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 第一章 相聚(3 / 3)

看過長江,我讓小姑娘喝茶,試探地問她:“你貴姓?”

“姓柳。”小姑娘快樂地端起茶杯,忘卻了“職業”。

“姓柳?”我的心頭因了“柳”字不由咯噔一下。

“是啊,柳樹的柳。”小姑娘抬眼看我,嘴唇突然間停在茶杯口:像是因了我的怪異而驚詫,抑或好奇地盯著我的樣子。

我即刻抬手示意:“沒什麼,喝茶吧。”可是,看著她喝過一口茶,我仍是禁不住追問:“柳小姐,你是哪裏人?”

小姑娘眨了眨眼,停頓瞬刻,沒有正麵答話,而是略顯局促地反問:“您、看我像湖南妹子嗎?”

我搖搖頭:“你講的是普通話,聽不出來。”

我想,柳小姐若是湖南來的,便與柳青沒有了半點關係,這樣,因了柳青的女兒沒做“小姐”,我便可長舒一口氣。可是,這個小姑娘的樣子分明是柳青的翻版:我既不能全然釋懷,又有一些莫名的失落。我端起茶杯來喝茶,一時不再說話。

小姑娘看了看我,疑惑地探問:“大哥,你怎麼不說話了?”

我一聽“大哥”,心裏油然別扭,連忙指出:“丫頭,你不應該叫我大哥。”又說,“我姓劉,可以叫我劉叔叔或者劉老師。”

小姑娘遲疑一下:“就叫您劉老師吧。”

我勉強笑笑,問:“劉老師可以問你多大嗎?”

“可以呀。我今年十八歲。”

“讀過幾年書?”

“高三讀到一半。”

“怎麼不讀了呢?”

忽然,小姑娘垂下睫毛,臉上歇落一片暗淡的雲影,嘴上翕動著,但即刻就毅然抬眼看著我:“老師,我可以不說嗎?”

我趕緊點點頭,且連聲回應:“可以的可以的,不說吧。”而她臉上的雲影已落在我的心頭,瞬刻間沉沉的。

恰在這時,黑牛拖著一副醉態朝這邊搖晃過來,老遠便高聲地喊:“兄弟,有、有戲嗎?”我禁不住粗魯地罵道:“扯淡!喝你的酒去!”黑牛反而搖晃到近前,進一步調笑:“喲喲喲,還、還裝呢!人家宏達都快要進入下一個節目了。”我趕緊起身跨出兩步,擋在黑牛麵前,抓住他的肩膀推搡:“回去回去!我才不信你的鬼話!”黑牛仰起一臉醉相,咕咕噥噥地說:“你、你不相信宏達,可、可不能不相信我呀!我今天一定會讓他下水的。”我便推他一把:“你看你這樣子!太不成體統了!”黑牛嘻嘻地笑,硬是偏過頭去朝茶幾那邊瞅了瞅,結巴道:“這個丫頭,好、好像柳青呀!”我頓時大驚,卻連忙將黑牛往後推:“胡說什麼呀,快滾!”黑牛口中念著“真像、真他媽的像”,搖搖晃晃地離去。

我轉過身,見小姑娘突然從茶幾邊站了起來,像是要逃離的樣子,一麵神色慌張地問:“這人說我什麼呢?”

然而,因了小姑娘過於敏感的神情,我不由一愣:難道她與柳青真有關係?我的心口咚咚直跳。但是,我知道,此事不宜直接向小姑娘問詢和證實,那樣會傷了她的自尊。幾乎僵持少頃,我支吾地掩飾道:“他說了什麼?我沒聽清,不知道呀!”見小姑娘仍是一臉狐疑,便佯裝不察地請她坐下喝茶。

小姑娘猶豫地坐下,局促中間或警覺地看我。過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地問:“老師,您是哪裏人?”

我刻意笑著逗她:“聽我的口音呢?”

小姑娘回複了剛才的輕鬆,顯出中學生天真的樣子,歪著腦袋琢磨,眼珠忽然一亮:“你也是湖南的?”

我有些忍俊不禁:“你就知道湖南嗎?”

小姑娘知道自己是回答錯了,連忙歉然地說:“我見識的人少,還是第一次‘出台’呢……”

“出台”二字與此前的“大哥”一樣聽來紮耳,而看著小姑娘天真無邪的樣子,我不由暗自神傷。心想,無論小姑娘與柳青是何種關係,我都不會讓她知道我認識世上的那個柳青!

柳青是一首遠方的歌。而今唱歌的“小姐”們或許是不知道這一類歌的。即使知道,又如何能聽懂那歌的音律?

柳青是你從兒時到青春初年的夥伴和朋友。小時候,大人以為你早慧,五歲便送去上學;柳青家裏窮,七歲過了進學堂,正好與你同班。她上課認真聽講,寫一手螞蟻大的字,每個字都纖秀好看;她像大人一樣懂事,一直當班長。媽媽擔心你太小,托柳青看著,讓你叫她“柳青姐”;柳青就照看你,拿你當弟弟一樣。可是,鄉下窮,柳青又有一個常年臥病在床的母親(如果小姑娘是柳青的女兒,那便是她的外婆),總是因了家務輟學;但柳青讓人憐愛,同學和同學的家長看著不忍心,輪番上門去說,柳青的爸爸才讓柳青斷續地讀完了高中。可是,從小到大,她的美麗不曾穿上匹配的衣裳,她的聰慧沒有綻放燦爛的鮮花……而她有著那麼好的心性,何嚐沒有一雙“隱形的翅膀”呢!

商議“私分公糧”的那天,柳青遭遇了宏達的一個“大抱”,先是坐在路邊抽泣,冀望以洇洇的眼淚打濕你們的決心,可你們三個家夥鐵了心腸,讓她的眼淚白白地流淌。後來,她隻好抹幹淚水,回頭來琢磨如何為你們幫忙。

她本來是要去跟宏達說的,但有些氣他,就沒有去。半夜裏,她來到由隊屋通往村子的路邊,蹲在籬笆外觀察,見到隔一會兒有人空著擔子來,再隔一會兒有人挑著擔子去,事情進展得匆忙有序,跟夜色一樣安寧,心裏就稍稍踏實。忽然,她想到黑牛的馬虎,擔心這個死胖子瞌睡多,急忙向村西的路口趕去。

可是,她剛走近路口,一團黑影倏然於樹林的地麵躥起,隨之大喊:“毛主席說——大得像個西瓜!”她趕緊衝上去,招呼道:“李黑牛,是我!你沒長眼,喊什麼!”但一切已晚,警報已發出,黑牛懊惱地直拍腦門:“我正在迷糊,聽到腳步聲,就喊了。”於是,柳青便隨黑牛趕到隊屋裏去“自首”。

到了隊屋門前,屋裏屋外沒有動靜。柳青趴到門上,由門縫向屋裏看,隻見漆黑一團,就向黑牛打手勢,讓他喊話。黑牛壞了事情,便是順從,用一根手指輕輕敲門,細著嗓門喊:“宏達,是我,黑牛呢。”門“嘎吱”一聲開了,柳青和黑牛閃身進屋,門隨即合上。過了一會兒,宏達劃燃火柴點亮馬燈。這時,屋裏除了宏達,你早已逃將回來,另有一人裝了擔子還沒有出門,是柳青家的鄰居張木匠。三人張皇兮兮地看著柳青和黑牛,柳青就默著臉,向你們報告了發生誤會的經過。記得當時柳青說完,黑牛自以為機警地貓近宏達,用手遮在嘴上咕噥:“我懷疑柳青是在繼續搞破壞……”宏達斜他一眼,抬手甩去:“去你的!”

然而,事過三日,上邊還是嗅到了氣味。

“氣味”是柳青家鄰居張木匠泄露的。分糧第二天,木匠拉著五袋穀子去珠璣街上軋米,軋米前要過磅,磅出250斤,過磅的人隨口問:“你家口糧還不少呢?”木匠一怔,趕緊撒謊:“嘿嘿,有兩袋是鄰居家的,順便幫個忙。”可是,那時口糧在鄉下最能成為新聞,而且風傳得快,大隊幹部立馬就捕捉到了影子。

一天,大隊開會,會前有人議論二隊張木匠軋米的事。開會時,大隊書記在台上雖然隻講交公糧的意義,卻老是拿眼睛瞟老隊長。散會後,老隊長滿頭大汗地往村裏跑,找到宏達又是推搡又是叫罵。宏達像龜孫子一樣,一邊倒退,一邊抹落在臉上的唾沫星子,任由老隊長折騰。老隊長使光了力氣,歇一會兒,拿出一個主意:從現在起,誰家都不準外出軋米,派人把隊上的碾子修好,輪流在村子裏碾米。又說:“這事我來辦。還有什麼高招,你自己去想!”一轉身,背了手氣咻咻地離去。

當日黃昏,宏達將你、黑牛、柳青一起邀到隊屋的禾場上,緊急商議對策。天空灰灰的,是要落雪的樣子。寒風一陣一陣吹來,把禾場上的雜草揚得亂舞,不時在四個人的周遭纏繞。大家一時無語。宏達伸手往口袋裏摸撈一陣,終於摸出兩根歪扭的殘煙,一支遞給黑牛,另一支折成兩半,一半給你,一半自己叼上,然後捧了火苗給每個人點燃。柳青的臉凍得灰烏烏的,在一旁猴著身子搓手跺腳。剛抽過幾口煙,黑牛忽然大叫:“有了有了!”眾人立時圍攏,隻見他眼縫裏閃著光亮,激動得直噴白氣:“這樣子,我們隊裏可以派人去別的隊裏討米!”大家稍一皺眉,竟是拍手稱好。宏達興奮地一腳踏熄扔到地上的煙頭,抒情地罵道:“他媽的,還是你鬼!老子恨不得把副隊長讓給你來當!”這時,柳青仍是目光定定地想著什麼。宏達便問:“還有高見?”柳青眨了眨眼,說:“我想,能不能把討米與文藝表演結合起來?”宏達以為奇怪,因問:“怎麼結合?”柳青說:“過去不是有唱歌討米的方式嗎?不如讓我帶幾個姑娘,去各個隊裏敲碟跳舞,一邊唱,一邊討米。”宏達、黑牛和你聽了,全都驚訝。

宏達抱著頭蹲下身去,沉默一會兒,籲出一口長氣,又猛地站起身,對柳青說:“那就難為你了!”然後就安排工作:柳青負責編舞;黑牛去謀碟子筷子等道具;宏達親自負責動員幾個姑娘參加討米表演;而你則是回家去寫“討米歌”,寫完後由宏達譜曲;討米歌舞必得在大年三十前五天開始巡回各隊演出!

當晚,宏達先落實參加表演的姑娘,接著到你家來監工。上半夜,你邊寫邊吟地寫出四段歌詞,宏達看過,說很合意,便開始譜曲。宏達識譜子,會點天沔花鼓調,就借了花鼓調的悲腔,哼一句唱詞,寫一節曲譜;譜完一段,連著唱給你聽,你說太悲反而不好,宏達便改得有些喜劇的明亮。四段譜完,整篇地連唱,把冬夜裏的公雞也引得鳴叫了。

天亮後,宏達、你、黑牛、柳青和另外五個姑娘一起聚到隊屋裏。柳青給姑娘們每人發兩隻碟子和一雙筷子,讓大家先跟著她練習雙手敲碟與交叉走步,累了就歇著背歌詞。姑娘們怕羞,趕你們三個男的出去;你們看看柳青,柳青說:“有我,放心吧。”你們就出去。屋外很冷,冬日的天地一派蕭索,你們偎在禾場的稻草堆上,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等著隊屋裏的排演。

到了中午,隱隱聽見隊屋裏的碟聲歌聲連貫地響過一陣,門開了,柳青站在隊屋門口向你們招手,你們便眼睛一亮,跳將起來,掛著滿身的稻草,朝隊屋那邊飛跑而去。進了隊屋,柳青對姑娘們說:“來吧,我們試演一遍。”然後走前幾步,轉身麵對你們三人站定,其他姑娘迅即魚貫地並列成排。六個人同時亮過相,討米演唱開始——

地球這麼大(甲)/我有一個家(乙)

大人和小娃(丙)/全都長嘴巴(丁)

今年又豐收(戊)/口糧缺滴嘎(dī gā,方言,一點點的意思)(己)

哎呀哎呀呀(合)/勞您隨便抓(合)

多謝大伯大媽了(合)

地球這麼大(甲)/冬天落雪花(乙)

滿眼是銀沙(丙)/景色人人誇(丁)

地上不長草(戊)/鍋裏少滴嘎(己)

哎呀哎呀呀(合)/勞您隨便抓(合)

多謝大伯大媽了(合)

地球這麼大(甲)/又要掛年畫(乙)

麻雀門前耍(丙)/老鴉屋後哇(丁)

不求放鞭炮(戊)/油花欠滴嘎(己)

哎呀哎呀呀(合 )/勞您隨便抓(合)

多謝大伯大媽了(合)

地球這麼大(甲)/大得像西瓜(乙)

什麼都不怕(丙)/就能改變它(丁)

女兒也有膽(戊)/力氣小滴嘎(己)

哎呀哎呀呀(合)/勞您隨便抓(合)

多謝大伯大媽了(合)

六個姑娘演唱時,開始還羞答答地抿著嘴笑,可演著唱著,一排眼睛全都溢出晶亮的淚花,是誰發出一聲嗚嗚的哽咽,即刻彼此傳染,和著碟聲歌聲一片;但那表演並沒有停下,竟是舞得眼花繚亂。你、宏達和黑牛早已神情黯然,禁不住你一下我一下地抹鼻子,但各人努力憋著,沒讓自己發出聲來。至演出完畢,隻有黑牛一人鼓了掌,見眾人沒有反應,立馬打住。宏達說:“就這樣吧。”獨自紅著眼圈走出隊屋。

翌日,開始巡回各隊演出。出發前,六個姑娘換上各色各樣的破舊花襖和花褲,身上都斜背一隻討米袋,袋裏裝著搪瓷碗或者把缸;柳青找來紅紙打濕,染過每個人的腮頰。眾人見了紅臉,雖是悲愁之事,彼此仍是相看噴笑。宏達、黑牛和你把柳青她們送到村口,翹著下巴看她們上到通順河堤,向鄰村走去,直到看不見時才落下頭來。

然後,你們三人不知道要幹什麼,就走到河堤的半坡坐下。過了一會兒,雪花開始有一朵沒一朵地飄落,世上安靜得沒有一絲聲響。你們抱著腿,下巴擱在膝上,像是等候一場漫天飛舞的大雪,或者聆聽附近村裏傳來《討米歌》的演唱……你們知道:那既是真演,也是真唱啊!

許多年後,你的腦子被現實填滿,不曾浮現當年柳青她們在鄉村巡回表演《討米歌》的情景,自然也沒有空暇緬懷往日的青春和那份沉甸甸的憂傷。或許,而今在你們鄉下,那些上了歲數的人們尚且記得那樁討米的往事,可誰又知道當初何以竟有此等表演呢?設若把這事說給現在或未來的孩子們聽,他們中的多數除了笑,還會如何?現在,當耳邊回蕩著狂歡的歌聲時,你的目光穿透歲月看著從前的歌……

4

誠然,麵前的小姑娘雖是現在的孩子,但她是現在的孩子中的另一個,如果聽了《討米歌》,大抵是笑不出來的。

這時,收銀台那邊走來一位穿紅色工裝的女服務員,在我和小姑娘的茶幾邊停下,帶著職業的禮貌告知:“先生,888號房的客人已經埋單,小姐的小費也放在前台了。”我急忙問:“他們走了?”服務員搖搖頭:“沒有。他們上19樓按摩房了。”我頓時顯出不知所措的樣子。服務員便微笑道:“先生,如果您要上去,到前麵登個記就可以了。不去,隨便坐吧。”我像是懼怕“19樓”的邀請,連忙搖頭:“不了、不了!”服務員微笑著轉身離去。

我回頭看小姑娘,難掩莫名的尷尬。

“老師,您喝茶。”倒是小姑娘善解人意地招呼道。

我點點頭,卻無心喝茶,以不安而憂鬱的目光去看她,試探地問:“要是我現在走了,你今晚還……”我想把“出台”二字換成“服務”,可這兩個字也一樣說不出來。與此同時,我忽然感到我的心已然懸掛起來——等待著小姑娘的回答。

小姑娘平靜地落下眼簾,輕輕搖了搖頭!

她的搖頭讓我的心口怦然一跳,即刻泛起一片欣然的漣漪。然而,我卻不明白小姑娘是否因了我眼中殷切的神情而搖頭,抑或“小姐”們的“服務”便是如此迎合人意?

“我想明天再來。”我看著小姑娘。

“明天還能碰到您嗎?”她問。

顯然,這是我樂於聽到乃至期待的一個疑問!可是,我一時不知道如何讓小姑娘明天能“碰到”我,不由為之茫然而焦急。此時,一輪圓滿的月亮高高地懸在玻璃幕牆外的天空,雖是默然不語,卻灑下盈盈的清輝。我的目光被它吸引,發現它在黑暗無際的夜空竟是那般的孤獨而明亮。突然,我抬手向收銀台那邊招呼:“喂,服務員,請過來一下。”

還是剛才那位服務員,走近後問道:“先生,您有事?”

我說:“我要預訂一間包房。”

“有要求嗎?”她問。

“兩人間就行。”我說。

“有的。”她殷勤地笑著,“18樓666號就是。”

“訂下了。”我說。

“須先交訂金的。”她顯出歉意。

我立刻取出銀行卡遞給她,一麵補充道:“先存五千。如果我不提出退房,就表示續訂。”

服務員回去一會兒,拿著密碼器轉來;我輸上密碼,正要按“確認”時卻打住了。我問:“你能跟媽咪說,把這位小姑娘安排在666號包房嗎?”服務員即刻點頭:“隻要提前預約,沒問題,先生!”我便按下“確認”鍵。

然後,我回頭去看小姑娘:“行嗎?”

“嗯。”她點了點頭。

如是,一場聲勢浩大的重逢的第一次見麵,竟然不三不四地收場了。我沒有去“打擾”上了19樓的黑牛和宏達。在小姑娘走後,我獨自坐在原處,任由一陣狂想在腦子裏的一派混沌的相聚中奔跑和衝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