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涸轍
一
黃河在這裏打個滾,走了。
走的時候是在黎明。人們正睡著。一聲極有底氣的悶響。好似天塌地陷。一下子,全都驚醒了。男人還沉得住氣,在黑暗中躺著沒動,隻駭然睜大了眼。女人嚇得機靈坐起,光著上身打哆嗦:“他爹快!”孩子哭喊著直往大人檔裏藏。
雞飛、狗叫、女人嚎,聲音嘈雜而又遙遠。
這時,四野已是一片呼呼的濤聲。
陰鳳驟起,嗖嗖地往屋裏鑽。男人大吼一聲,甩下女人和孩子,跳下床直撲大門。他想看個究竟。但晚了。手剛摸到門拴,滔天的洪水已撞到門上。轟隆一聲。很微弱的一聲,屋子就例了。其實,轟隆了一陣子。屋子都倒了口村莊沒有了。所有的村莊都沒有了。但他沒聽到,沒看到。
就這麼快。
那個男人隻來得及說了兩個字:“我日!”
傍晚,螃蟹拱進村頭的一個麥秸垛,蜷蜷身廣,便和衣躺下了,躺著的樣子像一條狗。一條不安分的小公狗。
真暖和,渾身都在解凍,大腿麻酥酥的,光想笑。草禽窩裏彌漫著麥秸發酵的氣息,有點酒味。不大會兒,他便醉醺醺地睡沉了。
從老黃河沿刮來的北風卷著雪粒,沙啦沙啦地汀在草坎上,又滾落下去。草垛像鑲了一圈銀邊。場院旁邊的小溝漸漸存滿了灰白。隻那條大路依然光溜溜的。雪粒還來不及停留,如鞭的長風便凶狠地抽過來,被打落到別處去了。
遠遠近近的村莊都凝固了。真冷。
螃蟹卻睡得熱氣騰騰。他舒舒服服翻個身,忽然醒過來。一摸一把汗。操他二姨,舒服得過頭了。他快活地想。
外頭有動靜。
天到啥時候了?說不準。麥秸垛上沒窗戶。外頭下雪,他也不知道。隻知道已經睡了很久。他愛睡。
外頭有動靜。車軲轆咯嗡咯嗡響。人喊馬嘶,腳步雜遝。過隊伍嗎?他困倦地打個哈欠,想接著睡。天兵天將下凡,和老子又有什麼關係。剛合上眼,又憋不住好奇。夜間過隊伍一定很神秘,說不定能看到大炮。想了想,就往外拱。使勁拱。拱得麥秸垛亂搖晃,卻拱不出來。操他三姨!挨黑拱進來時,也沒這麼費勁呀,咋就拱不出去呢?肯定哪裏不對頭。他趴下來摸摸腦門,呱呱拍了兩個,這才記起拱錯了方向。挨黑拱進草垛是頭朝裏,腳在外。現在要拱出去,就得掉轉身子,或者往後出溜。可是,在麥秸垛裏轉身並不那麼容易,窄窄的一條洞,窩脖兒。往後退又似乎太簡單了一點。就是說,拱了半天白拱了。操他四姨,老子就這麼個拱法——一直朝前!拱個透洞出去。不信麥秸垛有地球大。楊八姐說地球是圓的。我不信。怎麼會是圓的呢?我從八歲要飯,去的地方多啦,火車也扒過,沒看出哪裏是圓的。楊八姐笑了,格格的,說你懂個屁!地球當然是圓的。好好好,就算是圓的。咋個圓法?像你的奶子那麼圓吧?你的奶子可真圓,像扣上的兩個發麵饃。接著就摑來一巴掌,胡說就打死你!可你打得並不疼,就像是摸了一把,手掌軟乎乎的。還笑,還臉紅,露出一嘴白牙,眉也揚起來。我知道你沒有生真氣。也想摸一下你的臉。我已經三年沒摸你的臉了。那時我隻有十四歲,不想摸,你老讓摸,拿著我的手摸。摸你的臉,摸你的奶子。那時,我老害怕。老不敢摸。現在老想摸你的臉。我也學你,也笑,也臉紅,也露出一嘴白牙,想那麼來一下。你一偏頭躲開了。現在我十七歲了,你不讓摸了。你躲不開,今晚我就拱你的地球,拱你的圓圓的白地球!你跑了啦!
螃蟹來了精神,兩手朝前扒,雙腳往後蹬,一撞一撞地拱開了。麥秸垛搖晃得更厲害了。他像一頭發情的小公狗,瘋狂地在裏頭撞來撞去。他已經忘記了方向,也忘不了外頭的動靜。隻是忘情地拱他心中的地球。麥草軟柔柔的,頭臉觸碰之處都有一種發泄的快意。他覺得自己是在楊八姐的懷裏。他崇拜那個開茶館的年輕女人。她愛罵人,敢和男人打架,在地上翻滾著打。可她心眼好。她老照應他。他永遠忘不了三年前的那個夜晚。他要了一天飯,晚上縮在三叉路口的一個茶棚下睡了。半夜裏凍醒了,凍得哼口即哼唧的。他把身子蜷了又蜷,還是冷得打哆嗦。忽然門開了。從門裏伸出一隻手,扯胳膊把他拉進了屋。他暈暈乎乎進來了,暈暈乎乎被她脫掉了衣裳,暈暈乎乎上了床。他被她緊緊地摟著,撫摩著。漸漸地睡著了。眼角裏汪著兩滴淚。他在夢裏哭了。從此,那個茶館成了他的聖地,楊八姐成了他的親人。他要報答她。他把自己要飯吃剩的飯菜全給了她。讓她喂豬。每次都是這樣,一給就是大半口袋。爛窩頭、紅芋幹、菜團子,什麼都有。對一頭豬來說,夠豐盛了。有的莊稼人,連這還吃不上呢。一日,螃蟹把背來的飯菜倒進豬槽,轉身就走。出了大門,無意間一扭頭,見楊八姐趕開正在大吃大嚼的那頭花豬,彎腰撿起幾塊窩頭,用毛巾包起來,匆匆跑進屋去了。螃蟹明白了,也心酸了。這麼好一個人兒,競和豬爭食,還不如我呢。打那,他再背來剩飯剩菜,就不往豬食槽倒了。大門後頭掛一隻空籃子。他取下來,就倒那裏頭。他知道楊八姐會去撿。他有點自豪了。他覺得自己像個男子漢了。
他本來可以有點積蓄。把要來的百家飯吃剩了,每天積存起來,再賣給一戶人家喂豬,就能得到一點錢,或三毛,或五毛。久而久之,會是一筆可觀的收入。莊稼人都樂意買乞丐的東西,便宜。一位要飯的老太大,積蓄十年,居然給兒子蓋了三間瓦房。外人以為她發了橫財,其實不是。隻有乞丐才情得乞丐。生存是一門學問。小豬往前拱,小雞向後扒,各有各的法。
在乞丐行裏,螃蟹有許多朋友,其中不少已經洗手不幹了。他們都有家,日積月累攢一筆錢,正兒八經過日子去了。螃蟹不打算攢錢。老家魚王莊沒任何親人,無牽無掛。隔些日子回去一趟,就住在魚王廟裏。那座廟離莊子還很遠。那是他的祖居地。祖上都是看廟的。
轟隆一聲,麥秸垛倒了。
一道雪亮的手電光罩住一個蛤蟆狀趴伏的家夥,頭上熱氣直冒。奶奶熊!我說麥秸垛咋亂晃,我看了一陣子啦。什麼人!民兵營長大喝一聲。
螃蟹還沒鬧明白咋回事,四肢就被兩條漢子按住了。一股北風掃來,他打個寒戰,一身汗水都幹了,緊緊地箍住皮。你們吵啥!他使勁掙紮著,什麼也看不清。手電光仍照著他的臉。他眯縫著眼,吃力地抬起頭:“我不偷不搶,老拿我開什麼心?”
“哈哈!這不是小螃蟹嗎?”民兵營長開心了。是這小子!兩個漢子把螃蟹抓起來,反剪著背,推到營長麵前。營長和藹地笑了。他認識螃蟹。老黃河沿上的人都認識螃蟹。他是吃幹家飯長大的。“開心?我看你才是窮開心!半夜三更拱麥秸垛,八成是閑得難受了。這麼著吧,跟我去挖大河,說不定能當個治河英雄呢!”
螃蟹傻眼了。還當是過隊伍呢,操他五姨!是挖大河的民工。他認識這個營長,胸前永遠掛一嘟嚕勳章,都退了色了。據說是在朝鮮得的。他有英雄癖。
我可不當英雄。他一晃膀子,掙開背後的人:“我不去!我不是你們村上的人,你們不能抓我的差!”
“喝!你倒有理?”營長慢慢從腰間抽出皮帶,“你不是俺村上的人,為啥來俺村要飯?”
“我是借飯!俺魚王莊的支書給俺開了證明的。俺是貧農。不信你看!”螃蟹伸手往懷裏摸。
營長知道他懷裏有張蓋有紅印的證明信。他們不知看過多少遍了。每次拿他開心,他總要一本正經掏出來,已經皺巴得不成樣子。“我不看。知道你是貧農。你來借飯,俺借你幹活。兩不吃虧。走吧,兒子!”螃蟹是公兒子,就像公共廁所一樣。
“我不去!”他一扭頭,很英勇的樣子。
刷——!牛皮帶在手電光中舞了一下,像一條飛蛇,帶著哨音。“去不去?”
螃蟹嚇得一縮頭,不吭聲了。他見過這個營長揍人,—皮帶能打出一道血痕,他打過美國人。也打過村上的人。
營長並沒有揍他。提著皮帶湊近了一點,擠擠眼:“兒嚴,有你的虧吃嗎?挖大河累點,可飯也白吃。公家補助洋麵,一天能吃一頓白發饃呢!”他真想讓他吃幾頓飽飯,小時候,他也要過飯,知道要飯的味道。螃蟹每次到他門上要飯,他都給。他心眼不錯。就是愛揍人。
螃蟹加入了浩蕩的民工隊伍。
他拉一輛裝滿柴草的平板車,足有八百斤。肩上的皮帶勒得骨頭茬吱吱響。民工們都和他開玩笑,亂喊兒子。他也不理,隻悶悶地走。倒黴。他怕幹活。準確地說,他煩幹活。長到這麼大,還是頭一次上套。像一頭沒經過調理的小牛犢。他真不甘心;他準備伺機逃跑。撒丫子跑他六姨!
在他看來,世界上沒有比要飯更好的職業了。不用操心,不用幹活,隻要裝出一副可憐相,吃的穿的全要得來。現在身上的破棉襖、破棉褲全是要來的。隻裏頭那個胸罩是偷來的,他帶了一副胸罩,空蕩蕩地吊在胸前。是偷的楊八姐的。他崇拜楊八姐,崇拜她身上的每一個物件。他並不想做賊,隻想拿她身上的一點東西作紀念。在她身上所有的物件中,沒有比胸罩更富有想像力了。
從那個夜晚以後,他常到茶館借宿。夏天,睡在門外茶棚:下的石桌子上。冬天,就睡在楊八姐的屋當門。鋪一張苫子,楊八姐給他一條棉被。也很破,但補得整整齊齊。也幹淨。有時候,楊八姐也拉他去裏間,和她同睡一張床,楊八姐沒有孩子,也沒有男人。男人不知犯了什麼事,蹲監牢去了。白天,常有男人來喝茶,借火,湊機會碰一下她的奶子。她伸手就是一巴掌。男人要打她,她就和男人撕打,打得氣喘籲籲,頭發散亂。男人治不服她。晚上,常有男人來敲門。她也不理睬。嘭嘭嘭!敲一陣子,走了。她便輕輕地歎一口氣。
螃蟹和她睡一起,像睡在草垛裏一樣暖和。兩人睡兩頭。他一伸腿,到處軟乎乎的。他老想碰,又怕碰。他老是害怕。半夜裏,楊八姐睡他這頭來了。緊緊地摟住他哭。有時摟住他笑,笑比哭還嚇人。哭著時光摟住他不動。笑著時就老是擺弄他,像擺弄一個玩意兒。她老擺弄他的小雞。小雞先是像一顆軟棗,一會兒成了一根小棍,細細的一根小棍。她笑得嗤嗤的,發瘋一般吻他,他嚇得不敢動一動。終於有一天晚上,他覺得渾身出火,要有一股什麼東西從身體的哪一部分竄出來。他一下子來了猛勁。翻身壓到楊八姐身上。楊八姐先還嗤嗤地笑,忽然翻了臉,一巴掌把他打到床下去了。從此,再不許他上她的床。白天看見他,她顯得有點不自然了,愛紅臉。以前卻從來不紅臉的。她一直把他看成個孩子。她沒有想到,她已經不知不覺把一個小男孩變成了一個小男人,一個像小公狗一樣的小男人。
楊八姐仍然留他在家裏住。他變得不安分了。他老想接近她,老在她身邊轉,聳著鼻子嗅。她身上有一股好聞的味兒。他終於偷了她的胸罩。他知道那是女人的物件,男人用不著的。但他願意掛在脖子上。就像掛著楊八姐。最初的騷動平息了。他又去要飯了。
他是個快活的小乞丐。他活得無憂無慮。
當然,要飯得厚著臉皮。可臉皮值幾個錢?支書老扁說得對呢,人得活著,人得想開!那次會上,他兩個肩膀夾個扁頭,揮揮手不讓大夥哭:“別像出老殯似的!到這地步,有啥丟人不丟人?衣食足而知榮辱,臉皮不如肚皮當緊!人都有背時的時候,韓信受過胯下辱,越王勾踐臥薪嚐膽十年,朱元璋也要過飯,後來都成了大氣候!我不信咱魚王莊的日頭老黑著!這會兒,誰給咱一個爛窩頭,就記住他一份情。等魚王莊的果樹長起來,咱還他一筐鮮蘋果!挨村送,挨門送!都出去都出去,走得動的都出去!能掙錢的掙錢,不能掙錢的要飯。隻要不犯大法,幹什麼都行!大夥要是怕在外頭遇到麻煩,黨支部給開個信揣上!”
當時,老扁就拉個破桌子出來,讓大隊會計開信口會計掏出印章,鋪好紙筆,問:“支書,這信咋寫?”
老扁息了想,邊走動邊口述:“茲證明我村社員某某某,是貧農成份,因生活困難,出外借飯。請沿途村莊給予方便為盼。魚王莊黨支部。”
滿會場千把號人正一片哭聲,聽到這裏又都破涕為笑了。要飯成了借飯,還冠冕堂皇地開個信。老扁真會日弄人。但除此以外,還有什麼更好的辦法?沒有了。
會計正要動手寫,忽又想起一個問題:“都寫成貧農?”
“都寫成貧農。”
“那幾戶地主富農呢?”
在場的幾戶地富子女都低下了頭。老扁掃了一遍,全是破衣爛衫,麵黃肌瘦。隻有大地主梅山洞的老閨女梅子穿得整整齊齊。一身青布褲褂,裁剪合體,脖子下扣一盤花布扣,勾勒出胸脯那兒兩座丘。四方圓臉略顯清瘦,白得像雪。兩眼像兩潭深水,冷冷的。當時,螃蟹就坐她旁邊。當老扁的目光掃過來時,她把臉轉向一旁。並不像其他地富子女那般尷尬、惶恐,送出諂媚的光。
老扁突然衝會計大發其火:“你羅嗦個屌!我說了,都寫戊貧農!”說罷就走了。架著一條胳膊。會場上全亂了。地富子女都鬆了一口氣。其他人似乎也都鬆了一口氣。紛紛站起,拍著屁股上的塵土,湧到會計那裏去領信。同時,就有許多人打招呼:
“二叔,你啥時走?讓花花跟你去吧?”一個女人的聲音。她手上牽著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
“土改!咱結夥去關外吧?”十幾個壯小夥子呼隆圍上了一個清瘦的年輕人。在那裏雀躍。仿佛要出征。
“桂榮,咱姐妹倆一塊出去,也好有個照應,行不?”這是兩個十八、九歲的姑娘。拉著手說悄悄話。興奮而又膽怯的樣子。桂榮是個很豐滿的圓臉姑娘,個頭也很高。另一個卻瘦小一些。叫小菊。
正在這時,梅子突然站起來走了。眼裏噙著淚。螃蟹看著不對勁,忙追上去拉了一把:“梅子姐,你不去領個證明?”
梅子沒理他,一直走出會場。
那時,螃蟹並不知道,黨支部已決定讓梅子留下,留在村裏做點護理工作。她懂些醫術,是小時候跟她爹梅山洞學的。梅山洞是黃河灘上的名醫。可惜死得太早。不然,梅子的醫道會學得更好一些。現在魚王莊離不開她。年輕力壯的都走了,剩些婦孺殘疾。有她在,外出的人才放心。
螃蟹看梅子走遠了,沒趣地轉回來:“你不領,咱領!”直奔會計那裏,一頭擠了進去。
螃蟹腰裏這張證明,就是那次領的。已經好幾年了。這是一張護身符。憑著它,扒火車、坐輪船、走州過府,從不用花錢。被人捉住了,隻要掏出證明,外加幾頭虱子,就能逢凶化吉。大不了被人訓一頓完事。訓斥、責罵、捉弄,他都不在乎。那有什麼呢?又不沾身上。他愛獨來獨往,從不和人搭伴。他曾和土改那幫小夥子一塊出去過。他們年齡大,老揍他,嫌他懶。罵他是個小流氓。光吃不幹。幹個熊!土改他們一出去,老愛找活幹,全是他娘的苦力。犯賤!小爺沒那功夫。餓了,串個門,甜甜地喊點什麼,啥都有了。見人低三輩,一轉臉,我是你爺!又撈回來啦。
要飯真不錯。
可今兒卻破抓了差,操他七姨!
黎明時的寒氣格外逼人。雪停了。到處泛著青光。腳下一走一滑。這麼大的民工隊伍幾乎聽不到人語,隻有車軲轆咯噔咯噔響,單調。沉寂。煙頭的微弱火光在隊伍裏幽幽地閃。走了半夜,又冷又餓又乏,誰也沒有說話的興致。
螃蟹沮喪了半夜,幾次想借機逃走,都沒有成功。營長老在屁股後頭跟著。有時還幫他推一把車子。忽然,他變得異常興奮。因為他朦朧認出這條路是通向何堤口的。過去何堤口,便是三岔口。楊八姐的茶館就在三岔口旁邊。他已有三個多月沒見到她啦。這一次,他走得很遠,從蘇北到皖北,從皖北到豫東,從豫東轉道魯西南,從魯西南一路要飯回來,剛到魚王莊,就被抓了差。正好,順道!楊八姐,我回來啦!他幾乎要歡呼起來。一抖膀子,車輪轉得快了。他記起營長的話,河工上每天有一頓白發饃,愈加高興。說什麼也得弄幾個白饃給楊八姐送去。
操他八姨!
二
那場毀滅性的洪水過後,這一帶成了無邊的沼澤。野葦、蒲子、水草長得簇簇叢叢,在漫天水窪裏半浸半露,發散出濃稠的草腥昧。
這裏沒有人跡,卻充溢著生命的瘋狂。
叫不上名字的各種鳥在蒲葦上掠來掠去,喳喳歡叫。密密的草叢中,鳥蛋一堆一堆的,俯拾皆是。蜻蜓在草尖上自由地滑翔交尾,顫栗著幸福。一隻巫婆樣的老蛤蟆,從水草裏伸出頭,鬼鬼祟祟向外窺探,突然不懷好意地叫了一聲:“呱——!”似在召喚它的同類一起鼓噪。立刻,怪聲驟起,疾風,一樣漫延開去,整個沼澤頓時成了蛙的世界。幾條水蛇悄悄遊出葦叢,看準目標,突然箭一般射出去。蛙聲又驟止息。
“呀——!”遠處,一棵枯朽的歪歪扭扭的老柏樹上,烏鴉不耐煩地叫了一聲。這不祥的聲音使沼澤的空氣凝滯而壓抑。就在這時,一隻凶猛的兀鷹從半天空俯衝下來,“噗”地一聲大響。一陣徒勞的掙紮。之後,一切又歸於平靜。
野狐、狸貓、黃鼠狼——成群結隊遊來蕩去,互相追擊,互相躲避。突然在一片葦棵裏遭遇,然後是一場生死大戰。
日頭依然懶懶地照著。潮濕。昏暗。
沼澤上籠罩著終年不散的霧氣,毒氣一樣在那裏彌漫。霧氣中浮一道變幻莫測的彩虹。這道彩虹一直懸了多少年。很近,仿佛一伸手就能挽住。很遠,深藏在水氣中,撲朔迷離,永遠可望不可及。
傍晚,億萬隻蚊虻從蒲葦中嗡嗡飛出,鋪天蓋地,充斥了這裏的每一寸空間。任何有生命的東西膽敢在此時闖進來,立刻就會落荒而逃。
每一種生命都參與著空間和時間的割據。
沼澤,成了生命的賭場。
夜幕四合。風來了(主角終於登場)!似乎帶著上帝的旨意,從天外撲來。氣勢洶洶,排山倒海,恣肆地踐踏著蒲葦、蘆草、泥淖。鳥兒們縮在草叢裏呻吟。蛤蟆深深藏進水底。四腳獸們伏地顫抖。兀鷹抓牢枝椏,驚恐地瞪著黑夜。密如稠粥的蚊虻被一片片打落水中:
刷——刷——刷——!
噗——噗——噗——!
陰森。恐怖。
一瞬間,沼澤變成地獄,生命成為兒戲。
一道一道沙波。一道一道轍印。一座一座沙丘。無邊無際,猶如瀚海。日頭照在上麵,沙灘上像有億萬隻微型反光鏡,折射出五彩繽紛的光。明晃晃的,耀得人睜不開眼。
一座沙丘上蹲一條高大的漢子。像蹲著一頭熊。肩上搭—根粗壯的綆繩。綆繩盤折起來,如一條蟒。他默默地蹲在沙丘的頂端,不動不搖,仿佛鑄在那裏。兩隻眼深陷在眼窩裏,兩隻眼鷹一樣瞄著四方。
沙灘上沒有一個人。他在等待。十分耐心地等待。
終於在他的視野裏出現一輛獨輪車。是叫車子。他一眼就看出來了。從那人架車時分得很開的膀子和兩腿,他一下就能分辨出來。獨輪車有土車和叫車兩種。土車架子窄,輪子小,推起來噔瞪響。當然是在硬路上。如果在沙灘裏推,不論土車還是叫車,都一樣隻有沙沙的聲音。但叫車子畢竟輕便一點。叫車子架寬,輪大。推起來“啾啾”叫。裝載越重,叫聲越響:“啾啾啾啾!”
那漢子兩腿分得很開,正往前推。下一道崗時,身子便往後仰。“啾啾瞅啾!”像趕一群小鳥。
車子衝下崗,一頭栽進沙窩。走不動了。漢子放下車把。擦擦汗。左右尋找。忽然看見遠遠沙丘上蹲著那頭熊一樣的大漢。於是卷起手筒:“喂——!又招招手。”
熊一樣的漢子早看見他了。他知道他會叫他。他就是專幹這個的。這叫拉纖,和河裏拉纖不同。河裏拉纖是拉船,這裏是拉車。一樣叫纖夫。
河灘裏無路。全是沙寓,幾尺深的沙窩。車了拉過去,留一道深深的轍印,但不久自行平複,有轍,但永遠沒有路。上百年都是如此。附近莊上便有人以此謀生。見天拎個綆繩,蹲在河灘上等車子,幫人拉過沙窩去,不論輕重,按程計價。
沙灘裏零零星星還蹲著幾個纖夫,但都是在沙丘背陰處,或倚在一棵孤樹下。隻那條熊一樣的大漢蹲在沙丘頂尖上。他不怕曬。一身油光光的烏黑。這裏顯眼。過路人容易發現他。他也容易發現過路人。他一天一天的不說話。他沒人說話。偶爾,隻回答過路人幾個字:“中!”“不沉。”“你別慌!”
過路人常驚慌。因為河灘裏有蟊賊打劫口或一個、或三五成群。藏在河灘深處的草叢裏。單等客商經過,冷不防竄出去,一棍把人敲昏,也有敲死的。搶了東西就走。逢這時,他便說:“你別慌!”他有一棍棗木棍。丟下綆繩,提著棍迎上去。一棍打倒一個。三棍打倒三個。他不會武藝,隻憑一身蠻力。他力氣太大,打翻一個人像打翻一捆草。“噗!”就那麼一下,就倒了。如果被對方圍上,扭住。他也不慌。丟了棗木棍,用兩隻大手,一手抓住一個,像抓兔子,一扔。再撲上來,再抓住,又一扔。能扔十幾步遠。蟊賊被扔暈了,趴在地上翻白眼,眼得咬牙:“日升,你等著瞧!”爬起來二拐一拐地走了。日升也不追,回身對客商說:“沒啊了。走吧。”摸起綆繩,又背到肩上。七八百斤的重載,隻要客商架得住把手,日升就拉得動。二三百斤的輕載,擱他肩上像燈草。沙窩裏拉車,死沉;硬路上一斤,沙窩裏十斤。吃這碗飯不易。
別的纖夫都不如日升生意好。日升拉纖管護送,保險。別的纖夫隻管拉車,不保安全。蟊賊太厲害,多是亡命之徒。纖夫一般不敢得罪他們。常走這條道的客商,專愛找日升拉纖。通常,日升都有空閑。一天過不了幾輛車子。客商盡量避開這條道。但非走這條道不可的,也隻好從這裏走。某一天就會忙起來。不知內情的客商隨便叫個纖夫就進灘了。有的被搶了,也有的僥幸過去了。烹客就專找日升拉纖。如果東西貴重,這一天日升又沒空閑,客商寧肯下店等一天兩天。
車過黃河灘,如闖鬼門關。鬧著玩的?
日升從沙丘上站起來了,順手抄起坐在屁股下的棗木棍。綆繩在肩上一擺一擺的。他走下來了,朝那招手的客商走去。
是個販紅棗的。客商掏出一捧:“吃!”
日升悶悶地回:“不吃!”把綆繩栓在車架前頭,轉身上肩:“起!”車子動了。沙沙響。車輪在沙窩裏切開一道深溝。兩人的腿都插進沙窩,像趟水。
沙沙沙沙沙!
除了喘氣,並無人語。
兩個瘦瘦的餓鬼樣的纖夫,對肩倚在一棵幹樹上。肩上也搭著繩,果然沒有棗木棍一類器械。四隻眼,流著冷漠的光,看著車子從麵前緩緩過去。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一直入灘去了。
頭上飛過一隻雀鷹。也入灘去了。
黃昏時,日升從河灘深處返回。左手提繩,右手提棍。耳朵在流血,臉上也在流血。他用手背抹一抹。繼續定。估摸血又流出來了,抬起手背再抹一下。一直流。他有些心煩。彎腰抓起一把滾燙的細沙,往傷口處按了幾按,提起棍又走。他走得很慢,略略顯出一點疲憊。像是經過一場惡鬥。
四、五裏外那個村莊,已經模糊不清了。
他拐個彎,朝那個村莊走去。那是魚王莊。
這段路,他沒有碰到一個人。隻碰到一些鳥雀歸巢,叫得急切切讓人心疼。
日升剛入村口,迎麵碰到一輛馬車飛馳著奔出來。眼看撞到他身上。忙往道旁一閃。同時喝一聲:“能!”
趕車的是個十來歲的少年,猛勒馬韁。兩匹馬,噅噅亂叫,前蹄騰空而起。這當兒,少年一伸頭,笑嘻嘻地問:“大叔!沒碰著吧?”日升黑著臉,沒吭聲,進村去了。
馬車又飛馳著撲入黑夜。
少年加一鞭:“叭!”空曠曠的河灘裏,盡可以放馬奔馳。他喜歡這麼趕車。
車篷下坐著兩個男人。一個破衣爛衫,唉聲歎氣。馬車跑得如飛,他仍嫌慢。但不敢說。隻小心地向另一個男人討好:“梅先生,真……真麻煩您啦!這麼黑的天。”
梅先生扶扶禮帽,又趕緊摟結實懷裏的藥箱子,淡淡地笑笑,沒說什麼。
馬車顛得有些坐不住了。梅先生伸頭向坐在車轅上的少年說:“老扁,穩一點!”少年說:“好!”卻依然揚鞭催馬,車速一點也沒減。他知道那個窮漢子心裏急。他女人難產,生了兩天還沒生下來,血流了一地。
他是個孤兒。八歲跟著梅先生提藥箱。十二歲跟著梅光生趕馬車。人都叫他老扁。老扁不老。隻因為頭扁。小時候睡得太久。無人管,老睡著,老是一個姿勢,睡扁了。梅先生收留了他。在他看來,梅先生是個好人,在這幾百裏河灘上,準不說梅先生是個好人?他和他爹不一樣。
梅先生叫梅山洞。是魚王莊也是這一方最大的地主。家裏除了有七千畝地,在縣城還開了一個很大的藥材店。梅山洞的醫術是黃河灘上的一絕。他去過巴黎,去過倫敦,去過東京,會說四國話。回國後就行醫。但不去大城市。常有省長、司令之類的大官派人來接他,他不去。隻在鄉間行醫。白天請白天去,夜裏請夜裏去,風雨無阻。他的興趣不在土地上。土地使梅家在黃河灘上臭名昭著,失盡民心口梅山洞的爹是個惡霸,為聚斂土地害過十七條人命。老子臨終前,把沾滿血腥的幾千畝地交給梅山洞,梅山洞視為糞土。他終日奔波為百姓治病。百姓們感激的目光使他滿足。他看重精神享受。和他爹不一樣。
他從西洋帶來的平等、博愛,不僅他的老子不能理解,連老百姓也不能理解。在老百姓的眼裏,梅山洞是個怪物。是個憨家夥。是個慈善家。是個神醫。
那年,黃河灘上瘟疫流行。人一沾上便發高燒,燒得火炭一樣,渾身出血斑。一天兩天,蹬蹬腿就死了。快得很。這種病十年八年就有一次大流行。這種病治不好。這一年,又來了。梅山洞天天被人請出去,黑天半夜不歸家。後來幹脆又出不了門。病人抬家來,兩進大院,裏外都是病人。海山洞派人從城裏藥材店拉藥來,用大鍋煮,煮好的藥汁倒缸裏,讓病人喝。那些日子,他派出去好多人到外地買藥。供不應求。來看病的,多數都治好了。但死的人更多。那麼多村莊,那麼多病人,他顧不上。黃河灘上每時每刻都在死人。死了就埋在沙窩裏。
那一年的狗最肥。
二更天,馬車進了一個村莊,在一間低矮的草房前停住、梅山洞跳下車,直奔屋子。老扁提個藥箱隨在後火。請醫的漢子已搶先進了屋。
女人躺在床上,死了一般。臉自得像一·張紙。梅山洞伸手拉開破被單,一股腥臭撲鼻。老扁看得真切,那女人的肚皮鼓得放亮,大腿根一片血肉模糊。他想不到一個分娩的女人形象竟如此肮髒醜陋。直到多少年後,一想起來仍然惡心。他一生對女人都沒有興趣,大約從這時開始。丈人那地方怎麼是那樣的!
梅山洞把把脈,說:“不咋。”一屋人都鬆了一口氣,他要來一盆清水,洗洗手,洗洗胳膊。怎麼,他要用手掏嗎?老扁打開藥箱,轉臉出去了。這大慘!他不敢看。
屋裏傳出女人一聲慘叫。慘得沒法聽。
但女人得救了。
回來的路上,老扁光想哭。人降生到世上,真不易。
三
不知多少年過去,從沼澤中冒出一塊塊沙灘。太陽不再那麼潮濕,而像大火球那樣灼熱了。沙灘剛冒出水麵,很快就被蒸得滾燙。細密的沙粒發出鱗鱗的光。幾棵草芽從沙粒間喘息著艱難地鑽出來。一陣狂風(又是狂風!)過後,草芽被埋上了。沙粒間裸出一片殘瓦,一根枯骨,一縷柔軟的女人的長發——
漸漸有人涉足此地。零零星星。背一架筐,拄一根棍子,來這裏察訪、窺探,隨手撿拾點什麼。或者久久佇立,麵孔木納而蒼涼,仿佛在憑吊一個陷落的年代。
這裏也有過輝煌的曆史嗎?
魚王莊西北角三裏遠的地方,有一片孤島樣的荒崗子,遠遠看去像一座小土山。站在上頭能看十幾裏遠。
荒崗上有一座魚王廟。
老輩人說,魚王廟原是一座草廟,廟裏供一條泥塑的大鯉魚。那時,荒崗的地勢也沒現在這樣高。同治辛卯年,魚王莊的人扒掉草廟,加高地勢,重用磚瓦砌成。新廟蓋成,唱了七天大戲。沿河一百單三村的百姓都來聽戲,熱鬧得很。
廟周圍環繞三千畝沼澤蘆蕩。隻在蘆蕩間有一條十分隱蔽的羊腸小道通出去。彎彎扭扭,拐來轉去,不熟悉的人根本摸不進來。當年,兩個中隊的日本兵把一支抗日遊擊隊圍在裏頭,想抓活的。打了一整天,硬是攻不進去。放火把蘆蕩燒掉,仍然攻不進去。到處是丈把深的汙水爛泥,人走到裏頭,三晃兩晃就到脖梗了。遊擊隊二十多人據守在魚王廟裏,瞄準了打。一槍一個,像打西瓜一樣。“叭——!”炸一個:“啖——!”炸一個。血腦亂飛,過癮得很。當時老扁也在。他本不是遊擊隊員。他是魚王莊的地下黨員,兼維持會長。白皮紅瓤。正和遊擊隊在廟裏開會,不知怎麼就被圍上了。他也摸了一根槍,瞎打一氣。十槍八槍打不住一個。後來,遊擊隊長不讓他打了,浪費子彈。派他專管暸望,發現目標讓別人打。“南邊一個!”“北邊!”“西邊上來啦!”直叫喚。嗓子都喊啞了。
看看天要黑,日本人無奈,最後用迫擊炮把魚王廟轟塌完事。二十多個遊擊隊員隻活下來三個人。其中包括老扁。他斷了一條左胳膊。後來讓梅山洞給接上了,囑咐他不要動彈。他閑不住,老是亂跑亂動。骨頭錯了位。也長上了。但老是架著,像架畫眉籠子。
現在的魚王廟,是日本人投降後重修的。魚王莊人特別看重魚王廟,魚王是魚王莊的神,是魚王莊的魂。魚王廟修好,又在沙灘上唱了七天大戲。然後,重新派個看廟的。原先看廟的老頭,那次被日本人炸死了。這次派去的是他兒子,兒子叫斧頭,四十多歲,一條壯漢。還是光棍一條。住廟裏無牽掛。他很樂意去。
魚王廟香火很旺。不僅逢年過節,平日裏也有人去燒香。香客有魚王莊人,也有別村人。據說魚王爺很靈。能消災免禍,保佑平安。能呼風喚雨,祈求豐年。但黃河灘上從來沒有豐年。因為風沙太大,一年下不了幾場雨。暗中也有人懷疑魚王爺的本領。但一說出口,立刻會挨一頓臭罵。你混蛋!魚王爺容易嗎?風雨歸老王爺管,魚王爺是和老王爺較力哩!若不是魚王爺會呼風,風比這還要大;若不足魚王爺會喚雨,這幾場雨也下不來!那人屁也不敢放一個,瘟頭瘟腦地走了。於是傳說,每逢下雨前,會見一條巨鯉在空中翻騰,搖頭擺尾,極艱難極吃力的樣子。一會兒不見了。接著,雨就來了,這時,你去魚王廟看吧,泥塑的魚王直喘粗氣,身上準有水珠子。折騰累了。隻有一點令人遺憾,魚王爺求雨不均勻。春播時節,總共下不幾滴雨,沙土幹得像被炒過。根本無法播種。秋天來了,卻暴雨成災,遍地汪洋,黃河灘上能行船。於是又有人說,魚王爺不懂節氣。可魚王爺哪能啥都懂?有雨就不容易了!若一年四季都不來雨,井裏也淘不出水。你喝尿!
魚王廟的香火,終於還是很旺。
有香客在遠處招手,斧頭便走出蘆蕩,把人接進來。他常在廟台上往四下看。還是那條很隱蔽的小路。蘆蕩又長起來了,比先前更見茂盛,更見稠密,外人依然進,不去。香客進了魚王廟,斧頭幫著點香,擺供。香客走了,供果就歸他吃。
魚王爺沒牙。
魚王廟管生孩子。這一條最神。在所有的香客中,求子求女的要占一半以上。魚王莊的女人,外村的女人,甚至還有遠道而來的縣城的太太。凡不生育的,隻要到魚王廟進香,準生。隻是情況不同,有的要進香一次,有的要兩次,有的三次。沒有耐性不行。
但有一條規矩極嚴。別類香客,不論同來幾個人,都可一同進廟,燒香磕頭。唯獨求子女的香客,隻準女人進去,不能陪同。男人在蘆蕩外頭等著,女人由斧頭領進。大約要一個時辰。禮儀很複雜,也很神秘。女人進香出來了,也不準說,男人也不能打聽。否則失靈。
斧頭很熟悉這套禮儀。他爹老斧頭看廟時,他就常去廟裏幫忙。大約從十八歲開始。當然,老斧頭是跟老老斧頭學的,老老斧頭是跟老老老斧頭學的,一輩輩秘傳下來。老斧頭在世時,有幾年不太靈驗了,外頭就有許多揣測。因為這時老斧頭老了。一老就糊塗,是不是把禮儀都弄混了。可不久又顯靈了。是以十八歲的斧頭進廟幫忙開始的。斧頭每次從廟裏幫忙回來,總顯出極累的樣子,回到家倒頭就睡。一覺醒來,煥發如初。第二天又去幫忙,傍晚回來又是很累的樣子。可見這活挺勞神的。女人從廟裏出來則不同,大多歡天喜地,心滿意足。告訴在蘆蕩外等待的男人說,還要來兩趟呢!男人欣然,兩趟就兩趟!八趟也行,隻要能生。隻有個別女人,從廟裏曲來時,一副羞愧的樣子,滿麵通紅,甚至落下淚來。男人追問,也不說出實情,男人便疑惑。下一趟多半就不來了。不來就不來,礙著別人什麼?
魚王廟依然香火不斷。
縣城一位太太,隻有二十來歲,長得嬌媚如狐,花容月貌,來魚王廟進香求子,十分急切。據說她是三姨太,上頭兩房沒生,她又沒生,便常受氣。上兩房罵她,老爺打她。一急,便帶個丫環,乘一頂小轎來了。轎夫和丫環在蘆蕩外落轎等候,她由斧頭帶進廟去。當時斧頭剛進廟幫忙沒幾天,正是英俊少年時。小路窄窄,曲曲彎彎,稍不小心,就會掉進泥潭。三姨太見斧頭濃眉大眼,虎虎勢勢,主動伸出手讓他牽住,一路風擺楊柳沒入蘆蕩。在廟裏一呆就是兩個時辰,方才出來。丫環轎夫等得急了,她卻如桃花綻開,春風滿麵,歡天喜地而去。時隔十天又來一趟,再過十天又是一趟。一連進香三次,—年後果然生個大胖小子。也是濃眉大眼,虎虎勢勢。老爺歡喜,長房歡喜,皆大歡喜。第二年,這位太太生子以後,便常來魚王廟還願,大空一月兩月,小空十天半月。每次來,都帶好多東西。每次來,都在廟裏呆上半天。一頂小轎停在蘆蕩外,魚王莊人看得清清楚楚。不由你不信。
魚王爺果然有神通!
四七年,這一帶解放,不興燒香磕頭了。魚王廟斷了香火。
斧頭要搬回魚王莊去住。他不想再混下去了。想回到村裏娶個女人,正兒八經過日子。這年,斧頭已經四十八歲,可是老扁不準。
老扁是村長兼支書。讓他留在魚王廟看管樹木。魚王廟地勢高,滿河灘都在眼底,再好不過。
解放第一年,魚王莊數萬畝河灘都栽上了樹苗苗。那時的老扁正雄心勃勃,發誓賭咒要治服風沙。治服風沙就要栽樹,沒有別的辦法。
魚王莊一千多男女老幼,凡是走得動的,都被他趕進河灘,冰天雪地裏,沒黑沒明地幹。那些日子,他表現出空前的殘忍。三歲的娃娃,七十歲的老人,都進了河灘。三歲的娃能拎一棵樹苗,七十歲的老人能爬著培土。很多人沒有鞋穿,赤腳在雪窩裏挖土,栽樹。凍得青腫紅紫,一塊塊往下掉肉。當時魚王莊入主要靠要飯為生。政府撥了一些救濟糧,遠遠不夠。大人孩娃,半夜被吆喝起來,頂著星星月亮栽樹苗。幹到天亮,餓了,放大夥到周圍村子要飯吃,限時回來。接著再幹。回來晚了,女人挨一頓臭罵,男人挨一頓皮帶。他簡直是瘋了。他成了閻王爺!人們居然也出奇地聽話。不知是因為那時剛解放,人們崇尚權威,還是祖祖輩輩吃盡了風沙的苦頭。反正是咬著牙下死命地幹。
常常可以看到這樣的情景:老扁提一口破鍾,拿一根皮帶,高高地站在一座沙丘上,向四野暸望。要飯的時間結束了,還有一些人沒有回來。遠遠地,幾簇男女像炸了群似的從周圍村莊湧出來,踢踢遝遝往這裏跑。頭發跑散了,一飄一飄的;鞋子跑掉了,彎腰拾起,顧不上穿,提著鞋子又跑。這些人,有的要到吃的了,有的還沒有要到。但估摸時間已到,趕緊往回返,結果還是晚了。漸漸跑近,個個氣喘籲籲,一臉惶恐,像犯下什麼大罪。
一個女人跑得披頭散發,赤著雙腳。路上摔倒幾次,本來就破爛的褂子又扯破幾個洞,衣片飄著。跑到老扁麵前,已是袒胸露背,兩個又白又髒的奶子貨郎鼓似的亂搖。老扁喝一聲:“找野男人去啦!”女人嚇得撲騰跪倒,一頭慌慌張張掩懷,一頭上氣不接下氣地分辯:“我跑了十幾家都沒要到,人家也斷了入炊。”老扁聽得不耐煩:“滾!今天完不成任務,我揭了你的皮!”女人連聲諾諾,趕緊幹活去了。
一個男人形如骷髏,搖搖晃晃跑來,麵色蠟黃,虛汗撲嗒撲嗒往下掉。抬頭見老扁凶神惡煞的樣子,竟嚇得轉身就逃。方寸全亂了。老扁衝上去扔了一皮帶,“回來!”男人乖乖地回來了。七尺高的漢子竟像個七歲的娃娃,低著頭囁哺:“我——我吃草根——太多,又喝了——涼水,拉——拉肚子——誤了——時間。”剛解放,到處是荒村餓殍,要飯也難。許多人隻好吃草根。黃河灘上不缺這玩意。吃多了會拉肚子。可不吃又怎麼活著?這個男人一直是吃草根的,一直在拉肚子。今天,他本來想去外村要點飯吃,換換肚腸。但他隻要到半塊糠窩頭,一口就吞了。沒辦法,隻好又去扒草根吃。他實在是餓壞了,老扁盯住他好久,看出他沒說謊,忽然歎一口氣:“幹活去吧!”聲音卻不再那麼凶惡了。
他像驅趕牲口一樣驅趕著全村人栽樹。並沒有誰命令他這麼幹。是他自己要幹。魚王莊人也都要幹。那完全是一種內力的作用,但他又深知,這是一件多麼艱難的事。魚王莊太窮,魚王莊人大餓。幾乎沒有任何物質力量作後盾。一頭牲口餓倒了,又沒有東西給它吃,隻好用鞭子將它打起來。否則,它會再也爬不起來。
魚王莊人隻能拚命。用生命換取生命,再用生命養育生命。這是一個漫長的循環。樹木起來了,魚王莊就得救了。
這很殘忍。可他沒有別的選擇。殘暴可以驅趕饑餓,可以驅趕惰性,可以驅趕人們為了活著而去死!事實上,一個冬天,魚王莊已有七十多個人死在河灘上。餓死,凍死,累死,反正是死了,但他一點也沒有手軟。魚王莊也沒有發生任何騷亂。不過在挖樹坑時,順便多挖一個坑,埋上就是了。人們都很平靜,很淡漠。不死在河灘上,也會死在家裏,死在要飯的路上,死在他鄉的一個破廟裏。魚王莊哪一年不餓死幾十口人?
上百年來,魚王莊是一盤散沙,隻能各顧各的去討荒要飯,任憑風沙肆虐。現在,他有力量有可能大規模地向風沙進攻了。他不能錯過這個機會。冬春植樹季節的每一天、每一刻都是寶貴的。誤一天就是誤一年。魚王莊誤不起了!
老人們說,魚王莊最多時達到過四千口人,是黃河決口以後,第一個在廢墟上重建的村莊。沿河一百單三村,都比它晚得多。但上百年下來,魚王莊僅剩千餘口人。長此下去,總有一天,魚王莊會從地球上重新消失。魚王莊麵臨的基本問題是生存。老扁的全部哲學是兩個字:活著!
魚王莊真的誤不起了!
這一天。河灘上又昏倒三十多個人。
河灘上支了兩個大灶,周圍用蘆席圍上。一個大鍋燒白開水。一個大鍋燒稀糊塗,糊塗裏有一點混合麵。幹活渴了,喝白開水。隻有老人、孩子和昏倒的人,才能分到一碗稀糊塗。相繼昏倒的三十多個人,大都搶救過來,隻有兩個人死了。其中包括那個挨了一皮帶骷髏樣的漢子。老扁親自把他埋了。男人遠不如女人耐饑、耐累。
剛埋上那條漢子,就有一個外村人來叫,風塵仆仆的樣子。說是王縣長有請,要開個什麼會。老扁扔下鐵鍁,拔腿去了。
黃河數次改道,數次決口。橫七豎八加起來,故道有數千裏之多,但又分成一段一段的。
這一段一百單三村。全在河灘上。魚王莊位居中間。如果從高空看,這一百單三村如兵盤連營,擺成一字長蛇陣。都受風沙之苦,窮得和魚王莊差不多。距老黃河較遠的兩旁的村莊,不大看得起一百單三村,統稱為叫化子村。叫化子村便有一種內合力。曆史上曾多次連手。一個叫化子村和別村發生械鬥,抵擋不住,便去別的叫化子村搬兵求助,竟是一呼百應。這些村莊叫化子多,打起架來沒什麼牽掛,都肯舍身向前。相反,那些村莊就不怎麼心齊。和叫化子村打一次,敗一次。狠餓了凶,人窮了扔。管她娘的,拚!
慶祝解放開完會,老扁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栽樹。他撩開長腿,鼓動沿河一百單三村一齊幹,共同營造防林帶;這事驚動政府,大為讚賞。不久,成立一個防風治沙指揮部,總指揮是一位姓王的副縣長。掛個名,不大管事。主要靠老扁上竄下跳。老扁被任命為副總指揮。那個得意,別提!他能幹也能吹;“當年蘇秦背劍,也不過掛六國相印。咱老扁執掌一百單三村的大權,了得!”各村的村長們便笑,罵他不要臉。大家熟得很。老扁從八歲跟梅山洞提藥箱,十二歲趕馬車,跑遍了黃河灘,哪個不認識“小神鞭”?
大夥信服他。統領千軍萬馬,非他莫屬。
老扁肯吃苦。也沒個洋驢騎,隻憑自己跑。撩開兩條長腿,這村到那村,這灘到那灘,黑天白天,風裏雨裏。吃苦不說,單是規劃河灘、組織民工、調集樹苗、籌措資金,沒個心胸就不行。魚王莊那個幹法傳出去,更令人佩服。大人孩娃上河灘,扔下鐵鍁去要飯,要飯回來再栽樹,死了人埋上,活著的接著幹。眼皮不眨一眨。這叫啥?這叫帥才!就像打杖,死幾個人就撤兵,能管?
不服這狗日的老扁愣是木行!他有股子狠勁。
一冬一春,黃河灘上植下的樹苗無計其數。昔日黃沙滾滾的河灘,一改舊貌。春風一吹,綠葉點點,透出一派鮮活。七十多座新墳夾雜其間。鮮活中又含著悲壯。
魚王莊醉了。一百單三村醉了。
老扁的事跡上了省報。記者拍個照片印到報上。兩個肩膀夾個扁頭,要多醜有多醜。村長們和他開玩笑:“老扁,你狗日的肩上咋立塊豆餅?”他卻哈哈大笑,小心剪下,保存起來。他沒想到,多年以後,這張照片會救他一命!
老扁也醉了。這是他在魚王莊舞台上最輝煌的時期。
這當口,斧頭要離開魚王廟回村,他能同意?
斧頭執意要走。魚王廟斷了香火,寂寥難耐。他受不住這份冷清。
老扁翻了臉:“斧頭!你個雜種沒女人玩了不是?”
斧頭一下紅了臉:“你……你……”頓時失了銳氣。
魚王廟求子的秘密,老扁早就知道。
那時,他才十幾歲,還跟著梅山洞趕車。一次行醫歸來,經過蘆蕩時,看到一個男人在外立著,顯然是等女人出來。老扁就問:“梅先生,到魚王廟進香,真能求子?”梅山洞哈哈大笑:“騙人的把戲!什麼進香求子,是進廟找男人,借種罷了。不信你去看。”
有一次,老扁真的去了。一個年輕女人剛由斧頭領進蘆蕩,他也悄悄尾隨而入。稍遲了一會,斧頭和那女人已進廟內。他正要起身跟進,卻見老斧頭,出門巡風。隻好伏地不動。不大會,就聽廟內一陣撕扯忸怩之聲,很快平寂。老扁突然一躍而起。老斧頭攔阻不及,他已衝入廟內。果見兩人都脫了下身,赤條條接在一起。那是兩頭被情欲之火燒得滾燙的野獸,正在狂熱地交媾,老扁一時覺得廟裏空氣也變得粘糊糊地炙人肌膚。老扁的腦袋往後縮了縮,又朝前探了探。終於驚動了那對男女。
爺兒倆都嚇壞了。女人忙忙地提著褲子,用乞求的眼光看著這個十四五歲的孩子。老扁卻笑嘻嘻說道:“你們放心。我什麼都沒看見!”轉回頭,蹦跳著走了。
這是他少年時一次成功的惡作劇。但回去後,除了梅山洞,他果然沒告訴任何人。老扁自小愛說愛鬧。但不當說的,他絕對不說。他知道魚王廟在魚王莊乃至整個黃河灘上的神聖地位。他不敢打碎它。他還沒有力量打碎它。
等他長大,成為魚王莊的頭麵人物後,他又不願去打碎它了。他知道那個關於魚王廟的古老傳說。他在這傳說中長大。他越來越覺得,在那個代代相傳的故事裏,蘊藏著一種令人肅然的精神,包孕著一個沉重而又頑強的內核。他不能說出它,隻能感覺它。在那個古老的故事麵前,人間的一時的榮辱富貴,朝代的覆滅更迭,似乎都渺小得微不足道了。
那是一個生命的大題目!
也許是一個祖輩留傳的真實故事,也許是一個被誇張演義的神話。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已潛入魚王莊人的血液,鑄成魚王莊的村魂,養育了一代又一代人,包括他自己——盡管在世俗的人生舞台上,這是多麼落後,多麼野蠻,多麼愚昧,多麼貧窮,多麼卑瑣,多麼肮髒,多麼下流的一群!
你盡可以端起世間最汙穢的語言潑向他們,卻不能不承認,這是多麼堅韌、多麼頑強的一群生命。
魚王廟求子之謎。老扁會永遠埋在肚裏。
那算不了什麼。因為魚王莊要繁衍。
至於那是誰的種,誰的後代,孩子爹究竟是誰,應該姓什麼,人類本不必那麼計較。生下來的是人,是魚王莊人,就夠了。這是一個群體。
斧頭窘住了。老扁卻笑了:“你不就是想要個女人嗎?安心在這裏看樹。三個月內,我給你送個女人來!”
一月未到,老扁就領個女人進了魚王廟。是個外鄉討飯的。還帶個孩子。老扁用兩個菜窩窩留住了。他交給斧頭一個女人,又交給他一杆槍:“有偷樹損樹的,照腿打!出了事我擔著!”
他製定了極嚴的保樹製度。他不允許任何人破壞一棵樹苗。損一棵,栽十棵。這是魚王莊唯一的法律。這條法律一直保留了多少年。
那個外鄉的女人跟著斧頭過了八年。最後一年在廟裏生下一個兒子,取名螃蟹。不久後的二天傍晚,她丟下螃蟹,帶上原來的兒子,又逃走了。她嫌這裏太窮太苦。
螃蟹靠喝狗奶一天天長大,滿河灘的樹木也漸漸長成幼林。斧頭領著他,見天在林子裏轉遊,獵兔捉鳥,竟也不覺孤獨。
魚王莊的風沙眼見得小多了。
四
一頭老牛拉著拖車,晃晃蕩蕩在沼澤中跋涉。
這種木製拖車和東北莽莽雪野上的雪橇有異曲同工之妙。著地的兩根扁木滑而微翹,在泥水中穿行便少了阻力。拖車上放一架木犁,彎彎的。一條襤褸的獨臂漢子揮著鞭,打出一聲脆響,卻並不抽在老牛身上。仿佛隻是行進間的伴奏。
人和牛都悠悠地走。
獨臂漢子一隻袖口空蕩蕩地吊著,嘴裏哼一支孤獨的歌。像哭。
黃河來了,黃河未了,
不知你從哪裏來,
黃河來了,黃河來了,
不知流了多少年,
黃河走了,黃河走了,
不知你到哪裏去,
黃河走了,黃河走了,
不知如今在哪裏,
唔嗨嗨嗨嗨嗨嗨!……
沒有韻。唱得亂糟糟的。隻見出心中的迷茫。
一道小河彎在那裏。水清亮清亮的。
河邊,一大群羊低頭啃草。山羊,綿羊。黑羊,白羊,花羊。公羊,母羊。有幾百隻。
這是魚王莊唯一的羊群。
幾頭公羊闖來闖去,羊群不時發生騷亂,一隻公山羊,青色,長胡子,雄壯如虎,十幾步以外就能聞到它滿身臊氣,牙齒朝天,唇翻著,發出“呃呃”的喉音。前蹄在一隻母山羊屁股上扒了扒,忽然躍起,箍住母山羊的腰,一聳、一聳——猛一聳。母羊大叫一聲,像被紮了一槍。公羊跳下,連打幾個噴鼻。兩眼綠綠的,又盯住了另一隻漂亮而年輕的白山羊。白山羊已是它今天的第八個瞄準對象。
泥鰍側臥在一簇幹草上,靜靜地看著羊群吃草。忽然覺得自己老了。六十歲就老了。人老得真快。人老了就像一簇幹草,什麼都不行了,什麼欲望也沒有了。守著魚王莊第一個美人,也激不起任何情欲。他隻能以一個過來人的眼光和心境,憐憫地看著那個一天天枯萎的女人。這女人可惜了。她有四十多歲了吧?
他向不遠處的一個沙坡上望望。梅子正低頭織一件毛衣。偶爾看一眼羊群。幾隻羊走遠了,她走過去趕回來:“羅羅羅羅羅!”又坐到沙坡上,繼續織毛衣。她是魚王莊唯一會織毛衣的女人。魚王莊的許多孩子都穿著她織的毛衣。毛線很粗糙。每年冬天,她都要為羊群梳理一次羊毛。不梳理會結疙瘩。她愛惜這群羊。不僅因為魚王莊幾百個老弱婦孺要靠這群羊養活,而且因為這是一群活鮮鮮的生命。靠著這活鮮生命的啟迪和滋潤,自己的生命才得以延續。羊群仿佛成了她生命的支柱。每年冬天梳理下來的羊毛,她用堿水洗淨了,再用線錘撚成線坨子,然後織毛衣。織各種各樣的毛衣。都送給村上的小孩子。這是她生活的全部樂趣。
泥鰍說:“梅子,閑著不好嗎?”他和她共同管理著這群羊。
梅子隻管低頭織自己的毛兩隻纖弱柔軟的手動得飛快。線坨子裝在一側齣口袋裏,一根粗毛線不停地往外抽動。像抽筋。他看著難受。一身都難受。
“梅子,你這是何苦呢?一天到晚不停手。孩子又不是自己的。”
梅子依然不吭氣,隻管低了頭織,雙手動得飛快。又一件小毛線衣快成了。她拿起來抖了抖,放在膝蓋上扯一扯,端詳一下,低了頭又織。
“梅子,你幹脆嫁人算啦!”
梅子被泥鰍嘟嚕得心煩。停下手,抬頭厭惡地看他一,出一口長氣。很悶的一口氣。長睫毛一閉,低下頭又織。
他不知梅子心裏想些什麼。他永遠也不能理解這個女人。二十多年了,朝朝暮暮,兩人在一起放羊。她好像就沒有給過他一個笑臉。
她美。比她三個姐姐都美。美得可怕,美得像一把刀子二她的三個姐姐可不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