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王悅然的事。”我的心中掠過一陣歉疚。
“知道。”安娜的嘴角竟然閃現淡淡的微笑。
“可是……”
“不用!”
安娜趕緊抬手按住了我的嘴唇。
十天之後,你與安娜以及小浪子、老太太一起從洛杉磯國際機場搭乘“波音”,逆著地球的自轉飛往中國。回國是沒有太多討論的決定。你想到今後的生活格局時,突然間問安娜:“對了,下一步我們怎麼辦?”安娜說:“不需要考慮。你在哪裏我就在哪裏,不想再分離了。”你問:“你的研究呢?要不,我常往美國這邊跑?”“不,”安娜搖搖頭,“我的工作已有助手和學生接手,目前主要是按計劃做實驗。但是,你那邊涉及的人多,而且沒有你就沒有了大腦,也許就散夥了,還是以中國為主吧。”事情就這麼定了下來。至於小浪子,他個人的打算是陪你們回國玩玩後再回美國念書;老太太則明確要求定居武漢——她說她有空還要去H大學找那些“謊報軍情”的家夥問罪呢!
回國才是真正回家,而且是夫妻與兒子及母親、或者兒子與父母及外婆、或者嶽母與女婿女兒及外孫的結伴同行,自然全家上下一派“漫卷詩書”。決定回國那一刻,全體頓然歡呼擁抱。隨後僅用一刻鍾在網上完成機票訂購;行李打包隻花去四十五分鍾,其間安娜還穿插打了幾次交代工作的電話;午餐的盤碗還沒有清洗完畢,計程車已到達樓下……於是,老中青嘻嘻哈哈慌裏慌張丟三落四逗逗打打地出行,到達機場竟提前了兩個多小時……
此時,飛機正平穩地飛行,感覺像是泊在空中。用過晚餐的人們開始入睡,嗡嗡的說話聲漸漸稀落,某幾處發出通俗的鼾聲,不辨國人與洋人的風格。照明燈關閉了,機艙內尚有微明。時光在地球的上空置於寧靜。你們一家人坐在第九排的位置。你臨著左邊的舷窗,安娜居中,嶽母大人靠走道,走道過去的D座是小浪子。嶽母大人與安娜已蓋上毛毯綿軟地睡著。安娜倚靠在你的肩頭,挽著你的一隻胳膊,抓著你的手。她雖然睡著,卻不時用勁捏一捏你的手;你以為她醒了,她倒睡得更加安穩。小浪子起身向你探過身來,用手托在腮邊歪了歪頭,做出睡覺的啞語;你點點頭,表示領會他的意思,又抬一抬下巴,示意他快快去睡覺。時間大約是中國時間的淩晨6點。
然而,你尚無睡意。你的腦子裏浮現著美國十日。在紛至遝來的影像中,那個被你和安娜默契地忽略了的畫麵此時忽又閃現,你雖然仍是將它排斥在可以內視的腦屏之外,但你關不住它的樣子——那是一片比鮮花更為燦爛的血痕!它的燦爛長滿了隱形的刺,讓你一碰就滿心疼痛地意識到——安娜在兒子長到十八歲時才結束了“處女”的身份;而且,它最終還是將一個“驗證”強塞給了從來不需要所謂驗證的你,令你感到一種無端的失落和沮喪!事發之後的幾日,安娜每天滲血。你焦急得語無倫次,要求陪同安娜去看醫生,安娜將頭搖得令人晃眼,淡淡地一笑,說:“我知道,是血小板偏少,沒事的。”你忽然發現安娜的微笑裏清晰地顯露出憔悴,心中便烙下了這一刻;你將安娜拉入懷中,長久地擁著她。無聲中,是一種沉沉的負罪感!
然後你對安娜說,我想尋找你在美國的足跡。前天以及昨天,安娜帶你去了加利福尼亞大學聖地亞哥分校,去了聖地亞哥的海濱,去了洛杉磯市K?N生物研究所……你們漫步在聖地亞哥分校的校園,安娜向你逐一介紹該校的五位諾貝爾獎得主;你們從音樂廳、體育館旁經過,先後去生物研究中心和癌症研究中心的門前站立片刻——因為安娜曾經在這兩處進進出出;後來,安娜指著一幢掩映在樹叢中的不高的樓房告訴你,當年她在那幢樓房的202室居住過,你恍然看見安娜大著肚子從樓道口走來……你們徜徉在聖地亞哥海濱,你不時停下腳步向著太平洋的西岸眺望,你覺得每一處都有安娜的足跡,每一處都有安娜向西佇立眺望的身影;你提議尋找那對美國老年夫婦坐過的石凳——這對老人曾經與安娜打過招呼,或許正是你上次來此見過的那對美國夫婦?你的腦子裏分明隻有一條石凳的,可是到了實地卻發現有許多許多的石凳,而且無法確認哪一條石凳是從前的石凳!痕跡呢?昨日的痕跡呢?那一刻你是那樣地惶惑……在K?N生物研究所,因為管理限製,你無法進入安娜每日忙碌的實驗室,你隔著玻璃窗看見有人正在做著一些莫名其妙的實驗;一位戴著黑框眼鏡大約三十多歲的中國年輕人從實驗室出來,站在門口用漢語叫喚“安老師”,安娜讓你在原地等一等,走到中國年輕人那邊去,年輕人遞給她一張紙片,她看了一眼,疊好放進背包;然後,安娜不斷變化地打著硬朗而熟練的手勢,對年輕人講話——你看見了作為科學家和教授時極具理性而別有風骨的安娜;最後,那位年輕人似乎向你這邊指了指,安娜與他說笑著分手;你說,你妒忌那年輕人,安娜說,傻瓜,他說你配得上他的老師呢!……你們還花去一天時間,帶小浪子和老太太去了迪士尼和好萊塢。小浪子無奈地歎息:誰叫我是人家的兒子呢,那就舍命再去一次吧!老太太則是沒有褒貶地感歎:嗐,資本主義就是會玩!……
天亮前夕,你在多半的清醒中睡著了。
醒來時,安娜、嶽母大人和小浪子仍在夢鄉之中。你看見窗戶縫口泄入一縷光線,知道天色已亮,便將遮光板略微打開。向窗外望去,天空不見雲彩,一派悠遠的蔚藍。你試著判定飛機正在飛行,但飛機分明安然未動。你想到人在地球上亦是如此:地球永遠在自轉和公轉,卻因為肉眼看不到地球之外的事物,人便以為地球從來都是一動未動。你忽然明白:人類的安全感大約來自於這種“未動”的穩當!你禁不住貼近窗口,朝下邊去看。在下邊的不遠處,可以清晰地見到一片湛藍,太平洋的湛藍,凝滯、柔軟且不摻半點雜質的湛藍——那不就是地球嗎?你恍惚以為飛機此時已然脫離地球,可照例無法以地球參照出飛機的飛行!你趕緊仰頭向上看去,上方無限空茫,那悠遠的蔚藍由近及遠,仿佛延至時空之外……於是,你的意念隨之遠去,想到宇宙的無邊無際和無始無終,想到地球在宇宙中的位置和痕跡,想到地球終將也會死去,想到人是在這個終將也會死去的地球上,想到人在地球上不是“終將也會”而是匆匆忙忙地死去,想到人在還沒有死去時找不到自己過往的痕跡——譬如聖地亞哥海濱的那條石凳,想到即使找得到那條石凳又如何——難道它比安娜乳房邊晶亮的黑痣、比你手腕上的刺青表盤、比安娜的堅強的處女膜、比你和安娜共有的那個夢更能成為時光的記號嗎?因為地球“終將也會”!——這才是一個真正終極的大問題啊!你被一個突如其來的見證震撼了!
誠然,你不是第一次想到這個問題,自然也不是因為飛機將你載到了這明朗透徹的天空才想到這個問題。六歲時,你獨自走在放學回家的路上,突然想到“人是會死的”,心口怦怦直跳,從此便陷入恐懼和憂傷;而後來,鄉村的大學問家老賢木偏偏又告訴你——地球也是有壽命的——就是說“也會死的”!早在無助的童年,你為人之死和地球之亡已想得無限深遠無限黑暗。而此刻,照例慶幸的仍是那個注定的拯救:當你從飛機窗口看見這個“問題”的真實意象時,你的一隻手同樣真實地被安娜緊握在手中……你的思想得以從那“意象”中倒退出來。你有些憂傷,有些倉皇,有些不忍!而且,那“問題”的黑暗而恐怖的誘惑力是巨大的,令你無法抗拒。你心懷悲憐地再度試探著向窗外的下邊看去,你看見那片脫離在你和飛機之外的“柔軟的湛藍”——那個你從那裏來又將回到那裏去的地球,在“無限”之中竟是那麼的微小而脆弱,仿佛一隻透亮的看得見內核的雞蛋懸置在空中——隻需一碰……千萬別碰!
可憐的我們的地球!更何況我們是地球上的人類!
你的心口怦怦地跳蕩,不由抓緊了安娜的手……
3
出於對生命的理解,我向來選擇不事鋪張和渲染的態度。然而,在安娜和我彼此走失十九年後,當我在重逢的喜悅之際不無傷感地想及生命的微小與脆弱時,我強烈地期待為安娜的生命表達嗬護和裝點。我們決定回國之後,我即刻給方菲和柳葉通了電話,告知我們回國的行程,並請她們為我倆馬上打掃布置寓所的房間。我說,公司辦公室主任手中有一套我住處的鑰匙,你們去拿;需要花錢,盡管向公司支取。我還興奮地向黑牛報告了消息,黑牛咋咋唬唬地喊道:“好啊好啊,我親自去機場主持歡迎儀式!”我沒有反對,隻說,別弄得土了吧唧的。
我們由洛杉磯飛上海,再由上海轉飛武漢。在武漢天河機場,黑牛果然導演了一出類似上世紀七十年代國家領導人迎接外賓的歡迎儀式:兩行身著統一製服且畫眉塗唇的小姑娘手持花束,在機場出口外排列成迎賓通道,待我們甫一出現,全體花朵同時搖動,整齊地喊出:“歡迎!歡迎!”;柳葉領著三個小姑娘手捧鮮花向我們小跑而來,我將安娜換到前麵的位置,小聲告訴她:“前頭這個丫頭就是柳葉!”柳葉將絢麗的鮮花獻給安娜,清甜地叫了一聲:“安娜媽媽好!”安娜接過花束,一手挽住柳葉,在她的額上吻下,抬起頭來,兩人的眼圈都濕潤了;與此同時,我、嶽母大人和小浪子各人也羞羞澀澀地接受了鮮花。隨後,我們穿行在花束搖曳和歡呼不斷的迎賓通道,我看見前麵有一部攝像機在移動,有兩部照相機在閃光……我享受著這一刻的心花怒放,並為之別有感觸。黑牛、宏達(怎麼會有宏達)、方菲三人早已像黨和國家領導人在迎賓通道外並列迎候;黑牛一把拉過安娜,送出一個大抱,然後將他那張不好看的厚嘴許久落在安娜的額頭;我開心得一塌糊塗,但我說:“哎哎——世界這麼大!”黑牛即刻放開安娜,頗為不滿地瞪我:“小氣鬼——大得像個西瓜!”宏達一麵學著黑牛拉過安娜,一麵接應道:“來——怎麼改變得了!”方菲安靜地站在一旁,已是笑得淚眼婆娑……而驅車進入市區的路上,安娜問黑牛:“喂,黑牛哥,是不是程序弄反了——記得我小時候在武漢給外賓獻花時,是領導人與外賓先見麵握手的?”黑牛嚷道:“唉,你這人真是的,還跟以前一樣,老找我的岔——難道我不能改改革,先給你們一個下馬威!”
汽車到了漢口市區,黑牛吩咐司機直接去香格裏拉酒店,說是已經訂好晚餐,要為我們接風洗塵。小浪子搗蛋地問:“黑牛伯伯,我們能不能先回家用水洗一洗塵呢?”黑牛就笑,說黑牛伯辦事你放心,我在酒店安排了一間套房,你們可以先洗把臉,上個洗手間,喝個茶,歇一歇。說笑間,到了香格裏拉。我們先去客房洗臉,再上餐廳洗塵。
餐廳是輝煌的。圓桌闊大,菜肴豐盛。入了席,小浪子與柳葉開始忙著拌嘴;安娜與方菲相鄰而坐,像老友一般低聲絮叨;我、黑牛、宏達就圍著老太太熱鬧。老太太問黑牛,你爸身體好嗎?黑牛答,還好,姑媽。老太太說,你爸也算個好人,就是覺悟太低。黑牛知道老太太指的是當年“躲運動”時他爸害怕受牽連的事,就笑,讚揚姑媽大人不計小人過。老太太笑一下,又問,聽說你發財啦?黑牛摸一把光頭,卻說,錢是賺了一些,但不像您老的女婿,學問做得大,錢也不少。老太太袒護地否認道,不會,他這個人太老實,賺不了大錢。黑牛裝出不爽,嘟囔了一句:姑媽,您這是罵我吧?老太太說,我的話還沒說完呢——到最後,真正擁有財富的還是老實人。黑牛現出一副無奈的怪相。老太太轉而問宏達,你現在還在北京嗎?宏達說,是,今天比您老早兩小時到達天河機場。黑牛補充道,宏達是專程回來歡迎您凱旋的,他明天一大早就得趕回去。老太太連聲謝謝宏達,又說,趁著還年輕,好好幹,科學最重要;美國為什麼厲害呀,我看不是什麼製度不製度的問題,就是靠科學;但美國讓人貪婪,貪婪讓人不擇手段,我早就說美國經濟要出問題,你看,現在來了吧……但美國有高科技,它還是垮不了,就說娜娜搞的那個科研吧,咱們中國就沒條件……我看黑牛也可以投資科技項目!黑牛問,姑媽,您老今年多大歲數?老太太看了看黑牛,說,七十四呀。黑牛忽然搖頭咂舌:嗨,可惜您老的年齡進不了政治局了……老太太衝著黑牛揚起筷子,黑牛朝我身上躲,笑嘻嘻地小聲對我說:“看看,馬列主義老太太變成科學技術老太太了!”
晚上8點,我們回到了位於東湖西岸的家中。房子是近三百平方米的複式結構。我和安娜扶著老太太樓上樓下參觀,因為芳菲和柳葉早已前來打掃一新,而且各個房間擺放了鮮花,洗漱及休閑用品(具)也一應俱全,老太太甚為滿意。參觀過後,老太太返回客廳吊燈的燦爛中,再度仰首環顧,禁不住喜悅而驚異地說:“浪子啊,看來你還真是有不少錢,一個人住這麼大的房子!”小浪子隨在老太太身旁,趕緊替我說公道話:“奶奶,你誤會我爸了,他這是為媽媽造的梧桐樹呢!”說了一會兒話,全體去陽台上歇息。陽台上有一張茶幾和若幹藤椅,我扶著嶽母大人坐下,然後與安娜合坐在一把藤椅中。此時,一輪滿月無遮地懸在空中,清輝盈盈,灑落在陽台和每個人的身上;夜風悠悠,不時機靈而強勁地拂來一陣,像是禁不住歡悅;蟬嗞嗞地鳴唱,間或停歇,不讓人聽得煩躁;氣溫宜爽,空氣透著清馨,把人親切地擁著。老太太仍是感慨:“要是小浪子的外公當年做了部長,恐怕也住上這麼好的房子。看來洛杉磯有的,武漢也有。”小浪子正要接話,我聽見安娜在懷中發出細微的鼻息聲,就向他擺擺手,小心翼翼地抱起安娜,回到房間去。
第二天上午,安娜催我帶她及嶽母大人、小浪子,一起去哥哥家看望母親。進了哥哥家,小浪子一聲“奶奶”,叫得母親滿臉風起雲湧。母親招呼過嶽母大人,憐愛地摸摸安娜,摸摸小浪子,一邊就不時地抹自己的眼角。安娜拿住母親的手,用自己的手替母親擦拭。小浪子問:“奶奶,你的手好銼人呀。”安娜在他的後腦勺上輕拍一下,嗔道:“不許這樣說奶奶。奶奶一生辛勞!”小浪子縮縮頭,抓起奶奶的手,誇張地貼在胸口。奶奶單是笑:“我兒沒錯,我兒沒錯。”嶽母大人過來牽母親的手,兩人拉著手說話,母親說:“看我兒小浪子,跟他爸小時長得沒有二樣……”
下午,我和安娜去無限未來公司。進到公司辦公大廳,全體員工頓時起立鼓掌。大廳正麵的牆上還掛著一條紅色橫幅,上書“歡迎安娜老師回國指導工作”。安娜見了,快樂而羞赧,忙拎著包給每個員工發放美國糖果,並要求大家當著她的麵剝開糖果放進嘴裏。簡短地歡迎和答謝之後,我們回到我的辦公室。安娜興奮地攤開雙手讚道:“不錯,真不錯!”我看著她笑,因問:“你說,我這是不是有心栽花而得柳?”安娜搖搖頭:“無心栽花哪得柳呢。”我說:“好在自由。”安娜說:“自由才是好。”兩人都會心地笑。然後,我拉開窗簾,讓安娜向窗外看,對她說:“那邊就是東湖。沒有你在的時候,我就望著湖麵,望著我們的夢。”安娜向湖麵望去,靜靜地凝視她離去後的歲月……
幾天後的一個早晨,安娜說:“我這次回來,有一個心願是和你一起回珠璣老家去看看。”你當然萬分樂意。於是,你與安娜駕車出發,唱了一路的歌,來到珠璣二隊。先去看隊屋,走到禾場上,麵前有一副籃球架,你空手做出一個立定跳投的動作,接著又去三步上籃,安娜就啪啪地鼓掌。進了隊屋,你們小聲念誦“隊屋告示”,觀摩柳青的遺物,查看小浪子跟明珠前來“試點”時添置的文化娛樂設備……然後,去柳青的墳上,給柳青獻花,喊柳青姐,跟她說話,靜默地陪她……
柳青讓你們心情沉重,你們順著河堤緩緩向而今的珠璣中學的方向行走。半道上,見到河坡上並立的那行木子樹,球形的樹冠跟從前一樣葳蕤。安娜卻問:“咦,怎麼少了一棵?”你也說:“是啊,不久前還是五棵的呢!”便停了下來。可是,你們終於不明白何以少去一棵。過了一會兒,安娜側頭衝你粲然一笑:“能不能再爬上去?”你忽然看見了安娜紮著一對小辮子的樣子,即刻便揮手:“行!看我的。”說著,就下到一棵木子樹的樹幹前,舉手抓住樹冠中的一根杈枝,提起雙腳來蹬踏樹幹。可是,你的腳一連滑脫幾次,到後來竟沒有了力氣,隻好放棄蹬踏的動作,撅著屁股歇在樹幹上。安娜立刻大呼:“停下!停下!”跑過來抱住你的雙腿。你不情願地鬆手,落回地麵,索性扶著安娜就地坐下。你訕訕地笑,安娜也賠著笑。不經意間,兩人的笑忽然凝固,顯出淡淡的惆悵。通順河正是汛期,澎湃著滿滿的一河水。
“那時真好啊!”安娜感歎著,眼睛定定的,像是望著很久很久以前的通順河。
“是。”你說,“我們在河裏遊泳。”你已然看見你和安娜在波浪中相向擊打的水花。
那時,你們沒有泳衣,又想去到嫩嫩黃黃的水裏,你們就背對背地脫去衣服,背對背地下到水裏,然後隻露出一顆頭,互相問過“好了沒有”,反過身來……
“後來,我們還救了柳青姐。”
“是,是你先發現的,我把釣魚竿遞了出去……”
就是那次,你們因為搶救柳青,慌亂中都來不及穿上衣服。你們把柳青拖上岸來,突然彼此驚愕地看見了對方童年的全部身體……而你怎麼就偏偏記住了安娜的乳頭旁有一顆晶亮的如芝麻粒一般大小的黑痣……
你們從木子樹下走上堤麵,繼續朝著珠璣中學的方向走。到了正對著學校的堤段,因為學校還在上課,就沒有走下河堤去。你們停留在河堤上,長久地望著而今似乎變得很小很小的這所學校。然後,你就扮成安娜當年的樣子跳藏舞“巴紮嘿”,安娜學你背誦毛主席語錄;安娜說你醜化她,你說她把毛主席語錄背錯了。你們忽然想起河堤外那片高坡上的一座墳塋——那是向老師的墳!當年向老師不忍心看著同學們無休無止地承受審訊的摧殘,挺身而出,把小學牆上的“七字反標”由自己“承擔”下來,而他終於被折磨得投入綠水潭自殺了……你和安娜向高坡上的林中走去,準備憑吊這個偉大的人。可是,你們找遍了高坡上的每一寸土地,怎麼也找不到向老師的墳塋的遺痕……樹靜立,草芊芊,風無言:從前已是杳無蹤跡!
你們往回走。安娜的情緒有些低落。你逗她開心地說:“我們唱‘麥苗兒青來菜花兒黃’吧?”安娜勉強一笑,卻指了指河堤外的田野:“季節都過了,哪裏有麥苗和菜花呀?”你說:“今年是過了,可年年都會有的。”安娜搖搖頭:“我是說從前的麥苗和菜花呢。”情緒已是深深的惆悵……
回到村裏,你領著安娜上到老屋的台坡。你繼續設法逗她開心。你說:“有一個小女孩,九歲就戀愛,還把名字刻在了我家的梨樹上。”安娜聽了,臉上複現亮色,且明知而故問:“誰呀?”你說:“來看呀。”安娜走到梨樹前,在樹幹上尋找名字,即刻就看到了隨樹幹長大的“安娜”二字!她垂下頭,靜靜地撫摸樹幹。你站在她身邊笑:“知道是誰了吧?”安娜轉身撲入你的懷中,動情地說:“浪子!你永遠是我的愛人!”她知道,這梨樹上的名字是當年她隨母親回城後由你刻下的……可是,她的“動情”讓你覺得異樣,以為她的情緒中隱匿了別的心情!
果然,她問:“浪子,你說我們家的這棵梨樹會死嗎?”
你不由一驚,但即刻笑了笑:“說什麼傻話呢!梨樹不會死。何況‘安娜’是刻在我的心裏呢!”
“要是我死了呢?”安娜憂戚地笑了一下。
“你死了我也就死了。”你愣愣地看著她。
安娜不再說話,她的心情越發清晰地表露出來……
你們開車返回。快要經過M市城區時,安娜問:“我們能不能在M市吃一頓午飯,然後去漢江堤上騎自行車?”你說:“好啊,我們去別學林家的餐館吃吧。”安娜說:“不行,今天就我們兩人,不想被打擾。”因問,別學林怎麼開了餐館?你便將工人俱樂部已改為“歡樂大院”的事告訴她。安娜笑了,說這是退兩步進一步的文明呢。進了城,你們無法找到從前的那間小餐館,單是找到了從前的韭菜雞蛋粑。吃過飯,向店老板租下一輛自行車,就去漢江堤上。你騎上車,安娜躍上後座,摟著你,將臉頰貼在你的背上。你們開始加速前行。不一會兒,安娜就像當年一樣興奮地呼喊:“不要停下!不要停下!”此時,你比在珠璣的河坡上攀爬木子樹的表現好——腳下飛快地蹬踩踏板,自行車飛翔起來!你們又回到了十六七歲的年代……一切複現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