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解放後,追捕白臉,起先由縣公安分局負責,緊接著上升到省局直接部署,爾勇自始至終處在第一線。事實上,早在大軍渡江前夕,白臉便沒了蹤影。他手下的隊伍,讓爾勇領的挺進支隊,打得落花流水。多少年來,自從爾勇從白臉手裏脫身之後,自從他又回到太平鎮一帶為謝司令報仇,白臉一直處在追殺爾勇的位置上,這個位置的顛倒顯然來之不易。爾勇不止一次陷入絕境,又不止一次死裏逃生。多少次,爾勇被迫離島遠去。但是他總是重整旗鼓,不屈不撓,一有可能,就再次回到老地方和白臉較量,即使在極短的時間內又告失敗。
追捕白臉,一開始就斷了線索。有人說他已經逃往浙西,有人卻說他在安徽大別山。沒人相信白臉會賴在太平鎮上不肯走,更沒人想到他就藏在爾勇身邊,躲在他嫂子岫雲的房間裏。雖然這日子極短,卻是爾勇和白臉生死搏鬥,最末了一次死裏逃生。當南京市局發現了白臉的線索,爾勇火急火燎趕到南京,從隱匿的地方,看著白臉和岫雲同出同進,爾勇如同五雷轟頂,根本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白臉成了太平鎮的主人以後,他和岫雲的關係早已不是什麼瞞人的秘密。寡婦風流已是樁不可饒恕的罪過,何況她勾搭的是殺夫仇人。除了爾勇有自己的看法之外,岫雲處在萬人唾罵的地位。沒人相信岫雲曾有過的強烈反抗,甚至白臉的手下也為她的順從感到生氣。多少年以後,白臉像條狗似的死在離城牆洞不遠的地方,三和尚拎包袱一般把岫雲扔在草垛上,一邊動手撕她的衣服,一邊惡罵她給男人帶來的不幸。外麵槍聲吵得讓人心亂,爾勇正領著人在喊繳槍不殺。三和尚處在那種絕對的瘋狂之中,他光著下身在城牆洞裏跑來跑去,手裏提著槍管冒熱氣的駁殼槍,不時地俯在洞口,朝外頭沒目標地亂打一氣。
岫雲左邊臉頰上有幾顆痣,看相的都說不是吉相。筱老板就一個愛女,心肝寶貝地疼著,家裏一有災難,忍不住要看女兒臉上的痣。那痣是黑的,排成一個三角形。痣的黑,襯出了皮膚的白。皮膚的白,更顯得那痣的黑顏色黑得瘮人。岫雲三歲死了媽,岫雲自小就多病,岫雲注定了要吃苦,注定了要遭罪,注定了一生的恩恩怨怨。
當年看著岫雲從那城牆洞裏衣衫不整走出來的人,都記得她那種淡漠的表情,那是一種不成表情的表情。頭發是亂的,眼圈發黑,目中無人沒有知覺向前走,甚至對站在顯要位置的爾勇都沒看一眼。爾勇注視著她默默從眼前走過,先是看她的正麵,然後是側影,最後是越來越遠的背影。
那隻是具行屍走肉。被稱作為生命的那個玩意兒,對岫雲來說,已經失去全部意義。自從白臉留下的那個罪惡之夜,岫雲便算徹底完了蛋。那天晚上,岫雲的一去不返,使得剛剛和緩的妯娌關係又恢複水火。白臉留下一場永遠做不完的噩夢。晉芳躺在床上,對岫雲痛苦無望的呼喚,漸漸隻能在岫雲的想象中才能聽見。沒人知道晉芳腿斷了最初的幾天是怎麼熬過來的。
想象中的岫雲早死過許多次。沒人能夠理解她心靈經過的不平凡曆程。她從來沒有死心塌地地愛過白臉,她所做的不過是對命運的一個順從。很難想象,像她這樣的懦弱女子,憑一把繡花用的剪刀,就能置白臉這樣的悍匪於死地。也許老天爺壓根兒不願意成全她,也許老天爺壓根兒不讚成那些本來不大可能的可能性,反正在岫雲胸揣剪刀,心敲鼓一般亂跳的一周裏,白臉連影子也沒有出現過。除了讓人送來一小箱女人用品之外,白臉似乎對岫雲並沒有多大興趣。他向來不把已經到手的女人當回事,即使是岫雲這樣看來很不錯的女人。他是尋花問柳的高手,在岫雲鼓足了勇氣,準備用剪刀對付他的同時,他早又在動別的女人的腦筋。
白臉在這個孤單單的島嶼上的霸業,有一段時期仿佛很牢固,日、蔣、汪三方麵的人都和他有來往。他一改土匪習氣,把司令部紮在太平鎮上,正正經經地擺出統治者的模樣來。他甚至扮演過清官這樣的角色,凡是被搶劫過的老百姓,被強奸過的婦女,隻要有膽量告狀,白臉便要嚴懲一二以樹威信。為了解決弟兄們的那個問題,白臉親自到揚州去挑了幾個妓女回來。太平鎮第一次有了妓院和露天的唱戲舞台,良家婦女的安全似乎有了些保障,戲班子零零落落來了幾次,看的人真不少。
這太平鎮說大不大,說小又不小。它形狀如蜘蛛,中間極密集的一團,有好幾條腿延伸出去。南北兩條細腿上,各住著一位美人。南美人青春年少,隻有十六七歲,正做著押寨夫人的美夢。北美人是白臉一個手下的婆娘,三十歲光景,一身肉摸不到骨頭。一段時間內,白臉把愛情平均地用在這兩位女人身上。常常可以看到白臉攜著南美人從街上招搖走過,那北美人隻好在床上暗下功夫,弄得白臉神魂顛倒,然後再找盡偏心一類的字眼,向白臉發嗲撒嬌。北美人收拾起男人來另有一種門道。她丈夫相貌堂堂,活像 《 水滸 》 中的打虎英雄武鬆,難得他有一身力氣,卻一貫不吃醋。知道內情的人都曉得他怕的不是白臉,而是怕他那妖精一般的媳婦。
白臉迷上岫雲明顯是在日本人完蛋之後。雖然還都的南京政府沒與他過分頂真,但是做過漢奸的罪名並非輕易就可以抹掉。如果不是共產黨勢力一天天增大,老蔣苦於打內戰,他這支半兵半匪的隊伍,早讓人家開了刀。時過境遷,南美人懷了胎坐月子,難了一回產,從此花容失色。北美人又畢竟是人家的老婆,相好歸相好,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白臉已經走下坡路,走下坡路的白臉又一次看上岫雲。
那天自然是偶然相逢,冤家路窄這種舊小說中迂腐的套話用不上,人都處在太平鎮上,碰碰麵從來不稀罕。偏偏這次相遇非同一般。對於岫雲來說,時間的流逝,甚至仇恨也變得模糊。她記得是這個人讓她成了寡婦,又是這個人毀了她的貞節,她知道自己最應該恨的無疑就是這個人。但是,就連岫雲自己也不曾意識到,她最恨的,是白臉根本不把她當回事。白臉的風流韻事一直是太平鎮上公開的笑話,人們背後沒完沒了地說南美人北美人。世上或許沒有什麼比玩弄女人又不把女人放在眼裏,更傷女人的心。白臉那種無動於衷,仿佛根本不樂意認識她的態度,在岫雲胸中引起莫名怒火,這怒火熊熊燃燒,使她不僅仇恨白臉,同時也仇恨什麼南美人北美人。
大約岫雲狠狠瞪了一眼,反正白臉突然停步,目不轉睛看岫雲,臉上是想不通的表情。也許他一時想不起麵前的女人是誰,也許正因為想起這個女人是誰,白臉好像做錯事的孩子一樣尷尬起來。岫雲已從他身邊擦肩而過,這個不可一世的土匪頭子,正在走下坡路的魔王,看著岫雲離去的背影發怔。岫雲走著,忍不住地想回頭,背後卻有雙眼睛知道白臉準盯著她看,腳步一陣亂,人已經拐了彎。
白臉和岫雲的下流關係,第一個知道者是晉芳,沒幾天就鬧得太平鎮風風雨雨。大家對這種關係的前因後果毫無興趣,岫雲的聲譽頓時跌落千丈。北美人調唆南美人大鬧一場,這位因為憔悴而不再美麗的失寵姑娘,披頭散發有失體統地趕了來,當眾扇了岫雲兩耳光,又揪住了胸口要拚命。作為更不幸的女人,岫雲一次又一次出盡洋相。她越來越糟糕,無可救藥。沒人想得通到底怎麼一回事,甚至她自己也百思不解。以一個床上的男人來說,白臉絲毫不比爾漢出色,這種比較常讓岫雲充滿負罪之感。但是也許正因為有了負罪感的緣故,白臉的邪惡反顯得和她般配。是白臉把她毀了,因此惟有在一種毀滅的狀態中,岫雲才能得到心靈深處的滿足。岫雲很快喜歡上了白臉溫文爾雅的粗話,喜歡他那種把人不當人,或是把她當做下流女人的態度。女人的一切弱點,仿佛都體現在她一個人身上。她無疑成了那號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了石頭抱著走的女人。作為女人,尤其處境不好的女人,她需要男人的保護,哪怕是壞男人也一樣。她已經被釘在恥辱架上,除了自暴自棄,別無出路,沒人知道路遇的戲劇場麵,沒人去管那麼多閑事,誰也不知道多少年前,還有岫雲受辱這一幕。
天才知道白臉怔在那裏想什麼。岫雲從他身邊走過的時候,簡直就感受到大地在顫抖。事實上,當岫雲拐彎之際,白臉就向前極機械地追了兩步,又突然停下來,繼續怔在那裏看岫雲的背影。看起來僅僅是憑直覺,岫雲便知道白臉一定會來,她似乎早晚都要落入白臉的手心,一回家慌忙把門閂了,又徒勞無益地搬了張八仙桌把門頂住。那天晚上天仿佛黑得遲了些,周圍的貓無緣無故一起亂叫。沒有月亮,也沒有雲,隻有滿天星星毫不相幹瞎眨眼睛。岫雲微弱的反抗有點滑稽而且多餘,門閂和八仙桌也隻能是擺擺樣子。白臉說得理直氣壯,“是我讓你做了寡婦,就應該還是我讓你不守寡。”他既然能夠落草做土匪,破門入民宅便明擺著的輕而易舉。
十
我深感自己這篇小說寫不完的恐懼。事實上添油加醋,已經使我大為不安。我懷疑自己這樣編故事,於己於人都將無益,自己絞盡腦汁吃力不討好,別人還可能無情地戳穿西洋景。現成的故事已讓我糟蹋得麵目全非。當我拿著以上篇幅去見岫雲的時候,我突然產生了瞞著她的念頭,雖然我答應要把她的一生編成小說,並因為這樣的許諾騙得她一次次說真話。我和岫雲非親非故。為了給自己的創作不得不做些理直氣壯的廣告,我隻能說我和岫雲這個人關係非同一般。我和她死去的兒子同年同月生,也許就憑這一點,她對我就有種特殊的感情。一旦提到那些難以啟齒的事,她總是重複著這句話:“你和我兒子一樣,我什麼都告訴你。”
我的確騙取了她相當的感情。那時候,我和她一起在一個街道辦的小廠做工人,她徐娘已老,孤身一人,住在夫子廟一帶的矮房子裏。她屬於那種有暴露狂的女人,你隻要耐心地和她坐一起,等她抽完了兩支香煙,眨著幹巴巴的嘴唇,你便可以源源不斷聽到關於她自己的故事,她的故事在街道小廠裏算不了什麼機密。實際上,她的為人和我以上的描寫,有著明顯的格格不入。她在自己敘述的故事裏再造了一個人,而這個人又被我自討苦吃加工一番。潤色這玩意兒有時是樁好事,並且必不可少,有時卻比壞事還要糟。隻要一樁小事,便可以說明她性格中我故意漏寫的一麵。一次,幾個男女學徒坐在電扇旁邊,聽她講日本人在南京時的舊事。劉師傅突然進來,極輕薄地說了幾句什麼,小眼睛眯成一條縫,岫雲臉一板,大喊:“小姑娘們你們出去,小夥子,你們給我守著門!”正當幾個女學徒紅著臉往外走的時候,她又喊,人已經站了起來,叉著腰,“來呀,姓劉的,誰含糊了不是人!”
自從我有了做作家的癡想以後,她對我便刮目相待。有一段時間之內,我是她那間簡陋小屋裏惟一的客人。當時她已經退休,閑著無事,在繁華地帶照看停放的自行車。我陪著她在成排的自行車旁邊坐過好幾天,一次又一次套她的話,一遍一遍核對細節,並想從她那證實我自以為是的種種猜想。我們的關係特殊到了快給人以非議的地步,我甚至陪她回到那個孤單的江心小島,見到了我小說中所寫到的還活著的人。
很難說清我最初打算寫這麼一篇小說的動因是什麼。我打著寫小說的幌子,自我感覺良好,探聽到了許多常人不易打聽到的隱私。毫無疑問,我掌握了一遝根本沒有辦法寫進小說的細節。我最深刻的體會就是,如果想按期把什麼小說寫完,惟一的辦法是忘記眼前的活人。但是要想忘記岫雲這樣一個已經老了的女人,忘掉她敘述往事時的音容相貌,又怎麼可能是樁容易事。
岫雲在談到她勾引老喬的時候,總是十二分從容。勾引這個詞絕非我的杜撰,她不止一次向我說道:“我就不信把他勾引不過來。”她在老喬家做了將近六年的保姆,六年之中,有五年他們常常像夫妻一樣在一張床上睡覺。“剛開始,剛開始都是他來找我,黑黑地就摸了來了,後來因為老要把小孩弄醒,我就去找他。”她說到這類事情,最讓人吃驚的是她的坦率,木匠推刨子,直來直去,“有個小孩要添不少麻煩。老喬那女兒,膽小得不知道像什麼,醒過來隻要一個人,就死哭。”
按照她的說法,老喬事實上絕對的正派人。捉弄這樣的老實人,岫雲常常感到後悔。她的意思似乎是,自己反正是個墮落的人,拉著老喬一起往下流的坑裏跳,實在有些不應該。“要怪也該怪他那個女人,那女人,成年整月地不回家,真是一點也不為男人想想。你反正也是結過婚的人了,你知道有老婆,偏讓他一個人的滋味。”她的敘述中沒有老喬的一句壞話。如果借用旁人的眼睛,老喬抵賴不掉地是那種忘恩負義的家夥,但是,但是她總小心翼翼地避開這個意思。她故事中的老喬永遠是個老實巴交惟命是從的男人。
墮落這玩意兒最大的壞處,或者說一個不太小的好處,就是給下一次墮落提供信心上的借口,也許這就是我們說的破罐子破摔的意思。老年岫雲的暴露癖是否和她一生的屈辱有關。令人費解的是,她隻樂於暴露那些一般人難於說出口的東西。在她冷冰冰不動聲色的敘述中,說故事的和聽故事的之間,仿佛隔了層薄薄的窗紙。幸好這層窗紙掩蓋了人的羞恥之心,然而有時候依然使人坐立不安。記憶中有這麼一天,好像也下著雨,人有一種到處都是濕潤的感覺,我去那間簡陋的小屋核對白臉死後的時間問題。街麵上有男人女人在吵架,我第一次知道有老紅這麼一個女人。老紅是岫雲做保姆時期的朋友,在一個辦藥廠的資本家家中做事。解放前幹過私娼,想來總是叫小紅吧,解放後經過一番改造,進一家手工業社做工,不久又當了保姆。岫雲曾給我看過一張她們倆合拍的照片,那是一張發黃的曆史文獻一樣的照片,照片上的老紅顯然不及岫雲漂亮,小眼睛,嘴又厚又大,是副傻樣。照片的左下角印有公私合營的照相館落款,字有些模糊,很可能當時就沒有印好。
“那個什麼資本家,還是什麼紅色資本家呢。紅色,其實狗屁,老紅叫不檢舉他,要不然,坐牢都夠的。”我從岫雲那兒知道了老紅和老板的淫亂關係,她說起這類事來多少有點津津有味,“那資本家老婆,可憐哪是什麼太太,男人眼裏狗屎一堆,叫治得服服帖帖,活是一團麵泥,想怎麼捏,就怎麼捏。哪敢對男人說一個‘不’字。”岫雲不止一次說到老紅常當著女主人的麵,和資本家上床做夫妻。“那男人不要看吃這藥,吃那藥,他那是毛病,不這樣,就不行。你懂不懂,就不行。”
依我的傻想法,岫雲的敘述中夾了一大堆不實之詞。也許她隻是為了引人注意,才有意說一些她自以為男人們喜歡聽的故事。人們往往喜歡掩蓋見不得人的東西,一旦這種東西掩蓋不住,便索性把醜玩意兒都兜底抖出來。我甚至懷疑老紅的作為,就是岫雲自己的事。如果僅僅就憑一張發黃的照片,我竟然相信一個女人說另一個女人的事全是真話,那我一定傻得沒有藥能治。雖然我的人生經驗還到不了什麼了不得的程度,還辨不出什麼真假,然而我起碼懂得了什麼叫懷疑。每當我從岫雲那狹小的房間走出來,一走上熙熙攘攘的夫子廟大街,看著毫不相幹的人熱熱鬧鬧地說笑,我便想到岫雲一個人可能會有的孤獨。按說人老了萬念俱灰,凡事都會收了心,人們隻要看到今日之岫雲的不肯安分,自然而然地會想到她當年勾引老喬時的魅力。
我想象中老喬最吃不消的,很可能就是岫雲一次又一次冷冰冰地談她的屈辱。她不止一次提到老喬深深同情她的遭遇,“他起先隻是同情我,他可憐我,老說我這人怎麼怎麼不幸。”看來他們的緣分,最早不過是同情和被同情。凡有暴露狂的人,往往都是為了獲得人之同情那玩意兒,雖然弄不好效果適得其反。而喜歡同情別人的人,卻很容易借了同情的名目,大意失荊州,無意中幹了和同情絲毫不相幹的事。“他一次又一次地要我講我經過的那些事,”這話同時還可以理解成岫雲存心這麼做,因為她緊接著便說,“我知道他要聽什麼,是呀,我什麼事都不瞞他。不瞞,既然他想知道,我就把什麼都告訴了他。”
在最初的一段日子裏,他們各自似乎都有自己永恒不變的談話主題。老喬總是談他當年怎樣從事學生運動,岫雲則幾次三番地描述那些和她發生過關係的男人。不過,三和尚這個人從來不曾向老喬提起過。她告訴我,出於一種莫名其妙的目的,她甚至編了個和小叔子通奸的故事。這個謊言一度老讓她問心有愧,“我給老喬造成了一個印象,什麼樣的男人我都拒絕不了。我喜歡看他那副發急的腔調,紅著臉,紅著眼睛,一隻腳在地上劃來劃去,然後突然抬起頭來,偷偷地盯著你看,就這樣。”
我對老喬的印象始終好不了。坦白說,我真不樂意在我的蹩腳小說中,描述岫雲那種自以為是的勝利者心情。令人難以理解之處,在於她仿佛根本就不知道仇恨這回事。對於她來說,對於那些和她發生聯係的男人,不提到或者幹脆不想他們,就算作是懲罰。
終於有一天,常見的談話快結束時,老喬要岫雲等一會兒到他房間裏去一趟。“我知道,一去準會發生那種事,整整一天,他都跟丟了魂一樣。”岫雲好不容易把小丫頭哄睡著,去洗了臉,洗了腳,大約還抹了點雪花膏,然後信心百倍地去見老喬。“他嚇了我一跳,他嚇了我一跳,”她反複說著,眼睛裏閃著狡黠的笑,“我們說了一會兒話,他就嚇了我一跳。”這一次老喬十分狼狽,沒想到岫雲毫不含糊地拒絕了他。作為一個偷雞摸狗的男人,老喬最初的表現最多是小學生水平。他用的是中世紀的方法,錯把岫雲當做貴婦人一樣來求歡做愛。一刹那間,岫雲不知所措,老喬方寸全亂,僵了幾分鍾,岫雲突然落荒而去。
岫雲以十分歡快的心情和我一起進入回憶。雖然過了許多許多年,老喬的大出洋相,仍然足以引得她大笑不止。“第二天他一本正經把我找去認錯,就跟幹了壞事的小孩子一樣。他支支吾吾,舌頭抽了筋似的,什麼話都說不清楚。”我忘不了岫雲說這話時,露出了粉紅色的牙床,不知什麼原因讓她卸掉了鑲著的假牙,牙齒間過大的縫隙使她有幾個音發得非常怪,我仿佛聽見是另一個人在說話。“他一有機會就認錯,那幾天,那幾天他天天是一張闖了禍的臉。他像罵別人似的拚命罵自己。”岫雲說隔了沒幾天正好老喬夫人回來。副縣長回省城開會,匆匆幾天過去,依然風塵仆仆的樣子。“那女人哪會把男人放在眼裏。成天也不知怎麼個忙法,老喬屁顛顛地跟出跟進,老是那張認罪和真心悔過的臉。真的,我就擔心老喬那人會向老婆認錯,他那人做得出來。吃飯時候,他老可憐巴巴看看我,又可憐巴巴地看看她。那幾天,那女人身上正好來女人的那東西,我真想不通,她撿這樣的日子回家,到底有什麼意思。真是的。”
十一
岫雲的兒子和我同年同月,她總是隨口說道:“你就和我兒子一樣。”令人猜不透的,是她很少向我說關於她兒子的事。“我家勇勇如果不死,不也是正像你這麼大嗎?”她反反複複這幾句話。我見到勇勇最清楚的一張照片,是在太平鎮,那是個七八歲的小男孩,腰裏束著帆布製的兒童腰帶,別一支玩具手槍,傻傻地衝看照片的人笑。
另一張照片是抱在晉芳手上,仍然是七八歲的模樣,臉緊貼著晉芳,似乎對拍照有些緊張,又仿佛有些不耐煩。這張焦距不準又皺又黃的照片,要附帶著許多說明才能弄清楚。
晉芳向我說起這張照片的來龍去脈是後來的事。她最初給我的印象,是對勇勇的毫無興趣。她喋喋不休說她的一個女婿,一個鄰近村子裏土生土長做生意發了財的小夥子。當知道我的月薪還不如她女婿一天賺的錢,晉芳帶著可憐而又可笑的表情看著我,歎了歎氣,好半天才說一句話:
“念大學,啊作孽!”
她的女婿在縣城裏炒瓜子,極便宜地買進來,炒熟了,並非太貴地賣出去,不當回事地就發了財。晉芳無疑地已是個老太太形象,白的臉黑的皺紋,卻不像岫雲說的那般難看。她的跛腳迫使她慢吞吞地走路,路走得慢,反而有了沉著的感覺。很快我意識到她存心避開談勇勇,因為事實上一談到勇勇,她便不可能不是滔滔不絕。
“真是的,我真是隻缺個肚子裝裝他了。勇勇自到了我手裏,到了我手裏,唉,自己親生的兒子又怎麼樣了,真是隻缺個肚子——”
晉芳沒完沒了的大談勇勇,證實了岫雲所說的晉芳搶走了她兒子絕非虛言。那種被岫雲一再提到的晉芳強烈的妒忌心,突然活生生地出現在我麵前。“她覺得我想搶走她男人,便拚命地搶我兒子。”在晉芳敘述的勇勇的故事裏,我對岫雲所描繪的晉芳有了新的認識。真的東西和假的玩意兒有機地糾纏在一起,真是一片綠茵茵的草地,假是草地上那幾朵美麗的黃花。我第一次產生了這麼個不雅的擔心,如果世界上當真沒有假的玩意兒,該是一樁多麼煞風景的事。
據岫雲說,當年所以要把兩歲的勇勇送到鄉下,實在出於無奈。無奈在晉芳嘴裏卻成了借口,她毫不客氣地攻擊岫雲:“什麼沒辦法,不知道又遇上了什麼相好的了,她熬得住?可憐兩歲不到的娃兒,瘦得哪像個人樣,我說了你也不會相信,那娃兒要不是我來帶,真,早死了。”
那時候晉芳正懷著第五個女兒,岫雲捧著勇勇跪在她麵前,垂著腦袋不肯起來。晉芳聽見岫雲說:“他嬸子,你隻當抱了個兒子,兒子歸你,我月月寄錢回來,——我給你磕頭,求你了。”勇勇忽然大哭,晉芳隻覺得肚子裏猛地一動,慌忙說:“磕頭這玩意兒,我們消受不了的,娃兒留不留,總得問問我家男人,你怎麼不去問他?你去求他呀!”
晉芳承認自己當初收下勇勇,是盼著自己能夠借光生個兒子。她生第四個女兒時,嬰兒哇哇地哭著,就意識到自己下一胎還得是千金。勇勇給她帶來了希望。她信心十足地撫摸著肚子,那種越來越滾圓的感覺,改善了她和勇勇的關係。“那娃兒,命裏注定是我的兒子,”晉芳抽出一塊又皺又髒的手絹,在眼角處揉著說,“我自己那五個娃兒,哪個不喜歡他。她們自己打來吵去,一天到晚不肯安生的,就是都護著他,都護著他。他那時候,你知道,人已經多大的了,常說,常說就是二媽媽好,我不到南京去,我不要南京媽媽,就是要和二媽媽在一起嘛。”晉芳突然一噎,喊了聲“我的娃兒呀”,把我撂在一旁,獨自哭開了,哭了一會兒,向我擺擺手,表示她不想再說下去。
勇勇第一次回南京,是開始要念小學。晉芳似乎沒有理由繼續拖住他不放。當岫雲興衝衝來領兒子時,晉芳正正經經大病一場。電動玩具汽車在地上嘟嘟開著,勇勇哭著鬧著不肯走,人走了多遠哭聲鬧聲依然傳回來。母子間的陌生感是岫雲終生的遺憾,她千方百計地討好兒子,但是為時已晚,兒子的心永遠給了第二個媽媽。有時候勇勇一個人坐在那發怔,任岫雲千呼萬喚不開口,問急了,隻說:“我想二媽媽。”半年後,晉芳收到一封勇勇幾個月前寫的信,就那麼歪歪倒倒的幾個字,讀了叫人心碎:
我想二媽媽,要回家,二媽媽,快來。
勇勇人瘦了許多,眼睛更大更黑,在學校裏念書成績差得不像話,鄰裏街坊的又一味欺負他,三天兩頭被打得鼻青臉腫。岫雲已經整個地失去信心,接二連三地和鄰居吵架,把心境弄得十二分的壞,換回了個母老虎的聲名,兒子卻還是不即不離。晉芳沒花太大的氣力就把勇勇接走。看著兒子大喜望外撲向晉芳,看著兒子小鳥依人一般地隨晉芳而去,岫雲忍不住咬牙切齒,擠出了一句恨透的話:“既然死去了,你再也不要回來好了!”
我雖然隻在太平鎮住了兩天。短短的兩天,足以使我想象出勇勇是個什麼樣的角色。這個和我同歲卻又早逝的青年人,這個束著帆布皮帶別著玩具手槍的孩子,已經部分地改變了晉芳在我小說中的形象。人們總是自以為是,自以為這樣,自以為那樣。我發現晉芳完全遊離於我構思的小說框架之外,她根本不進入我設想的情節的圈套。當我再一次回到她身邊,琢磨著就勇勇這個小插曲,說些勸慰之類的廢話,晉芳依然在和我談勇勇的地方垂淚。我敢說她是真正的傷心。那塊又髒又皺的手絹,抹去了我腦海中試圖湧現出的每一個詞。在這種場合裏,什麼樣的話都是裝腔作勢。晉芳自顧自地哭泣著,根本無視其他人的存在。我默默地陪她站了好半天,直到外麵岫雲叫我,才趁機應聲跑出去。
晚飯不是預料中的那般豐盛,爾勇的酒量還是那麼豪爽。我看不出他和別的派出所所長有什麼區別,盡管事實上我並不熟悉什麼派出所所長,而爾勇也離休多年。他總是冷眼看著你,讓人家十分尷尬。我吃不準自己是陪他喝酒好,還是不喝酒好。晚上看電視時,大家坐在黑地裏,屏幕上乒乒乓乓在打槍;我腦子一熱,忽然想到關於爾勇的電影腳本。也許我的提問不合時宜,也許他壓根兒就討厭我知道得太多,冷了好半天場,爾勇才說:“我們那時候,哪是這樣,真笑話!”
晚飯期間,晉芳那位萬元戶的女婿來轉了轉。他果然有了發財的氣派,從口袋裏掏出“三五”牌香煙,請我和他的老丈人抽。臨走,回過頭來,從口袋裏掏出另一包“三五”煙,連同原先的那半包,都留在茶幾上,笑著出門。
我被安排在勇勇過去住的小廂房裏,睡的床和床頭的小桌據說也是勇勇的遺物。有一段時間內,我簡直就不知道岫雲躲到哪裏去了。我和晉芳坐在床沿上,沒完沒了地說著話。當然,總是她在說,我在聽。晉芳告訴我,如果勇勇不死,便沒有那位能尋錢的女婿。“什麼事命中注定了,真叫一點點辦法都沒有。我們家小五子,和勇勇那娃兒,用你們城裏人的話,青梅竹馬,真叫是,唉!”
小五子是位很漂亮的鄉下姑娘。僅僅是憑照片,我發現自己就有愛上她的可能性。當小廂房隻剩下我一個人時,燈色昏黃,我久久注視著牆上掛的六寸小鏡框,心頭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小五子圓圓的臉,圓圓的眼睛,又粗又短兩條辮子。幸福也許就是那麼回事,近時一抬手便摸得到,遠了,就好比氣槍打飛機,不知道差多少多少。我望著鏡框中的小五子笑,她正對著我笑,笑了一會兒,掀開被子坐在床上。後背一靠結實,那種稱為疲倦感的玩意兒,毫不客氣地向我直撲過來。我的結結實實的夢,不止一次叫江麵上的汽笛聲撞破,那淒涼的嗚嗚聲,不能不讓人聯想到沙漠上的狼嚎。我從未見過真正的沙漠,動物園裏見到的狼又太像狗一樣,狼和狗一樣總有些討厭。我想象中的狼應該是江輪一般大,鋼一般的牙,那嚎叫鏗鏘有力,絕不輸於汽笛。它極孤獨地來來去去,漂亮而且瀟灑。月光下的江麵波光閃閃,江輪一般大有著鋼一般牙的灰狼在夢中輕輕走過,又輕輕走回來。
十二
勇勇直到十五歲,才開始做城裏人的夢。城裏人的夢五光十色。鄉下人勇勇忽然開了竅,覺得當年死活要賴在鄉下,大錯特錯。高中他是上不了的,初中生的字寫得比小學生還要糟糕。一年裏總有幾封信寫給岫雲,內容都是催她快把他的戶口調上去。岫雲也不知道兒子調不回來的關鍵是什麼。居委會不肯開證明,派出所也不相信她有這麼個親生兒子。所有的人都是對私生子的父親更有興趣。既然岫雲在這方麵守口如瓶,任何具有考古癖的人便有理由將她拒之門外。
勇勇死的時候是二十二歲,再過三天就是他的生日,說起來真有些可惜。調回南京已經接近事實。勇勇做好了一切走的準備,他對未婚妻小五子信誓旦旦,又許諾日後一定把晉芳接到南京去住。萬事俱備,隻欠一紙調令。
太平鎮雖然是鎮,畢竟有殘存的田園風格。稀稀落落的樹木,白牆黑瓦的矮房子,三五縷炊煙,雞鴨,牛羊,貓和狗,滾了一身泥的豬,都在街上走。出了鎮,滿眼大塊小塊的農田,一道小溪繞來繞去。秋雨過後,江風徐徐吹來,麥苗青青。等調令的日子讓人心煩意亂,等調令的日子長得像失戀之夜無盡的懊惱和相思。勇勇一幹活就覺得沒勁,一日的農忙下來,帶著小五子走在田野上。夕陽殘照,勇勇領著未婚妻,田埂上一前一後。紅紅的太陽血一般的熱烈,血一般熱烈的紅太陽點綴了勇勇的城裏人的夢。
勇勇迎著太陽撒尿,嘩嘩地灑出去。小五子離他遠遠的,背朝著他。紫紅色的醬油湯一般的尿滴在翠綠的麥田裏,勇勇有一種濕漉漉涼颼颼的感覺。紅紅的太陽一動不動,勇勇站在那一動不動。小五子笑著遲疑著朝他走過來,走過來。
醫生的診斷是必須手術摘除一個腰子。這診斷有些莫名其妙,而且蠻不講理。那血始終滴滴答答和尿一起淌出來,勇勇在縣醫院輸了血,風塵仆仆趕南京,火燒火燎找醫院。手術並不是想象中那麼長,一位年輕醫生捧著個飯盆走出來,用鑷子鉗起摘除下來的血淋淋的腎髒,給等在門外的親屬看。小五子衝上去,又急忙退下來,在一旁嘔開了,岫雲和晉芳一肚子話,想問卻不敢開口,可憐兮兮地看著年輕醫生,看著白底上印著小紅字的大口罩,看著大口罩上那雙沒表情的眼睛。隔了半天,那大口罩裏咕噥出輕描淡寫的四個字:“手術不錯”。
三個人輪流侍候勇勇。小五子年輕,日日夜裏陪。大病房的病友很快相互熟悉,照例出主意的出主意,提建議的提建議,熱心的還用自己的公費醫療證,領了藥給勇勇吃。感謝的話不知說了多少,終於到出院的日子。借來了一輛三輪貨車,擱一張躺椅,把勇勇拉回岫雲那間簡陋的小屋。勇勇躺在吱吱嘎嘎的小鐵床上,瞪著眼看三個女人忙來忙去,都圍著他轉,心頭免不了極難受。難受也不願意掛在臉上,那表情讓人捉摸不透。隻有小五子一個人敢當著他麵哭,默默坐床沿上,捉住了未婚夫的手,淚珠一滴一滴往下落。小床正衝著兩扇對開的玻璃窗,窗外是個沒有樹的小院子。轉眼已是三九嚴寒,天陰了好幾天,悄悄地下起雪。雪大大小小,小小大大,積了厚厚一層。雪後初晴,強烈的陽光折射進來,小屋子裏亮得刺眼。門前的爐子上煎著藥,熱氣嗤嗤向上冒,岫雲和晉芳一前一後走進來,一個彎腰去揭那藥罐的蓋,一個就那麼站在那兒,對著小五子和勇勇出神。小五子擦了擦眼角,打開床頭的收音機,卻是現代器樂伴奏的黃梅戲 《 天仙配 》。
病中的日子特別長。太陽升起來,屋簷上的冰淩慢吞吞地滴水,天天就這麼滴著,慢條斯理的,一滴一滴,仿佛永遠也滴不完。勇勇有時也想,人如果老是這麼生病,老是這麼讓人侍候著,又有多好。他的尿中總是有那種紅紅的血絲,去問醫生,都說手術過後這樣,也不能算不正常。
岫雲忽然決定去找老喬,她的決定令人歡欣鼓舞。春天的氣息立刻降臨,甚至沉悶的小房間也有了笑聲回蕩。事過境遷,老喬的官已做得有幾分大。他惟一的女兒在一家不大不小的醫院當幹部,年輕而且有為。多少年來,岫雲第一次向人提起老喬這個人。她讓別人吃了一驚,自己也嚇了一跳。她的一生實在亂七八糟,亂七八糟的一生中,又究竟有幾樁是清晰的,連她自己也弄不清楚。
岫雲到老喬的單位去找他。坐在大的皮沙發裏,秘書極不當回事地送了茶,又極不當回事地去了,她一時無話可說。一張大得放得下兩張世界地圖的辦公桌,仿佛把她和老喬隔得更遠。老喬忽然笑著走過來,那熟悉的手勢揚了揚,請她喝茶。她喝著茶,心定了定,把準備要說的話都說了。沒有人進來打擾。老喬臉上總是十二分尷尬的笑,他不願意讓岫雲覺得他很為難,不聲不響地聽著,聽完了吧嗒吧嗒地抽煙,又把半截香煙在煙灰缸裏戳來戳去。
最後,最後他答應去看看勇勇。
老喬在勇勇房間裏坐了一會兒。勇勇覺得那時間短得就像蚊子叮了一下。小五子忙不迭地燒開水,水開了,用一把勺子攪拌了一下,將三個鮮雞蛋磕入旋轉的水中,雞蛋浮起來後,細心地撇去浮沫,盛在碗裏加上糖,端來給老喬吃。老喬笑著客氣了一下,站起來告辭。他極留戀地對小屋打量一番,對勇勇點點頭,讓他好好養病。
出了院子門,老喬回過頭來,隻有岫雲一個人送他。他歎了口氣,說:“勇勇都這麼大了。”從兜裏摸出四百塊錢,交給岫雲,說是給勇勇隨便買些什麼。老喬的太太年輕時從來不理家政,漸入老境,反而養成了錙銖必較的脾氣。這四百塊錢來之不易,老喬想了幾句話,安慰著岫雲,說有機會可以再拿些錢來。他的遺憾是醫療方麵無能為力,他女兒的那個醫院沒什麼名氣,甚至泌尿科都沒有,他自己看病,向來是幹部門診,跑了去就能看。岫雲說不出的失望,看著老喬為難和苦惱的模樣,不忍心逼他,跟在他後麵走走停停,忽然想到似的說:“勇勇頂替,基本上就算定下來,在我們廠,炊事員,燒燒飯。花了好多力氣。”老喬一怔,說:“噢,蠻好,蠻好。”
勇勇的病好好壞壞,一直起不了床。大家的情緒都圍著那痰盂罐子轉。一時尿清了,便喜形於色,於是有了說笑。一時尿裏見了紅色,都愁眉苦臉,說什麼話皆小心翼翼。時間拖拖遝遝過去了,勇勇的病情終於嚴重起來。吃辛吃苦地去醫院看,醫生一臉的不高興,埋怨勇勇不該這不該那,又怪罪家屬麻痹大意,不及時將病人送醫院。醫院的病人不知怎麼的會那麼多,勇勇的病小醫院治不了,大醫院住不進。
這一年的春天也是來得特別早,時髦的女人爭先恐後穿了裙。那小五子耐不了小屋的寂寞,換了洗幹淨的出客衣服,梳了頭,在附近找電影院看電影。雖不是第一次來南京,對外邊世界上任何一樁事卻都有興趣。她擔心勇勇久臥著太無聊,把馬路上的新聞說給他聽,又極認真地講電影裏的故事。影片裏的情節往往相似,講著講著,這部故事就和那部故事串在一塊。勇勇似懂非懂地聽,有時候興致非常好,有時候也發脾氣。有時候,聽著聽著,人睡著了。
晉芳和小五子輪番勸岫雲去找老喬。明知道未必有作用,都當作最後的希望。妯娌間又有了口角之爭,老喬也成了挨罵的攻擊對象。有一天,因為沒有第三個人在旁邊,勇勇說:“就不能再去找找他,媽,他那麼大的官,”說了,擠出一句話,“媽,你就我這麼一個兒子,我——”
岫雲第二次也是最後一次找老喬。正下著春天的細雨,空氣濕漉漉沉甸甸,擠得出水,壓得人心煩。仍然還是過去的門牌號碼,遠遠地望過去,一切都舊了些。她沒有貿然敲門,卻遠遠站在那兒,舉著傘,十分猶豫。一切就像預料中那樣精確。老喬和夫人果然打著傘迎麵過來,步伐悠閑,節拍合標準的慢。很顯然,老喬已經看見岫雲。當那傘與傘擦邊而過,當那傘下的人本能地重心向外移,岫雲的心口突然抽緊起來。她覺得老喬一定會停下步,揚起熟悉的手勢。等老喬走過去了,又無望地覺得他可能會回過頭來。那黑的雨傘忠實地保護著主人,鋼絲骨架鋥鋥發亮,黑傘下老喬夫婦挨得更近更緊。眼見著到了門口,老喬讓夫人照應傘,掏出鑰匙來,門不重不輕地關上了。雨依然自顧自地下,岫雲舉傘的手有些酸。她想象中的自己已經跟進院子,登堂入室,名正言順。多少年前,白臉被擊斃在荒涼的山坡上,四腳朝天躺著,岫雲衣衫不整地從城牆洞裏走出來。她當年確實就是這麼走的,每走一步,人便有飄然欲仙的感覺。白臉死了,岫雲最實在的感覺,是他依然拖著她東躲西藏,永遠的東躲西藏。兒子是她最後的驕傲,如今這最後的驕傲也將煙消雲散。老喬的家就在眼前。岫雲步履蹣跚,走向那熟悉的碰上和漆了漆的木門。她像讀一本書似的,注視著木門的漆紋,注視著門牌上的阿拉伯數字,無形的手指戳向門鈴的紅撳鈕。她知道自己很快就要轉過身去,毫無知覺地往回走,無論哪條都是回那破舊簡陋的小屋。兒子勇勇還躺在小床上,小鐵床一翻身吱吱嘎嘎直叫。等候在門口的一定是小五子,穿著出客的衣服,新洗了臉,抹了零拷的鳳凰珍珠霜,遠遠地迎過來,迎過來。
1987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