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幹什麼的!”男人堵住門,威嚴地盤問。
螃蟹一愣了:“我是……你是幹什麼的!”
“這是我的家!”
“你胡說!這是楊八姐的家。沒有男人。你別唬我!你準是個野男人!”螃蟹立即斷定,這人是那些常來八姐家半夜敲門的男人之一。而且他又如此傲慢:螃蟹被激怒了:“你閃開!我要找楊八姐!”
“你找楊八姐什麼事?”
“什麼事?你管不著!”螃蟹以雄性的強硬挺直了身子,卻發現比他矮了一截。背上的口袋老往下墜,他聳聳身子,又站直了。他要盡量站得像回事。
對方推了他一把,要關門:“你半夜三更胡鬧什麼?滾!”
螃蟹急了,退後一步,一彎腰低頭撞去。男人猝不及防。閃到一旁,趔趄了一下。螃蟹背著口袋,昂然而入:“楊八姐……”突然,他感到肩膀被一隻鐵鉗樣的手扭住了。那手輕輕一撥拉,螃蟹跟跟鬥鬥,打個旋,“咚!”摔倒了。肩上的口袋掉落下去,白發饃滿院亂滾。
螃蟹怒極。不僅因為摔倒,而是從那隻手的力量上,他感到遠不是他的對手。這使他十分羞愧,十分懊惱。剛才還以為能和一切男人爭雄呢!但我不能怕了他!小爺怕過誰呢?他摔倒的地方,正好有一根棍。他不動聲色地摸到手裏,猛然躍起,大叫一聲反手掃去。卻聽“哎唷”一聲女人的尖叫。忙看時,是楊八姐將棍抱住了。
“八姐!你別攔。我揍死這個野男人!”楊八姐的出現,使螃蟹勇氣倍增,口氣也變大了。仿佛剛才摔倒的是對方,他很容易就能將對方打倒。
但他此時已被楊八姐抱住,不能動彈。楊八姐是披著棉襖跑出來的。螃蟹能感覺到她懷裏的熱氣和那兩坨肉的彈性。他感動了。他相信楊八姐是為了保護他才跑出來的。她怕自己不是對手會吃了虧。而剛才她肯定正受,著這個男人的侮辱。就是說,她寧願自己受辱,也不讓我吃虧。我哪能吃了虧呢?就憑這根棍,也揍他個屁滾尿流。於是他伸手為楊八姐拉拉快要滑落的棉襖,甩一個真正的男子漢的語氣關切地說:“八姐!你回屋去,別凍著,我收拾他。這是男人的事!”
而那個男人正站在黑影裏,一動不動。這是藐視!
螃蟹用力抽了抽棍子,沒有抽動。楊八姐已凍得打哆嗦:死死抓住他:“兄弟,你聽我說!”
“你不用說!我知道。我收拾他。雜種!”
“不不!你不知道,他真的是我男人,前幾天剛……從外頭回來。”又對站在黑暗裏的那個男人說,“他……他叫螃蟹,是個要飯的,怪……可憐的……”
螃蟹的頭一下子漲了十倍;懵懵地鬆開了手。真是她男人?是那個蹲大牢的男人?他昏昏地看了看,那男人依然未動一動。仿佛正歪著嘴嘲諷自己。那歪著的嘴角像一根鞭子,狠狠地抽在他心上。他渾身抽搐了一下。
螃蟹猛地掙開楊八姐冰冷的手,轉身竄出院門,撲向黑暗中去了……
漆黑的田野裏,溝溝坎坎。螃蟹跌跌撞撞,昏頭昏腦,自羞自愧,無地自容。今天自己扮演了一個多麼可憐多麼滑稽的角色!此時,那個男人肯定正在屋子裏捧腹大笑!……“瞧!還帶了這麼多白發饃呢!哈哈哈!……”
從八歲要飯,被人家罵過、訓斥過。被一群群的孩子打過,打得頭破血流。被大人們無數次地捉弄過,戲耍過。為了討人喜歡,為女人抱過孩子,洗過尿布。為男人點過煙袋,為老人撓過癢……
但這一切都不能和今夜受到的傷害相比!
那時,他隻是一個小動物。為了動物性的饑餓去乞求。而今夜,卻是作為一個人、一個帶著人的情感人的欲望人的自尊的不大不小的男人而受到嘲諷和傷害。是的。自己最終還是個要飯的。
螃蟹知道,他將永遠失去楊八姐了!他將變得像過去一樣孤獨。
他一下蹲在地上,嗚嗚地哭了……
這幾天,老扁有點心神不定。
立冬已過,出外要飯的入該回來了。咋老不回呢?
每天吃過飯,他便走到村口,走到河灘上,向四野張望。他像一個父親盼望遠出的兒女歸來一樣,盼望著魚王莊的人們歸來。這是他二年中最愉快的日子。也是魚王莊家家團聚的日子。
但立冬已經數日,還沒一個人回來,他有點著急。
他在河灘上漫無目標地轉遊著,看著一片片幼林,心裏十分疼愛。這一茬樹木是六四年以後陸續栽上的。六二年從監獄裏出後。他沮喪了一些日子,和子過了一段恩愛夫妻生活。果然在一年後生了個兒子。他的心境又好起來。他費了好大勁,才重新把魚王莊外出的人們找回,開始了解放後第二次大規模的植樹。
這片幼林終於又長成了。這使他感到欣慰。這幾年,魚王莊每年還要栽一些樹,但空閑地已經不多了。栽樹隻帶有補充的意思。大家並不急於回來,也許是這個原因。
但他的心情卻不輕鬆。曆史上一次又一次的毀樹,使他老是產生一種幻覺。老覺得眼前這些樹是幻影,不是真的。可摸一摸,看一看,卻分明存在。隻是心裏老不踏實。生怕有一天,因為一個什麼緣故,大片幼林又被毀掉。
這種擔心不僅是心理上的因素。
這幾年,公社年年都派人到魚王莊蹲點。說服他伐掉一些樹木種糧食。以糧為綱嘛。魚王莊之所以外出那麼多人,是因為沒飯吃。沒飯吃是因為不種糧食。不種糧食怎麼行呢?老扁說,種也沒用,泡沙窩裏種不成。種上也收不了多少。公社派來蹲點的幹部說,總比不種好。多少也能收一點。老扁說,與其廣種薄收,浪費種子勞力,不如不種。不種吃什麼?讓大夥去要飯,到外地打零工!那總不是長法?當然不是長法。林子起來了,魚王莊就有錢了。這裏不適合種糧食,隻能以林為綱。你別亂說!沒有以林為綱這個提法。以糧為綱是毛主席說的!老扁看他較了真,嘿嘿笑了,扔過去一支煙。夥計!你別給我扣大帽子。我的頭已經夠扇的啦。再壓就壓透氣了。這麼著吧,你說你要啥?打家具,蓋房子,我送你木頭,十棵二十棵都行!你別胡說,我不要。我蓋房子用木頭自己花錢買。花錢買也行。我賣給你。沒錢先記賬。不用記到紙上,記我心裏就行啦。你知我知,天知地知。透一點風出去,你割我老扁的頭當蒲扇!那位公社幹部笑了,你真會操!老扁也笑了,我不如你會操!老扁記下他家的地址說,你不用間了。我找人伐樹,派人給你送到家。我要……買三十棵。中!幾天後,三十棵挺拔的槐木,在一天夜裏拉出河灘。那位幹部再不提伐樹種糧的事了。
又一年。公社又派來一個蹲點幹部。公社副社長。外地人,沒帶家眷,犯過男女作風錯誤。老扁摸底。他一來魚王莊還是那一套,挺著肚子訓老扁,讓他趕快伐樹種糧。老扁一臉為難,諂笑著說社長你別生氣,也別著忙。先到莊裏轉轉看看,莊裏連個青年男人都找不到。全是些老人孩子婦女。那些女人想男人都快想瘋了,就是盼不來。沒有勞力咋伐樹?社長說咱先轉轉,兩人就在莊裏轉起來。果然隻見些老人孩子和婦女。因為莊裏沒有男人,婦女穿戴也不講究,敞胸露懷,奶子吊著像葫蘆似的。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正在井台上打水,彎著腰,一邊晃動井裏的水桶一邊打量他們。一對奶子也在那裏晃來晃去。社長看得直了眼,咽口唾沫說,那女人幹什麼?老扁說不幹什麼,打水。咋老瞅咱?這女人騷!男人死了半年了,看見男人就發饞,晚上睡覺從不關門,誰願去誰去。女人打上水來,衝社長笑了笑問老扁,這是誰呀?老扁一瞪眼,不認識嗎?是咱公社社長,有眼無珠。說不定哪占會空閑了去你象喝茶呢!女人格格笑了說那敢情好,啥時宋都有茶喝。挑起擔子蕩起腰走了。社長又咽一口唾沫,這女人恁潑,家是哪裏?老扁一指遠處一口孤零零的草屋,就是那裏。去不去喝茶?社長口幹得厲害,說不去不去別轉了走吧。吃了晚飯,老扁又要陪他轉轉。社長說你回家吧我自己散散步。老扁說一個人散步清靜,我走啦。就回家啦。社長就繞著村散步了。魚王莊的黃昏美得很,靜得很,神秘得很,沒一點動靜。社長散步很累很渴,就去了那口孤零零的草屋,立刻就傳出格格的笑聲,不一會就沒了動靜。
自此以後,社長每天晚上都散步,他有散步的習慣,喜歡一個人散步。這是個散步的好地方。魚王莊的黃昏美得很,靜得很,神秘得很。一天晚上,社長剛從那口孤零零的草屋裏出來,見老扁正站在不遠的地方。社長有點不大自然說,口渴得很,我來找點茶喝。老扁說,口渴你就來找茶喝,沒關係的。魚王莊別看窮,家家都好客。社長說,散步久了就愛口渴,就疲乏。老扁說一點不假,散步久了就愛口渴,就乏。社長說,這地方氣候還是太幹燥。老扁說就是呢,幹燥得很。睡一覺起來喉嚨裏出血條子。等樹木長起來就好了。樹木能調節氣候。社長沒再吭聲。過了一會說,我得睡覺去。老扁說你睡覺去吧。此後,社長把伐樹的事給忘了。住了半年再沒提起。隻好晚上散步。散步久了口渴,口渴了就去找茶喝。除了那口孤零零的草屋,又去了一些屋子。有幾個女人哭著找到老扁,說社長太不像話。老扁吸著煙,也不吭氣。過一會說忍了吧。那女人就忍了,再沒說什麼。抹抹淚走了。
老扁很有辦法,那些蹲點的幹部,一個個都被他掐住了脖梗。樹木總算沒動。但這種騷擾總是不斷,心裏就很煩。老覺得要出什麼事。他覺得很疲倦,很累。再出什麼事,可就沒那麼大心勁了。他累,魚王莊人都累。一年年四出奔波,一年年回來栽樹,沒個穩定的日子。身體累,精神也累。負荷實在太重了。
這不,越怕越有事。那天去公社開會,說是縣裏要直接派工作隊來。聽說動靜很大。一千多個工作隊正在城裏集訓。集訓完了就分赴全縣,直接下到各村。抽調的多是些知識青年,複員軍人,也有一些機關幹部。看來勢頭很猛。任務是學大寨,批資本主義,以糧為綱什麼的。要命!這一回夠玩的了。以前公社派人都是一個兩個,也認識,好對付。兩個回子打架,這一回就不是那一回了。
但奇怪的是,老扁隻覺得心裏沉重,卻一點也沒有緊張、昂奮、暴躁的心理。他好像早有預感。好像從這幾年就有預感。水情真要來了,也不吃驚。所以特別愛到老日升那裏,看他劈樹疙瘩。那經年不息的劈柴聲,早就把過去、現在、將,來的一切都暗示給他了。他早就知道那嘭嘭的聲音不吉祥,魚王莊人也感到不吉祥。但大家誰也沒去製止他。那是個怪物。這一輩子就沒和人說過幾句話。快九十歲的人了,還是悶著頭做他要做的書。世上的私,他什麼都不打聽,什麼都不知道。又好像什麼都知道。
老扁從河灘上轉回村,不知不覺又到了老日升那裏。對他的到來,老日升視而不見,隻專心擺弄那個樹疙瘩。老扁蹲在一旁,抽著煙,想從他臉上發現點什麼,尋找點什麼。結果什麼也沒有發現。那張臉幹得像苦瓜,像龜背,像一張古代的圖讖。上麵剁了許多符號,長長短短,彎彎曲曲,縱橫交叉。他能感到這張臉很深奧,很神秘。似乎含著陰陽,含著古今,含著生死。但老扁看不懂。他什麼也沒有發現。隻突然注意到老日升沒有胡子。臉上一根胡子也沒有。九十歲的人沒有胡子?脫落了嗎?回想一下,的確不曾記得老日升長過胡子!
但沒有胡子能說明什麼呢?
“嘭——!”
“嘭——!”
“嘭——!”
中國的大西北。距魚王莊七千裏外的一個小鎮上。行人稀少,遠不像內地小鎮那麼熱鬧。一群二十多歲的小夥子正興衝衝在街上走。人人部背個行李卷,又髒又破。肩上還挎個大帆布包。好像發了財的樣子。一個清瘦的年輕人走在頭前,後頭二十多個人簇擁著他。顯然,他是這一群的領袖人物。
他們走向一個小火車站。這裏人多了起來。火車站極簡單,沒有候車室。隻有一個賣票的窗口。買了票便直接在站台上等。偷上車是很容易的。而且,如果強行上車,誰也沒有力量能阻止這幫年輕人。他們在窗口前停了下來,圍成一堆,嘁嘁喳喳,好像在商量買不買票的問題。當初從家鄉出來到這裏,這群人就沒買一張票。一路上不斷被抓住,然後被趕下車。然後再上去。然後又被趕下車。但到底還是來了。隻是多費了一點時間。可時間算什麼呢?他們本來就像吉普賽人那樣過流浪生活。
現在,他們似乎有點為難。在這裏幹了大半年活,腰裏都有了錢。但如果拿錢買車票,一人就要花上百塊,差不多占去收入的三分之一。辛辛苦苦掙來的錢,這麼大把花,未免心疼。他們在商量,究竟買不買車票。
那個清瘦的年輕人站在中間,正蹙著眉吸煙。並未參加他們的討論。但他的意見顯然極為重要,甚至具有絕對的權威性。大家一直在爭論,一直沒有結果,也一直在注意他的表情。
這年輕人實在也算得英俊了。清瘦而不幹癟,更顯得果斷而自信。兩隻眼不大,卻亮,而且總半掩著。像永遠在決策什麼。
到底,他的一直思考著的表情有了變化。他把煙蒂往地下一扔,又用腳搓了搓。抬起頭說:“爭啥?買!”
大家都靜了。注視著他,好像,對他的意見並不吃驚。但又覺得還不能那麼暢快地接受,希望他說出點什麼理由來。他說得太簡單了點。
他讀懂了大家的目光,變得有點激動,揮揮手:“買!為啥不買?人家能買,咱也能買!人家有錢,咱也有錢!”
大家稍愣了一下,似乎一時還沒有聽懂他的話。但很快就有人情了:“對!人家能買,咱也能買!咱也有錢!”接著,好像都懂了:“對!人家能買,咱也能買!為啥不買?”
實在說,他們並沒有新的發揮,隻是重複著同一句話。但他們聽出了這句話所包含的那份誌氣!好像車票是緊俏貨,能買上是十件極有臉麵的,其。他們過去外出流浪,沒有買過票,被人訓斥,被入搜查,被人擰耳朵,被人當眾趕下車。現在,他們要買票啦!懂嗎?就是說,要氣宇軒昂地走上列車,大大方方地坐在那個屬於自己的位子上,毫不忸怩地喝著茶,粗聲大氣地說點什麼。再不用像過去那樣膽戰心驚,東躲西藏了!
於是,他們一忽隆擁到窗口前,各自買了自己的票。抽身擰出來,翻看正看,竟是愛不釋手。他娘的,火車票是這樣的!
一群破衣爛衫的年輕人,齊嶄嶄站在月台上,等候火車的到來。
忽然,人群亂了。他們也扭回頭看。隻見一個十七,八歲的瘦弱姑娘正哭叫著從小鎮裏奔出來,長長的辮子跑散了,像馬尾巴一樣甩來甩去。在她身後,三個流氓正在追趕,大呼:“攔住攔住!哈哈哈!……”
姑娘已跑到月台上,惶然四顧,不知往哪裏躲藏。那個清瘦的年輕人眉梢一挑,搶上一步拉過她,塞進他那一夥人群裏。這時,三個流氓已經追到。左看右看,忽然發現了姑娘,大喊一聲:“在這裏!”三人便往裏衝。姑娘躲在一個小夥子背後,扯住他的衣襟,直哀求:“各位大哥!救救我吧。我是內地……來的,他們老是欺負我。我要回家,他們不放……”
三個流氓剛擠過去兩個,便被堵住了。那個清瘦的年輕人冷冷地盯住他們:“你們要幹什麼?”
一個梳著油光頭的家夥說:“你管得了嗎?”
“我想試試。”
“什麼東西?你也配!窮要飯的!快交出那個妞來!”
這群年輕人早氣得磨拳擦掌了,紛紛衝上來:
“你們是什麼東西?流氓!”
“為啥欺負一個姑娘!”
“……”
三個流氓自恃是地頭蛇,哪理這個茬?氣勢洶洶直往裏衝,清瘦的年輕人怒極,大喝聲:“少給他們羅嗦!揍!”
這一聲喝未落音,一群小夥子早動了拳頭。你一拳,我一腳,乒乒乓乓。月台上頓時大亂。三個家夥先還企圖還擊,但很快發現不是敵手。紛紛亮出刀子,剛要行凶,已被連連踢飛。接著,便被按倒在地,一頓猛揍。臉上個個打出血來。這個剛想爬起身,突然飛來一腳,又趴下了。那個剛想逃跑,猛地一個掃蕩腿,又栽倒在地。他們根本沒有還手的機會了。這幫年輕人好像積攢了多年的窩囊氣,都在此刻傾泄出來了。越打越想打,越打手越重,越踢腳越狠。不一會工夫,三個家夥隻能躺地呻吟,再也不會動彈了。
這時,火車已到。清瘦的年輕人喊一聲:“走!”拉著那位姑娘,搶先上了火車。其餘人也紛紛衝上車去。有個小夥子臨上車前,又挨個踹了三個流氓一腳:“歇著吧,明年見!”也飛身上車了。火車已經“空空”地開動。出站不久扣便呼嘯著飛馳而去……
六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獨臂漢子走著同一條路。
這條路還是那麼泥濘,那麼漫長。但他慣了,也就不覺得。在經過那片最茂密的葦蕩時,小路變得幽深起來,這一段路似乎有點特別。人踩上去軟軟的,顫顫的。那感覺像小時候赤腳踩在母親的小腹上,像十八歲那年被自己笫一次壓在身下的那個姑娘的腰身。那個姑娘後來成了他的妻子。她的腰身也是這樣軟軟的,顫顫的。每當走過這一段彎彎的幽深的小路,他都覺得異常舒坦,都要有意放慢了腳步,緩緩地充分地體味著來自腳底的快意。他的枯燥的生活因此而有了色彩,有了彩虹般的幻想。
他喜歡這條路。他愛這條路。這條路是他的母親,是他的妻。
這條路喚醒了他生命的另一本能。
他忽然覺得他身體內的男性力量如同多年的火山岩漿,死灰複燃,這一刻衝破了缺口,浩浩蕩蕩,蓬蓬勃勃。他的身體正在等待一場生命的廝殺和宣泄。
再也不能安於孤獨,安於沉默了。
他常常站在沼澤中的某一塊沙洲上,向遠遠的地平線眺望。久久地,久久地,……哦,他流淚了……
突然,他伸開雙臂,像一匹春天的野馬狂奔起來,向遠方的地平線,向那個並不存在的身影,聲嘶力竭地呼喚:
“呀——!”“來呀……”
這天傍晚,從三裏外的魚王廟升起一股炊煙。炊煙輕輕的,嫋嫋的,繚繞上升。一直升到很高的天空,才慢慢消散開來,和大氣混為一體。
這股炊煙非常顯眼。幾裏外都能看到。這是魚王廟大半年來升起的第一縷炊煙。
螃蟹回來了。在外遊蕩了大半年之後,他又重新回到了魚王廟。在一個布滿灰塵的牆角裏,鋪一堆幹蘆葦。蘆葦上鋪一張席片。席片上有——卷肮髒得發黑的鋪蓋。另一個牆角裏,有一口破鐵鍋。鐵鍋用三塊半磚頭支著。半鍋清水下正有一蓬火在燒。這是他爹斧頭留給他的全部遺產。
螃蟹從哪裏摸出一盒價格低廉的煙。抽出一根,點上。猛吸一口,嗆得一陣咳嗽。走過來坐在席片上,又往後一仰。枕住鋪蓋,悠悠地噴起煙來。他開始抽煙了。他超脫了。想開了。他是個小要飯的。他沒有權利去愛一個女人。一個乞丐的纏綿是滑稽的。楊八姐和自己開了個玩笑。不,是生活和自己開了個玩笑。他不否認她的同情心。也同樣無法排除對她的怨恨。雖然恨她沒什麼道理。在男人蹲大牢期間>他填補了她的空虛生活。他既為她扮演了兒子的角色,又扮演了小男人的角色。男人來了。他是多餘的。就是這樣。
螃蟹結束了自己的初戀,也失去了許多美好的東西。他感到被生活耍了。他有了新的人生經驗,對這個世界重新有了認識。一切都是假的,他不必那麼認真。連要飯也不必那麼認真。而他一向是認真要飯的。除開要飯,並沒有幹什麼特別越軌的事。現在,他要變一變活法。
而且,一個十七歲的小夥子登門要飯,已遠不如小時候那麼容易了。他不能再去為女人們洗尿布,為女人們抱孩子,給人家的孩子當馬騎,為男人們點煙袋,為老人們撓癢癢……他不能再幹那些事了。他受不住那些屈辱和戲弄了。他有了自己的尊嚴。而且,那樣活得太累。他要尋找一個比較輕鬆的活法。
他開始偷了,他抽著煙,眯眯地看著廟當門蹲著的兩隻雞。那是兩隻很肥的母雞。都是黃色。毛也很光滑。可以想見女主人是很會飼養的。兩隻母雞猴在地上,正驚奇地打量這座布滿蛛網的舊房子,納悶自己怎麼會到了這裏。
這很簡單。螃蟹對它們說,你們正在窩裏睡覺,你們的主人也正在屋裏睡覺,我悄悄翻牆而過,把手伸進雞窩,摸住你們的脖子,一提就提了出來。當時,我隻是有點慌張,就像你們也有點慌張一樣。我們一齊慌慌張張離開了你們的主人和雞窩。你們到了我的爛口袋裏。過去,那隻爛口袋盛滿了要來的剩飯剩菜,吃不了都送給楊八姐。現在,我已經不能吃那玩意了。我也無需再給楊八姐送去喂豬了。她給他男人說,我是個要飯的,很可憐。好像她很富有。她忘了自己曾經怎樣慌慌張張從豬槽裏揀食吃。楊八姐,你小看螃蟹了。你看,我並不可憐。我的胃口很高。我要改改胃口吃雞了。據說,雞是很好吃的。我不記得自己吃過雞。但聞到過雞肉的香氣。單憑那股撩人的香味,就可想見雞肉是多麼好吃了。
雞們,你們不必瞪眼。你們總歸要被人吃掉的。人是很貪婪很嘴饞的。終有一天會把這個世界吃光,連草根樹皮都吃光。然後,自己也死去。人類肯定會這樣的。但現在我還不想死,我離死還遠著呢。我要吃點雞肉什麼的,享享福。那就隻好委屈你們了。雞雞,你莫怪,你是人間一道菜。聽哪個老娘們在殺雞前這麼勸過你們。我就不勸你們了。我嘴笨,不怎麼會勸。而且我說不出口,那話有點作假。我不想作假。我直來直去地告訴你們,我要吃你們!但你們別慌。我暫時還不想殺死你們。殺死你們,我就太孤獨了。這個廟裏就我自己。我不來,這個廟就空著。從不會有人來。這是一塊屬於我的領地。在這個世界上,我也隻有這一個棲身之所。雞們——母雞們,先給我做幾天伴吧。
鍋裏的水開了,沸沸揚揚。螃蟹感到口渴了。他走過去,想舀一茶缸子,卻發現上頭旋著汙濁的鐵鏽泡沫。他蹙眉,忍住了,他要努力培養自己高貴的胃口。於是,用兩根柴片夾起滾燙的鐵鍋,端到門外潑了。他重新走下廟台,在蘆蕩裏盛了半鍋水。回來時,意外地在一堆瓦礫間發現兩條交尾的花蛇。很肥,很粗。哈哈。他放下鍋,伸手將它們捉住了。一手拎起一條,懸空抖了一陣子。兩條蛇都不會動了。
他盤算著,今晚可以燒一鍋很鮮美的蛇湯。
梅子幫著泥鰍把羊群趕進羊欄,天已落黑,羊欄在魚王莊北麵約一裏遠。這是個古代軍營樣的欄柵。不過不是用木頭做的。而是用蘆葦編紮成的。圍了很大的一圈。欄柵裏有茅棚,作防雨防曬用。幾百隻羊便臥在茅棚底下。
羊欄旁邊,有一口茅草屋。泥鰍就住在這裏,夜間看管羊群。茅房前拴著一條很大的披毛狗。夜間一有動靜,他就會叫喚。如果有偷羊賊,泥鰍隻需把狗放開就行了。披毛狗一身金絲樣的黃毛,個頭很高,站起來能扒住人的肩膀。泥鰍放心得很。夜間從不用起床。泥鰍老是拴住它。拴住的狗比跑著的狗凶十倍。
梅子細心地拴好羊欄,轉身就要離開。泥鰍站在她身後說:“梅子,在這裏吃了晚飯再回去吧?”好像在乞求。
“不。我回家。”梅子每晚仍回魚王莊裏去住。每天傍晚常有人找她看病。
“昨夜壓死的一隻羊羔還沒吃。煮了一塊吃吧!”泥鰍倒是不斷吃葷。羊群這麼大,常有壓死、鬥死,病死的羊。這些全歸他吃。梅子從來不嚐嚐。他也從來沒有什麼不安。不知為什麼,他今天想留下梅子說說話兒。他覺得心裏悶悶的。他沒有任何不良的打算。他已經沒有那種念頭了,他隻想說說話兒。
但梅子走了。
他在那裏站了許久,多少年來,他一直仙雲野鶴般遊離於人塵之外。自認在魚王莊所有的人中,自己活得最灑脫,最快活。魚王莊的苦難和他無關。他連一棵樹也沒有栽過。魚王莊的樹木毀了,他也無動於衷。他曾在心裏刻薄地嘲笑過老扁。但現在回過頭來看看自己,忽然覺得自己也很可憐。他不過是一棵自生自滅的蘆葦,孤零零地插在河灘上。在自身生命枯竭而倒下去的時候,其實也是很淒涼的。他想找人說說話。說說人是怎麼回事兒。
但梅子,已經走了。
雖然,老扁心裏籠著陰影,但這幾天依然顯得高興。他不斷去村口、河灘上揍人。魚王莊外出的人開始陸續回來了。有的三五成群,有的一個兩個。老扁看到他們,大家總免不了一陣寒喧。
回來的人們帶著大半年奔波的疲乏,帶著一路風塵,帶著歡悅,帶著思鄉之情,也帶著皮肉和心靈的傷痕。每個人在外的遭遇都不一樣。男人們好一些,有的能做點零工,出些苦力,隻顯出些累來。女人們情況就而一樣。四五十歲的婦女不會有多少奇特的遭遇。在外頭討飯、撿垃圾,隻要能·忍氣吞聲就行了。不會引起意外的麻煩。年輕的媳婦和姑娘們,卻時時麵臨著另外的危險。
昨天下午,老扁在河灘的一個高坡上,遠遠看到兩個姑娘,背著行李卷朝魚王莊方向走來。走得很慢。似乎經過長途跋涉,已經精疲力竭。
老扁迎上去,想接接她們。漸漸離得不遠了。他認出是桂榮和小菊。這兩個姑娘幾年來一直搭伴,每次都能順利歸來。看她們又一齊回來了,就很高興。出外的人回來一個,他懸著的心就落下一點。尤其這些姑娘們,都到待嫁的年齡了,在外什麼意外都可能出現。她們的父母著急,他也同樣著急。
他揚揚手,向她們喊:“桂榮!小菊!你們回來啦?大叔接你們呐!”
古米以外,桂榮和小菊聽到喊聲,同時站住了。互相對望了一眼,忽然捂住臉蹲下去。哭了。
老扁心裏格登一下,糟糕!她們出事了!忙快步跑上去。果見她們都在嗚咽,身子一抖一抖的。他一手拉起一個:“出什麼事啦?”她們剛站起,老扁就發現了異常。桂榮和小菊的,腰身都隆起來了!兩個姑娘同時撲到他身上,一邊一個抱住肩膀,索性放聲大哭起來。
老扁撫摸著她們的頭發,淚珠子也撲唰唰滾落下來。他後悔自己不該問。這種事還用問嗎?問出來又能怎樣?這種事在魚王莊已經屢見不鮮。每年外出歸來,總會有十個八個姑娘媳婦懷孕。受到侮辱而僥幸沒有懷孕的,更無法計算。她,們中情況多多樣。被人施暴的雖有,但畢不多。多數出於被迫和無奈。她們要活著。有時十塊錢、一頓飯或半個月的臨時工,都能誘惑她們去出賣身體。這是魚王莊人無法避免的恥辱:其實,近百年來,魚王莊的子子孫孫中,其中不少就是由他們的母親從異鄉懷帶來的。他們隻知生母,不知生父。對此,人們早已漠然了。
老扁有什麼話好勸慰這兩個姑娘呢?沒有。他隻能陪著落幾滴眼淚,然後替她們拿上行李,默默地領回村去。
老扁今天剛出村口,卻碰上一宗讓他開心的事。民兵營長土改帶二十多個年輕人回來啦!這幫年輕人幾年來形影不離,走南闖北,像一群小老虎,是魚王莊最見生氣的一夥子人。他從心裏喜愛他們。
他打起眼罩,一眼就認出是他們來了!雖也風塵仆仆,卻是有說有笑,大步流星。當看到老扁時,他們便瘋了似的飛奔過來,亂轟轟地歡呼:
“支書!俺回來啦——!”
“大叔——!”
“到家嘍……”……
老扁站住了。眼眶子一熱,差點又掉出淚來。這群小子沒忘了魚王莊,又回來啦!
轉眼間,他們已衝到麵前,將老扁團團圍住,亂呼亂叫,忙不迭地從懷裏從挎包裏往外掏煙摸糖。一片手送到他麵前。老扁應著笑著接過一支煙,剛張嘴要合上,一塊糖已經塞他嘴裏。他眨眨眼,真甜!一群小夥子圍住他憨笑。老扁挨個看了看,大半年不見,居然都吃得黑胖。隻有土改還是那副清瘦的祥子,但也精神十足。再看,好多人除了背後的行李卷,還在肩上挎一個鼓鼓囊囊的帆布包。
“發財了嗎?狗日的們!”
“發財啦!哈哈哈!……吃喝罷,每人還淨落一百多塊錢呢!”一百塊,在魚王莊人的眼裏,是個天文數字了。
“俺還買了車票!”
“咋?還買了車票!舍得?”老扁吃一驚。
於是有不少人掏出車票來。還有人用紙包著,取出一層又一層,最後展現在老扁麵前:“看!”
老扁捏起一張看了看,七十三塊!他也是平生第一次見到火車票。“雜種們!也舍得!”他笑罵起來。
“舍得!為啥不買?人家買得,咱也買得!”一群小夥子自豪地說;完全不覺得這錢花冤了。
老扁忽然覺得理解了他們,把車票送還那個小夥子:“對!人家買得,咱也買得!都收好了,讓大夥都見識見識——呃?今年你們去了新疆?”
“對!去了新疆啦。”
“日他娘,新疆大鼻子的錢愣是好掙!”
“咱們給他們蓋房!有當上工,有當下工。土改是頭把刀呢!”
老扁不信。扭頭問土改。“真的?”
土改有些靦碘地笑了:“嘿嘿!還不是逼出來的。我在家隻壘過雞窩。”
“狗日的!”老扁也笑了。欣慰地笑了。他看得出,帶著這幫毛頭小子東奔西跑,土改操了不少心,卻也老練多了。
忽然,老扁又有了新的發現。在這群小子背後,怯怯地藏著一個紮長辮的姑娘,正低了頭用腳搓地。老扁詫異了,收回目光:“這姑娘哪來的?”
七
“撿的!”
轟然一陣大笑。
老扁更覺詫異,又問:“別鬧!究竟咋回啦?”
小夥子們不吱聲了,顯得很不好意思。老扁把自光投向土改。土改口吃了,紅著臉說:“大權,你別疑心。俺可沒幹壞啦。這姑娘是在新疆一個小火車站碰上的。也是個要飯的。本來和她爹一塊去的。她爹死在那裏了。她向人求借了一些錢,把爹埋了。誰知借給她錢的是幾個流氓,老是糾纏她不放。那天,他們又要欺負她,可巧在車站被俺撞上。大夥揍了那幾個流氓一頓,把她救了。她說河南老家已經沒人,沒地方去。就……就跟著來了。”
老扁“哦”了一聲,忙笑著衝那姑娘說:“姑娘,俺魚王莊可窮喲!不過你別怕,有大夥吃的,就有你吃的!”
姑娘抬起頭,朝他忽閃了一下很明亮的一對大眼,害羞地笑了。
小夥子們討好地看著她,也紛紛表示:“竹子!放心吧。不會餓著你的!”那神態,生怕竹子會轉身跑掉。
老扁看出了這群小子的用心,於是威嚇道:“狗日的們聽著!誰要欺負人家姑娘,我就揭了他的皮!”他看得出他們和那姑娘已經混得很熱。
“放心吧,大叔!”
一陣嬉皮笑臉之後,二十多個小夥子前呼後擁著那個叫竹子的姑娘,鬧鬧嚷嚷進村去了。
老扁看著他們的背影。竹子。這名字真不錯。也像。瘦瘦高高的。他自說自話,異常感慨。這是多少年來,魚王莊外出討飯的人領來的第一位姑娘。
魚王莊前頭,有一口瓦屋。三間。一間隔開,兩間通著。這是魚王莊唯一的一口瓦屋。是梅山洞活著時蓋的。現在就梅子一個人住這裏,隔開的一間是她的臥室,布置得很雅氣、素淨。床上一年四季吊著雪白的蚊帳,窗上掛著淡紫色窗簾。這樣,刮起風來,就會少一些沙子進來。另兩間原是梅山洞的住室兼診所。現在全做了診所。靠牆仍鋪了一張床,為人查病時用的:當門的八仙桌上,放著一些針藥器械。門窗上也都掛著布簾。
這是魚王莊難得的一個潔淨之處。
此時,桂榮和小菊隆著肚子,難為情地並排坐在梅子的臥室裏,梅子安慰她們說:“別怕,查一查吧!”
桂榮先躺在梅乎的床上,褪下褲子。梅子仔細為她做了檢查。桂榮的眼緊緊閉著,眼角裏含著淚花。不一會查完了。又為小菊做了同樣的檢查。梅子洗著手,歎了一口氣:“都有六個多月了吧?”她們想了想,同時點點頭。梅子又說:“月份很大了。我看就生了吧!不會有人笑話你們的。”
桂榮和小菊對望了一眼,都低下了頭。
這天中午,一拉溜十幾個人騎著自行車,沿一條小土路向魚王莊方向奔來。車架上都放著行李卷。車把上掛著挎包、網兜。裏頭裝著牙缸、毛巾、臉盆。一個穿軍裝卻沒有領章、帽徽的人,突然車把扭了幾扭,摔在地上。沙窩裏行車,雖有小土路,也十分吃力。他爬起身,拍拍手上的土,又擼下帽子狠狠地摔了幾下,皺著眉向四周打量了一圈,罵起來:“這個熊地方,該用大炮炸平!”
看來,他當過炮兵。
他身後一個知青也跳下車,操一口南京話:“副隊長,到了魚王莊,我們速戰速決,沒得事快點離開這裏。這不是人呆的地方。阿是?”
“你‘阿是’個屁!隊長還沒來呢,你忙什麼?集訓時領導怎麼說的,考驗我們呢!還沒來到就想走,讓隊長知道了,給你記一筆賬,莫想回城!”
“阿是”一愣。心想,你他媽的裝積極,爭著來魚王莊啃骨頭,還不是想在縣城找個工作!但他卻衝副隊長討好地笑笑:“副隊長,我這不是說著玩嗎?我知道你水平高,不會打小報告。要是隊長在這裏,我準不這麼說。阿是?”接著隨手掏出煙來,扔過去一支,“嚐嚐這個。”
副隊長翻了他一眼,這小子倒會賣乖。點上煙叼在嘴角。從地上拾起摔掉的臉盆,重新掛車把上。抬頭看,前頭的人已走遠了。一揮手:“上車!”一前一後又上路了。
八
某一日,遼遠的地平線上,突然出現一些黑點點。是在黎明的霞光中出現的。
開始,獨臂漢子以為是一群在沼澤中低飛的老鴰。這並沒有什麼稀奇。沼澤上常有成群的鳥飛翔、降落。但當霞光由青白變成淡紅時,那些黑點點已變得影影綽綽,像是些會動的剪影。他開始疑心了。站在牛背上把眼睛揉一揉,睜了又睜。淡紅的霞光轉為火紅。他終於清是一夥子人!一夥子披著金色的小人,正在霞光中向沼澤深處走來。好像還沒有什麼一定的目標。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卻越來越清晰。
日頭蓬地躍出地麵,沼澤上的陰影立刻一掃而光。天地之間變得一片明朗。
那夥人有十來個,全是衣衫檻褸。有男人,有女人,還有孩子。似乎,他們也發現了遠遠的牛背上的這個大漢。愣了一下,旋即歡呼著奔來。獨臂漢子衝他們招招手,大喊一聲:“來——啊——!”跳下牛背,也飛奔著迎上去。
他們終於在一塊河州上彙合了!
擁抱、打滾、叫罵、歡呼、跳躍。仿佛是一個世紀前分別的故友、親人。
相逢何必曾相識。他們同是兩腳獸,這就夠了!
那時,他們並不知道,人類的這次會合在沼澤地此後一百多年的曆史上,具有多麼重大的意義。
在這片被毀滅的土地上,人類將重新繁衍、生息。
後來的這夥人,幾乎立刻就承認了獨臂漢子的權威地位。荒原上大片大片耕翻的土地、孤零零的草棚、那一老頭、老牛、那一彎木犁,都令他們目瞪口呆。單是獨臂漢子那一身披毛狗似的長發、鱗甲一樣裸著的身體,甚至那個吊著的犬棒槌樣的生殖器,也足以讓他們震驚而懾服了。
在他們的眼睛裏,這是個半獸半人,半人半魔的龐然人物。他是這片荒原的主宰。有他在此,那種初入沼澤的恐慌立即消失了。
螞蚱灘上建起了一片簡易的蘆棚。
外出討飯的人們幾乎全都回來了。
那個叫做工作隊的物件,也幾乎同時來到了魚王莊。
奇怪的是,魚王莊既沒有往年那種親人團聚的歡樂氣氛。也沒有因工作隊到來而產生什麼驚慌。
魚王莊平靜得很。
雞不飛。
狗不叫。
女人仍晃蕩著奶子在井台上打水……
老扁做了一個夢……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見河灘上的樹木又被砍光了……”一天淩晨,河灘上突然出現一個很漂亮的女人。這人看樣子很厲害,像是樣板戲裏一個女英雄。她站在一個高坡上,把手一揮,立刻從四麵八方衝出成千上萬的農民……哦!真多……男女老少,帶著大鋸,斧頭,菜刀。拉著牛車,推著土車,扛著木杠,木杠上盤著繩子。瘋一樣衝進樹林那個漂亮的女人向人群大聲喊叫:“……這些樹木誰伐歸誰!……”據說她是工作隊的隊長。天知道她從哪裏動員來這麼多農民。老扁怪佩服她的。這辦法虧她想得出!誰伐歸誰,誰不來伐呢?多年不遇的好事,不伐白不伐。農民兄弟們可實惠得很,也聽話得很。比如一碗飯放在麵前,上麵的人說不準吃,自己的那碗飯也不敢吃;上頭人說可以隨便吃,別人的那一碗也敢搶過來。這辦法怪絕的。老扁直佩服。魚王莊的人出來看了看,都木木的沒吭聲。隻有土改帶幾十個年輕人衝進樹林,和那些不相識的農民打起來,打得頭破血流!女隊長帶著十幾個工作隊員拚命在一旁吼喊,不準打架!不準魚王莊的人無理取鬧!這是上級決定!但光喊沒用。還是老扁上前拉住了土改他們。他勸他們別打了。你那些老百姓都怪可憐的,都窮得很;全當救濟他們吧:上級讓伐,他們不來伐嗎?不怪他們的,誰也不怪。你們別打了,也別攔了。攔也攔不住,成千上萬的,人你們能攔住幾個。打死人要蹲大牢的。蹲大牢的味可不好受。我蹲過,可不能讓你們再蹲了。不就是把樹木砍了嗎?啥大不了的事。一百年都等了,不能再等十年嗎?再過十年,樹木又長起來啦。你們回去吧。回吧。回吧……土改他們就回去了,哭著回去了。老扁火了,衝他們後背大聲喝斥,不能哭!都不能哭!這一回魚王莊的人就是不能哭!也不能給人下跪!也別去告狀!樹木伐了!就是伐了……魚王莊的人都走光了,剩老扁一個人。他背起手:在林子裏轉遊起來,像個悠閑的老漢。一些不認識的農民,知道他是這村的支書,都朝他抱歉地笑笑。有的還恭敬地送上一支煙;彎著腰直說,你看,這算咋回事?上級讓來的,咱不能不來,咱本不想來的……老扁很理解地點點頭,就是就是,伐吧伐吧。這沒啥。上級讓來的。沒啥。接著又轉起來。忽然看到一個病懨懨的婦女;帶兩個不滿十歲的孩子,也在那裏伐樹。旁邊放一輛平板車。小一點的孩子正坐在車把上玩翹翹板。大一點的孩子不過七、八歲,還掄不動斧頭,正跪在地上用一把菜刀砍樹。一刀砍下去,隻砍二個白茬,刀刃也卷了。病懨懨的婦女用一把斧頭砍另一棵樹,既沒力氣,也不得法。她很著急,急得滿頭大汗。人家都砍倒好幾棵樹了,旁邊轟隆隆亂響。她娘兒仨一棵樹還沒砍倒。老扁看著也替她著急。便走過去問:“男人咋不來呢?”病懨懨的婦女說:“男人死了。俺娘兒仨好苦啊!你看,人家都比俺有力氣……”老扁同情地點點頭,你這砍樹的姿勢不對。應該這樣、他接過斧頭,做了幾個示範動作。要斜著砍,不要直著砍。直著砍砍不動的。婦女接過去,照樣子砍了幾下,果然入木很深,木片不斷崩出來。病懨懨的婦女很感激地說,你老人家心眼真好。老扁說就是就是。別急,樹多著呢。又走到那個掄菜刀的孩子麵前,摸摸他的頭囑咐,娃娃,要當心手喲。老扁背著手又轉到別處去了……林子裏真熱鬧,誰也顧不上說話,人人都熱得滿頭冒汗。這是搶樹,不忙行嗎?老扁老在林子裏悠悠地轉。一個已經累得喘籲籲的老漢便給兒子說,你看那老東西也是個不知過日子的人!趁這機會,還不幫兒子多弄幾棵樹?轉來轉去,轉個熊味!兒子不耐煩老子的討好,大聲說,還說人家呢!你伐了幾棵樹?老是坐下喘!老漢趕緊站起,佝僂著腰提起斧頭……
伐得真快!比那次快多了。隻用了三天三夜。老扁就在林子裏轉了三天三夜。走得累極。像是走迷了路。豁然一亮,河灘上沒樹了,他終於走回魚王莊……咋聽不到老日升劈樹疙瘩了呢?……斧頭和鋼釺都撂到地上。一個樹疙瘩劈了半拉,擺在那裏。老日升呢?……正在屋裏哭……哦,哭啥哩?這老家夥也會哭嗎?……泥鰍也在。兩人正對桌喝酒,什麼菜也沒有。就一個辣椒放在爛桌上。泥鰍喝醉了,老日升也喝醉了,泥鰍喝醉了光笑,老日升喝醉了光哭。泥鰍正含糊不清地吹牛皮,罵老日升。老日升,你個老狗……活個啥趣!一輩子沒吃過好東西,一輩子……沒睡過……女人!不知女人那東西……橫著……豎著。你個老狗光知道幹活,拉……纖……劈樹……疙瘩!你活著幹啥?活得沒趣!我看,你死了,算啦!你是條……狗,是……隻豬,是一頭騾子!你還是死……了算啦!我也……死!我陪你死!我活了一輩子,比你值……得多,我活膩啦!……我去跳……無名河……你在這屋……上吊!……你這屋梁榆木做的?……結實呢!今夜……咱倆……都死。老日升……你個騾子……你說……中不?你咋……不放……個屁哩!哭……哭……哭個熊味!你說……中不咱倆一塊……死!老日升穿著一件老黑棉襖,哭得抽抽噎噎,像個被訓斥的大孩子,使勁點點頭:“嗯!……嗯!……”泥鰍歪歪地站起,指住老日升的鼻子:“好!咱倆……可是說定……了!今夜,誰不死誰是……老王八!”
老扁站在門口聽了一陣子,就踉踉蹌蹌回家了。他懶得管他們的事。他覺得身上冷得哆嗦,又累又餓。回到家倒頭就睡了……迷迷糊糊……像是妻子在喂他什麼,沒吃出味來……梅子好像也在,給自己打了一針,也沒覺出疼……接著又睡……天明,老扁覺得自己背個爛口袋出了門。妻子攔住問他哪去。他說我去討飯,在外頭……遛達遛達、遛達遛達……遛達幾年再回來。妻子抱住他哭了。你不要這個家啦?要。我咋不要哩?你在家看好兒子。我遛幾年再回來。妻子又說,村裏事咋辦?老扁說村裏沒啥事。有土改呢。土改長大了。我老了。我遛達遛達。就出了門……在莊裏走,一路都有人在門口注視他。但沒人說話。他忽然覺得應該去梅子那裏一趟,再看看她。想了想,卻終於沒去,老扁走到村口,土改追上來,嘴裏冒著熱氣。大叔!你不能走呀!老扁說,我能走。你長大了。我出去遛達遛達。這些年,我悶得很,早就想遛達遛達。老沒機會。你在家吧。你長大了,土改哭了,說,大叔,日升爺吊死啦。留下一個大錢箱子,有上萬塊錢!咋辦?老扁說,吊死了就埋上。給他挖個大坑,大一點。他身架子長,坑小了窩脖兒。那些錢呢?老扁說,那些錢你看著辦吧。土改說,我拿它買樹苗!老扁說,隨你的便。老日升攢了一輩子錢,就等這一天哩。他早料到了。這老家夥臉上有古今,有陰陽,有生死。他早料到這一天了。你看著辦吧。我走了;背上口袋出了村……經過河灘。經過那一片片露著白茬的樹疙瘩……忽然發現在一棵樹疙瘩旁邊,歪著一棵小樹。小樹的根連在樹疙瘩的老根上,是頭年才發出來的。很瘦很嫩。長了一年才隻有手指頭粗。是伐樹的人把它踩倒了。他轉過臉去,本不想再看……忽然聽那小樹呻吟了一聲。他的心傢被揪了一下。就蹲下去,把小樹扶正了,扒扒土培好。這才拍拍手站起。慢慢長,不著急。我遛達遛達……過幾年還回來……
老扁似夢非夢……遊遊蕩蕩……覺得自己是走了……腳下像踩著一團雲……恍恍惚惚……走了很遠很遠……走了許多地方……走了許多年……走遍了天涯海角,後來,他覺得自己很老了,老得走不動了。也不記得離開魚王莊多少年了。他想回家,可是力不從心,他已經老得走不動了……他覺得很難過。最後,站在一塊山崖上,朝家鄉的方向望了型。然後,就慢慢倒下了。……他合上眼,等待死亡的來臨……終於,他覺得自己的心髒不跳動了。他覺得自己已經死了,可哪裏還在響。這聲音一直在響。這些年,不論走到哪裏,這聲音都一直伴著他。哦!……他到底記起,這是封在耳膜裏的那個聲音,他將永遠帶去了。
“澎——!”
“澎——!”
“澎——!”……
九
這天清晨,獨臂漢子趕上老牛。老牛拉上拖車。拖車量:放氣盤耙。打一聲響鞭,離開螞蚱灘。後頭隨一溜人。扛鍁的,抬耬的,背口袋的。口袋裏裝著種子。
他們今天終於要播種了。
一溜襤褸的衣片在風中飄。一溜黑瘦的臉上泛著活氣。緊隨獨臂漢子的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女人一隻條籃。從襤樓的衣片下露出兩座山包樣的乳。她伸手掩掩衣片。風義重新蕩開。她索性不再理它。緊隨著獨臂漢子身後。獨臂漢子在前頭說:“唱一個吧!”女人就唱起來。她居然有一副十分纏綿的好嗓子:
黃河走了,黃河走了,
帶走了苦難,
黃河走了,黃河走了,
帶走了歡樂;
黃河幹了,黃河幹了,
留下三尺黃沙;
黃河幹了,黃河幹了,
留下多少思念,
喲嗨喲——喲嗨喲——!……
忽然,獨臂漢子在前頭“唷”地一聲。老牛晃晃蕩蕩停下了。這裏正是那段幽深的小路。兩旁蘆蕩沒人。一溜人都停下,不知前頭出了什麼事,伸出頭看。隻見獨臂漢子彎腰撿拾了一片什麼。高舉過頂,在陽光下疑惑著。那一片東西足有碗口大小,亮晶晶的,閃著金光。
“魚鱗。”
獨臂漢子驚呼一聲。眾人也幾乎同時認出來了。魚鱗——會有這麼大的魚鱗?一忽隆圍上來,泥漿沾了滿身。可不,是魚鱗。一片金光閃閃的魚鱗!
獨臂漢子用力踩踩剛才拖車滑過的地方。依然是軟軟的,顫顫的,悠悠的。幾年來都是這樣的呀?他從這裏走過不知多少趟,從沒想到下頭會埋著什麼。難道泥漿下會藏著這麼大的魚?
所有的人都詫然了!
扒——!誰喊了一聲。大家扔下手中的東西,迅疾伏倒身,用雙手在泥濘中扒起來。一片!……又是一片!一片聯著一片,都有碗口大小,都是金光閃閃的魚鱗。
……終於,泥濘扒盡,露出一條黃河巨鯉的脊!
巨鯉斜臥著。如一條擱淺的大木船。
它還活著!腮邊含一汪混濁的水。腮片在混濁水中痛苦而艱難地啟動。半天張合一次。那費力痛苦的樣子,讓人看一眼都覺得難受。它苟延殘喘著,好像隨時都會停止呼吸。但卻沒有。隻是很有規律的半天張合一次,靠這一汪濁水,它居然奇跡般地活了這麼多年!
這頭巨鯉活得痛苦,活得艱難。卻又如此頑強。它身上已經創傷累累。鱗片破損不堪,露出白生生的肉茬。那是在牛蹄和拖車經年不斷地踏磨下造成的。但它依然活著。在它身子兩旁,是根本無法通行的泥淖。
它用巨大的身軀支撐著小路。也在小路下延緩著自己的生命。
“嘻嘻——!夠咱螞蚱灘的人吃半年啦!”女人拍拍手,搖著兩枚巨乳,以主婦的身份快活地叫起來。眾人一陣歡呼。黑瘦的臉上毫不掩飾地現出獸性的貪饞。
獨臂漢子沒有歡呼。愣愣地提著兩隻沾滿泥漿的手。他先是沉默無語。仿佛在艱難地回憶什麼。不知是回憶那個已經毀滅了的遙遠年代,還是回憶一個漫長的過程。突然,他的臉變紫了,誠惶誠恐。雙唇止不住地哆嗦起來。
女人仍在跳躍。仍在歡呼。胸脯海浪般地洶湧著。麵前一片歡騰。就像當初他們來到沼澤地,猛然間發現了獨臂漢子一樣。
獨臂漢子猛地回轉身,忽然衝他們大吼一聲:
“放——!……”
他想罵人,卻半截剎住,唯恐髒話出口,會褻瀆了什麼。眾人正在發傻。他揮手一巴掌,“啪!”把女人打翻在地。自己膝蓋一彎,撲騰衝巨鯉跪了下去:“罪過!魚王——這是魚王呀!……魚王沒走!”
一片駭然。
眾人麵麵相覷。懵懵懂懂。似懂非懂。一種猝然而來的恐怖攫住了每一個魂魄。接著,都跪下了。齊刷刷地跪在爛泥窩裏。一雙雙驚恐的眼睛全瞪得眥裂……
黃河巨鯉依然痛苦而艱難地吞吐著那一汪濁水。
那一汪濁水維係著一個神秘而苦難的靈魂。
不久。這裏建起一座魚王廟。是一座草廟。
螞蚱灘從此改名叫魚王莊。
之後多年。沼澤中越來越多的河灘露出水麵。墾荒的人也越來越多。沙灘,變為生命的方舟。一個又一個村落漸漸出現了……
七百裏故道。七百裏涸轍。七百裏連營。
人類以和萬千生命同樣的瘋狂,在這裏重創世紀。
然而,令人沮喪的是,他們千辛萬苦開墾出來的土地,卻被狂風視為玩物。那風無遮無攔,像一把渾天大掃帚,恣肆地把黃沙掃來掃去。原本平坦的沙灘,一夜之間會聚成沙山。一座沙山一夜之間又被夷為平地,揚得漫天都是。這裏的天空永遠是昏黃的。莊稼被埋上了。茅屋被堵死了。行人走在路上突遇“沙雨”,會被打得摔倒在地,窒息而死。數日之後,忽然一陣狂風將沙山掀開,露出的已是一具蒸幹的屍體……
但一年裏也會有幾天,風兒累了,故道會呈現出難得的恬靜。早晨,露水洗過的太陽甩開如霞的披發,豔豔地露出臉來。連綿起伏的沙丘舒展地臥在那裏,像一位尚未醒轉的睡美人,早在夢裏蹬翻了夜的被,無羞無遮地坦露著隆起的胸脯、平滑的腹部和修長的大腿。一副嬌憨的模樣兒。太陽燦爛地笑了,嗤嗤的。這個懶女子!
黃昏。平沙漠漠。最後一縷炊煙消失在遙遠的地平線上。接著不久,一彎月牙兒便冷冷地掛在高天了。此時的夜色中,能聽到蟲子的微語,蘆葦的歎息,無名河的低吟……
故道,如同都市裏的一道古街,載著它的居民和故事,緩緩流淌著無盡的歲月……
1987.3.10於《春筍報》創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