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營生(1 / 3)

正文 4.營生

傍黑下一陣子急雨,而後刀斬似的停了。

沒有星月,天黑得像漆棺,大木伸頭看看窗外,什麼也看不見。大木咕嚕一聲:“真黑。”二木說:“恁黑!哥,給我吸一口。”大木不理他,握住煙袋杆抽得吱吱響。煙袋鍋一紅一滅的,噴香。聞著比吸著還香。二木聳聳銥子,把光屁股往前挪挪,死死盯住那一點紅火。大木猛然拔出煙袋,嗆得連聲大咳。二木想,我要吸,就不會咳。

“外頭柳樹上傳來蟬鳴,水漉鹿釣上氣不接下氣浮——!浮——!……”二木聽著像喘氣,像二叔趴在女人身上喘氣。眼前就現出那晚的情景,忍不住胡擼胡擼頭,疙瘩自然早就消失了。那晚,揍他的是二叔,可他最恨的是大木。

大木換上一鍋煙,又抽。朦朧中人模狗樣的。煙袋鍋一紅一滅,噴香。聞著比吸著還香。大木濃濃地噴出一口煙,說:“真悶。”二木趕緊吸溜吸溜鼻子,把大木噴出的濃煙吸進肚,說:“恁悶!哥,給我吸一口。”又往前湊湊,大木有點火,說:“咱兄弟倆不能都學吸煙。”二木頂撞說:“咋的!”也有點火。大木說:“咋的也不咋的。”二木說:咋的也不咋的,我就想吸大木說:“你欠揍。”二木趕忙緘口。停一會兒,大木說:“兩個人吸煙太費。咱沒錢。”二木說:“又沒花錢。煙葉是我偷二叔的。”大木說:“二叔也沒錢。”二木說:“二叔有錢。”大木說:“二叔有虱子。”二木說:“二叔有虱子,也有錢。”大木有些焦躁:“你見啦?”二木說:“我見他拿錢給女人。”大木說:“操!那錢。”似乎早就知道。二木頓覺沒意思,大木任啥都知道。

大木像有心轉頭看著窗外,粗粗地喘一口氣。

外頭又起急雨,像刮風。草屋頂撲唞嚕響,冒水泡一樣土窗裏濺進水來。大木縮回頭往裏挪挪身子,碰到二木柴杆樣的腿。大木暴叫一聲:“給你說!別離我這麼近!”

二木沒敢吭氣,也往裏挪挪身子。

小木床被壓得吱吱叫。兄弟倆睡一張床,還是張木匠送的。張木匠和二叔是朋友。張木匠扛來床,芋頭怯怯地跟在後頭,伸出頭打量。她有些驚奇屋裏這麼黑,這麼髒。大木二木不看張木匠肩上的床,都盯住芋頭看。芋頭嚇得藏到張木匠身後,隻露兩個羊角辮。張木匠衝二叔說:“絲瓜老弟,收下吧。”放下床又說:“沒娘可憐。”張木匠沒說他們沒爹。村裏人沒誰說過他們沒爹。大木就恨張木匠,也恨一村子人。

二木不恨,二木還不懂。

屋裏黑得厲害。兩間草屋,中間用泥巴牆夾開。二叔住東間,兄弟倆住西間。三人原都住東間的,西間隻放些雜物,陰雨天拴一頭羊,臊氣烘烘。爺仨住一起時有諸多好處,是冬天擠一張床暖和,二是晚間可以說說話解悶。二叔喜歡熱鬧,高興了和大木二木鑽床底捉迷藏,沒大沒小。兄弟倆是絲瓜用肩膀扛大的。他常把他們扛在左右肩,撩個長腿滿村轉,聽大鼓,看耍猴。有時去外村聽戲。肩膀上顛久了,二木忍不住,一泡長尿撒下,熱熱地澆他一脖子。絲瓜也不在乎,故意當著一群女人麵喝彩:“好雞巴!”周圍村子人都認識絲瓜,就有女人罵:“絲瓜,你不要臉!”絲瓜說:“不要。”“你真是不要臉?”“真不要。”“人要臉樹要皮……”絲瓜哈哈一笑:“樹要皮養樹,人要臉誤人。”

大木老記著這句話。他恨二叔,也佩服二叔。

二叔也有壞脾氣的時候。

那夜很怪。二木半夜裏被床顛醒,還有呼哧呼哧喘氣聲,就罵:“操你娘!誰動?”立刻沒了動靜。二木重又睡去,不久又被顛醒,朦朧中又罵:“操你娘!誰動?”依然沒人吱聲,但床也不顛了。黑暗中死寂一片。二木很快又睡沉。如是三番,二木不罵了。他決意弄個明白,伸手在磚枕旁摸到手電,床那頭正在狂顛。二木悄悄坐起,猛地捏亮手電筒,卻見二叔赤條條騎在一個同樣赤條條的女人身上,嘿!二木樂了,一下撲過去,捺住二叔脖子:“噢——?可叫我逮住!龜兒子…””二叔翻轉身,甩手一巴掌:“啪!”把二木打下床去。二木栽個跟頭。

那時二木九歲。二木被打愣了,但沒哭。剛滾到床下,就被人接住,然後被拉到門外,跟跟鬥鬥,在老遠的一棵樹下站定了喘息。

那晚西天有一彎殘月,夜間稀薄地灑著露水。樹上棲息的烏鴉拍拍翅膀,“啊”地叫了一聲。很慘。

二木嚇得一哆嗦,認出是大木。大木背寬樹身,一條腿向後彎曲著蹬住樹身子,冷冷地瞅住他說:“你活該。”二木恐懼地瞪大了眼:“他們喘氣!”

大木說:“當然要喘氣。”

二木說:“還使勁顛床!”

大木說:“誰叫你吆吆的?”

二木疑惑:“你早就醒啦?”

大木說:“我悄悄滑下床蹲在地上。我就沒咋唬。你咋唬啥咋唬?你活該。”

二木這才想起哭。臉上火辣辣的疼。可大木說他活該。他覺得委屈極了。他抬頭看看那彎殘月,愈發想哭。兩行淚水流到腮上。

大木伸手拉過他攬到懷裏,拍了拍他的頭。

那年大木十六歲。已像一條漢子了。

第二天,大木二木搬到西間住。是大木提出要搬的。二叔沒怎麼反對,訕訕的,到集上買來一根豬大腸,回來洗淨煮好,燴一棵大白菜,爺仨吃了一頓。大腸多讓二木吃了,大木主要吃白菜,二叔喝了三碗湯水。他說湯水好喝,然後就訕訕地笑。二叔好像生分了。二叔從此不再像以前沒大沒小,一不留神,大木二木都長大了。

種羊撒一泡尿,屋裏氣味濃濃的像凝固了。

雨又停了。蚊子嗡嗡響,似沉沉的鑼聲。兩人身七都叮了一層。沒有燈。大木二木隔一會往身上一胡擼,手上就有粘乎乎的血。

二木咂咂嘴巴結說:“哥,你咋不吸煙啦?”

大木裝上一袋煙,摸索著遞過去:“你吸吧。”

二木忙接過用火繩點上,狠狠吸一口吞下肚,果然不咳。大木說:“煙袋你放著吧。咱兄弟倆不能都學吸煙。”

二木愣了愣,有些感動,但沒說什麼。

兩人悶著,悶得難受。天還早,一時無法入睡。

隔牆傳來二叔帶著痰鳴的咳,咳得人起雞皮疙瘩。大木說:“二木,說說話吧。”

二木說:“說啥?”

大木說:“隨你。”

二木撓撓頭:“這些天……沒見二叔弄……女人。”大木說:“二叔怕是不行了。”

二木吃一驚:“二叔要死?”

大木說:“我沒說二叔要死。”

二木說:“你說他不行了。”

大木說:“你不懂。”

二木想了一會,說:“噢——,我懂了。”

大木說:“你懂蛋!”

二木說:“你是說二叔弄女人不行了?”

大木顯得有些煩,打斷他說:“說點別的吧。”

二木沒響。他不知道說什麼。

蚊子在喧囂。他們誰也沒動,不再往身上胡擼。粘乎乎的血讓人討厭。但能感到身上像長一叢絨毛。

大木歎口氣:“二叔老了。”

二木說:“二叔的背有點駝。”

大木說:“咱倆得學點手藝。”

二木說“二叔說過,讓我跟張木匠當徒弟。”

大木說:“張木匠有個閨女。”

二木說:“是芋頭,我知道。”

大木說:“和你同歲,十六。過年十七。”

二木說:“我知道。”

大木說:“你知道蛋!芋頭屁股上有顆黑痣,你知道不?”

二木不敢吱聲。心裏卻納悶,哥見過芋頭的屁股?

大木說:“你要把芋頭弄過來,娶她做媳婦。”

二木說:“你呢?”

大木說:“我八成得打光棍。”

二木說:“還是你把她娶過來吧。”

大木說:“我的你別管。說定了你娶她。”

二木說:“她要不願意呢?”

大木說:“你就見天給她說,你腚上有顆痣。”

二木說:“她會罵我的。”

大木說:“芋頭老實,不會罵人。”

二木就有些心癢,又有點不相信大木的話,“光說你腚上有顆痣她就願意嫁我?”

大木悶吭吭走到門前,對著黑漆漆的夜尿一泡,回頭說:“困覺。”

二木隨在後頭,對著黑漆漆的夜也尿一泡,說:“困覺。”

那時,葫蘆和絲瓜兄弟倆像大木二木一樣年輕。但葫蘆太過老實就是給好戶人家死幹活,報酬是從來不講的。春天給人犁地,夏天給人看青,秋天給人收割,冬天給人喂牲口。好戶家看他老實,又貪他肯幹活,一般管他吃飽飯,結餘就很少。絲瓜的事他顧不上。但絲瓜沒有餓死。絲瓜會偷。自然是偷好戶家的。有時被捉住打個半死,葫蘆就去磕頭跪門,額上磕出血來,答應給人幹活償還。然後把絲瓜背回家去慢慢養傷。父母早亡,家裏沒什麼人。家也就是村頭—間草庵子。葫蘆化點鹽水給絲瓜洗淨傷口。半天,說了句:“往後別偷了。”隔很久,又說了一句:“往後跟我幹活絲瓜閉著眼不搭腔。”他看不起葫蘆,像牲口—樣幹活,像奴才樣給人磕頭,沒趣。絲瓜喜歡有趣的唞情。沒趣的事也要弄出點滋味來。絲瓜偷東西並不僅為了填飽肚子。一個人填飽肚子其實不是難事,裏有莊稼,隨便偷一點就夠吃了。他要的是偷東西過程中產生的快意。那才是真正的享受。夜色朦朧著,大地一片沉寂。在寂靜中其實有著極豐富的聲音,隻是隱約著混合著,使你分不清究竟是什麼聲音,於是就有了夜的神秘。一條遊夜的野狗、一座黑乎乎的長滿柏樹的墳場,一個晚歸的夜行人,一對偷情的男女,一個搖曳著昏黃燈火的守夜人住的庵棚和一聲單調空洞的咳,樹葉和莊稼在夜風中發出的沙沙的摩擦聲,一隊在草叢裏出沒的黃鼠狼,或行遠處村莊悠長而飄渺的喊魂聲和一個婦人在野地裏似狐的哭吟……這時,絲瓜鑽出庵棚,悄然隱入夜幕,東張張西望望。一時遊蛇樣疾行,一時伏地窺探,久久不動。他並不急於把莊稼弄到手。他要弄出種種事情來。在夜行人側旁的莊稼地裏學一聲鬼嚎,嚇得那人打個激靈,轉頭就逃。在好戶人家的莊稼地裏對著庵棚突然大喊一聲:“抓賊嘍——!”守夜人摸住槍衝出,直撲他吼的方向。絲瓜卻繞到庵棚後頭,扯把幹草點上火,轉身而去,不一時,火勢騰起。守夜人起來撲救時,庵棚已在火中倒塌。在一片小樹林裏,發現一對鬼鬼祟祟的男女,他放輕手腳,一寸寸靠近;然後避到一棵樹後,極有耐性極有興致地看他們調笑。這時,他決不打擾他們,他希望他們把事情弄得有趣一點。可他們調笑的時間一般都很短,三言兩語就摟到一起歪倒草地上動作起來。絲瓜就很掃興,彎腰撿塊坷垃猛摔過去,喝一聲:“開!驚得一雙男女魂飛魄散,果然分開,提上褲子慌忙逃去。之後幾天,都是瘟頭瘟腦的樣子。”

絲瓜像個夜遊神,遊遊蕩蕩一夜,玩個盡興。黎明,在好戶田裏拔一捆莊稼,倦倦而歸。隨便往門前一撂,複又鑽進庵棚,香香地唾去。

絲瓜是個窮光蛋,絲瓜活得自在。

張木匠卻活得太累。張木匠心眼太實。

張木匠年輕時跟師傅學了七年才出師,最後還是被師傅硬趕出去的。二年學拉大鋸,二年學拉小鋸,二年學锛鑿斧刨,一年學墨鬥。張木匠一點不覺得慢。師傅跟師傅學木匠也是七年,師傅的師傅都是學七年。七是巧數。

但張木匠並不是巧木匠,無非師傅的師傅傳下的尺寸章法,依樣畫葫蘆,並無新意,他什麼都會做,諸如床櫃桌兒棺材犁耙大車小車都會打,而且結實厚重,就很受莊稼喜歡。什麼巧不巧的,用的物件就圖個結實耐用。張木匠死一輩子,雖說苦累,卻也不斷營生,在村裏算個殷實人家。張木匠年歲漸大,有些力不從心,就思謀收個關門徒弟做幫手。他隻一個閨女,舍不得遠嫁,就想若關門徒弟有成色,連扯招個女婿養在身邊。絲瓜說讓二木學木匠,張木匠不好推辭,吞吐著答應了。但二木品性如何,他還不甚了了。隻知這孩子心眼滿多。張木匠不喜歡心眼多的人招女婿的事,以後再說。他得看看。

二木到張木匠家,第一件事就是學拉大鋸。

張木匠拉上鋸,二木拉下鋸。上鋸管校正方向,鋸口沿墨線一路向下,稍有偏差,張木匠手腕一偏力,就扭過來了。二木拉下鋸,隻管用力。下鋸比上鋸吃力得多,力氣就是這樣練出來的。一棵大樹身,截成丈把高一段,下截埋進土,用磚填實,斜立在空地上。一邊一塊板斜搭上,五指寬一根大鋸從上頭拉起,拉開上截,把樹身子翻轉來栽上再拉下截:“豁——!豁——豁——!”

時常有人圍著看。鄉間可看的事太少。芋頭不斷提茶水,倒兩碗放地上冷著。站著看一會,也不言語。一時進屋去照看母親。母親有病,多年臥床。一時又出來,站著看,仍不言語。她有些不知所措。二木沒來前,都是她幫著拉大鋸的。張木匠收過幾撥徒弟,學滿七年出師走了,另立門戶。芋頭從小就看,木匠活都會一點。但張木匠不讓她學。閨女家沒人學木匠。沒人幫手時,芋頭幫著幹點,張木匠也不怎麼反對,尤其拉大鋸,非兩人不可。二木一來,芋頭又沒活幹了。十六、七歲正是心神不寧的時候,像孩子,又像大人。芋頭長得不靈巧,隻腰身還細,其餘都顯胖。圓臉,細眯眼,但皮膚細白。胸部已很飽滿,撐得上衣鼓鼓的,老顯著衣裳小。母親臥床,一家人衣裳都是她做、她洗、她縫補。自然,家裏還喂著幾頭羊。加上做飯。芋頭很忙。她喜歡忙。多做二件事不說什麼,少做一件事反不自在,空下的那點時間不知做什麼。二木替她拉大鋸,她並不欣喜。她隻是有點慌亂。她是認識二木的,但平日說話極少。張木匠不讓她出門,尤其不讓她跟半大小子說話。芋頭也沒這膽量。她對二木的印像是極淡的,印象中瘦小肮髒,兩眼滴溜溜轉,黑眼珠多。大木粗壯而蠢笨,眼睛卻陰沉,透著不測之光。芋頭對大木二木印像不好。她從沒想到過要和他們打交道。二木卻突然闖進家來,成了爹的徒弟。她不知該怎麼對待他。

二木光著膀子拉鋸,肩胛骨凸出來,在皮下一聳一聳的,像要隨時破皮而出。二木委實太瘦。他還沒有多少力氣,更沒有拉大鋸的經驗,兩手抓住鋸把,一推一拉,吃力而盲目。木匠不時喝一聲:“看住下線!”二木兩膀酸麻,漸漸沁出汗來。他知道芋頭就在旁邊。他相信她在嘲笑他,心裏愈加慌亂。掃視一眼周圍的人,並沒人十分注意他,大家無非借個場合說些閑話,隻有芋頭一直看著他們拉鋸,但並無嘲笑之意。二木想起大木的話,芋頭老實,不會罵人。芋頭,你腚上有顆痣。“歇一會兒!”張木匠說歇一會,二木嚇得一激靈。放下鋸抹把汗,偷眼看芋頭轉身進屋去了。芋頭腚很大,在褲子裏滿滿蕩蕩的柔韌著痣。二木老想著那顆痣,大木喜歡夜間遊蕩。和二叔不同,二叔當年喜歡在野地裏遊蕩,隻為好玩。大木喜歡在村裏遊蕩,是為營生。夜間能發現許多白天看不見的東西,發現人的許多秘密。他吃驚地發現,人幾乎都有秘密,都有見不得人的事情。可人要臉。二叔說,樹要皮養樹,人要臉誤人。這就來了營生。大木的第一樁買賣是和狗頭做的。狗頭是個小偷。那晚,他偷了寡婦少卿的一頭羊,剛出院門被大木撞上了。大木說:“狗頭,我一直跟著你。”狗頭說:“我咋不知道?”大木說:“你隻配做小偷。我是抓小偷的。”狗頭說:“你要怎樣?”大木說:“這會兒是半夜,沒人看見你。”狗頭就有些明白:“就你看見了。”大木說:“我什麼也沒見。”說完轉身走了。黎明時,狗頭把剝好的羊砍下半隻送到大木的那間破草屋。狗頭說:“大木,你身手比我好,咱倆合夥吧。”大木說:“我不當小偷。”狗頭說:“你會壞我的”。大木說:“不會。我啥也沒看見。”狗頭扔下半隻羊走了。大木煮了一鍋,給二叔、二木各留一份,自己飽吃一頓。他覺得這買賣不錯。他沒有害任何人。

大木二木和絲瓜已經分夥做飯。大家都覺得方便。大木給絲瓜送去一包熟羊肉。絲瓜說你從哪兒弄來的,大木說朋友送的。說完就走了。絲瓜盯住大木狗熊似的背影,心想大木長相像他爹,可比他爹有心眼。他有朋友了。葫蘆一輩子沒朋友。

葫蘆成親很晚,卻娶個好媳婦。那女子是一個好戶家的傭女。葫蘆給那家好戶幹活,死幹,好戶就喜歡他。好戶家有一口古井,多年沒淘,水不很旺。好戶讓葫蘆下井去淘。天很涼了。葫蘆沒說什麼,脫衣裳就下去了。他在井下挖泥,上頭用筐子把稀泥拉上去。並下冷得受不住,葫蘆就爬上來烤烤火,喝點酒,然後又下去。葫蘆在井下幹了五天,居然挖出三壇銀角子,兩篩子銅錢,也不知是哪輩子祖先藏裏頭的。葫蘆一枚銅錢沒要,全都交給好戶。井淘好,泉水汩汩往上冒,打一桶嚐嚐,甘甜。好戶大歡喜。靠這幾壇銀角子,好戶置地數百畝,大發了,成為這一帶首富。這是後話。當時葫蘆哆嗦著爬上井,渾身凍得青紫,好戶親自燙酒敬他,又當場把一個叫影月的貼身女傭許他做妻。葫蘆在井下幹了幾天,徹骨都是寒氣,哆嗦著趴地上給好戶磕頭謝恩。不久,葫蘆和影月成親。好戶送他三分廢宅地,上頭有兩間柴房,並也給了葫蘆。葫蘆從此有了家。絲瓜看哥娶了媳婦,也很高興。但他不願搬來同住,仍住村頭庵子。倒是時常往來走動。絲瓜喜歡嫂子影月。

影月性情溫順嫻雅,一點兒不嫌棄葫蘆。兩間破柴房讓她整理得幹幹淨淨。葫蘆娶妻數月,仍像做夢一樣,外出幹活回來,就是瞅著影月笑。影月走路娉娉婷婷,輕如幻影。葫蘆老覺她不是真的人,畏畏縮縮抓住她胳膊捏捏,有骨頭有肉的,溫乎乎軟柔,於是就笑,說:“真是的。”影月納悶,拿開他的手,笑問:“你咋啦?”葫蘆又笑:“不咋。真楚的。”影月聽出他的意思了,嗔怪說:“我是鬼!”葫蘆傻笑:“你哄人。”影月端來飯菜,兩人就熱熱地吃。適逢絲瓜來了,正趕上吃飯。影月忙站起招呼,盛上飯送到麵前說:“吃吧,多吃點,兄弟。”絲瓜邊吃邊說:“你還是叫我絲瓜好。”影月梧住嘴嘴兒笑了;“絲瓜絲瓜,像是老吊著,怪累人的。”那時絲瓜正叉開腿衝影月坐著,襠裏東西晃晃蕩蕩的,絲瓜低差距瞅瞅,對影月做個鬼臉說:“話不能這麼說,該吊著的物件就得吊著”影月先還不曾留意,這時臉騰地紅了,她畢竟還是新嫂子,論年齡也就十八、九歲,和絲瓜不相上下。就不再搭腔,隻埋頭吃飯。好在葫蘆心眼實,聽不出個名堂。但影月從此存了一份戒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