶,我一找到房子就搬,當我想賴在你這兒不成?”張氏冷笑說:“阿彌陀佛,早走早好,我燒著香求你快找房子呢!”

岫雲在一旁急得沒主意,一邊替爾勇賠不是,一邊暗暗拉扯爾勇,讓他別做聲。張氏又看在眼裏,就跟得了什麼把柄似的,胸有成竹地暗暗竊笑。爾勇早看不慣張氏的囂張,自言自語嘀咕道:“別見著我嫂子人老實,就盡撿軟的捏。”

張氏立即聲高起來,指著岫雲對爾勇說:“唉喲,我還不曉得呢,你這位嫂子老實在什麼地方,說給我們聽聽。說呀——”她這一聲高,驚動了四下鄉鄰,有推門出來,立在小院裏聽的,也有直接過來勸架的,那張氏卻更來了勁,聲音更高,措辭更刻薄。爾勇說,有理不在聲高。張氏偏大聲叫喊:“我憑什麼不聲高,我又沒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爾勇惡聲說:“你把話說說清楚,誰做了見不得人的事了?”

張氏說:“我哪敢,哪敢說你,說你們,水牛吃了螢火蟲,肚子裏雪亮,誰做了什麼事,還不自己明白。我說你們殺了人啦?我說你們小叔子偷嫂子,嫂子偷小叔子啦?乖乖,幸好沒說,說了還不知怎麼不得了呢!”

岫雲氣得亂打擺子,抽泣著想說什麼,卻沒有詞,依然是拉著爾勇,不讓他衝到張氏麵前去。張氏別有用心地向觀戰的人使眼色,嘴角也是那種別有用心的微笑。爾勇忍耐到了極限,撒起鄉下人的粗野來,嘴裏惡聲罵著,一把推開岫雲,撈起張小板凳便向張氏扔過去。勸架的見動了真格,趕快把張氏拉走。張氏臉嚇白了一陣,回到自己房裏,嘴皮子又厲害十倍,話自然更難聽。那些鄰居聽得有味不肯走,附和著說,笑。對爾勇和岫雲的關係,人們本來就有些疑心,加上張氏一貫人前背後有意渲染,早存著不過就是那麼回事的想法。秦淮河邊的人家,向來對男女之事看得穿,想得開。岫雲是那種有姿色的女人,既然委屈做了寡婦,人們想象中她就不應該太安分。而且小叔子死賴在寡嫂家裏,瓜田李下,多少有些罪過。黃泥巴掉到褲襠裏,不是屎也是屎。

這一夜,沒人知道他們什麼時候睡覺。張氏出了口惡氣,極容易地進了夢鄉。外麵月朗星稀,小窗戶往外麵看,隻覺得十分的亮。爾勇和岫雲都睡不著。沒有聲響,除了裏間和外間的人,在床上盡量輕輕碾過的索索聲。沒有夢的世界,都在等天亮,都在想這地方不能再待了,都有種解脫的感覺。

白臉的報複,來得緩慢而凶猛。這中間隔著很長時間。很長的時間內,又有過一個白臉和爾勇攜手合作的很短時間。報複既在命中注定,就有避免不開的意味。從一開始,爾勇就知道他和白臉之間,隻能是你死我活。你死我活是惟一結局,遲早而已。

很顯然,白臉的瘋狂報複,和爾漢當年的被殺毫無關係。事實上白臉殺人如麻,根本不把殺個把人當回事。對於他來說,不知道什麼叫陳年舊賬,殺了就是殺了,沒有後果可言,人一死,所謂一了百了。甚至爾勇當年刺死他,他也是至死不曾明白過。他這人的脾氣,竟是懶得去想究竟誰想謀害他。他覺得他誰都可以殺,因此,誰都可以反過來殺掉他。當年他拎著女人的花褲衩落荒而逃,說不出的狼狽。正因為威風掃地,所以很少樂意重溫這種舊事。大難不死,本是樁感激不盡的買賣,白臉一輩子出生入死,也就不當回事。

那群如狼似虎的人向爾勇家撲過來時,已經入了共產黨的爾勇早就得到消息躲開。那一段時間,白色恐怖甚囂塵上,爾勇肯定不會耽在家裏。這一點也恰恰是白臉的預料,他領著手下,氣勢洶洶,就像當年他高擎抗日旗號一樣。這次的招牌是清鄉剿共,他從來沒把爾勇放在眼裏過,捉不捉住爾勇他無所謂,他隻不過要向人們證實,即使是日本人來了,他白臉仍然是白臉,仍然是這江心小島的主人。他靠抗日起家,隨著日本人勢力的增長,又極識相地變不抗日來保本。

那時候,爾勇在共產黨隊伍裏幹了已兩年。自從爾漢慘死,爾勇沒有一天真正意義上的忘卻報仇。雖然他和白臉一度處於同一戰壕,共同的抗日主張化敵為友,但是爾勇從來不忘你死我活的惟一結局。爾勇最大的過錯,仍然是他的運氣還不夠好。機會像手指縫裏的水一樣流過去,死裏逃生,在爾勇和白臉漫長的較量中,早有了特殊默契的含義。往後的歲月,短暫而漫長,最終的結局到來之前,他們彼此不止一次死裏逃生。

晉芳強敵麵前,表現得英勇過人。也許覺得爾勇並不在危險之中,也許根本就沒想到危險,她大喊大叫,不停地跳腳。好男難與女敵,白臉的手下一時有些手足無措。轉眼間,爾勇家翻箱倒櫃,雞犬不寧。凡是能打碎的東西都砸了,三和尚扛起晉芳陪嫁時帶來的一麵大方鏡,跑到外間,當著眾人的麵,死勁地摔下去,碎鏡片頓時飛了一地。隨著那“哐”一聲巨響,晉芳連續幾個碎步,跑到了三和尚身邊,拉著他的衣服要拚命。三和尚連打帶踢,偏偏晉芳死扯住了不放。白臉的手下便笑著說:“三和尚,這女人看上你了,瞧她,對你多有那個感情!”說完,極放肆地哈哈大笑。笑聲刺激了三和尚,加上他臉上又叫晉芳狠抓了一把,一時性起,把晉芳掀倒在地上,抓起她一隻左腳,絞麻花似的轉,又亂踏晉芳的下身,嘴裏歇斯底裏地叫著:“我讓你凶,讓你再凶!”晉芳硬是不討饒,手亂動,嘴上還是罵,人已經滾了一身泥。

晉芳的一條腿,就是這一次讓打瘸的。她痛得滿地滾,罵不絕口。她的不屈不撓的抵抗,早讓三和尚火冒三丈。不過像三和尚這樣的悍匪,手刃晉芳這樣手無寸鐵的弱女子,同夥麵前有失身份。白臉的隊伍正在壯大,三和尚已充當了小頭目這類的角色。晉芳忽然一聲慘叫,三和尚觸電一般地撒了手。經過短暫的沉寂,晉芳號啕大哭,側躺在地上,翻不了身。三和尚一邊往回走,一邊嬉笑著說:“碰到這樣的女人最喪氣,纏著你不放,竟一點辦法都沒有。”同夥中有一個跟著說笑:“這還不算麻煩,你若是在床上碰到這麼一位,嗨,那才叫糟呢。”

晉芳大哭了一陣,轉成了抽泣。她家裏原養頭小母狗,禁不起這幫土匪強盜亂打,早跑到一邊去了,這會又來到晉芳身邊,東聞聞西嗅嗅。白臉在一旁看著,慢騰騰地摸出手槍來,上了膛,走近了,指著小母狗的腦袋,一扣扳機,小母狗向前一躥,癱在地上變成了一團死肉。晉芳著實受了些驚嚇,睜大了眼睛看白臉,人往後縮。白臉重新瞄了瞄準星,舉起來對著晉芳,又笑著把槍收了,懶洋洋地說:“你男人回來,這就是下場。”腳伸出去,踩在僵硬的木棍一般的狗腿上,輾了輾。

和爾漢的被殺大不一樣,這一次幾乎沒什麼看客。太平鎮上的人似乎對太平失了信心。有殺人的,自然有被殺的人。人既然處在殺或被殺之外,本能地躲得極遠,從窗洞裏,從不為人知的牆角處,從細細窄窄的門縫,有幾雙眼睛匆匆掃了幾下,一切都歸於太平,寂靜得恰如什麼事也不曾發生。

如果岫雲知道白臉那幫人正在說笑什麼,她吃了豹子膽,也不會去照應晉芳。顯而易見,她的莽撞行動愚蠢之極。那邊早有人找了鍋來,重薪架在灶上,點火煮水。擅長殺狗之徒,在棗樹上插上匕首,把狗掛上去,雙手十分麻利地剝起皮,就聽見“嘩嘩”的聲音,轉眼間那瘦骨嶙峋的鮮紅色的身體,脫了皮襖,全然暴露在人麵前。晉芳躺在地上,十分驚恐地望著眼前的一切,那一雙手在狗身上熟練地忙亂,血汙撒尿似的往下滴,忽快忽慢。一股又腥又臊的臭味,迅速蔓延開,像一陣濃霧直逼過來,壓得人喘不過氣。

晉芳的腿一定斷了,要不便是骨頭上有道很深的裂紋。她試著向前爬,剛一啟動,慌忙慘叫一聲,叫聲引起白臉一夥的哈哈大笑。三和尚笑著對那正用刀剖開狗肚,把肚腸子拉出來抖在地上的同夥說:“你小子老喊不碰女人,今兒這不是現成的嗎?喏,頭兒在這,我算替他答應了,怎麼樣?就算今兒為弟兄們忙得辛苦,慰勞慰勞。”那殺狗的當真停下手來,看什麼似的對晉芳上下打量一番,回轉過腦袋,笑著對三和尚說:“你小子一肚子壞水,我的事,用不著你忙。你又不是沒那玩意兒,說得倒好聽,你替頭兒答應了,乖乖隆裏咚,好大的口氣!我們幹脆以後都聽三和尚的算了。”說完,正待進一步去折騰那狗,眼珠子突然定在那兒,直了。

岫雲就在這不合時宜的情況下,很不識相地出現。她根本沒有預測到自身將會有的危險,她根本顧不上什麼危險。一刹那間,她覺得前麵躺的就是她那血肉模糊的丈夫,身上全是窟窿全是眼兒全是洞。那個被稱作勇氣的東西,一旦貿然來到岫雲這樣怯弱的女人身上,所有的問題便變得更麻煩,更不可收拾。她眼前隻有晉芳這個人,這個躺在地上折了腿的,一向對她充滿敵意和戒備心的女人,她衝她緩慢地走過去,心頭洋溢一種她不明白而人們譽之為崇高的情緒。

所有的眼神都射向岫雲,甚至那條倒掛在樹上剝了皮的狗眼睛,也癡癡地盯著岫雲看。時間突然之間靜止,岫雲上上下下叫那些男人的眼珠子射得千瘡百孔。她身上的衣服已在幻覺中消逝,赤裸裸的按照男人們的想法,活生生地出現在男人們麵前。白臉以他在鑒賞女人方麵的挑剔,一眼就看到了岫雲的過人之處。他還沒來得及喘氣,沒來得及眨眼,便叫眼前的尤物迷住了。

晉芳正好和岫雲形成了鮮明對比。一個女人的粗糙,更有力地襯出了另一個女人的細膩。鄉下女人典型的黝黑皮膚,讓那些鄉巴佬出身的土匪強盜,第一次領悟到城市女人的種種好處。晉芳依舊一攤泥似的癱在地上。岫雲緩慢堅定地走了過去,從那死狗身上散發出來的腥臊臭味,陡然無蹤無影。白臉側過臉去,打聽岫雲的來由。岫雲小心翼翼,莊嚴地走到晉芳身邊,竭盡全力想把她扶起來,但是扶不動。白臉示意兩個人過去幫忙,立刻有兩個人屁顛顛站起來,屁顛顛地走到站著和躺著的兩個女人身旁,遲疑了一下,彎下腰,在晉芳的慘叫聲中,把晉芳抬起來,送回家放在零亂的床板上。岫雲默默跟著,腳步發顫,仿佛走在雲裏霧裏。

這以後,岫雲足足忙了一整天。先是幫晉芳擦洗,洗完了,再收拾房間。屋裏糟蹋得不成個樣子。馬桶被砸向牆壁,裏麵的汙穢淌了一地。牆上的一張年畫,絕大部分已在地上,剩下的一小塊,豬耳朵似的豎在那裏。外間狗肉煮熟的氣味,和著房間裏的惡臭,熏得岫雲一陣一陣想吐。房間收拾完,一切安排妥當,外頭白臉領著人大呼小叫去了,剩下些狗骨頭和湯在鍋裏。

這一夜,岫雲就住晉芳屋裏。晉芳一夜呻吟,使得妯娌之間的隔閡,短時間的消失殆盡。岫雲很晚才在晉芳腳頭睡下,迷迷糊糊記得自家大門都沒關。她太累,懶附帶有些怕,合上眼睛想休息一下,不料竟睡著了。第二天抽空回去,那大門已經虛掩上了,她因此懷疑起自己的記性,進屋拿了些東西,又去照顧晉芳。那晉芳腿還是疼,還是動不了,到晚上又有留岫雲的意思。岫雲一口答應,借口回去收拾收拾,讓晉芳先睡。

就算岫雲知道白臉正在她房間等候她,她依然逃脫不了白臉的手心。白臉隻有看不上的女人,卻沒有弄不上手的女人。妯娌之間暫時的和好,岫雲心頭十分愉快,她暗暗哼著一首未出嫁時常唱的歌,極輕鬆地推開房門,老地方摸到了煤油燈,劃著火柴。她並不知道自己回來幹什麼,隻是覺得應該回來一下。

白臉正坐在床沿上衝她笑,搖曳的燈光增添了他臉上光彩。疑惑比吃驚更先來到岫雲心頭,她先懷疑,然後才是害怕。白臉的笑那麼平靜,岫雲一開始都吃不透他的用意,她隻是出於本能地向門口跑去,但是白臉比她快了半步。門外一片黑暗,白臉倚在大門口,仍然先前那樣的笑,岫雲房間的那盞煤油燈還點在那兒,看得見牆上的黑影跳動。

岫雲立刻全線崩潰,她的腳仿佛陷進了泥沼,並且越陷越深。白臉突然背過臉去,大步走過門前的空地,到了那株棗樹下麵,掏出家夥撒尿。岫雲隻看到一道白色的曲線,源源不斷地澆向樹根。爾漢當年也常在同一個地方做同一件事。白臉又慢慢走過來,臉上還是那種漫不經心的笑,就像回自己家一樣。

多少年以後,爾勇對在南京做保姆的岫雲拜訪的時候,實際上她已經和老喬那個上了。老喬叫喬發品,人都叫他老喬。用人們常說的話,他們早勾搭上了。爾勇看在眼裏,心中不願意這麼想。

爾勇去,正是岫雲坐床上,穿著城裏人的短褲,哄老喬女兒睡覺的時間。很可能當時岫雲也迷迷糊糊地睡著,隱隱聽見門外有人敲門,爬起來,開了門,爾勇已站在小院子裏。

爾勇來南京參加一個治安方麵的會議。通過公安局的熟人,爾勇很輕易就找到了岫雲的地址。像岫雲這樣的女人,隻有公安局才能找得到。聽爾勇說他想去見見她,公安局的熟人不免吃驚,總覺得去見一個在局裏掛了號的女人,多多少少有些冒昧,起碼也是不合適。爾勇說:“她好歹還是我嫂子,按禮上說,我也該看看她。就不知道那家人家怎麼樣?”公安局的熟人說:“我們具體也不太清楚,反正夫妻倆都是幹部,那女的好像一直不在家,這女人——你嫂子在那兒,主要是帶小孩。”

恰好是梅雨季節,出門時,公安局的熟人讓爾勇穿他的雨衣,爾勇嫌悶熱,取了把舊紙傘,沒料到有一陣無一陣的雨忽然大起來,那紙傘上不止一處破洞,半邊身體都淋濕了。地方不算難找,要尋的那條街道,問了幾次便在眼前,隻是門牌上的號碼有些繞人。敲了半天門,沒人應,爾勇索性一推,人進了院子。

岫雲幾年不見,人似乎又胖了些,那兩條極白的大腿匆匆在眼前晃過,忙不迭地找褲子穿。爾勇十分自然地看著岫雲,歲月磨煉了人的意誌,他已由當年過度的靦腆,變得恰到好處的成熟。等岫雲慌亂套上長褲,又草草地把頭發撣了撣,爾勇才正式開始說話。他一直覺得自己不善言辭,這是典型的鄉巴佬的遺憾,因此,他輕易不說什麼話,簡單的敷衍之後,便望著岫雲微笑。

這幾年是個空白。岫雲不由得兩頰發熱,羞愧地低下頭來,就像那年白臉被打死後,她隨著那些舉了手的匪徒,從爾勇麵前走過時一樣,岫雲想自己實在無臉麵對爾勇。她覺得自己不可饒恕,罪在不赦,而爾勇流露出來的那種善意的微笑,自然而然地顯得過分寬容。對於岫雲來說,那熟悉的善意寬容的微笑,同時又是十分殘忍,它勾起她難以忘懷並且最不想回憶起的舊事。

爾勇自己撿了一張椅子坐下。在岫雲眼裏,人胖了些總是好事,她對爾勇的腰身注視了一會兒,又重複那句:“真想不到你會來。”

爾勇笑著說:“幾次想來看嫂子,你的地方不好找,要不然,要不然早來了。”

岫雲想問,爾勇又是怎麼會問到這個地方來的,話到嘴邊,又沒問。她知道爾勇在公安局做事,一起做保姆的人常說,像她這樣身份不明白的人,躲到天邊去也瞞不了公安局。她因為自己和白臉的關係,真想一輩子也不要再見到爾勇。

“嫂子這一向還好吧,”爾勇抓了抓叫雨淋濕的頭發,繼續笑著說,“看看氣色,也還不錯,聽說這家一家——”

岫雲突然臉一紅,低著頭說:“你別叫我嫂子了。”她想說“我沒臉做,我——不配”,心裏一陣絞疼,眼睛已經酸了,連忙極做作地笑出來。

爾勇怔了一怔,有些吃不透:“嫂子這話什麼意思?”又說:“我是一直沒把自家嫂子當外人,除非嫂——子”,一抬頭,看見岫雲眼淚刷刷流下來,話到嘴邊說不下去。

岫雲流了一會兒眼淚,心裏頭倒痛快了許多,她看著爾勇不言語地坐在那裏,嘴裏忍不住又說了聲:“真想不到你會來!”爾勇不由笑著說:“嫂子老說這句話,該不是不歡迎我來吧。”岫雲聽了,情不自禁地說:“不要說你親自來,隻要你還能想到一點嫂子,我就感激死了。”說了,破涕為笑,轉身去拿臉盆毛巾,讓爾勇擦把熱水臉,又叫他把半濕的衣服脫了,連聲問他涼不涼。這情景仿佛又回到了當年在南京的避難,岫雲找了個大白搪瓷缸,放了些白糖,衝開水給爾勇喝。

兩人顯然都想把中間有過的不愉快事回避掉,因此都隻談眼前的事。岫雲與過去相比,老了許多,已是個十足的婦道人家。雖然臉上也會一閃而過那種羞答答的神情,但是那種少女時代的餘韻,猶如人臨死之前的回光返照,更容易引出人的一段辛酸來。爾勇喝著白糖甜水,心裏是另一種滋味。哥哥爾漢死得太慘太早,他做弟弟的,卻沒能保護好寡嫂。

老喬的女兒,在床上翻了個身,說著夢話又睡。這是個三歲左右的孩子,看上去十分白皙。岫雲笑著跑過去,坐在床沿上,一邊拍哄早已不做聲的小孩,一邊回過頭來,說:“這孩子,人不大,睡著了老做夢。”

爾勇的原意,是看看岫雲就走。治安會議已經結束,他打算明後天回太平鎮。沒想到臨了留下吃了飯,還住了一夜。男主人老喬是個極好客的熱心腸,見了爾勇,倒像是認識了許多年一樣。他在一個機關工作,是個科長之類的幹部。人十分瀟灑,除了眼睛略小一些,算得上是個美男子。爾勇第一次發現,男人裏頭,也有皮膚和女人一樣細膩的人。老喬比爾勇高出了一個頭,因此說起話來,總有些居高臨下。他是個話多的人,一說了,就沒有完。

岫雲做了兩樣拿手菜,又上街剁了鹽水鴨和三毛錢的豬頭肉。老喬新開了瓶白酒,取了兩個極小的酒盅,嘴裏十分熱鬧地要爾勇不客氣。爾勇不客氣地坐了,心裏暗笑那酒盅半爿雞蛋殼似的太小,太精致。岫雲歸她哄孩子吃飯,嘴裏哄著,耳朵裏聽兩個男人說話。老喬口若懸河,說到有趣處,岫雲便抿嘴一笑。這笑裏麵有種種含義,爾勇沒法不往心上去。

老喬的女兒,本來是送幼兒園的,偏偏老要生病。她母親一年半載地在外頭工作,官做得比男人都大,已經是副縣長。岫雲來了以後,小女兒身體漸漸好了,和醫院絕了緣,老喬因此逢人必誇岫雲。誇完了岫雲,老喬又和爾勇講他解放前怎樣參加地下工作,講得十分驚險,爾勇聽了,又信又不信。

“我們這些人參加革命,老實說,老實說和你們不一樣,”老喬喝了兩盅酒,示意自己酒量已到了極限,又示意爾勇盡情喝,“喝,這酒,能喝掉,我最高興。你知道,為什麼說我們不一樣呢?你想,你們是苦大仇深,為了自身的解放,才投身於革命工作的。我們呢,我們不一樣,你想,你隻要想想我們是什麼出身。像我和我愛人,都出身於剝削家庭,我們參加革命,那是背叛家庭。為了人類的解放,我們背叛了家庭。”

老喬的女兒似懂非懂地聽著,一個極小的孩子臉上已有了些大人的表情,爾勇覺得非常有趣。岫雲總是在偷偷地注意他,他不得不做出十分認真聽講的樣子。老喬說:“像我這樣的家庭,那還算不了什麼,你知道我愛人,我是說我愛人她家,當年有半個縣城都是她家的。半個縣!”

“半個縣?”爾勇吃一驚,想象不出半個縣有多大。

“可不是半個縣,”老喬拎起酒瓶,給爾勇斟滿了,喊著,“來,你能喝,看得出的,一口一杯,喝完,幹掉!”爾勇生性貪杯,喝酒是爽快脾氣,藝高人膽大,一氣喝了大半瓶。老喬說,留一點沒意思,於是喝個精光。

那老喬最佩服能喝酒的人,佩服之餘,又嫉妒爾勇當真喝了這麼多酒。爾勇臉微紅,話也多了幾句。趁爾勇去上廁所,老喬便向岫雲說他已經醉了。岫雲連忙留心,果真覺得爾勇走路似乎搖晃,而且多多少少有一些垂頭喪氣。外麵又下起大雨來,爾勇要告辭,老喬和岫雲執意不讓他走。

爾勇也奇怪自己竟然會住下來。老喬和岫雲都以為他醉了,他也不願意強辯,索性由他們說去。兩個人背著他做了幾次眼色,隻當他酒後糊塗,不知道他一肚子算盤珠,心裏全有數。岫雲倒了水,伺候他和老喬洗了臉,又洗了腳,又說了會話,大家睡覺。岫雲和小孩睡一間屋,哄睡著了小孩,又從床上下來,聽見老喬還在那邊大聲說笑,一眼瞥見爾勇的衣服孤單單地掛在那兒,情不自禁上前摸了摸,還是濕的。爾勇和老喬睡一張床,聽了大半夜話。他有些後悔不該來看什麼嫂子,他已經沒有嫂子了,心頭有的隻是一種厭惡和疲倦。究竟厭惡誰他說不清。天亮時他才迷迷糊糊睡著,在夢中,他第一次夢到了早死的謝司令。

謝司令是無錫人,家鄉口音極重。爾勇最初給他當警衛員時,常常為聽岔了音,鬧出笑話來。司令部的警衛員,平時閑著開玩笑,便是模擬謝司令的腔調。謝司令十十足足一副書生模樣,原先是縣中學的校長,地下黨,抗戰爆發,領了一群人在這一帶打遊擊,隊伍發展得很快。爾勇投身革命,最想不通的一件事,就是收編白臉的人馬。多少年過去了,爾勇仍然覺得謝司令當年棋錯一著。

自從刺殺白臉不成,爾勇第一次和白臉見麵,是白臉接受改編後一個月。那時候日本人已經注意到了這個孤立的島嶼,幾次和白臉發生衝突。那白臉手下一幫烏合之眾,先不把日本兵放在眼裏,仗著地頭熟,小打小敲鬥了幾次。等到正式接觸,叫機關槍壓住了一掃,一個個頓時傻了眼,潰不成軍。幸好謝司令帶了人馬趕來接應,白臉才在絕境中,有了條活路。

白臉因此躲著不敢見人,謝司令派人和他談判,談妥了,封白臉為第四小隊隊長。當謝司令領著爾勇到白臉那裏視察時,白臉已經恢複了元氣,烏合之眾依然湊攏起來。

謝司令自然要用共產黨的一套,對白臉的隊伍進行改造。但是大敵當前,許多事情事實上也顧不過來。謝司令約法三章,白臉一口答應,高聲說謝司令既是他白臉的救命恩人,不要說約法三章,就是成千上百條意見,也不敢說個“不”字。

白臉在謝司令麵前裝足了孫子,爾勇再次眼睜睜地失去送白臉歸天的機會。他和謝司令在白臉的大本營住了三天,幹掉白臉可說是唾手可得。那天晚上,白臉和謝司令談了許久,臨走,謝司令囑咐爾勇送他一程。

這是爾勇和白臉之間,惟一的一次正麵交往。他們倆你死我活,追過來,殺過去,實際上的麵對麵並不多。這次機會失之太可惜。雖然爾勇隻是個普通警衛員,白臉卻放下小隊長的架子對他百般敷衍。那是個星光之夜,細細的月牙兒尖刀一般地戳在天上。微風吹過,莊稼沙沙響。青蛙叫著,仿佛在叫“報仇,報仇”。鄉間小路忽寬忽窄,白臉一會兒和他並排,一會兒又走在他前麵。第一次刺殺白臉失誤的陰影重現在爾勇心頭,他發誓這一次務必要幹得出色些。頭一槍當然是打腦袋,然後可以從容地打完其他子彈。或許以匕首更好,不聲不響從後麵撲上去,幹淨利落,也捅他個千瘡百孔。天下之大,何處不可以抗日,隻是,隻是這樣做有些對不起謝司令。猶豫這玩意兒一出現,爾勇到手的機會便沒了蹤影。

白臉的手下突然從路邊冒出來。他們和爾勇打著招呼,然後擁著白臉揚長而去。

多少年後,時過境遷,輪到爾勇領著人緝拿白臉。白臉已經窮途末日,喪家之犬似的到處亂奔。如果不是為了一網打盡,爾勇早把白臉抓獲歸案。大約有半個月,白臉的一舉一動,始終處在爾勇的嚴密監視之下。這是貓和耗子一起玩的遊戲,甚至爾勇也覺得這結局,太可笑太可悲。惡有惡報,白臉殺了他的哥哥,奸了他的嫂子,又打斷了他老婆的一條腿,當三和尚被押回原籍公審時,整個太平鎮的人,都為不能親眼看見槍斃白臉感到遺憾。三和尚剃光了腦袋殼,讓開花子彈打成一攤稀泥,血漿噴出去多遠。相比之下,白臉的死實在有些太便宜。

謝司令直到臨死,才認清白臉的真麵目。死到臨頭,一切都變得太晚,太無濟於事。謝司令生前威名遠揚,死後又樹碑立傳,但是他的遇害太慘,太不明不白,太叫人心碎。想不到英雄一世,日本人聽到名字就頭疼和膽寒,卻毫不值得地死於白臉的暗算。那時候長江南岸的新四軍,或是揮師西撤,或是渡江北上。日本人為了疏通長江下遊的航運,調集了重兵圍打這孤立無援的島嶼。

已經有情報證明,白臉和日本人進行了接觸。如果謝司令當機立斷,運用優勢兵力,在日本人大舉進攻之前,迅速解決白臉,曆史便明擺著是另外一個麵貌。可是謝司令又輕犯了英雄脾氣,他領著爾勇直闖到白臉那裏,找到了白臉兒子一般地教訓。謝司令的輕率嚇得白臉手足無措,對於送上門的肥肉卻不敢下手,他小心翼翼地向謝司令賭咒發誓,又把日本人惡罵一通。白臉過分的表演並不高明,爾勇第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把戲。當時已是劍拔弩張,白臉的手下都把手按在槍柄上,千鈞一發,十萬火急,但是謝司令依然大聲叫喊,全不把這幫土匪放在眼裏。

謝司令從白臉那裏回來,立即著手準備和日本人的決戰。他決定誘敵深入,來一個反包圍。他萬萬沒有想到,既然白臉已經決心背叛,他的決戰方案便失去了意義。在最後關鍵的一刹那間,謝司令表現得書生氣十足。他為了換取白臉的信任,不是把他調去打頭陣,而是讓他作為預備隊。

當白臉領著手下從背後撲過來,謝司令的人馬全垮了。暗箭難防,這種偷襲太出乎意外,司令部十多個人幾乎如數活捉。日本人坐山觀虎鬥,事後憑一張空頭委任狀,極輕鬆地拿下了夢寐以求的地盤。這場交易也注定了日後白臉對日本人的背叛。在抗戰結束前夕,用的差不多是一樣的偷襲手段,白臉的手下把捉住的日本人殺得一個不剩。

謝司令的隊伍,因為群龍無首,相約到蘇北和主力部隊會師。做了階下囚的謝司令,依然不失英雄本色,對白臉罵不絕口,又鼓動白的手下奮起抗日。白臉說:“謝司令,我這麼做,也是不得已。你是我救命的恩人,我哪敢背信棄義。誰若是敢碰你一根毛,我先揭了他的皮,你信不信?”謝司令隻是蔑視地冷笑,不願和白臉對話。白臉又說:“若論為人,謝司令,我要是不佩服你,我就是這地上的磚頭。有人勸我把你交給日本人,真是太看輕我白臉了。謝司令什麼人?我能這麼做……胡說八道。我白臉就是白臉,不是黑臉。這幾位弟兄,我留下了。你謝司令,我派弟兄送你走。你放心,我白臉也還數得上條漢子,你的性命安全,包在兄弟我身上。”說完了,冷笑著看自己的手指甲,剔了一下,又剔了一下。

爾勇過後才知道謝司令怎麼死的,不過大家早就意識到了他必死無疑。謝司令昂首挺胸離開的時候,任何人都可以從他臉上,看到異常的光芒,那光芒叫人激動,更叫人害怕。白臉畢恭畢敬目送謝司令離去,然後懶洋洋地回過頭來,懶洋洋地看著剩下的幾個人,懶洋洋地想著,又懶洋洋說:“你們怎麼辦?不比人家謝司令,對我大恩大德,你們呢?”沒人回答,爾勇想到了死,感覺中死近得仿佛一抬手就可以觸摸到。

“我不為難你們,想回家的,滾他媽蛋,回家抱老婆養兒子去,不想回家的,跟老子幹,老子正他媽缺人呢,我虧不了你們的,跟我幹,比跟著謝司令有味,不信你們問他們。”白臉手點出去,頓時有人笑著答:“我們這兒可沒什麼規矩,你若幹好了,見著漂亮的娘們兒,撲上去就是了,沒人管。”白臉聽了,笑著罵:“放你娘的狗屁。”

謝司令讓兩個匪徒押上一條小船,小船向江心駛去。江水滔滔,風很大,謝司令想立在船頭上,兩匪徒不允許,非要他坐在船中間。忽然,站在謝司令身後的一個匪徒,舉起事先準備好的麻袋,猛地往謝司令身上一套,另一個匪徒急忙捆住謝司令的手和腳,又綁上兩塊大石頭。綁好之後,大石頭往江心一扔,就勢輕輕一撥,一代英豪謝司令便永遠沉入江底。那麻袋很快就浮了上來,兩匪徒靜對著毫無動靜的江水看了一會兒,搖船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