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 第二十章 見證(1 / 3)

拯救 第二十章 見證

1

司機駕車送你去天河機場。你仰靠在座背上,竟安然地睡著了。不一會兒,你深凹的眼窩裏複又沁出淚珠來:凸凸的兩垞,安靜地停泊,因了黏稠,不見晶瑩的透亮,像是渾濁,呈現出苦澀的凝結。此時,你的麵龐似乎過於白皙,透出淡淡的蠟黃,更顯清瘦;而眼角布滿細密的皺紋,兩鬢刺出的少許白發格外打眼。瞧你這樣子,多像一個飽經滄桑的跋涉者!

你委實疲憊。你應當歇息。你太需要享有一次圓滿。接下來,你的生活或許會以一種通俗的格局與過去三十餘年的全部往事會合:這是一種翹首已久的迎接,是一種全體神經一起出動的歡慶!誠然,也是你一生應有的回饋和終於來臨的解放。

似乎又是奇妙的。昨晚,你與安娜接通電話的那一刻,你在顫抖的激動中分明是一種常態的感覺:你絲毫沒有時光被大幅剪接的意念,倒以為一切如舊,就像你們之間不曾發生十九年的分離,就像是安娜出差在外,就像體溫和氣息依然飄繞在身邊,就像是在眼前……依稀以為安娜此次出差的時間稍稍太長,依稀記得此間發生過諸多事情,依稀覺得有少許的苦澀在彼此的淚光上閃動……但一切不過是依稀而已!

後來天亮了。陽光明豔地從窗口照進室內,空氣十分清新,鳥兒在窗外的光線上穿越而且鳴叫。

好的消息應當首先告訴親人和朋友。你拿起電話,第一個打給母親:“媽,安娜就要回來了!”母親回應的第一句便是:“娜娜結婚了嗎?”你省略了解釋說:“我們不用結婚。她早已為您老養了一個孫子呢!”母親大惑而急:“說什麼鬼話!你在中國,她在美國——怎麼幫我養孫子?”你不知道如何交代,隻覺得周遭全是喜悅的分子。慌亂之際,你竟是半真半假地借助柳葉的小說情節胡編著說,安娜利用美國實驗室的先進設備,從我的頭發中提取出基因,再與她自己的基因放在一起——“這樣,就生出了我的兒子!”母親許久不語,表示對科學的納悶。你忽然覺得這是對母親的不敬。可是,你不想把你過去的疑慮轉嫁給母親。你想起了父親從前告訴病人“您的確是撞見了鬼”的往事——那分明是好心呢!末了,母親說:“安娜回來後,你讓她到我這裏來一下。”你知道母親的意思,笑道:“你可別把她審問糊塗了!”

接著,你便打電話給方菲、給柳葉、給黑牛、給宏達、給萬兄世明、給王悅然、給明珠……方菲說,祝福你衷心地祝福你!柳葉說,真好,義父!黑牛說,狗日的你可要注意身體!宏達說,我早就知道這一天會來臨!萬兄世明說,好啊好啊,這回我決不會嚇著弟妹的!王悅然說,千萬不要讓她再離開你,千萬!明珠說,老師您去吧趕快去吧!……你一律回答是的是的。你的聲音插上了翅膀,在晴朗的天空四處奔忙……

然而,在你掛著兩坨淚珠安睡的此刻,你那永不停歇的懸意識從你的腦中逸出,來到你的體外,看著你疲憊的樣子淒然而笑。他笑得很輕,努力不讓你察覺。因為,他居然有些懷疑:你果真會有曆經千山萬水而終於六六大順的運勢嗎?

你根本就顧不上什麼懸意識。你看見安娜牽著你的手走出國門(居然真的是一道門檻),走進美國的院子,走在你見識過的華盛頓大學一般優美而安謐的校園,走出布滿儀器設備和瓶瓶罐罐的生物實驗室,走向淡化了孔武的寧靜的聖地亞哥海濱;走著走著,兩人中間牽著了蹦蹦跳跳的小浪子……頭上是藍天白雲,身邊是綠草鮮花,安娜不時側過臉來看著你微笑,她的眸中有明亮的光,因而把時光照耀得無比絢麗!一路上,你們碰見過吳博士,碰見過美國導師和同學,碰見過那對坐在海邊的年邁的美國夫婦,碰見過許多似曾相識的麵孔——所有人都十分禮貌而友善,向你們示以微笑……不一會兒,你發現眼前的所有情景瞬間被一片來自中國華中地區江漢平原的景色覆蓋了!那景色是平展無垠的田野:綠的稻秧,綠的棉苗,綠的樹叢,以及蜿蜒的河堤和縱橫的田壟……你牽著安娜在田野的上空悠然地飄行!忽然,你們看見稻秧和棉苗相鄰的田壟上站著一個秀美的女子,帶著一張有酒窩的笑臉仰望空中,那深長的目光一直默默伴隨你們遊走——她是柳青!可是,隻有一會兒,柳青消退了……

你讓自己醒來。你的思緒在真空中停滯了許久。

……飛機飛過太平洋的黑夜,我拉著行李箱走向洛杉磯的黎明。突然間,我遠遠地發現安娜看見了我:她站在出口那邊的護欄外,在我揮手之際,禁不住前傾了身子向我接近,且急切地伸出一隻手臂來!我們在目光相遇之際同時點亮微笑。我向她疾步走去,她的微笑是那樣迷醉而燦爛,像5月裏綻放的一朵花,散發出惟有泄露熱戀的秘密時才有的那種羞澀而酡然的光彩:在我的眼中,竟是讓她周遭的人群全都隱退了。我感到由衷喜悅,覺得這是一個戀人獲得的最為輝煌的迎接!我就那樣癡迷而憨傻地笑著迎向安娜。我忽然發覺安娜特意穿著她來美國前最後一次跟我在一起時穿過的那件舊款的碎花連衣裙,也許惟其是舊款,才於此刻更見鮮亮!而安娜依然是從前或夢中的安娜:秀麗而光潤的麵容,苗條而曼妙的身材,內斂而超然的風格……依然是我甫一見麵便油然而生的心跳!我的心撲通撲通地跳蕩著。

“安娜!”——“浪子!”我們的呼喚重疊在一起。

我當然知道眼下的場合不宜比印象中的美國佬更加奔放,但我還是禁不住疾跨數步,忙亂地接住安娜的手,即刻投入到時隔十九年後的第一次熱吻之中!

然後,我仿效土匪搶掠民女的舉動——隻用一隻胳膊摟住安娜,將她扛到了肩上。我扛著安娜向迎客大廳內人群稀少的地方走去。我在一麵牆壁前停下,嚇退了兩名黑人婦女和一名白人小夥子。我仍不放下安娜。而安娜隻要與我合並在一起,便失去了重量。安娜也忘卻了自己的重量,安然地趴在我的肩上。我感到有兩排牙齒癢癢地切入到肩與脖子交接的部位。是誰試圖奪取我的行李箱,我用右手死死地抓住行李箱的拉杆不放。“奪取”的動作仍未中止,我回頭去看——是小浪子嘻嘻地笑!我鬆開手,順便在他的頭上摸了一巴掌。

但是,我顧不上理睬小浪子。我讓安娜滑落到地上站著。我們依然密不透風地相擁,彼此將頭埋在對方的脖頸上。我一動未動,刻不容緩地吮吸著安娜散發出的比大白兔糖果更淡更純的馨香。我的思緒居然在這一刻走了小小一會兒神。我發覺獨有的芬芳乃是愛人的魂,人不在時魂常在,隻要想到便能聞到——過去的十九年便是此種奧妙的見證!大約正是因了這芬芳,我在許多孤獨的歲月裏才沒有像黑牛那樣一次又一次墮入彌漫異味的胭脂;而貌似安娜的王悅然也隻能立刻被安娜的芳香悄然遣退……現在,我則是一個長途跋涉者回到了久違的故鄉!

什麼時候,兩隻鬆軟的胳膊從側麵將我倆抱住,雖是用了力量,但仍是柔弱。哦,我想起來了:除了小浪子跟著媽媽一同來迎接他尚未習慣的父親,還有從前的李姨——現在終於可以稱呼媽媽的嶽母大人——也跟隨女兒一起來迎接女婿了!於是,我張開雙臂,將所有人攏在一起,抱成一團。我們終於是一家人!我的手在嶽母大人肥胖而鬆弛的肩背上輕輕地拍打著。我覺得有些失真:這就是那位十九年前坐在東湖賓館豪華套房的沙發上給我做“思想工作”的局長夫人嗎?但我立刻不讓自己的思緒停滯在此處,趕緊去想更久更久的以前:在遙遠的鄉下,李姨站在鄉村的台坡上,眼中透出喜歡的微笑,看我和安娜背著書包去上學……接著,我又想到了後來我不曾聽到的那個聲音——“孩子,我們不急,總會找到的!”我手上的輕拍不由加快了頻次。

一串“嗯嗯”的泣聲在我和安娜之間發出,即刻便有瑟瑟的顫抖震蕩我倆的身子:是嶽母大人哭了!我們趕緊鬆開,一左一右地扶住老太太。老太太沒有了遮掩,索性像小孩一樣放聲哭泣起來。媽!媽!我和安娜輪番地呼喊,不停地用手掌手背為老太太擦拭眼淚。老太太已然豁出去,哭聲愈來愈強烈。我知道這是美國人看不懂的故事,即刻將老太太拉入懷中擁住……老太太終於止了哭號,仍是連聲抽泣著。

機場大廳內,有一些人向我們這邊看過來……

2

我們回到了洛杉磯河畔的家中。安娜說,傻瓜同誌,這就是你美國的家。我們家的這套房子雖然缺少中國元素,格局卻類似中國的四室兩廳,隻是麵積更為寬敞,而且格外通風透亮。安娜牽著我察看房間,小浪子有媽在身邊,明顯不再與我隔膜,像跟屁蟲一樣歡快。老太太去了廚房。客廳的電視架上放著我與安娜的合影照,我們在照片前停下;小浪子拿起照片來遞給我,我會意地看他一眼,便凝神地望著我與安娜年輕時青澀的樣子。然後,去看小浪子的美國“狗窩”,去看嶽母大人中國老太太式的房間,去看安娜每天“捉蟲子”的書房。然後就進了安娜的臥室。如小浪子的信中所說,臥室最顯眼處擱著與客廳那張照片相同的照片。我開始環視這間我遲到了十九年的臥室。老太太在廚房裏喊:“小浪子,快來給外婆幫忙!”小浪子做出一個怪相,應答著跑出房間。這時,我和安娜便得以情意切切地靜默相看。於安娜的眸中,我看見了我的眼睛裏的光芒。安娜湊近我的耳邊,小聲而詭秘地問:“傻瓜,想嗎?”“嗯。”我點點頭。安娜便更加悄然地對我說:“你的小蕩婦早已報告了桃花春汛呢!”說著,便像十九年前一樣伸出手來解我脖子下的扣子。我略微有些拘束,撫著她的手:“就現在,行嗎?”恰在此刻,小浪子在外間大聲喊道:“媽,你們別急!我會給你們一個驚喜的!”我不由笑著連連擺手。“討厭!”安娜咕噥一句,衝著門外高聲回應:“小壞蛋,我們急了嗎?”

晚餐時,小浪子拉著我和他媽的手來到餐廳。長方的西餐桌上整齊地擱著幾道本色中國菜:有湖北東坡肉、湖南宗棠雞、四川五柳魚、上海本幫豆腐、廣東老火靚湯。而餐桌四麵各有一隻高腳酒杯,早已捧出葡萄酒的鮮紅喜慶。小浪子將他媽領到餐桌端頭的主人席位坐定,拉我去另一端與安娜相向而坐,一麵笑嘻嘻地解釋:“我們家女尊男卑,這是就餐入座的規矩。”說著,扶姥姥在餐桌側麵坐下,然後轉身跑到自己的位上去。

但他且不坐下,讓大家齊齊地看著他。隻見他忽然顯出一臉端莊,抿了抿嘴唇,司儀一般地亮著嗓門說道:“現在,我宣布:安娜女士與劉浪先生正式結婚!……”誰都沒有料到他會來這麼一招,老太太、安娜和我頓時“撲哧”大笑:老太太雙手捧麵,笑得渾身直抖;安娜趴到桌上,憋了好半天出不來氣;我仰靠在椅背上,一陣毫無章法地“哈哈哈”。

安娜總算艱難地抬起頭,卻忍不住笑,揮出一根手指,向著小浪子指點:“這——這就是你給你爸你媽的驚喜嗎?”小浪子倒是一點不覺得好笑,假意茫然地反問:“我沒講這是我要給你們的驚喜呀?”即刻便補充道,“不過,你們不結婚,我怎麼能給你們帶來驚喜呢?”安娜馬上辯駁:“壞小子,誰跟你說我們沒有結婚?我們不結婚哪來你這個壞小子的?”小浪子一本正經地搖頭:“不不不,你們那是地下結婚。現在,你們可以地上結婚了。”安娜被噎得無措,急忙看我,我便以微笑回應她,隨之一起將目光投向老太太。老人家利索地抹一把臉,圓場道:“好吧,我們就依小浪子的!”於是,小浪子提議為我和安娜的“正式結婚”幹杯:全體執杯起立,碰出一串清脆的聲響,各人飲下喜慶的鮮紅!

落下杯來,大家自然仍是看著小浪子。小浪子不緊不慢地從口袋裏取出一張卡片,暫時將卡片捂在手心,調皮地問:“新娘新郎,你們知道洛杉磯所在的加利福尼亞州的州長是誰嗎?”我和安娜詫然交換眼色,點點頭,表示知道。小浪子再問,“你們知道施瓦辛格演過電影《真實的謊言》嗎?”我們再次交換眼色,再度點頭。小浪子繼續問:“那麼,你們知不知道在《真實的謊言》裏,老施騎著馬衝進了哪一家酒店的電梯?”我們仍是交換眼色,卻不再點頭。小浪子玩足了“包袱”,得意洋洋地學著小品演員的招數亮出手中的卡片,陡然興奮地披露,“看,這是一張S?F?T國際酒店的房卡!從今晚起,在未來一周裏,你們將每天搭乘施瓦辛格曾經騎過馬的電梯,並且擁有一間豪華套房!”“啊——”安娜跳將起來,一把搶過房卡,高呼道:“乖兒子,真謝謝你!”這一刻,她完全跟我們的小浪子一般年輕!

不過,你們即刻便忘卻了你們之外的一切,以致搭乘S?F?T國際酒店的電梯時,根本沒有在意那個大名鼎鼎的施瓦辛格與他的那匹馬。你們不需要任何“過門”,一進入豪華套房,便氣粗氣短,便迫不及待,便匆忙回到十九年前,便開始比賽似的彼此為對方解扣子,在各自的腳腕處還殘掛著那麼一點小東西的時候,已是熟練而連貫地進入實質性的戰鬥……

可是,你失敗了——你的心到了武器沒到!你頓時僵持著身體,勾頭去看那耷頭耷腦的東西,隨之倉皇而悲傷地倒向一邊去,頭腦裏一片空白!倒是安娜鎮定,側身匍匐到你的胸脯,輕聲說:“寶貝,你不要急!”一麵幫你慢慢撫摸。一會兒,你仿若垂死地問:“是我老朽了嗎?”安娜吻住你的嘴,又抬頭看你,溫柔地笑:“傻瓜,我們正當時呢!”你問:“是我的海綿體的神經係統失憶了?”安娜搖搖頭:“不是,是它把記憶擱在十九年之前了。”你說:“可是,這十九年我一直都在夢中擁著你!”安娜凝住笑:“可是,你還得一直壓製和約束它呀!”你無言,跌入到混亂的思緒。但安娜不讓你想,抬起身子,將右乳邊那顆美人痣示給你,拿著你的手放上去,然後再去撫摸你的下邊。一會兒,你感到血液有了定向竄動,那東西開始充氣,慢慢就加速地豎立起來……你立刻翻身躍起,將一艘長久待航的艦艇駛向一片迎候已久的海洋……

“啊喲——”安娜頓時咬住了猝不及防的半個叫聲!

“親愛的,對不起……”你且停下。

“傻瓜,請繼續……”安娜用勁抱住你。

之後,是人類的所有成人寧願有的“世界消失”!又之後,世界上隻剩下一對鬆軟而赤裸的男女,以及潔白床單上的一片花朵一般的血痕!此時此刻,世界變得像風浪消歇時的大海一樣寧靜,隻有海底的脈搏發出細微而強勁的跳蕩!

你與安娜共枕一隻枕頭相向側臥。安娜輕柔地依偎,你不加修飾地以腿擁著安娜。你安靜了。在心跳的餘波中,你的腦海裏浮現出一些往日的境況:當清純的方菲深情靠近你時,當秀麗的美子柔情依附你時,當許多商場嫵媚女子與你款款曼舞時——除了王悅然那次——你的那個東西沒有一回不是乖乖地潛伏……你是君子,因而一切皆美好。於是,你確認,半小時之前的糟糕與罪過,不關乎陰莖海綿體,不關乎雄激素,不關乎睾酮,甚至不關乎性的神經反射通路和性的欲望如何……隻關乎文明的取向與堅守——隻是取向與堅守中的舍棄與失落!可是,文明啊,為何又如此布滿憂傷?你很想歎息一聲,卻是重溫似的勾下頭去,看著安娜右邊乳房上的那顆晶瑩的小黑痣,再次用手指細微地觸摸。而安娜看見你手腕上露出刺青的“手表”,便以指尖在“表盤”上輕輕地劃圈。你的感覺忽此忽彼,一會兒在你觸摸安娜的黑痣的指尖上,一會兒又在安娜用指尖劃圈的“表盤”上。你發現安娜的指尖總是劃著逆時的方向,而且,她那樣劃著,一刻也不停地劃著!你的心頭不由一動。你知道,這是一隻遙遠的“表盤”,需要無數的逆時旋轉才可以回到從前的時光啊!而事實上,真實的時光卻是永逝不返。你的思緒逆著時光而去:此前十九年的失落無以追回;十九年前在北京街頭相愛的幽怨無以追回;當年各懷遠大誌向投身社會的豪情無以追回;求學時清苦而甜蜜的兩地相思無以追回;漢江小鎮上邂逅相認的驚詫無以追回;城市鄉村遙想對方成長時的沮喪與甜蜜無以追回;突然分別而不知童年去向的悵惘無以追回……而最初及至永遠留存在腦海的是那又淡又純的馨香,是一顆晶瑩的黑痣,是一個迷人的夢!你的思緒凝結了,指尖也在安娜的黑痣上停了下來……你多麼願意相信此刻得以親近的這顆晶瑩的黑痣亦是從前那個夢的一縷燦爛的光暈!

還有,床單上那片血的花朵!你看過一眼,安娜也看過一眼;但你們都沒有再看,自然也不去談論它。血的花朵無疑是愛的絢麗:既是愛的破壞,也是愛的創造!可是,它偏偏不是愛的升華。對於你們,還會需要它嗎?很久很久以前,因了小浪子,安娜請求你用血的花朵見證你們的愛,而你為了你們的愛決不試驗你的神!此刻,你們所以不用說它,並非心中已然忘卻關於它的那段往事——而是時光如流,早已洗濯出你們的愛的本色,而往事裏的所有幽怨全都順流而去!

血的花朵歇落在床單上,靜靜地無言,照例以一道光照耀著時光。耶穌的意思是:你們隻管信你們的上帝,上帝自然會幫助信他的人們。原來你是得了上帝的幫助——原來上帝竟是你自己!你是幸福的嗎?

可是,幸福之大幾乎令你無法承享。你忽然情不自禁地說:“娜娜,或許人最終都戰勝不了魔鬼?”你想起了浮士德老博士。

“不。”安娜回應道,“隻是我們戰勝了舊的魔鬼,新的魔鬼又會到來。魔鬼要是不善於變換麵目,就不是魔鬼了。”

“那麼,”你說,“人會不會因為不堪愛的幸福,寧願在幸福中死去?”你深感你與安娜的情義已然無以複加。

“不,”安娜說,“相愛的人怎麼會忍心離去呢?”

《真實的謊言》以及施瓦辛格和那匹棗紅色的馬不過是小浪子炮製的小浪子式的驚喜,並沒有什麼策劃的深意。可是,在S?F?T國際酒店豪華套房的繾綣氛圍裏,在安娜以毫不設防的釋然之態香甜入夢之後,在我的手指安然地停歇在安娜的那顆黑痣上的時刻,我卻看見施氏扮演的哈裏在《真實的謊言》中縱馬飛奔……我甚至聽到了電梯裏的馬蹄聲、碰撞聲以及哈裏與那匹馬發出的急促而響亮的鼻息聲!恍然間,所有聲形轟轟烈烈地呈現——仿若“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

在一派聲形的亂象中,我的意念鎖定了“謊言”二字:英雄哈裏為隱瞞特工身份對妻子海倫說過謊,海倫怕傷害愛情對丈夫哈裏說過謊,哈裏的搭檔勸慰哈裏時說過謊,恐怖分子阿齊茲對著電視鏡頭說過謊,小醜西蒙對海倫也說過謊……每一種謊言當然都是真實的謊言。其中,善意的謊言為了捍衛正義和愛情而在不安中屈意為之,惡意的謊言為了達成邪惡的目的而在竊喜中恣意妄為,二者的動機和操作相反相成,意味相殊,由此便派生了故事和命運……可是,我一時不能明白:為什麼這個老套子的故事中的謊言讓我如此神經過敏?

是因為“真實的謊言”體現了一種信念和摯愛的堅韌?

是因為“真實的謊言”表達了人的生命內核中的熱度?

是因為“真實的謊言”像一個寓言而具有廣義的光芒?

突然,我想到了我的“真實的謊言”:在安娜出國前我寫那張“便條”時,我的心中有一個謊言;在我與王悅然發生短暫“沉淪”時,我的心中有一個謊言;在我被動地等待安娜的那些日子裏,我的心中有一個謊言……這些都是我自己對自己在說謊!此外,安娜以處女之身懷上我們共同的小浪子,是不是也可以算作另一種真實的謊言呢?如果算,那就是上天或人類固有的一個玩笑!然而,隻有“在世上隻願做安娜”的安娜卻是從來不會說謊的,她永遠像一杯水一樣清澈透明。那麼,說到底,謊言仍是心中有毛——至少是精神弱者的一種消極的自我救助!

我情不自禁地看著安睡在身邊的安娜。她的純潔、純粹、美麗、善良、睿智以及超凡的品格,竟是那樣令我愛得心疼!可是,我除了那樣一刻也不中斷地看著她,還能怎麼做呢?在我,惟有“看著”才是對安娜最為純淨的表達!

安娜微微動了動身子,一雙清晰的睫毛微微一扇,眼睛忽然又大又亮地睜開,便是靜靜地看著我看她,讓我倆的目光一直親切而愜意地“目談”。

“有件事我想告訴你。”我說。

“不說。”安娜輕輕晃了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