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涸轍(2 / 3)

他自以為最了解女人。他曾是魚王莊最風流的男人。為什麼現在變得這樣遲鈍了呢。

一切都是因為老了嗎?

他不再看梅子。

那是個神秘得令他疲倦的女人。怕是永遠也不能討得她的歡心了。

他已無意再討得她的歡心。應該告別了。告別女人。告別昨天的泥鰍。告別整個世界。他可不像老扁那樣活得有滋有味。他不想對人世承擔什麼責任。他隻是他自己。年輕時,能快活就盡情地快活;年老了,不能快活地活著就去死。死有什麼呢?

他已經快活過了。

他把臉轉向小河。兩隻塌陷很深的眼珠混黃而汙濁。他空茫地看著河摹他看到了什麼?

河不寬,卻長。誰也沒有走到過盡頭。沿河走去,可以走到縣城。除了老扁每年進城開一趟會,莊裏男人們三年五年也不走一趟城。到過縣城的女人就更少。大家要飯也不去縣城。據說縣城的飯難要。城裏人小氣得很。給一點東西,數落你一頓。弄不好會被抓起來。誰知道呢。他沒要過飯。餓死也不要飯。那一年,他真地準備死了。躺在床上等死,五天沒吃東西,快差不多了。老扁卻來了口喂他一碗稀糊,派他放羊。他想了想,就去放羊了。沒想得甚清楚,好像隻是覺得死還太早了一點。從此,他就放羊了。再也沒有離開羊群。打解放到現在二十多年了,泥鰍還沒去過縣城一趟。太遠,又沒事。依稀那是個很遙遠的地方。一片擁擠不堪的房子,灰黑。瓦壟間長著蓬蓬的荒草。幾道青石老街。窄窄的。一輛破汽車嘭嘭地開過去,留下一股難聞的氣味。忽然從街口擁進一群怪物。高大,脖子長長的。頭那麼小。一身赤褐色的毛。背上兩座山峰。“駱駝!”有人叫起來。許多人迎上去看。幾條狗衝上去,又趕緊退回來,遠遠地吠。不敢近前。這種沙漠裏常見的力畜,在這裏卻是稀有動物。一街兩巷的人都轟動了。兩個塞外來的漢子,分乘兩匹駱駝,臉上布滿塵土,疲憊地打量著這個蘇北小縣城。突然摘下獸皮帽子,向入群揮動起來。一嘴黃牙。多少年過去了,一閉眼,還能看見那嘴黃牙。

小河無名,大家都叫它無名河。無名河彎彎曲曲通向縣城。縣城到了,它打個彎,又往前流。不緊不慢地往前流。不知它到底要流向哪裏。不知它從哪裏來。不知它從啥時開始流的。人說,無名河很古。比黃河還古。黃河沒來時,它就有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個夜晚,黃河突然從天而降,日夜咆哮,奔騰不息。哦,那麼大一條河。據說是天下第一河,舉世聞名呢。從此,無名河被忘了。它太小,太不顯眼。八百年後,也是在一天夜裏,黃河大吼一聲又走了。無名河才被人們重新發現。它居然沒有淤塞。它就那麼默默地流著,不知流了多少個世紀。看樣子,它還會流下去不停地流下去,流向冥冥未知的年月就像從亙古未知的年月流下來一樣。

無名河沒有幹枯過。從來沒有。一輩一輩的人都這麼說。冬天,河水少得可憐。河床像老人深凹的胸膛,瘦骨嶙峋,用鞭一敲,咚咚響。河心那一線褐色的水從來不上凍。遠看像死水臭水,近看卻慢慢流哩,就那麼緩緩地,緩緩地。水色發褐是因為河床現出土的本色。褐色,才是這裏的原始土層。三尺厚的黃沙下,才是本土。可惜本土被掩埋了。

無名河的水甜。他常喝。他就是喝無名河水長大的。他知道無名河水永遠都不會發臭。因為裏頭是活水。是活水,但不喧囂。隻是無聲無息地痛苦地流淌,延續著河的生命。它淌著,抖抖扭扭,像垂死老人腿上的一根筋,頑強的痙攣著,顫動著,那根筋負載過一生的苦難和歡樂,勞損得太厲害了。但它不願就此完結,不甘心就此完結。它在竭力掙紮。終於,僵板的肌肉複活了,閉合的心髒重新啟動了。

到底,春天來了。

淅浙瀝瀝幾場春雨,河床滋潤起來。那一線水彎成小溪。叮叮汩汩,咕咕嚕嚕,像唱像哭,抒發著生命複蘇的悲歡。它又變得年輕了,人老了還能變得年輕嗎?自己曾有過這種渴望,這種期待。那一年終於沒死,其實也含著這希冀的。可他終於沒有留住時光。他變得更老了,老得像一條厭食的狗。人老得真快。人和無名河相比,一滴水珠也比不上。他悲哀地歎口氣。又看了一眼梅子。梅子仍在織毛衣。低下頭。兩隻手飛快地動。她也在編織一個什麼夢吧?那是她自己的夢。

夏天一場暴雨,無名河陡然歡騰起來,膨漲起來,田野的水都往河裏湧,嘩嘩響口河岸上刺開無數道豁口,一股股水呈扁麵衝下來,像無數個娘兒們蹲在河沿上撒尿。毫不害羞地把小河尿滿了。於是河水湓溢,大浪滔滔。浪脊一滾一滾的,一如小夥子肩膀上的肉束。起先,他舒心地揮臂暢遊,嘻嘻哈哈,全不當一回事兒。後來,他被吞沒了。河水那麼恣肆,讓他感到那麼難以駕馭。他惶恐了,憤怒地揮舞著胳膊,掙紮著,咆哮著,粗野地咒罵著岸上那無數個放蕩的娘兒們。小河野馬一樣奔騰著,喧鬧著。整整一個夏天就這麼過去了。

現在不同了。唉,一切都不同了。他惆悵地想,好時光像夏天一樣過去了——

梅子累了。站起身舒個懶腰。女人懶懶的樣子真美,梅子懶懶的樣子更美。腰軟得像棉花。她豐美的大腿,豐美的臀,豐美的胸都挺起來。可惜,她懶懶的時候太少了。她的三個姐姐不像她,老是懶懶地打嗬欠懶懶地向他走來,懶懶地捏他的肩。一直到了床上,還是懶懶的。直到他凶狠地將她們壓到身下,碾壓著注入生命之泉時,她們才失卻慵懶,現出少見的狂癲。那時,他多麼年輕。胸肌像鐵塊般結實,多少女人為之癡迷。大夥都說他是無名河的精靈,是女人的上帝。

他和老扁同在梅山洞家幹活。老扁常隨梅山洞外出。梅山洞常住縣城的藥材店裏,不常在家。他厭惡這個家。出洋前,他爹為他娶過一個女人。他不喜歡。成親一個月就走了。他沒有沾過那個女人。可是出洋八年歸來時,他的女人已經生了三個女兒。他愣了。傻了。他回到家的第一天夜晚,那,個女人就上吊死了。

他爹逼著他認女兒。他不認。但他參加了那個女人的葬禮。他挺可憐她。埋上那個女人,他進縣城去了。

三個女兒在魚王莊長大。她們管梅山洞的爹叫爺爺。爺爺知道他不是爺爺,他是爹。魚王莊人也都知道他是爹。數年之後,梅山洞的爹帶著沉重的罪孽感死了。他的三個稱做孫女的女兒都漸漸長大了。她們失去了依靠,也失去了束縛。她們自由了。那個叫做爺爺的爹死了,那個不承認自己是爹的人不管她們,把她們和萬貫家業都交給了梅家的老帳房。那是個忠心耿耿的老家人。他屁股上的鑰匙有二斤重。他老是陰陰地盯著倉庫,陰陰地盯著這三個找不到爹的閨女。他要像管理倉庫一樣管著她們。

她們不理那個茬。畢竟,她們是主人,他是下人。她們長大了,已經知道了這個家庭混亂的血緣關係。她們就是這個混亂的血緣關係的產物。開始,她們為之羞恥,為之仇恨。後來,就平靜了,淡然了。那個原當稱為爹的爺爺已經不在了,她們仇恨誰呢?那個不承認自己是爹的人又不常來,還—有比這更好的嗎?他偶爾來一趟,很少和她們說話,但也很少訓斥她們。他盡量避免和她們見麵。這就使雙方都免去了許多尷尬。

羞恥感漸漸從她們身上消失了。她們變得快活起來。她們畢竟年輕。她們要尋找自己的歡樂。為什麼不歡樂呢?無憂無慮,不愁吃穿。隻是院子太深。太寂寞。太無所事事。於是變得很慵懶,很愁悶。落葉,會令她們傷神;秋雨,會讓她們流淚;飛鳥,會令她們神往發呆。

泥鰍一直在注視著她們。她們也一直在注視著泥鰍。泥鰍是這所深宅大院的忙人。

梅山洞把七千畝地都交他經管了。他很精明,也很能幹。七千畝地,居然讓他經管得有條不紊。作為一個長工,他是少見的幸運兒。在這個特殊的莊院裏,他成了小皇帝。他帶了一幫下人忙裏忙外。他宏亮的聲音,健壯的身影,都一次次讓她們怦然心動。

終於,大女兒最先將他俘虜了。或者,他最先俘虜了大女兒。幾乎沒費什麼周折。他們已用目光交流很久了。是在一個冬天的夜晚,大女兒喊他去她房間,讓他幫著生火盆。他去了。他早就想去了。他時刻等待著叫他。她終於叫了。第一次走進閨房,他幾乎是醉了。富有的擺設,精巧的蚊帳,舒適得光想叫人昏睡的床鋪,幽幽的暗香,密閉的誘人於壞事的房間,姑娘熱辣辣的含情脈脈的目光,都在明顯地說著兩個字:“來吧!”火盆生好了,一盆火燒得好紅,好熱。姑娘寬衣上床了。扭過臉去,朝若牆壁,透著初次的嬌羞和膽怯。還猶豫什麼?他關好門,也脫衣上床了。立刻,兩人扭成一團。—句話竟然沒說,就成了。直到天明,才有一句對話:“趕明兒晚上還來嗎?”泥鰍隻說了一個字:“來!”

來來去去,二姑娘發覺了。也讓他生火盆,他來了。每晚來來去去。

不久,三姑娘發現了兩個姐姐的秘密。也讓他生火盆。他也來了。每晚來來去去。

一夜要走三個房間。他終於不耐煩了。讓她們睡到一起去。他變得強硬了。他知道她們已離不開他了。

一個強健的小夥子,三個如火的姑娘,在同一個房間,在同一張床上做愛。那情景是滾燙的。而這座深宅的外觀,卻顯出從未有過的靜謐和安恬。這裏曾經有過的煩躁、焦灼、姐妹間的毫無緣由的爭吵,統統消失了。隆冬的夜,外頭北風怒吼。泥鰍卻坐在閨房裏,和三個姑娘一起,圍著火爐,細細地品嚐參湯。他需要滋補。在這種事上,女人是最舍得花費的。

泥鰍更忙了。

光是七千畝地就夠他忙的了。好在他請了百多個幫忙的,長年在梅家幹活。忙時又找許多短工。反正梅家有錢,管他呢。

他不像帳房先生那個老家人忠於梅家口他隻忠於他自己。所以忙著春種秋收,是因為他吃著梅家的飯,當然要為梅家幹活。何況梅山洞那麼信任他。再者,那麼多地荒廢了也實在可惜。有地就應當讓它長糧食。至於長出糧食歸誰吃,他不管。誰願吃誰就吃。誰餓了誰吃。

梅家除了有四千畝河灘地,還有三千畝好地不在河灘上。距魚王莊五十多裏。很遠。是梅山洞的爹在世時,耍手腕坑了另一家財主,硬霸過來的。因為管理難,隻種一季麥子。閑下一個季節養地。河灘地不能種麥,隻種一季高粱。這個格局,還是梅山洞的爹活著時傳下來的。他沒有變。梅山洞也不管,收多收少,他也沒個數,倒是那個老帳房十分計較,他不僅罵泥鰍,而且敢罵梅山洞,罵他是個敗家子。梅山洞倒不和他理論。他知道,老帳房也是這份家業的創造者。他心疼。但老帳房卻不能理解他。就像他爹不能理解他一樣。

泥鰍常和老帳房頂撞。罵他是條老看家狗。老帳房每每氣得胡子直抖。眼看著梅家敗落,他的確心疼。梅山洞的爹在世時,雖然他沒參與過任何一樁害人的事,但他一直盡職盡守,兢兢業業管著帳房、倉庫。出多少,進多少,都記得清清白自。他也未曾從中為自己謀過一分利。他是個孤老頭子。沒任何親人。他隻是忠於梅山洞。其實更準確地說,他是忠於自己的職守。

泥鰍則不同。他常拿梅家的東西做人情,每年收獲季節,他和一幫下人故意落下很多莊稼,讓窮人撿拾。逢他值夜,窮人們便互相邀約:“走呀!今夜是泥鰍值更。”夜色中,一群群窮人溜進梅家的莊稼地,偷個足。泥鰍佯裝不知,呼呼大睡。雇人幹活,他開出的工錢比梅山洞的爹在世時高得多。為此,常和老帳房發生爭執。但到底還得報帳。老帳房很孤立。泥鰍的手下人全聽他的。

三弄兩弄,梅家每年的收成就大大減少,幾乎是直線下跌。人說,那些年,泥鰍是梅家養得白白胖胖的一條蛀蟲。他吃著梅家,喝著梅家,睡著梅家的三個黃花閨女,梅家的東西卻全讓他“糞”了!窮人們從中得益不少,卻有許多人暗中罵他。罵他沒人格,是個浪蕩鬼,瞎包孩子,吃裏扒外,吃鍋裏屙鍋裏,不仁不義,不可交。相反,對那個刻板古怪,對梅家忠心耿耿的老帳房,卻有不少人佩服他。說他為人正,做人就應當那樣。沒飯吃、他們會去找泥鰍;舉好人,他們肯定推舉老帳房。

這是一種令人費解的心理。

人格的失敗,並不能困擾泥鰍旺盛的生命力。他原也無意讓誰感激他。他隻憑著自己的天性活著。他活得瀟灑,活得從容,活得自在。

夏天酷暑時節,去高粱地打葉子,是他最快活的日子。無名河兩岸的高粱地連成一片。浩浩瀚瀚,密不透風。他舍得往地裏下本錢。哪怕是投二收一,他也幹。他把種莊稼看成遊戲。外人都說梅家的高粱長得好,隻有老帳房知道內情,疼得咬牙。

高粱曬米前,要打三次葉子口頭一次打掉根葉,二次打掉中葉,三次打掉頂葉。隻剩最上頭二、三片葉子擁著高粱穗,以便通風透光。麵積那麼大,光靠他和一幫下人忙不過來。每到這個季節,梅家的高粱地就“放葉”了。所謂“放葉”,就是誰打誰要,本村外村的窮人都行。打回家喂牲口,當柴燒,編苫子,實在無用處,打下的葉子還可以賣給梅家。打梅家的高粱葉,再賣給梅先生家,白撈錢,哪個不幹?本村外村,不知有多少人鑽進高粱地。男人脫得精赤。女人們穿著衣裳進地,到裏頭也脫得隻剩褲頭短衫。葉子密密匝匝,裏頭太熱太悶。一鑽進去,就像進了蒸籠,一會兒一身大汗。高粱葉上有白粉,有紅蜘蛛,沾得滿身都是。脫光衣裳幹活,利落,也省衣裳,也快意。女人們尤其快意。平日在家,解開一個紐扣,老人們也要嗬斥。可進了高粱地,她們就自由了。老人們明明知道,稠密的高粱地裏會有什麼事發生,也隻好不去過問。他們也年輕過。

那時,泥鰍也幹。他並不是那邪懶惰的人。他喜歡幹活。光著膀子,出一身大汗,渾身油光光的。痛快。玩女人,幹活,都是生命力的渲泄。他精力過剩嘛。

但在高粱地裏,主要靠手下人幹。他管收購葉子。上半天就沒有多少事做。於是滿地亂竄。把女人們的身體看個夠。冷不防闖進去摸一把,逗出一陣罵:“不要臉的泥鰍!”他不臉紅。如果看看不是真惱,便在那裏混一陣子。刷刷刷!打一氣高粱葉,塞給那女人,撩一把,又轉到別處。他如魚得水,數千畝高粱地盡他風流。在鋪開的高粱葉上,他和許多女人睡過。當然,他也碰到過另外的男人和女人在高粱葉上翻滾。但大家彼此彼此。看見了就繞開走。有時,泥鰍隔著密匝匝的高粱聽這邊或那邊也有動靜,他笑著對女人說:“你聽那邊。”女人便惱,“啪”地給他一巴掌,又用兩根食指塞進他兩個耳朵裏;

傍晚,該收工了。男人女人都從高粱地裏鑽出來,帶一身臭汗和草屑,紛紛跳進無名河。無名河就喧鬧起來了。在無名河洗澡,男人和女人是分開的。男人在下遊,女人在上遊,這是傳下來的規矩。女人比男人聖潔。女人比男人能叫喚。一群白鵝似的在水裏撲騰,你撩我一把,我撩你一把,亂打水仗。一邊誇張地尖聲叫喚,一邊向下遊那兒瞅。下遊的男人更不安分。薄暮中,上遊那一片白晃晃的身子,撩撥得他們魂魄飛蕩,一邊踩水,一邊直起脖子往上看。看得入神了,不知不覺靠上去。這就惹了麻煩。無名河兩岸的女人都好水性,個個浪裏白條。男人混進來,她們一聲呐喊,撥開水浪便撲上去。幾個媳婦打頭,揪住頭發,揪住胳膊,揪住腳脖,使勁往水裏按:“淹死他!”一片呐喊聲。遠處的男人們聽見了,也跟著呐喊湊趣:“淹死他!”女人們更火,拚命往下按,往下拽。不一會,那男人就喝進很多水去。隻好連連討饒。女人們也不理,也不同情。愈是討饒,愈不同情。她們看不起又想喝貓尿又怕貓尿臊的男人。稀鬆軟蛋!於是索性將他拖翻,一群女人擁上去,圍成圈,好多手一齊上去搔他手心;搔他腳心,搔得他欲仙欲死,等他喘過一口氣來,女人大笑著狠狠地又掏他一把。女人們用殘酷的捉弄發泄胸中的邪火,直到男人慘叫不止,才放他回去。男人像一隻受傷的大鳥,野性的翅膀一時竟扇不動了,無法回到自己的老婆身邊去。

男人們輕易不敢越過禁區。

隻有泥鰍不怕。他水性好,入水無聲,有水裏換氣的本領,有水下睜眼的功夫。一縮頭潛下去,一會就混到女人們那裏。大腿,乳房、屁股,全看得清清楚楚。而女人們仍渾然不覺。於是,他這裏撓一下,那裏抓一把。女人們先還以為是魚,驚驚乍乍。怱然“嘩喇”一聲響亮,從水底探出一個人頭,她們才大吃一驚,認出泥鰍。接著便吆喝著撲上來一群。泥鰍又倏然不見了。他在水下盡情和女人們戲鬧。他知道女人愛發癢的部位。他撓得她們心癢,撓得她們酥麻,撓得她們發瘋。到後來,那叫聲都走了調!誰在水下能捉到泥鰍,恨不得將他獨吞了。

無名河到底平靜下來。女人們終於上了岸。一路走去,喊喊喳喳。吃虧的說自己占了便宜,占了便宜的說自己吃了虧。不盡興的樣子。漸漸聲影皆無。

這時,男人們也都走光了。隻有泥鰍赤裸著身子,仰躺在河岸上,看著滿天星鬥,哧哧微喘。渾身充滿快意的疲憊。

半個多世紀,他的歡樂,他的欲望,他的旺盛的生命力,都給了無名河。剩下的隻有一份淡淡的憂傷。

人這一輩子是太短了。

沙丘上,梅子依然坐在那裏。她已經織完了又一件小皂衣,難得地閑著。在她膝旁,臥著一頭雪白的小山羊。小山羊用它毛茸茸的濡濕的唇,輕輕地蹭著她的腿。梅子低下頭,用她纖弱柔軟的手指梳理著小山羊身上的毛。一下,一下……

最先從沼澤中隆起的那片沙灘,獨臂漢子叫它螞蚱灘。螞蚱灘上有一座,孤黴零的庵棚。庵棚被狂風一次次連根拔起,拋向空中。一次次被暴雨冰雹打碎,散在地上。但都沒有把獨臂漢子趕走。惡劣的天氣和肆虐的蚊蟲日夜折磨他,弄得渾身腫脹,血膿斑斑。但他不走。

獨臂漢子不走。

他對著狂風暴雨野狼似的憤怒地長嚎:

“我——不——走!”

“我——不——走!”

“我——不——走!”

……

他不走。他要奪同這片本來屬於人的土地!

他沒有伴。隻他一個人住在這裏。住在這無邊的沼澤中。他長發如草,滿臉胡須。衣服已經爛成碎片,隨風而去。他幹脆裸著全身。又醜又髒的生殖器吊在大腿間,晃來晃去。日月昭昭,高天朗朗,他一點也不覺得害羞。這裏一切都已回歸原始。他失去了從文明社會帶來的那塊遮羞布,風雨雷電酷暑嚴寒卻為他再造了一張鱗甲一樣的皮。沒有什麼道德能約束他,沒有什麼人來指責他。他就是道德,他就是法律,他就是這茫茫沼澤的國王。

餓了,吞吃螞蚱。渴了,暴飲冷水。困了,就地一躺。醒了,就去幹活。每天淩晨,他便早早地離開庵棚,趕上老牛。老牛拉著拖車。拖車上放一彎木犁。慢慢從一條泥濘的路上走。每天傍晚,他又趕上老牛。老牛拉著拖車。拖車上放一彎木梨。慢慢從這條泥濘的路上往回返。

他沉默著。一年一年地沉默著。

飄泊多年之後,他是回到這裏來的第一個土著。在他塌陷的眼窩裏,深藏著無法確定的怨恨和無法確定的戀情。折磨他的,不是狂風暴雨,不是蚊蟲泥淖。那實在算不得什麼。任何惡劣的環境都不能和那場毀滅性的劫難相比。真正折磨他的,隻是無盡的回憶。當年波濤洶湧的大河,在大訶中駕船捕魚的冒險生涯,他的母親,他的妻子,他的鄉親,日夜在他腦海中出現。可這一切都像夢一樣消失了。黃河走了,把一切都帶走了,連同他的一條左臂。

但他在等待。等待一些熟悉的麵孔重新出現。那是一種十分渺茫而執著的等待。他相信,還會有人像他一樣在那場劫難中僥幸活下來,哪怕極少極少。活著就會回來。不死就得活下去!

老日升的雜貨店,生意並不景氣。雖然它是魚王莊唯一的商業。兩間土坯房口裏間鋪一張床,床上堆一卷破棉絮。當門亮處就是雜貨店了。迎門壘一道二尺高的櫃台。櫃台上放一杆斷了杆的盤子秤。櫃台裏頭的磚上有一壇醋、半缸黑乎乎的鹽,當門臨牆的土坯貨架上有火柴,煙卷和一些針頭線腦。

所有這些東西都蒙著一層沙灰。

魚王莊年輕力壯的都出外要飯了,尋常連個動靜也沒有,像個死村。不大有人買東西。他便整日在門口劈柴。

“嘭——!嘭——!嘭——!……”

這聲音滿村都能聽到。

這聲音已經響了幾十年了,日升是小名。喊了一輩子仍叫日升。日升老了,人們便喊他老日升。晚輩的尊一聲日升爺。據說,他是在日頭升起時生下的。但一生的運氣並未蒸蒸日上。他苦了一輩子,連個女人也沒娶上。日升從十八歲在河灘裏當纖夫,幹到六十歲。四十二年。四七年解放,河灘裏修了一條沙石路。行人客商方便了許多,卻從此斷了日升的生計。無奈,網魚王莊開了個雜貨店。雖說生意不好,他也沒大花銷。開店後。主要要靠劈柴賺錢。

他劈柴極有竅門。先把樹疙瘩搬到空地上,背著手繞一圈,翻弄一下。看準哪裏是旋,哪裏是茬。然後操起家夥,如庖丁解牛,一層層一爿爿把柴片剝落下來。一圈入圍著看。有蹲,有站。抽著煙。看他劈柴,是一種享受。魚王莊沒什麼好看的,就看老日升劈柴。

老日升七十歲的時候,雄風尚存,能掄一把鋒利的锛,揚起來,“哇”地一聲。關鍵地方,隻這一锛,就開了。再難解的樹疙瘩,他都能解得開。他叫“解”,不叫“劈”。解和劈不一樣,解需竅門,劈用蠻力。

現在,他掄不動锛了,改用一把短柄斧子和兩根鋼釺。八十多歲的人,掄不動锛了。坐在一個方凳上,慢慢劈。旋口處最硬,十斧八斧才能開一道縫:“嘭——嘭——嘭——!”旋口終於開了。往下,順著木絲就好解了。“嘭”一斧,開一道縫,插進一根鋼釺,取下斧子。“嘭!”又一斧,縫隙延伸,插進第二根鋼釺,取下斧子。“嘭!”再一斧,第一根釺鬆動掉落了,拾起插到前頭。如此循環挪動。劈開一個樹疙瘩要兩天。而過去,他一天能解五個樹疙瘩。他喘得厲害。

屋後的空地上?堆一座小山樣的樹疙瘩,好像永遠也劈不完。垛上的樹疙瘩,已經長出木耳。木耳幹了,生一層黑鏽。看了叫人發愁。但老日升極有耐性。現在,已經不大有人看他劈柴了。倒是有幾隻麻雀老落在周圍,從劈開的木片中找蟲子吃,也不害怕。老日升也不轟趕。發現一條蟲子,還專意捏出來丟給它們。麻雀便來搶,蟲子吃完了,就歪頭瞅著他。一蹦一蹦的。

老日升一天到晚坐在樹疙瘩旁邊,劈柴不止。外頭什麼事也不打聽。也不和人說話。累了,便坐在凳子上喘口氣,呼嚕呼嚕的。拎起一隻斷嘴茶壺抿一日,接著又劈。

“日升爺,買鹽。”輕盈盈走來一個姑娘。

“日升,打醋!”踢裏趿拉過來一條漢子。

“老日升!買盒洋火!”走來一個自己聾也以為別人都聾的老頭子,躬著背在那裏叫。

老日升比他還聾。他耳目不靈。理也不理,隻專心劈柴:

“澎——!”

“澎——!”

“澎——!”……

長了,便不再有人喊。他的雜貨店永遠敞著門。買東西都是自己拿,自己付錢。老日升頭也不扭。他仿佛已經入定。斧起斧落,鏗然有聲,像老和尚敲木魚。

魚王莊東頭,有一橫一豎兩口草屋。橫的是堂屋,兩間。豎的是東屋,也是兩間。堂屋裏住著女主人。東屋裏住著男主人。夫妻倆不住一屋,更不睡在一起。

女主人是個瘋子。男主人是老扁。

女主人起了床,披頭散發。正要梳頭,忽然想撒尿,便探出頭,往東屋看一眼,沒人注意。伸手從門旁拎進一隻土陶尿罐,飛身進屋,又返身把門拴死。這才往下褪褲子。把個白白的屁股按在土陶尿罐上,立刻嘩嘩大響。一邊尿,一邊從門縫裏往外瞅。忽然院子裏一聲響動,她立刻停止尿尿,猛然提上褲子站起。再聽,動靜沒了。褪下褲子又尿,嘩嘩大響。她警覺得很。尿尿停停,停停尿尿。三四次才尿完。她長舒一口氣,提上褲子,又伸手往襠裏掏了幾把,放在鼻子上嗅嗅。滿屋臊氣刺鼻。她把褲帶拴得很緊。長長一根布帶,紮一圈又一圈,打上死結。這才開門,把土陶尿罐提出去,滿滿蕩蕩一家夥,放在門口,也不潑了。接著回屋梳頭,對一麵鏡子,邊梳邊唱,咿咿呀呀的極快活。女人不醜。瓜子臉,大眼睛。腰身也苗條。渾身透著秀氣。隻是眼神遊移,不時左瞅右瞅,防止有人撲上來。

東屋煙霧騰騰,熏得人睜不開眼。老扁打滅灶火,飯已做好。他先盛了一碗,上頭放一雙筷,彎腰出門。走到堂屋門口,喊一聲:“柳!吃飯嘍。”女人叫柳。卻並不進屋,隻立在門口。好一陣,女人才說:“我正梳頭呢!”老扁便端個碗,站在門口立等。女人慢慢梳好頭,又洗了臉,這才站起,走到門口,很凶的樣子,衝老扁叫:“你往後退三步!”老扁端著碗退了三步,閃開門。柳哧溜鑽出屋,站到遠遠的地方,命令:“放屋去吧!”老扁乖乖地進了屋,把碗放在一張方桌上。走出屋。女人看老扁出了門,才躡手躡腳回到屋裏。剛坐下要吃飯,忽見老扁又轉回來,騰地站起,驚慌的樣子:“你要幹啥!我不給你睡!”一邊緊緊護住胸脯,“我不給你睡!”

老扁一邊走來,一邊說:“我沒說和你睡。我給你倒尿。”

“你說瞎話!我不給你睡!”

“我沒說和你睡。我給你倒尿。”

老扁端上那隻土陶尿罐,走了。那女人才又坐下吃飯。

老扁為她倒了尿,又把尿罐放回原處。回東屋洗手吃飯。吃完飯,把鍋碗洗涮幹淨。這才拍拍身上,坐在灶前吸了根煙。吸得很深很慢,徐徐吐出一口濃煙。

老扁邁著仙鶴樣的長腿,慢慢離開家,往老日升那裏走去。他是這裏的常客。

他愛默默地看老日升劈柴。蹲在旁邊,吸一根煙。他不吸煙袋,從二十歲開始吸洋煙。還是當維持會長時學的。從此再沒丟下。買不起煙卷,就把老煙葉搓碎了,用紙卷,卷得和洋煙一樣。突然飛來一爿柴。他撿起扔回堆上。仍然老樣子蹲著,眯眯地看。

這時候,他的詼諧、豁達全沒有了。老日升每一斧子都像劈他心上。但他還是要看。看著看著,他會大汗淋漓,臉色蒼白,像犯心絞痛。

老日升也不理他,隻管一下一下地劈柴:

“嘭——!嘭——!嘭——!……”不緊不慢。

這聲音滿村都能聽到。

這聲音已經響了幾十年了。

老扁終於離開老日升,轉到別處去了。抱著心口窩。

魚王莊沒有一點活氣。

他算了算,立冬已過,出外討飯的人,該陸續回來了。這是規矩。魚王莊人不論討飯到了哪裏,每年冬春都要回來栽樹。有的跑到大西北,有的跑到關外,在當地幹了臨時工。入冬一過,也必定回來。嫁出去的閨女,也不叫自回。悶著頭栽幾棵目的樹,然後該去哪去哪。想去哪去哪。

栽樹!栽樹!栽樹!栽樹!栽樹!栽樹!栽樹!……

栽樹已經成為慣性的機械運動。栽樹就是一切。

龜工莊人對栽樹表現出異乎尋常的齊心。栽樹這兩個字已潛入他們的血脈,每一顆細胞都是由栽樹兩個字組成的。盡管不少人對栽樹已經失去信心,但一到栽樹季節,還是像候鳥一樣回來了。

一年冬天,一個囚要飯遠嫁黑龍江的姑娘,立冬剛過,就跟丈夫要了錢往家趕。三千裏火車。二百裏汽車。汽車到縣城已是後晌。她急急忙忙往家趕。時逢大雪紛飛,道路難辨。一路不知跌了多少跤。上百裏路趕到魚王莊,天已黎明。她在冰天雪野跑了一夜,實在走不動了,爬著進了村。身後拖著一道長長的雪溝,一個早起的老漢,突然在雪窩裏發現了她。姑娘已凍得半僵。老漢彎腰抱起,急急地問:“妮!恁遠的路,你昨回來啦,那小子不要怕啦?”姑娘搖搖頭:“我……回來……栽樹。”

老漢哭了。消息傳開,全魚王莊的人都哭了。

栽樹,是魚王莊一輩輩的傳統,一輩輩的事業。

魚王莊所有的人都在等待。等待樹木成林,等待風沙的消失。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一代一代人編織著同一個夢。一個多世紀以來,魚王莊人一直在夢幻中生活,在夢幻中繁衍生息。樹木栽上被毀掉?毀掉又栽上。不知多少次了。時間在過程中悄然流逝,一輩輩的人在過程中悄然倒下。奇跡一直沒有出現。而風沙卻像永遠的夢魘伴著他們的日子。

老扁在一棵二人合抱的苦楝樹旁邊,站住了。他輕輕地搖搖頭。真快。多少年過去,他仍記得兒時的歌。

風沙不把人情留,

打罷麥穗打穀頭,

哥嫂逃荒鄆城去,

爹娘吊死在梁頭……

三歲那年,爹娘就吊死在這棵苦楝樹上。他還依稀記得,四條赤裸的幹瘦的腳杄,雙雙在空中晃蕩。哥嫂鄆城一去不歸。

那時,魚王莊人多愛去鄆城逃荒,卻不知什麼道理。是鄆城盛產五穀,還是因為鄆城出過一個“及時雨”宋江,鄆城人也便從此樂善好施?老扁說不清。

他沒有去要過飯。日本人在時,大夥公推他當維持會長;國民黨在時,他當村長;解放後,他當村支書。他沒有機會出去。可他真想出去。在外頭,一人混一張嘴,再怎麼難也混得住。在家呆著,卻像個主持僧,什麼事都得管。年輕力壯的走了。剩下的婦孺殘疾,他必須養活。他不忍心丟下他們。

魚王莊的地不少。如果按人平均,居全縣之首。但河灘上隻長茅草,不長莊稼,茅草根都紮在三尺以下,莊稼行嗎?每年隻能種一季高粱。莊子窮,沒有本錢,地裏稀稀拉拉。秋天一場連一場雨,高粱都泡在水裏。成群的麻雀飛來,遍地哄搶。他和幾個老人每人提一杆火槍,膛著水,這裏放一槍:“轟——!”那裏放一槍:“轟——”到處轟趕。最後多少收一點。他把僅有的這點糧分給每家的老人和孩子。再厚著臉皮要點救濟口日子就這麼過。

哪個老人病了,他要去端尿端尿,煎湯熬藥。多虧梅子做他的幫手,否則連口氣也喘不過來。

他感謝梅子。一直對她懷著深深的歉疚。

她已經等他多少年了!

梅山洞出洋歸來,在城裏娶了個女人,後來生下梅子,幾年後就病死了。父女倆相依為命。梅山澗沒有再娶。小時候,梅子常跟著父親外出,老扁趕上馬車,四鄉行醫。沒事時,老扁就領著梅子玩耍,在大街小巷裏串。他比梅子大十幾歲。梅山洞讓梅子喊他哥哥。他似乎成了這個小家庭的一員。但梅山洞不知道,老扁已在暗中走上了另一條道路。

十九歲那年,老扁在縣城被發展成地下黨員。次年被派回魚王莊辦秘密聯絡點。梅山洞父女仍住在縣城。他們都不知道老扁為何突然辭去。後來聽說老扁當維持會長的消息,梅山洞還著實氣悶了一陣子。跟隨自己多年,他沒想到他會這麼沒出息。

解放初,梅山澗被清出縣城,押回魚王莊,定為地主。是縣裏直接定的。他當然要劃為地主。家有七千畝地,全縣也數得著的。老扁總覺得梅山洞有點虧。但他沒理由反對。果然不久,政府又根據群眾意見,把梅山洞定為開明士紳,請他回城當政協委員兼縣人民醫院院長。

但梅山洞不願再回縣城了。

這時,他已知道老扁當年辭他而去的原因。並且,他自認為沒有做對不起父老的事,在魚王莊定居倒也清靜。梅家的七千畝地,土改時全分了。留給他五十畝。他不要。他說那些地和他無關。也早就扔了。他不會種地,仍然靠行醫生活。魚王莊的鄉親很尊敬他。老扁也格外照顧。

那幾年,梅山洞的心境是最愉快,最閑適的。

他爹留給他的血腥土地被分掉了,留給他的令他難堪的三個女兒也已先後出嫁。他過去所蒙受的一切恥辱,都已雪洗幹淨。他變得一身輕鬆。

這時,梅子已出落成十六、七歲的少女,亭亭玉立,如同一顆含露的花苞。她整日跟父親幫忙,打針,換藥、出外行醫。也能獨立看一些病了。但這姑娘內向,不愛說話。

梅山洞視她為掌上明珠。每次外出行醫,總帶著她。有時去縣城,有時去省城。有一年還去了北京,為一位將軍治病。是他在巴黎留學時的一位同學推薦去的。梅山洞不再像過去那麼清高孤傲了。

但梅山洞的身體卻日複一日地消瘦。五七年春,終於查出是肝癌。當年秋天就去世了。去世前,他一手牽著梅子,一手牽著老扁,留下兩條遺囑:“我把梅子,交給你了。我死後,就埋在魚王莊。不要……驚動任何……人。埋到河……灘上。我看著你……栽樹……行不?”

梅山洞死後,梅子痛不欲生。父女多年相依,感情太深了。四方百姓也為梅先生的去世感到痛惜。他救過多少窮人的命喲!直到他死後多年,還有一些當年的病家,逢年過節時來他墳前燒紙。他的墳在河灘的一個沙丘上。

梅子已經到了待嫁的年齡。老扁幾次想在縣城為她尋個婆家。他覺得這麼一位姑娘,呆在魚王莊可惜了。但梅子全都拒絕了。開始兩年,她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說要為父親守墳,不肯嫁人。後來,魚王莊發生一次巨大的變故,使她的心一下子投向了老扁。她一下子明白了什麼。

過去的歲月,老扁不敢去回想。一回想便會牽動內傷。但他又無法不回想。那是魚王莊刻骨銘心的曆史。

他從少年時代,就發誓賭咒要治服風沙,卻一次次以失敗告終。他恨自己無能。當他一次次動員大夥去要飯的時候,不管他裝得多麼輕鬆,肚腸裏總像灌了壇酸醋。給人們開一張證明,是他能做的唯一事情了。每次把人們打發走,他都要大病一場。但在人前,他總是那麼大大咧咧,什麼都不在乎。

四〇年,一個日本小隊長帶人到魚王莊征集樹木蓋崗樓。他又陪笑臉又擺酒席,企圖攔阻這件事。日本小隊長一陣耳光打得他口鼻流血。老扁仍不死心。眼珠一轉,一咬牙把新婚才十天的妻子推進屋去應酬。日本小隊長獸性頓起,哇哇嚎叫,在屋裏放肆地作踐他女人。他卻帶著滿嘴血,笑著,在門外為日本兵點煙。日本小隊長心滿意足,終於被他糊弄走了。為此,魚王莊人感激他,說他有肚量,能忍辱負重。但也有人罵他沒血性,不是男子漢。妻子也從此瘋了。事後,他受到留黨察看處分。據說本來要開除他黨籍的。但不知為什麼沒有開除。也許因為他是當時魚王莊唯一的地下黨員。

妻子瘋了以後,再沒有看好。她受的驚嚇、刺激和侮辱太大。她從來不讓包括老扁在內的任何男人靠近她。一個人獨住一間草房。老扁一直耐心地伺候著她。他對這個女人懷有沉重的負罪感。他知道對不起她。無論多麼精心地伺候、照料,都不能減輕對她的負罪心理。他願意一生照料她。他不認為她是包袱。她活著一天,就是給他一天贖罪的機會。

但老扁不後悔。他認為這是魚王莊無數次屈辱中一次小小的屈辱,無數次犧牲中一次小小的犧牲。後來的屈辱和犧牲都比這大得多。

魚王莊的樹木到底沒有保住。四六年,國民黨一個保安團駐紮在魚王莊,樹木被砍光修了炮樓工事。那次為了保樹,魚王莊被打死二十七口人。

五八年實行“共產”時,魚王莊的樹木林已初具規模。解放第一年栽的上百萬棵樹木都長大了。可是沒過幾天,當年那個防風治沙總指揮王副縣長,帶著大批人馬車輛,浩浩蕩蕩開進河灘。說要伐樹煉鐵。數千人分成幾路縱隊,擺開陣勢,大鋸,大斧一齊響:

“刷刷刷刷!……”

“咚!咚!咚!咚!”

一片片樹木呻吟著撲倒了。一車車木頭呼嘯著拉走了。

魚王莊人眼睜睜擁擠在村頭,那個哭啊!

男人們衝上去拚命,一個個被扭住捆上。看林的斧頭如一頭暴怒的雄獅,舉起獵槍,對準伐樹人的後背:

“轟通——!”

“轟通——!”

“轟通——!”

一連被他撂倒三個。第四槍還沒裝上,就被死死抓住,當場吊到一棵樹上,斧頭大罵不止。不到半個時辰,就氣得吐血而死。

老扁找到王副縣長,左說右說不行。他也是奉命而來,不能更改。老扁又帶幾百婦女老人孩子,齊刷刷跪在河灘上。一時哭聲震野,慘不忍睹。

王副縣長被震驚了,淚也刷刷流出來。他對著魚王莊的婦女老人“撲騰!”也跪下了,慚愧地說:“我無力阻擋。不僅魚王莊在伐樹,沿河一百單三村,都在伐樹!”

老扁大叫一聲,昏死在河灘上。

鬧騰了七天七夜之後,終於歸於平寂。

河灘上遍地都是樹疙瘩!

魚王莊死一般地掙。

老扁睡倒三天,忽然癡癡地爬起收拾東西。

第二天一早,他提一麵破鑼,大白天打一盞黑紗燈籠,進京告狀去了。

他一路打著黑紗燈,一路敲著破鑼,一路吼喊:

“日頭沒有嘍!日頭沒有嘍——!……”

所經之處,沿途村莊許多百姓圍觀,不知這個破衣爛衫的漢子遭了什麼冤屈。

這就是當時震動四省交界地的“黑燈反革命事件。”

老扁沒有走到北京。隻走了八十裏就被追回來。“哢嚓!”戴上手銬,扔進大牢。不久,被作為特大反革命分子被判處死刑!

老扁不服。要求上訴。公安局長就是當年在魚王廟一帶打日本的那個遊擊隊長。那次魚王廟被圍,他和老扁,同是三個幸存者之一。隻是瞎了一隻眼。人稱鬼眼局長。他也積極攛掇老扁上訴。老扁寫好訴狀,忽然想起腰間一直珍藏的那張從省報剪下的照片,隨即取出,一同交給鬼眼局長。

鬼眼局長一停未停,帶上老扁的訴狀和那張照片,坐上吉普,連夜奔八百裏外的省城去了。

鬼眼局長耍了個花招。他瞞過了縣法院,也未直接去省高級法院,他怕拖延時間,多費周折。直接去找省裏一位分管政法的副省長。這之前,還先去了一趟省報社。副省長是他當年的上級,熟得很。副省長一見他著急的樣子,便笑著問:“獨眼豹,又和誰打官司啦?”鬼眼局長一本正經,掏出老扁的訴狀和那張照片,怒衝衝地說:“和你打官司!”副省長愣了,一看訴狀,這案子他知道口可是卻不知那張照片是怎麼回事。鬼眼局長轉身從門外領進一位省報的老記者。老記者從包裏取出一張舊報紙,送到副省長麵前,指了指頭版頭條新聞。老記者就是當年的采訪人。副省長看了一陣子,長長地“噢”了一聲,沒說什麼。留下報紙和照片,讓鬼眼局長把訴狀趕快送往省高級法院去。他說隨後就到。

老扁果然得救了。但也沒有立即放出。直到六二年中央七千人大會之後,才被平反釋放。

老扁回到魚王莊。魚王莊已是一座空村。

草房歪歪斜斜,罅縫透天。已經倒塌了許多口。顯然已經很久沒人住了。莊裏大大小小的路旁,都長滿齊腰深的荒草。一條花皮孕蛇從荒草中爬出,慢慢悠悠爬過路麵,又鑽進一堆廢墟。仿佛這是一座遠古時代的人類遺址。

他茫然四顧。又在莊裏轉了半天,竟沒有碰到一個人。

忽然,哪裏傳來一種有節奏的聲音。這聲音隱隱約約。細聽,又十分清晰。這聲音有一股勾魂的力量,有一種陰森之氣。如深夜報更的梆子,如古剎空寂的木魚。回想起來,好像從一進村,這聲音就一直幽靈般地跟隨著他。

這是什麼聲音呢?如此縈縈不絕,令人毛骨悚然!

蔫地,他記起了什麼,大踏步循聲找去。

一座破敗的草屋前,老日升正光著上身,大汗淋漓地劈樹疙瘩:

“嘭——!嘭——嘭!——!……”

他劈得如此專注,如此用心。每揚起一次锛,幹瘦的肋骨便擠出來。仿佛再一使勁,幾根排骨便會穿皮而出,戳到胸膛外去。

老扁在他身後默默地站了許久,深深地吸了一口冷氣,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到底沒有打擾他。然後,又默默地離開了。

但老日升那劈柴的聲音卻鑽進耳膜,注定要伴隨他的一生了。今後不論走到哪裏,他都能記住,都能聽到。

“嘭——!”

“嘭——!”

“嘭——!”

這聲音已經學了幾十年了。

這聲音滿村都能聽到。

這聲音將隨著魚王莊人討飯的腳步傳向他鄉,傳向遙遠的地方。

老扁回到家裏,卻意外地發現妻子——那個瘋女人還活著!更令他意外地是妻子的神經恢複了正常!

當時,她正在門前的一片荒草中尋找野菜。看到老扁,猛然站住了,淚卻刷刷地流出來。但隻是一刹那間,她丟下野菜籃子,發瘋似的撲過來,一直撲到老扁身上,將他緊緊地摟住了。然後,就是一陣不可遏止的哭泣。

老扁被這意外的喜悅弄昏了頭,也抱著妻子哭起來。

之後的幾天幾夜,夫妻倆幾乎就沒有睡覺。並排躺著,對臉坐著,摟著抱著,一直在說話。不停地說話。二十多年情感和語言的阻隔,在那幾天都豁然打通了。老扁向她謝罪,請她寬恕。她說拖累你了,讓你吃苦了,二十多年沒讓你沾身,連個孩子也沒給你生。老扁說我已經習慣了,不想女人了。她說你不想女人,我還想你呢。二十多年沒讓你沾身,往後我要天天跟你在一起。我真想有個孩子。老扁說你看我瘦成這樣,能行嗎?她說你身子骨不好,我給你弄些好吃的滋補身子。老扁說你能有啥好吃的,都斷了炊啦。女人說我曬了一麻袋幹野菜,還到俺娘家要了兩塊豆餅,我一直留著還沒舍得吃一點呢。明日我再撈點小魚熬湯給你喝。行不?

老扁說:“大夥都出去要飯了,你咋沒出去!”女人說:“你看你憨樣!還問這,我不是在等你出來嗎?我怕你出來了,回到魚王莊找不到人。”

老扁把她抱得更緊了。忽然又問:“你瘋了那麼多年,咋就猛然好了呢?”女人說:“這得謝人家梅子。”老扁說:“梅子給你看好的?她咋恁大本事?梅山洞都沒給你看好!”老扁驚得坐起來,心裏七上八下的。女人說,不是她看好的,是她打好的。我叫她打得那個慘。天爺!你被抓起來以後,有一天她在當街碰到我,揪住頭發就打,一連打了上百個耳刮子,打得我滿嘴冒血,眼也腫了。她一下子變得那麼粗野,過去挺文靜的,咋就一下子變了呢?一邊打—邊罵我,你還唱你還跳你還瘋!老扁要被槍斃啦!魚王莊要亡村亡種啦!魚王莊誰沒遭罪?誰沒受委屈?你委屈了一回就瘋了,瘋了二十年,老扁給你端屎端尿端吃端喝,伺候你二十年也足啦也夠啦!魚王莊為了栽樹護樹,這幾十年死了多少人?那叫啥?那叫犧牲!那叫獻身!那年叫你和日本人睡覺,也是犧牲也是獻身!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你當老扁就願意?他沒辦法!這麼多年,他暗地裏哭了多少回你知道嗎?他讓俺爹給你看病,領你到外頭求醫作了多少難你知道嗎?你不知道!你懂得什麼叫犧牲什麼叫獻身嗎?就是就是,我給你說不清楚。你狗屁都不知道!狗屁都不懂!光知道當貞節烈女,光知道瘋呀唱呀跳呀!你算個什麼東西!你這個娘們死了算啦!不死老扁在大牢裏還要掛念你,槍斃了還合不上眼!你死了算啦!你死了我嫁給老扁,你今天死了我把你埋上,趕明兒我就去大牢,到大牢裏和老扁成親!我早該嫁給他!我是他領著長大的!我比你了解他,比你熟悉他!你這個女人是拉郎配!你配不上他!隻有我能配上他!你死了吧!我打死你!讓你瘋!讓你唱!……我的老天爺!梅子那會真厲害。比我還瘋。又打又罵,把我打倒了拉起來,拉起來打倒,直到我爬不動了,她也打不動了才住手。圍著好多人看,都很吃驚的樣子。不知是為我,還為她。反正都張著嘴。我一下子就昏了,迷迷糊糊,好像還是梅子把我背回了家。又給我洗臉,又給我梳頭,又給我喝水。她也喝,咕咚咕咚的。她罵渴了。我讓她打渴了。接著我就睡了。不知睡了多長時間。一睜眼,她還在我床前坐著,看著我流淚。不知咋的,我腦子裏沙紮沙拉響了一陣子,像有多少個毛毛蟲在拱,拱呀拱呀,轟隆—聲,哪裏拱透了!我一下子清醒過來,淚就刷地流出來,我喊了聲妹子,她喊了聲嫂子,我們倆猛地就抱在一起哭啦!我的老天爺,像做了一場大夢!

老扁托著腮。走神了。再滴清淚掛在腮邊。

老牛依然在悠悠地走。

彎彎的木犁一天也沒有停止耕翻。

翻開的全是沙土,又厚又細的沙土。沙土下不時出現枯骨、魚網、破船和他曾經熟悉:的一切。這一切都強烈地刺激著他的神經,使他激動不已,使他熱淚盈眶,使他發瘋般地捧起那些破爛物件狂吻不止。

然後丟下,又去耕翻。

他要把整個沼澤翻開來,找回那個失落的世界!

螃蟹幹了三天,終於受不住了。

操他九姨!河工上的活恁累!車子放到河底,平架著。四把鍁圍著裝土。一鍁下去,像切豆腐,端起來方方正正—大塊,足有七十斤。鍁把忽閃忽閃的,要墜斷。一挺胳膊,一翻手腕,扔進了車箱,車箱裝平槽了,再往上垛。一塊一塊垛成小土山。每垛一塊,車子便彈一下。這一車土就有兩千斤。一個人拉梢,一個人架把,後頭四個人推。五丈長的陡坡。抬頭看準轍,往手心吐口唾沫,喊一聲:“走!”其餘人應聲“嗨!”一用力,車子便開始往上爬。六個人踩住一個點。一步一點頭。一步踩一個坑。吭哧——吭哧……嘣!梢子繩拉斷了。泥鰍摔個嘴啃泥。車子一閃一震,要往下落。幾個人亂吼:“架住——頂住!”泥鰍扔下斷繩,趕緊爬起來,繞到車子後腚,用雙手推。大夥一用力,車子又吱嘎吱嘎上去了。

這種時候,誰也不能鬆手。一鬆手,車子滾下去可不得了。這幾天已經砸傷好幾個人了。

河工的場麵真夠壯觀。一條河道全是人,上看下看十幾裏,沒有盡頭。螻蟻似的在那裏攢動。這裏喊一陣號子,那裏喊一陣號子。一匹黑馬拉一座小土山,仰著頭往上爬,一走一竄。趕馬人拿一根棍,在馬身上猛抽,大聲吼喝:“駕!駕!駕!”黑馬身上直冒熱汗。螃蟹看得發呆,驚心動魄。他還沒見過這麼大的勞動場麵。這場麵誘發了他幹活的欲望。一連三天,幹得挺歡實。像個小馬駒似的跑上跑下。很快就累得不行了。兩腿像灌了鉛。再看那些民工,依然是生龍活虎。開始他還羨慕,但漸漸發現,那些家夥隻是虛張聲勢,叫得響,幹得並不賣力,幹起來有鬆有緊,很會找機會偷懶。往河坡上拉土,像他這麼拉斷梢子繩的幾乎沒有。一會這個要喝水,一會那個要撒尿。河灘外頭有許多臨時廁所,用蘆席隔著。男女分開。河工上女人也不少,都是年輕媳婦和姑娘。她們上廁所,愛結夥成群,去的時候嘻嘻哈哈,出來就低了頭,紅著臉。原來,河堤上有許多男民工正站著看她們呢,一個個餓狼似的。

到了晚上,歇工了。窩棚裏就熱鬧了。打牌、下棋、打架、吹牛、談女人、亂七八糟。也有人偷偷溜出去,蹲在黑影裏看女民工的窩棚。什麼也看不見。又往前挪挪。一個女人出來撒尿,不敢去廁所,走出窩棚門就蹲下了。男人猛一叫喚。女人尖叫一聲,提上褲子就往裏跑。接著出來一群女人,對著黑夜亂罵。男人早溜了。

一天晚上,大堤上傳來一個小女孩的哭聲,許多人跑過去看。螃蟹也擠進去了。是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褲子被褪下半邊。一手抱著一個白麵饅頭,在那裏嚎,螃蟹認出來,白天見過她,是個要飯的,有點傻。定是被哪個民工作踐了。用兩個饅頭把她給毀了。

回到窩棚裏,螃蟹光想掉淚。這些雜種,拿要飯的不當人!我還在這裏給他們賣命,操他十姨,小爺不幹啦!他決定逃跑。

現在要跑容易得很。黑天看不見人。但這麼空手跑了太虧。他決定偷點什麼東西。想來想去,還是偷饃,偷幾個白麵饃。不是要去楊八姐那裏嗎?正好給她嚐。

他先去夥旁偵察了一下。裏頭有入說笑。在喝酒。營長也在裏頭。時間太早了點。他決定先睡一會。又怕睡過了頭,就喝了一大茶缸水,肚子鼓鼓的。民工們還在說笑。見螃蟹睡了,有人問:“兒子!咋睡這麼早?”螃蟹說:“我累啦!”

半夜裏,螃蟹被尿憋醒了。民工都已入睡,他悄悄爬起身,出了窩棚口三轉兩拐,到了夥房外。裏頭仍亮著燈,但,有鼾聲。極靜。他悄悄掀開帆布棚的一角,拱了進去。幾個夥夫睡得正酣,酒氣熏人。他放心了。一下站起身。左右看了一圈。一個大草囤子裏盛滿了白發饃。他悄悄走過去,旁邊正好有個麵口袋。他拎起口袋便往裏裝,一氣裝滿。心裏那個高興!回頭看,幾個夥夫仍睡得死豬一樣。都喝醉了。忽然想搞點惡作劇,便掏出機關槍,往一個胖夥夫被子上掃射了一長泡尿。然後背起口袋,鑽出帳篷而去。

這裏距三岔口約有五裏。螃蟹深一腳淺一腳往那方向摸去。肩上背著的口袋不過三十斤,卻越背越沉。趕到楊八姐的茶棚,已熱得頭上冒汗。

他心裏卻美滋滋的。幾個月不見楊八姐,心裏想得好苦。這幾個月,他幾乎是以加倍的速度擴張著男性的一切。他覺得自己可以做楊八姐的保護人了口再有哪個野男人敢碰她的奶子,他決不能再坐視不管了。有了這一口袋白發饃,他甚至覺得可以養活楊八姐了。他要把她養得白白胖胖。他相信楊八姐會接受他的一切照顧。當然,他也時時想著那個神秘的事。他渴望重溫十四五歲時被楊八姐摟著睡覺的情景。現在,他會主動向她進攻,不會再被她一巴掌打下床了。他已經長高了,有勁了……

他敲門了:“嘭嘭嘭……”心裏激動得亂撲騰。

沒有動靜。

“嘭嘭嘭嘭!……楊八姐!開門。我是螃蟹!”

屋裏有動靜了。燈光一閃,亮了,不一時,有人來開門了。踢趿踢趿的。門栓“嘩啦”一響。螃蟹背土口袋,正要高興地撲上去,門開處,卻見黑暗裏站著一個高大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