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達問:“胖子,你是怎麼知道我的手機號的?”黑牛即刻開心,得意地仰頭:“錢嘛。”宏達疑惑:“錢?”黑牛便道:“哎呀,現在是市場化,什麼都講買賣,大眼高鼻瓜子臉可以買,感情女色性功能可以買,升官拿獎做論文可以買,信息當然也可以買?手機號是信息吧?……你這書呆子,不懂的還多,不跟你扯這些。”宏達仍是馬著臉揣摸,黑牛改了話題問:“哎,知道我為什麼約一個固定時間和地點跟你們見麵嗎?”宏達搖頭,不明其意。黑牛說:“我怕見麵時出洋相呢。”一麵指指宏達,“你看你,頭上一片花白,臉也拉得更‘馬’了,要是隨便碰見,還真不敢認。”一聽是這麼回事,宏達連連擺手:“不不不,你想多了,無論怎麼變,我也能認出你來,你的肚皮哪怕再肥上一圈,眼睛也是全中國最小的,嘴唇也是全世界最厚的。”黑牛聽著,嘿嘿直笑,又對我說:“劉浪,以後就不再叫你‘浪子’了——都是有身份的人嘛。不過,你還是年輕時那張清瘦臉,不見胖,但也多了一副眼鏡。”我便隨他一起取樂,摘下眼鏡,把臉送到宏達麵前去:“科學家,你是最講精確的,看看我的魚尾紋是不是比黑子的眼縫還寬?”宏達假裝認真地看了看,連番點頭:“嗯,是寬一點,不過也寬不到哪裏去。”三個人你拍我打地歡笑。
笑聲甫落,宏達突然盯著黑牛的腦門:“喂,黑子,你頭上的毛呢?”黑牛抹一把光亮的頭皮,訕笑道:“腎虛。”宏達又問:“你這麼肥,還會腎虛?”黑牛賣弄地歎息:“唉,這你又不懂了,肥與腎沒有關係的。這些年頭,本人辛苦啊!除了在咱們中國當土惡霸,還得去外國做洋惡霸,從黃人到白人到黑人到棕人到綠人,我全都要和她們在床上戰鬥戰鬥。”宏達不由苦笑著搖頭,嘲諷道:“這就是你們這號人的思想解放,一解放就解放自己的老二,也不怕染了艾滋!”“哪裏哪裏!”我倒不這麼認為,搶著糾正,“得了艾滋才夠現代化呢!”黑牛被說得直晃腦袋,卻雙手豎起大拇指來喊:“高!高!高!實在是高老莊的高!”
正說著話,媽咪帶領一群小姐從門口魚貫而入,眨眼間列成一溜橫隊,一個個亭亭玉立地朝著我們三人。黑牛用兩隻小眼左右來回掃蕩幾趟,卻是抬手衝媽咪一甩。小姐們見了手勢,知趣地紛然潰退。媽咪沒走,臉上浮出笑,以誠懇的態度詢問黑牛:“大哥,有什麼具體要求嗎?”黑牛冷冷地笑:“還用問?漂亮的、性感的、純的。”媽咪忽閃起兩扇睫毛,似乎有些疑惑:此地的漂亮與性感何來純的?但還是笑盈盈地搖蕩而去。
於是,黑牛便忿詈:“他媽媽的,這年頭連小姐也不能保證品質了!”然後倒像是自己辦事不力,支吾地向我和宏達表示歉意。又說,本來這次是想讓你們帶上老婆孩子一起來聚的,但不明狀況,隻好作罷。宏達從話中察覺出意味,忙說:“我可是一直隻有一個老婆的。你的情況是否特別複雜?”黑牛喟然一笑,苦大仇深地搖頭而歎:“是啊,太多就等於沒有!我現在是家分四處:一處在深圳,一處去北京,一處留守廣州,我隻身來了武漢。那三處的大人小孩明裏不鬥而暗中死掐,我是無處安身喲!”宏達便替他著急:“你看你你看你,不知是享了老二的福,還是吃了老二的虧!”停頓一下,且問,“現在有多少家產?”黑牛想了想,伸出五個指頭。宏達猜:“五個億?”黑牛沒應。宏達又猜:“五十?”黑牛謙遜地笑笑,也不肯定。宏達不再說什麼,有些佩服地默默晃頭。我惟恐話題引到自己身上,一直未敢吭聲。
不一會兒,媽咪又帶了一群“玉女”進來。這回,未等來者成排,黑牛隻瞟了一眼,便向媽咪擺手。媽咪回頭向小姐們努嘴,轉身領著全班人馬窸窣而退。突然,黑牛喚回媽咪,但看了看對方那副睖睜樣兒,無比煩躁地欲言無語,就指指宏達,吼道:“你知道他是什麼人?”媽咪看看宏達,單是搖頭。宏達急忙拉扯黑牛,黑牛不理,進而喊道:“他是研究‘神七’的科學家呀!”媽咪木了。黑牛問:“不信,是吧?”媽咪眨眨眼,試探地說:“隻聽說過‘神六’。”黑牛不由鄙夷地罵道:“傻×,有‘神六’就有‘神七’嘛!”接著掉頭朝我挑一挑下巴,“見過他嗎?”媽咪又是搖頭,且說:“這位先生是第一次來吧?”黑牛氣得直瞪眼:“我是問你在電視上見過沒有?”媽咪皺起眉頭想了想:“是不是演東方朔的?”黑牛徹底無奈地苦笑:“什麼雞巴東方說西方說的!”幹脆地下令,“記住——漂亮、性感、純!去吧!”
我和宏達已陷入被人“以公配母”的尷尬。待媽咪走後,宏達說:“黑子,你就別折騰了,不就是陪著唱個歌嗎,那麼挑剔做什麼?再這樣弄下去,我們就逃跑的……”黑牛卻是點頭賠笑:“你們甭管,安心說話吧,這是我的事。”
這時,我點燃一支煙,暗自猜度黑牛:這家夥那麼有錢,過去免不了曲折而艱辛的奮鬥;他養了三房妻小,該是化解了多少的故障和麻煩;他滿天下尋花問柳,又是怎樣的放蕩與荒淫;他算得上精明而成功,同時也詭譎而窳敗……可是,他的心疲癃了,他要找回從前的夥伴來“救我”?相見時他的鼻腔裏竟然真的“訇”了那麼一下?或許,這些表象並不虛假,至少也算得上皮毛的真實;但是,李黑牛顯然應該比這些豐富而麻煩得多,他的光亮的腦袋裏一定裝著某種小九九的算盤。我看著他猶豫一會兒,終於禁不住問道:“胖子,這次為什麼邀我們相聚?”
黑牛略微一怔,像是被人看出心中的計謀,但即刻反問:“不為什麼就不能相聚?哥們想你們了不行嗎?改革開放都三十年了,我邀你們相聚,就為了享受享受八個大字——吃喝玩樂,胡說八道!”但黑牛是精明的,畢竟知道在老哥們麵前遮遮掩掩反而生分,便幹脆轉守為攻,顯出蠻橫地說:“你的意思該不會是我不應當求你們幫什麼忙吧——或者,如果是求你們幫忙,你們就不來聚會了?倘若是這麼回事,我還真不饒你們這兩個家夥的!這樣吧,我有二事拜托兩位:一、請劉浪從現在起擔任我公司經營顧問,指導我們開發‘水變油’的項目;二、請宏達馬上幫我和國家航天局聯係一下,讓我成為中國第一個離開地球的太空遊客。行了吧?——給點事你們做,省得瞎琢磨。”
我和宏達愕然相看,不由一陣爆笑。
1976年元旦過後,大約在討論了地球“大得像個西瓜”之後的二十天左右,宏達邀約你們實施了“改變我們這個很小地方”的第一次行動:私分公糧!
“公糧”是三十年前的概念,指生產隊每年產下糧食後,按政府規定的上交量(一般以田畝數定量)必須如數交給國家的糧食。但是,那個年月糧食產量不高,加之各級幹部又十分要求進步,規定的上交量總會層層加碼,以致廣大貧下中農(包括少數地富反壞)本來吃不飽的糧食便是越來越少。如此,矛盾一尖銳,交“公糧”就成了農村最大的政治:少交要罰,不交要查,私分要撤職),重者必判!而且,上邊一向看管得緊,除了會上拍桌打椅地威懾,還會不時著人明查暗窺,倘若誰敢動作,就如同去鬼子的營盤取槍炮,稍有閃失,便是“死啦死啦”的。
冬天的一個黢黑的晚上,宏達在你家門外哈著嗓門喊你,你知道有事,就出門,跟他走到台坡口停下。夜色很暗,看不清宏達的臉,你知道他的馬臉一定嚴峻。宏達摸出煙,自己叼上一支,遞一支給你,劃燃火柴點著。煙頭的火光在夜色中嗞嗞爬行。“怕坐牢嗎?”宏達突然問。你怔了一下:“看是為什麼。”宏達說:“救人——把公糧分掉!”“行!我幹。”你重重地點頭。
於是,渾身炸毛雞皮躥生,滿世界夜風沙沙。宏達緊著牙關說,他已想好實施方案:時間定在次日下半夜,他親自掌秤分糧;到時,不讓全隊各家的人一起湧來,而是由村東到村西,一家一戶地分,一家挑回糧食後,通知下一家來人,免得把聲勢弄大。聽宏達說完,你認為還有兩個關節:一是瞞住老隊長,二是站崗放哨。宏達說,放哨的事好辦,關鍵是瞞住老隊長。你吸一口煙,腦子裏冒出抗日諜戰的若幹方法,便選出一個:“能不能先把老隊長搞到醫院裏去?”宏達問:“怎麼搞?”你說:“我看見我爺爺用番瀉葉給牲口瀉過肚子。番瀉葉我去弄,黑牛負責熬好放入菜湯,端給他爸喝下……不過,”你停了停,提出一個問題,“過後怎麼辦?”宏達卻是興奮,憋著嗓子悶喊:“沒問題!成了!”又嘿嘿一笑,“我會讓黑牛跟你和柳青一起放哨的。到時候,生米成了熟飯,老隊長能揭發他的兒子嗎?”至此,各人扔出手中的煙頭,黑暗中劃出兩道紅光的弧線。
第二天,老隊長的事情解決得幹脆,黑牛海哭海嚎地和兩名社員把老隊長送到鎮上醫院後,立馬溜將回來,揪住宏達和你,且罵且笑地死捶了一通。可是,沒想到在站崗放哨的事上卻出了麻煩。本來,依宏達的計劃,當晚由你和黑牛分別看守村東村西的路口,柳青是女的——守在隊屋的禾場上,如果發現外人入村或別的異常,報警暗號采用當時最大的明語:你喊“毛主席說,地球這麼大”,黑牛喊“毛主席說,大得像個西瓜”,柳青喊“毛主席說,怎麼改變得了”;宏達在隊屋裏得到報警,便及時應對。不料,宏達下達命令時,柳青不僅不從,反而堅決地阻止。宏達急得跺腳,盯著柳青問:“為什麼呀?”柳青冷冷一嗤:“你說為什麼?”宏達知道柳青是怕你們三人出事,就說:“我們商量過,不怕!”柳青臉色鐵青,拿手指宏達:“你不怕可以。我現在就到大隊去!”說著,真的掉頭便走。宏達忙喊:“你是去報案?”柳青頭也不回:“我讓大隊幹部來查看倉庫。”宏達頓時發毛,跨步衝出去,將柳青攔腰抱住。柳青掙紮不動,急呼:“劉浪,你看馬宏達在幹什麼?”你一時不知如何,就追過去連聲勸解:“算了算了。”柳青見宏達仍不鬆手,威脅地大叫:“你再不放——我喊抓流氓了!”宏達觸電似的放開柳青,白著臉直喘粗氣。柳青跑到遠處去,在路邊蹲下,一個人嗚嗚地哭起來。
大家愣住,看柳青哭泣。過了一會兒,宏達掉轉頭,裝出沒事兒地笑笑:“不管她,我們幹吧!”就調整方案,說,“禾場那邊我來兼顧,‘怎麼改變得了’這句算我的了。”然後三人離去,不時扭頭朝柳青那邊觀望……記得那天半夜裏有些冷,你裹了父親穿舊的那件棉大衣,按時去到村東頭的土坡上,坡上有一棵粗大的柳樹,你貼著樹幹;天上沒有月亮,星辰稀疏閃爍,因了冬夜的寒氣,全都縮得幼小;夜空幽暗而清朗;偶爾,會有一陣冷風襲來,並不格外砭傷肌膚,倒是提醒人多一份警覺;你袖著手,眼睛緊盯村外的方向;時間過得很慢……
3
媽咪第三次帶進888號包房的隻有三名小姐。黑牛定眼朝三個姑娘瞅了瞅,便轉頭來看我和宏達,意思是兩位意下如何。媽咪見了情形,就滿臉勞苦地賣弄:“真是搞死我了!這三個中的兩個都上了鍾,我硬是用天災人禍的故事把人家騙了出來,這可是壞行規的。”又指指三個姑娘中右邊耷著頭的一個,“這個最小,也最難搞,說是來做小姐,又不肯出台;我說客人是三個知識分子,這才勉強答應。嘻嘻,這可是一隻小雛雞哦!”
黑牛見媽咪說個沒完,抽出兩張百元的紅票子,甩手遞了出去,一邊喊:“好了,好了!這兩張錢是犒勞你的,拿去喝茶吧!”媽咪熟稔地蹺起蘭花指,以長頸鳥啄食的優雅,用兩根手指夾了票子的一角,搖身“拜拜”。
黑牛再去看麵前的三個姑娘,抬手指向左邊一個:“你,真漂亮——要是當演員,在全國也能排前十名。來,到我大哥這邊來。”“漂亮”小姐順著黑牛所指,款步而行。宏達一時無措,半舉雙手哎哎直叫,身子像是躲逃地退縮,卻也沒有逃走。黑牛又指指中間一個:“你,性感,比他媽的那個什麼裸星還性感!看來隻有我能招架。來,到我這裏來。”那“性感”姑娘走近黑牛,黑牛抓了她的胳膊猛然一扯,讓她直撅撅地落到了自己的大腿上,隨之就隔著凸起的肚子將“性感”摟住;然後,又歪出身來,去指“小雛雞”:“你,最純,像個中學生,我一見就舍不得,可我兄弟在此,隻好‘讓賢’。過來呀,別低著頭,大方點,過了今天就破了麵子。”我本來像一個批判者在旁觀黑牛的點評和張羅,此時不由好奇地注視麵前這個小姑娘:在她的頭部略微晃動之際,透過那披散於兩鬢的發林,我看清了她姣好的麵部輪廓和局促而憂鬱的表情。我的心頭莫名地一動。但我即刻發現她的樣子分明似曾相識——心頭即刻反撥似的接連動了幾下!小姑娘本能地看看我,睫毛忽閃,像是踩著泥淖,小心試探步子,向我走來。
這時,煙酒、果拚、小吃一應俱全地送上來了。“漂亮”和“性感”的兩位小姐就忙著接盤、移杯、開瓶、斟酒、點煙,用叉子叉了果片往“客人”黑牛和宏達的嘴上送。小姑娘怯怯地坐在我身邊,看著熱鬧的場麵,大約意識到自己的職業,似有動作的念頭,而手卻是縮縮地伸不出去。我見她為難,就起身拿了一杯果汁遞給她,並且幹脆將一隻裝了開心果的盤子移到她的麵前。“謝謝。”小姑娘倒像小客人一樣柔婉地頷首。黑牛一麵與自己的“小姐”忙活,一麵為宏達推波助瀾,也不時抽空向我這邊別有意味地眨眼,我無法進入他的指引,每每格格不入地一笑。
接著就唱歌。“漂亮”小姐起身去到電腦邊,招呼在座各位輸存歌名。“性感”小姐果然躁動,一首接一首報出歌名;電腦那邊,“漂亮”小姐打著字,則不時叫喊:“這一首我點了……這一首我也點了。”小姑娘端端地晾著,我問:“你也點呀?”她莞爾一笑:“我唱得不好。”“唱得不好就學嘛。”我說。小姑娘沒有反對,睫毛扇動著,臉上有些光亮。我進一步給她壯膽:“沒關係,來,唱一首!這地方就是隨便唱的!”小姑娘終於羞赧地笑一下,說:“唱《隱形的翅膀》吧。”我便替她報上歌名。
這時,“性感”小姐拿了麥克風準備開唱,“漂亮”小姐卻令她暫停,回頭請“客人”點歌。宏達對於唱歌打小就有興趣,便爽快地要了《三套車》、《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在那遙遠的地方》等老曲。不料的是,從前五音不全的黑牛竟是此道高手,無論新老土洋,還是粵語閩語英語,樣樣均可亮招,連周什麼的那種聽來有曲無詞的歌也點了一首。輪到我,我點以前安娜教我唱的“麥苗兒青來菜花兒黃”,結果歌倉裏沒有。大家便笑,也沒有人強我所難。於是,歌聲響起,聲浪在滿屋裏衝撞,人就像被扔進悶葫蘆中搖蕩起來。黑牛一連唱過幾首之後,開始與“性感”小姐擲骰子鬥酒,搖蕩的房間又添叫喊和嬉鬧。
然而,在不堪忍耐的喧鬧中,我似乎心存一個等待。許久之後,小姑娘的歌終於從電視屏上出現了,她拿起麥克風,像中學生應考一樣,專注而用功地唱出聲來,那音調竟是合著詞曲的柔韌與酸甜:“……隱形的翅膀,讓夢恒久比天長,留一個願望,讓自己想象!”別的人此時熱鬧正酣,惟有我為她鼓掌,並且特意為這首歌以及她唱了這首歌多加了幾拍掌聲。
小姑娘唱完歌,我端起她的果汁杯遞給她。她喝了果汁,回複安靜的狀態。我側身問她:“我們去大廳坐一會兒行嗎?”小姑娘點點頭。我起身向黑牛和宏達打招呼,黑牛咧嘴詭笑:“喲,這麼快呀?”我並不在乎黑牛的弦外之音,倒是擔心小姑娘聽出不潔的意味,就不作理會,趕緊帶了小姑娘走出包房。
娛樂城的大廳位於收銀台前方,寬闊而空敞,臨街那邊略呈弧形,是一麵透著夜色的落地玻璃幕牆,沿牆擺了一圈沙發茶座。此時,客人都已進入包房,大廳裏無人閑坐;燈光並不太亮,摻兌少許霓虹,畢竟尚有娛樂之城幽幽的意境。我與小姑娘來到弧圈中部的一處,隔著茶幾迎麵而坐。我問小姑娘喝點什麼,她搖了搖頭。我說喝綠茶吧,小姑娘沒有反對,我就向收銀台那邊的服務員招手,要兩杯綠茶。
綠茶來了,隻是兩杯“形式”擱在茶幾上。我指一指玻璃幕牆外燈光璀璨的夜景,問小姑娘是否知道前方是何處,小姑娘側頭去看,搖搖頭:“不知道呢。”但即刻就被窗外的景色吸引了去。我收回目光來端詳小姑娘麵部的側影,一麵向她講述:“前麵是自右向左流淌的長江。我們現在坐在18層的樓上,看不到大樓下的街麵,可以看見的是長江這邊和那邊的江灘。看見了嗎?江灘是兩行燦爛的燈光,兩行燈光之間的那道黑影就是江麵。有時,黑影中走船,會有移動的燈火;你再看,向右能看到長江一橋,向左可以看見長江二橋……”說話間,我看清小姑娘有著明晰的秀眉、密集而卷曲的睫毛、彎月形的眼梢、細致端正的鼻梁、小巧標致的嘴唇、圓潤而削尖的下巴以及清亮的眼神和隱忍含蓄的氣質——恍然中,青春年代的柳青出現在我的麵前!我的心口不由一陣慌亂的跳蕩。而此時,小姑娘已然沉浸,腦袋左右轉動,鼻尖不時觸著玻璃,忽然歡悅地叫道:“一橋看見了!二橋也看見了!”顯然,她原本是一個極天真的小姑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