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 第一章 相聚
1
“地球這麼大。”
“大得像個西瓜。”
“怎麼改變得了!”
去年初春的一天,我們三人重逢,依舊熟道地使用了從前的一串暗語。我們是少年的夥伴,後來杳如黃鶴地別離了許多年。或許,在時下流行的人們看來,如此三句蔑視邏輯的順口溜,簡直莫名其妙得厲害。然而,在隨意生長或遍地皆是的語言中,它是我們的語言,曾經雖然用於“地下”,卻是另一種時尚或前衛;現在,當我們帶著某種不可名狀的會意,擬用少年的嬉皮和流暢吟誦出來,便是複活了從前的時光,一樣是有春天的盎然。
其實,時光向來既不陳舊也不新鮮:所謂新鮮多半是陳舊的重複,而所謂陳舊則是經驗的老氣。從前,天上的日頭比現在的大,我們立於田壟,以手搭在額處,看公路上的汽車往城裏奔去,那道塵煙乃是無比歡騰;後來,我們的頭上橫陳了城市渾濁的天空,便回頭去大肆吹噓鄉村的田疇、綠陰以及水石硠當的詩意……又或者,在記憶中那個沒有月色的夜晚,我們像小老鼠一樣偷竊社會主義的東西;到了今天,我們或許時常在燈紅酒綠中不那麼體麵地摟著別人的小妞,卻以衛道士的姿態大模大樣地詛咒資本主義……如是,生活仿若一個靈動的蹺蹺板,在晃眼的此起彼落中,間或呈現略有新意的寓言或象征的樣子。您以為呢?
三天前,你突然收到一則來路不明的手機短信,全文隻有兩個字加一個驚歎號:救我!
當時飛機剛剛在日內瓦的科因特林機場著陸,異域氣息挾帶萊蒙湖的清新與格調彌漫而襲,你像大鳥一樣抖摟了身子,尾隨幾位中國同行者向入關口走去;正要掏取護照,手機倏地響起嘰嘰的鈴聲。你當即查看了這條短信。不過,這個嚇人的呼救並沒有令你恐慌,因為此等手法早已老套,而手機顯示的號碼果然陌生。你甚至撇嘴一笑:“小姐”的訛詐都追到外國來了呢!
可是,你的笑紋還在蕩漾,那個陌生號碼已打來電話,隨之是一個陌生而分明存留少許記憶的沙啞嗓門,咋咋呼呼地直呼你“浪子”,並且讓你“猜猜我是誰”,腔調竟是快活得要死。“您是……”你盡量拖延著“是”的發音。但對方不應,即刻忍無可忍地喊道:“浪子啊,你還‘您’呢!忘本啦?我不是‘您’,是你哥李黑牛——木子李,黑白的黑,牛馬的牛——跟你穿開襠褲玩的!別說分別小小三十年,就是三百年,你也得聽出我來!我打電話沒別的,就是約你見麵。你千萬別說你在什麼夏威夷曬太陽,或者在埃及看金字塔,咱們三天後見——不算今天,三天時間足夠,即使你在月球上也來得及。見麵地點,中華人民共和國漢口望江娛樂城18樓888號包房——晚上8點整。另外,我滿懷激動的心情向你報告,馬臉這狗日的科學家也會到場!”
“浪子”是你小時候隻在少數玩伴中使用的諢號,就像叫“馬臉”時馬宏達必然掉頭。而黑牛是不需要諢號的,黑牛本身就是一個諢號,隻是喊膩了,也叫黑子或胖子。黑牛在電話裏浪子浪子馬臉馬臉地呼喊,無非是讓你向從前低頭。你遲疑一下,正要問點什麼,黑牛又搶先以誇張的沙啞耍賴:“浪子,什麼也別說!本人現在被全世界人民拋棄了——難道你也不救救咱們?就這樣,見麵聊!”一聽便是拙劣的幽默或者幹脆就是讓你識破的訛語。可電話掛了。手機仍停留在耳門上,你隻有搖頭無奈。
你的瑞士之行是參加一個非政府機構舉辦的學術交流會。會議主題為“麵對人類未來”。“未來”曾經是一個誘人的好詞。當它還是一個好詞時,在咱們中國一般屬於安放在普眾心頭的彩虹般的浪漫,用以私密而羞澀的遐想;設若聚眾熱議,準是吃飽了撐的或者甚至有那麼一點輕浮。然而,到了二十一世紀,由於能源、氣候、環境、艾滋、宇宙空間、種族文化、人類價值觀、普世共識與共責等諸多方麵發生問題,且日益凸顯地逼近眼前,以致“未來”已然成為令少數精英人士率先誠惶誠恐的現實關切。你不是一個在這方麵吃官飯的人,隻是在中國武漢開有一間名叫“無限未來”的小型顧問公司,偶爾在媒體發表一點關乎“未來”的散見;因此,便應了北京一位被你稱呼老師的學界巨擘的邀請,人五人六地以自由學者身份編入他的“未來”團隊。
會議第一天,你被準允在十二分鍾之內發言。你講了《麵對未來的國際操作》。與會者認為你的說法多少有點新鮮的解決之道。據說,第二天將有幾位歐美發達國家的前首腦和前副首腦到會講話,並參與圓桌論道。但是,以你的經驗和觀察,這種“幹談”終於不過是中國式的“秀才造反”。而今地球村上畢竟已然不興集大德、睿智、謀略、威猛於一身的村長;那些多少可以說話算數的首腦或副首腦,皆為分散在地球村之各組的組長或副組長,大多正為眼下的內務和個人的崗位忙得焦頭爛額呢。都說自由民主極好的,殊不知民主之意誌有待地球民眾的普遍覺悟,而從前闡述民主的洛克和孟德斯鳩向來不如麥當娜或者麥當勞之類普及,民眾的意念似乎天然或無師自通地具有混亂而悲觀絕望的叔本華的氣質,間或仍然表現出尼采似的乖張,其情形還真不好說。除非事態如1942年到了懸崖邊上,便不會有《聯合國家宣言》;至於1945年斯大林、羅斯福、丘吉爾三巨頭的會晤,各人已是“兩手抓”,而其中的一手染了太多的貓膩。於是,你覺得你的意見已有完整表述(如果有用,自然便有用),而你那不做書麵準備的英語又十分稀裏糊塗,單單看幾眼已然說話不作數的政治明星,遠不及跟闊別三十年的黑牛宏達相聚過癮——而且也是不可抗拒的“內務”!你便辭會,趕往機場搭乘回國的飛機。總之,你是猴急馬急地溜了。
晚八點整。漢口望江娛樂城18樓。
我準時向888號包房走去。包房外的廊道充盈霓燈的照耀,讓人宛若置身炫豔而深長的隧洞。我的腦中閃現一個開心的念頭:黑牛這黑油油胖子而今該是胖成了何等麵目?恰在這時,聽見黑牛在包房裏別著一副蹩腳的東北腔跟女人調情的笑鬧,我便輕咳一聲,故作凜然地吟道:“地球這麼大。”果然,東北腔即刻換作湖北調:“大得像個西瓜。”接著,另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怎麼改變得了!”我掉頭去看,正是馬宏達那副燦爛的馬臉。
於是就啊呀哈哈,三個而今已屆中年的家夥熱烈地相向奔投,在888號包房搭肩而擁,毫無分寸地歡呼雀躍,把暌違三十年的時光猛然間聚合起來……可是,正當三人沉浸在擁抱歡慶的熱鬧中,陡然聽得一陣“呃呃”的嗚咽聲起,那淒切和隱忍、沉鬱和強烈竟然真實,令重逢的歡呼與雀躍戛然而止。三個人彼此鬆開,小心地抬頭相互偵察。黑牛麵帶疑惑,吃吃地問:“是誰?是誰傷心了?”宏達仰起馬臉來,扭頭瞅瞅,不由笑道:“嗨,是電視,是電視裏的人替我們傷心呢!”正膠著之際,黑牛像是受了感染,鼻腔裏竟然憂戚地“訇”了一下。我和宏達見狀,不由神色詫然,趕緊扶了黑牛去沙發上落座。
有一段舊事曾經被你想象得具象而清晰——
三十二年前,1976年元旦。北京中南海菊香書屋。毛澤東主席安定地坐在那張老式沙發上。他的側旁坐著一對年輕的白人夫婦:美國前總統艾森豪威爾的孫子和後一個前總統尼克鬆的女兒。這對年輕夫婦像是來到了另一個星球,真實地表現出茫然的虔誠和探知的渴望。毛澤東主席告訴這兩個稚嫩抑或近乎可憐的孩子:“我隻不過改變了北京附近很少的一些地方。”小艾森即刻搖頭,奉承地說:“您的著作推動了一個民族,並改變了世界。”毛澤東主席卻對他的恭維沒有領情,緩緩轉頭,去看身旁的地球儀,以他素有的飄忽而深奧的態度說:“地球這麼大,大得像個西瓜,怎麼改變得了!”……
不久,毛主席他老人家的這番最新談話,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個冬天裏,像風(而不太像春風)一樣吹遍了長城內外與大江南北。當時,因了那話語十分高深莫測,僅在少數敏於世事的前衛人士心中咀嚼;而別的一些人隻是以為怪怪的有趣,拿來作為口頭的樂子。總之,大體的情形是,關於地球的西瓜說長久地在為數不多的中國人的心中和口頭流連,猶如風的徐拂,總在田野的莊稼頭上不經意地撩動,著實讓人有些“摸風”。那年,你十七歲,高中畢業後,以“回鄉青年”的名義回到鄉下,已在江漢平原的大地上修補了十八個月的地球。
元旦之後是華中最為寒冷的冬季。平原上那片幹涸的稻田裏,一段新壟漸然呈現,你直起身來擦汗,便拄了鐵鍬,定定地凝望。你的眸中什麼也沒有,隻是在捕捉思緒中的某個未知的閃念。春天還在遠處。田野之外,透過幾行禿裸的柳樹,有零星的人影綽綽地飄動,乃是一派無盡的空曠;而腳下的田地布滿收割後的稻茬,在灰暗的冬天,幾近融入灰色的泥土。有幾次,你額前的長發像來年的秧苗一般被掀動,是空洞的風悠悠掠過。你那麼蕭然地站著,對於腳下這個地球,突然感到了親切裏的陌生。
傍晚,你獨自坐在隊屋旁的一垛稻草下冥想。忽然,草堆上的麻雀“呼”地飛散,馬宏達和李黑牛就出現在麵前。宏達像一個已然成熟的男子,抿著嘴笑看你,問:“思想家,又在思想什麼呢?”黑牛卻是一嘿:“他能想麼事,還不是老賢木那個老‘迷氣’(注:指過度沉迷者)的那些苕事——什麼水能不能變成油呀怎樣讓地球不死呀宇宙有多大呀。看看,他都成小‘迷氣’了。”你的確從小就有屬於自己的問題,雖然算不得思想者,但一直思想著,以致早幾年就不再樂於跟黑牛拌嘴,便說:“來,坐吧,我正要跟你們討論。”宏達和黑牛不明白你何以這般莊重而沉寂,也不再嬉鬧,像兩頭累壞了的小牯牛,於左右悶聲地落到草堆上。
你問:“你們還記得毛主席最近說的那三句話嗎?”
“記得呀!”宏達即答,“毛主席說地球大得像個西瓜呢。”那年,宏達已做了生產隊副隊長,是一個地道的時政愛好者。
你凝著眉頭:“那你們說,毛主席他老人家看著地球儀的時候,是不是很瞧不起地球?”
黑牛連忙搖頭:“不對,這裏麵好像有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宏達以向來蔑視黑牛的樣子斜去一眼。
黑牛欲言又止,終於又鼓足了勇氣:“我發現……毛主席他老人家肯定沒有見過西瓜。”
宏達憤慨地盯著黑牛:“你這烏鴉嘴,憑什麼胡說?”
黑牛倒是倔強地鼓起嘴頭來:“我家有個地球儀,比拳頭大的白瓜還小,哪裏像西瓜噻!”
你不由想笑,幹枯的嘴唇動了動。雖然那個年代在小鎮上即使讀完高中,一般也不曾見過地球儀,但你卻是見過一個西瓜一般大的地球儀的。那是高中畢業前夕,你去向班主任老師辭行,老師見你眼裏噙著淚花,自己的眼圈也酸了,就趴到木板床底下找一本書送給你;找著找著,移出一個被灰塵覆蓋的“西瓜”,你抹去“西瓜”上的灰塵,竟是一座鮮亮的地球儀……而此時,你不想與黑牛爭辯地球儀與西瓜的大小,單是好奇地問:“你哪來的地球儀,怎麼從來沒有聽說過呢?”
黑牛有些得意,小眼睛眯成兩根繡花針一樣的細縫,且歪了頭瞧你:“浪子,想知道嗎?”
你實在不喜歡看黑牛眼縫裏裝著的笑,但因了誘惑,隻得勉強地“嗯”一聲。
黑牛見你服帖,就趾高氣揚:“那好,今天老子向你們揭開一個秘密吧!這個地球儀本來不是我的。1967年,我姑媽帶著表妹安娜來我們家躲運動,我發現她的背包裏有個藍花花的小球,怕她送給浪子,就把它偷了。”
安娜!你的心口不由突突地蹦跳。那時,安娜已是你心中最為親切的名字。安娜雖然離去七年,又從無音訊,可她的樣子一直飄浮在你的眼前:那眼睛黑白清亮,偶爾一凝眉,眼珠滴溜地轉,鼻翼微微翕動,嘴巴會彎成月牙兒……你們一起順著村後的通順河堤去上學,去公路邊搶汽車上拋下的“傳單”,去金黃菜花的無邊燦爛中奔跑,去河邊木子樹的冠蓋裏學鳥兒唱歌,安娜的身上永遠散發著迷人的大白兔糖果的又淡又純的馨香……因為有過安娜,在安娜走後,你越發為“地球終將毀滅”而憂傷,越發期待鄉村的“老迷氣”老賢木早日計算出避免“地球毀滅”的法子!1969年的春天,年僅十歲的你在這個小小地球上幹了一樁超級大事:為了阻止即將召開的針對老賢木的批鬥大會,你效仿陳勝吳廣的“夜篝火而狐鳴”(普及陳吳是那個年代的官方教育),把“地球終將毀滅”的未來提前到“即將發生”的眼下,以“天人”名義製作出許多發布消息的紙條,悄然拋散在鄉村的各處,終於讓那些遠比現在的人更加蒙昧的鄉村百姓因了滅頂的恐怖而放棄批鬥……那以後,你年複一年順著時間描摹安娜的成長,直至將她“長”得令你臉頰發燙心口亂跳;隻是光陰荏苒,安娜的幻影總在現實裏漫漶,憂傷仍是一絲一絲地爬上心頭……此刻,你知道黑牛手中有一樣安娜的物件——拳頭大的地球儀,怎能不生出目睹而觸摸的衝動!
但是,你必得掩飾自己,就悠忽地一笑,說:“黑牛,你是騙人的吧?我不信!”
黑牛那時臉皮還薄,雖然向來習慣撒謊,偏又忌諱別人說他騙人,讓你一激,便是急了:“你不信?我去拿來你看!”說著,身子朝前一拱,站了起來,撅著屁股往村裏飛跑。
望著黑牛顛顛的屁股,你的心中漾起一份等待的喜悅……
黑牛不在時,宏達問起一個糾結的問題:“浪子,你想沒想過,既然毛主席說地球像個西瓜,為什麼又說改變不了呢?”
你眨了眨眼,從內心的喜悅中出來,思索著說:“或許,跟我們高中時學過的辯證法有關——在對立中統一?”
“好像有些牽強。又說明什麼呢?”宏達向來喜歡究底。
你試著探討:“毛主席既承認地球上有很多很多的問題沒有解決,也認為地球上的一切問題加起來,不過是一個西瓜上的問題而已;不過,既然地球是西瓜,也就改不了西瓜,也不一定要改了西瓜。毛主席的‘對立統一’是本質認識上的對立統一。”
“嗯!”宏達似乎明白,即刻套上自己的看法說,“毛主席他老人家一向在戰略上藐視敵人,在戰術上重視敵人,是相信大規律的。我就一直在想,依毛主席的氣魄,怎麼會在兩個小美國鬼子麵前謙虛呢?他老人家是一種哲學的態度。”
不一會兒,黑牛雙手捧著地球儀嘟嘟地跑回來,老遠就連聲嚷道:“這是西瓜嗎?這是西瓜嗎?”
宏達向你使了眼色,衝著黑牛平淡地說:“拿來看看。”黑牛坐下,將地球儀遞給宏達,宏達接到手中,即刻大聲宣布:“現在,我代表安娜同學,正式將地球儀贈送給劉浪同學!”那一刻,你感到一陣熱流衝湧心頭,連忙伸出雙手去接住地球儀。黑牛上了當,苦著臉大呼:“好啊,你們倆合起來耍我!”宏達就說:“誰叫你的豬腦子不會拐彎的!地球儀本來就是按比例縮小的,比例可大可小,難道就沒有西瓜一樣大的地球儀?”
黑牛賠了東西又遭宏達羞辱,就轉頭訕訕地向你套近乎:“哎,浪子,咱倆今後搞不好是親戚,姓馬的總是外人。我早就想把地球儀送給你的。嘻嘻。”
你愣愣地賠笑,一時無以言語。
過了一會兒,黑牛轉頭去看宏達,見宏達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呆呆地望著田野的遠方。此時,遠方的人影和樹林已然朦朧,稍一眨眼,便淡化無形,隻在意念的慣性之中存續。天色開始暗淡下來。偶爾,有幾隻落荒的飛鳥閃現小的黑影,“喳”的一聲,像是倉皇逃奔。黑牛悄悄碰了碰你的膀子,去指宏達:“你看,這人怎麼了,是不是陡然成了一個癡巴?”
你就搡一下宏達:“哎,想什麼呢?”
宏達並不收回目光,心思沉沉地說:“我在想毛主席說的另一句話——‘我隻不過改變了北京附近很少的一些地方’。”
黑牛便笑:“這話能讓人發呆嗎?”
“我也想改變一下我們珠璣大隊二小隊這個很小的地方。”暗淡的光線中,宏達的馬臉呈現分明的棱角。
“改變?怎麼改變?”黑牛驚異地看著宏達。
宏達沒有回應,目光依舊落在田野的昏暗的遠處。停了一會兒,篤定地說:“到時候,我會告訴你們的。”
至此,你和黑牛都覺察到一樁事情即將發生,但宏達仍是那樣靜默,因了他的個性,就沒去追問。天色霎時沉暗了。離散的麻雀開始飛回稻草堆,響著瑟縮的嘰喳。宏達記起“放工”的事,說:“我去敲鍾了。”於是三個人彼此揪了胳膊站起身來。你的一隻手中緊緊捏著安娜的地球儀……
2
888號包房有著這個時代通常的闊大與奢華:燈光明豔而細潤,四壁的裝潢熠熠生輝;深褐的胡桃木茶幾漆光鑒影,對應長長一溜墨綠沙發;茶幾外是一片舞池,約四米見方,淺黃的木地板打過蠟,映現房頂的蓮花燈影;幾道光柱直射右側的開放式吧台及至玻璃酒櫃;正前方的電視屏跟從前鄉村的電影幕布一般大小,包房的節目尚未開始,暫時播放著一出不搭調的故事……
黑牛憋住鼻腔裏最後一聲“訇”響,開始巡視房間,突然厲聲喊道:“人呢?”這時,我便看見一個金銀閃爍的狐媚女人一直貼在包房的牆邊,大約因了剛才的場麵,自個兒也無端地紅了眼圈,正用手背擦拭,聽到黑牛召喚,立時展露妖冶的笑顏,疾步走到麵前去,嗲聲問:“大哥,可以叫小姐了嗎?”我聽說“叫小姐”,連忙敲敲黑牛的胳膊,微笑地婉拒:“免了吧!聚在一起不容易,說說話蠻好。”黑牛不由回頭看我,嘴巴張得老大,好一陣才說:“去你的!有冇搞錯!人家宏達當了科學家都沒反對,你假正經個什麼——還搞什麼谘詢顧問呢?沒有女人,狗屁想法都沒有!”宏達一旁笑著,插話為我幫腔:“我可沒有表示讚成呀……”黑牛就假意生氣地打斷宏達:“哎哎,都不說了,客隨主便!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你們邀在一起,幹談個什麼?聽我的!”便朝狐媚女人一揮手,“去吧,媽咪!吃吃喝喝的由你安排,先給我帶人來看貨色。”媽咪搖蕩著腰肢出去。我和宏達正要說話,黑牛虎了臉威脅:“喂,如果你們還裝,我又要哭了!”迎著燈光,他的眼袋很垂,臉盤鼓鼓的,已然沒有從前那麼黑,但皮肉卻是見得有些泡鬆。我和宏達彼此看看,惟有短短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