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營生(2 / 3)

葫蘆老犯腰疼病。別人開玩笑說葫蘆你白天累成那樣子,夜晚再忙半夜,還能不腰疼。葫蘆聽不懂說我夜裏沒幹啥活。那人說你還嘴硬你摟住影月夜夜都幹還吃她的奶子。葫蘆吃一驚說你都看見啦?那人神秘一笑說不光我看見村裏許多人都看見了,你騙誰?葫蘆紫著臉呐呐說你們真會操。那人說影月的身子又白又嫩對不?葫蘆點點頭。……葫蘆的淚淌出來哀求說求求你們別說出去我不幹了還不行嗎?那人哈哈大笑說你不會不幹,你不幹影月會跟別人幹。葫蘆從此心驚膽戰,夜晚睡覺躲開影月遠遠的,他老覺黑暗中床底下窗戶前門後頭任何能藏人的地方都藏著人,都在靜靜地悄悄地盯住他。實在忍不住了就跳下床端個燈屋裏屋外搜個遍,直到確信沒有人藏著才回到床上和影月親熱一番。但卻匆匆忙忙很快分開,轉臉睡到一旁。葫蘆每一夜都在驚慌不安中度過。有時他會在半夜裏突然大吼一聲你們都滾出去老子都受不了啦!影月發現他的失常卻不知因由。她不知道自己怎麼得罪了他,她懷疑葫蘆在外頭聽到什麼話。影月就有些心虛想起當女傭時被好戶強迫的事,莫不是被葫蘆知道了。影月出嫁時已不是女兒身:但葫蘆不懂隻顧著感恩歡喜,影月在驚懼中平安過去頭一夜也以為從此太平過日子一生有了著落,哪知又起風波。影月被冷落著委屈著納悶著又心虛愧疚著。

葫蘆夜夜做惡夢,夢見自己和影月赤條條被全村人摁在一起遊鄉示眾。女人們羞他,男人們嘲笑他,孩子們用樹枝戳他,唾沫如雨雰般飛來。有人用鐮刀割他的肉:兩人的生殖器被塗抹得花花綠綠,汙穢不堪。惡夢醒來,大汗淋淋,於是瞪著一雙恐怖的眼睛熬到天亮。出去幹活走在路上,他水遠覺得自己是赤裸裸的,在光天化日下展露,人們的目光都有些異樣。葫蘆的精神恍惚著,眼睛紅腫,嘴唇枯裂,一天天憔悴。

影月的肚子在不知不覺中凸起。第二年生下一大木。

葫蘆的腰病更加厲害,到大木三歲時,整個人癱了。影月請來中醫先生看病,說是幾年前寒氣浸骨所致。顯見得是那年為好戶淘井時落下的毛病。先生說寒氣凝滯,筋骨僵死,已無可救治。

影月呆住了。

葫蘆躺在床上隻會像狗一樣哭。

絲瓜來了。絲瓜說;“我養著你們。”

二木饞煙。可是沒錢。他不能老偷二叔的,他不願再偷二叔的。他覺得自己開始學手藝成大人了。但當學徒沒有錢,隻管吃飯。七年出師才能真正掙錢。

二木搬一陣子木板,靠牆角垛好,累得一頭汗。一蹦,來在木板上,吊一條腿,用油口擦汗,偷眼看芋頭忙裏忙外。張木匠外出了,給他丟下一堆活,就是把木板從西邊牆角搬到東邊牆角。這活是無意義,可他得幹。張木匠說比他練力雖說活累,二木也高興。他可以不在張木匠陰沉的目光下做事偷空看想想看的東西。比如樹上的麻雀,木板裏藏著的老鼠,芋頭鼓凸的胸輔和滿滿蕩蕩的屁股。他有點怕芋頭,有一點。他不怎麼敢直視她,尤其當芋頭迎麵走來的時候。芋頭抬眼,他便一低頭,芋頭低頭,他便一抬眼。兩人的目光都局促著,閃來閃去。很難說誰更怕誰。

二木裝了一袋煙,大口大口地吸。有些惡狠很的樣子。芋頭送來一碗茶,從他吊著的光腳丫子慢慢看上去。她有些心驚膽庫。二木的腳丫子又得很開,褲腿卷上去,膝蓋骨朝下像吊兩根灰不溜秋的棍,汗水把泥灰衝出一道道彎彎曲曲的小溝。二木趕緊把腳提起來,盤腿坐好了。裝模做樣吸一口煙。濃濃地噴出去。芋頭抬頭看煙霧發黑,聞著一股澀味,就有作好奇說:“二木,你抽的啥煙,一股怪味。”二木居高臨下不肖顧的樣子,好一陣才迸出兩個字“豆葉。”“啥?你抽的豆葉?”芋頭噴兒笑了,第一次在二木跟前笑得自自然然。二木略有些尷尬:“笑啥笑!抽煙葉得花錢,抽豆葉……”忽然打住。他覺得一個大男人不應在姑娘麵前哭窮。芋頭卻笑得更歡,笑得胸脯子打顫,一碗茶水都潑了:“哧哧哧哧!……天來……抽豆葉……”二木覺得很丟臉,怎麼能告訴她是抽豆葉呢?芋頭還在那裏笑,二木突然冒出一句:“你腚上有顆顆痣!”芋頭愣:“你說……啥?”二木說:“大木說你……腚上有顆痣!”芋頭呆了呆,臉變得煞白,淚珠子撲簌撲簌往下落,接著就跑走了。

二木傻了眼。後悔得直用煙袋鍋敲腦殼,這事辦得不咋作。要是大木會怎樣呢,大木會沉著得多。大木是個有膽量有心數的人。可大木是個混蛋!二木想大木是個混蛋。臨來啥也沒教,就教我說芋頭腚上有顆痣。人家個姑娘。能這麼說嗎?這下完了。等師傅回來非挨揍不可。二木急得光想哭。他想了想,跳下木板垛,瞅瞅院裏沒人,撒丫子跑走了。還學手藝呢,徒弟也當不成了。

芋頭聽見咕咚咕咚腳步聲,從窗眼裏窺探,見二木跑得像兔子一樣快。她有點摸不著頭腦,這小他到哪去?

二木跑回家時,誰也沒注意他。那時門口正圍一夥人瞧熱鬧。有女人、男人,也有小孩。其中幾個外村人,不怎麼認識,手裏都牽一頭母羊。二木知道又有人來給羊配種。

這是絲瓜最精神的時候。絲瓜已經老了,老得像根老絲瓜。他已經什麼力氣活都不能幹,也不願幹了。絲瓜在村裏消失了二十天,不知從哪裏牽來兩頭蒙古種羊,形如老虎似的,毛厚得一把抓不透。過去,莊稼人給羊配種,誰家有公羊就借來用用,至多喂把草,主人從不收錢的。不過一抬腿的功夫,值什麼。當然也沒有種羊一說。

絲瓜買來種羊,喂得飽飽的,渾身毛流理得油光發亮,兩頭羊角上都拴著紅綢子。絲瓜打個呼哨,兩頭種羊便前後跟在後頭上了村道。絲瓜帶兩頭種羊,威風凜凜在村裏走了一圈,引得半村男女老少跟著瞧熱鬧,誰也不知道這個老二流子葫蘆裏賣什麼藥。絲瓜也不說什麼,隻背著手在前頭走,嘴裏哼哼唧唧,唱著極下流的小調。大夥更注意他身後的那兩頭羊。論體形個頭,倒也不比本地羊好哪上,尤其兩隻角不咋的,比本地羊角短而細小,要是鬥起架來肯定不是對手。可怪的是那一身毛,厚得一把抓不透,剪下來怕有三十幾斤。而本地羊毛卻稀得能看見粉紅色的肚皮,剪下來、至多四、五斤。

但絲瓜究竟要幹什麼呢?

絲瓜帶兩頭羊轉回家,後頭尾隨著的人仍沒有散。絲瓜把羊拴好,返身從屋裏拿出個木牌牌,往門前的樹上一釘,大夥看了哈哈大笑。木牌牌上有三個歪歪扭扭的字:賣羊種。這事稀罕,在當地算得古今第一家了。有個潑娘們喊起來:“絲瓜,你不要臉,賣人種算啦!”絲瓜伸手拉她就要進屋,潑娘們猛使勁甩開,甩得絲瓜一趔輯:“你要幹啥?老二流子!”絲瓜站穩了,板著臉說:“賣人種呀。”一圈人轟地又笑起來。潑娘們“呸”他一口:“看你那彎腰駝背的樣!”絲瓜也不臉紅,坦坦然然一攤手:“所以才賣羊種嘛。”有漢子叫起來絲瓜你這羊種是論斤賣還是論兩賣?一群人起哄說絲瓜你窮極了,說絲瓜你窮瘋了,說絲瓜你也好意思。絲瓜等他們哄完了說:“先說明白了,用我這種羊配種,羊羔價錢能翻三倍,賣不夠差多少我賠多少。至於你們來不來配種我不管,願者上鉤說著轉身就要回屋。大夥被他說得疑疑惑惑的,一群人都愣住了。”突然一個夥子喊起來:“絲瓜叔!別忙走,你開個價究竟怎麼賣法?”絲瓜站住了慢慢轉回身,盯住那小夥子:“你想買?”小夥子很認真地說“想買。”“真想買?”“真想買!”絲瓜慢慢伸出三個指頭:“三塊錢一滴。”

眾人又罵起來老流氓老王八蛋老不正經老財迷。

絲瓜沒理他們進屋去了。那小夥子大喝一聲:“你們懂個屁這是良種三塊錢一滴不貴!”

大木和二叔已形同陌路。起因是大木說二叔把他的種羊牽到自己屋裏去,大木說我不喜歡臊味。他說這些的時候有些傲慢。那時他站在二叔麵前像一座黑塔。絲瓜坐在板凳上抬頭看了看,像是不認識大木了,就很愕然。絲瓜一生沒有怕過什麼人。可是從這一刻起,他發現了自己的克星。這個克星正是自己用肩膀扛大的,用心血養大的。他忽然覺得心虛,像是欠著他什麼。真是活見鬼。絲瓜有些惱怒,不僅惱怒大木,而且惱怒自已,怎麼變成膽小鬼了。年輕時說閻王爺也敢摸摸,今天怎麼會在這黑小子麵前有點發怵。絲瓜想站起來,腿有點打顫。他想不能栽在這裏就使勁往上站:他站起來了。而且把駝著的腰也努力伸直,挪兩步站到大木麵前,臉上露出一絲殘存的凶光。這是兩個男人的較過。他們沒有宣戰,也沒有因為什麼明顯的糾紛發生口角。甚至沒有過感情破裂的跡象。但敵對仇恨似乎潛伏已久,很有些年月了。隻是絲瓜從來沒有意識到。但現在他忽然清醒了,他幾十年辛辛苦苦養了個狼崽子。大木好像一直在等待時機,在積攢力量。現在他以為他行了。絲瓜麵對麵地打量,這黑小子的確行了。他很壯實,寬肩厚背,兩膀肌肉凸現,穩穩地站在屋當中。他用極低沉而且極冰冷的胸音說我不喜歡臊味,你把你的種羊牽到你屋裏來。就這些。然後就巋然等待二叔的回答。絲瓜咽下一口幹澀的唾沫。他知道不能怕他,他已遠不如大木壯實,但當他伸直駝腰的時候,個頭仍比大木高出半頭,可以居高臨下看他的。絲瓜在年輕時就有“大絲瓜”的諢號,是說他個頭大,那東西也大。男人不是他對手,父人也不是他對手。縱橫幾十年,也說得一條好漢了。他當然不能怕這黑小子。他相信他暫時還不敢把他怎麼樣。他和大木的目光對視相持著,想把他逼出門去。但大木毫無退讓之意,絲瓜心裏又是一抖,他知道他遇上真正的對手了而且這會攪得他後半生終日不安。他想大喝一聲你滾,可想想肯定沒用。大木不像是要和他饒舌鬥嘴,他要肯滾大概就不會來。那麼剩下的選擇就隻有把種羊從他屋裏牽回來。看來隻有這樣了。他說他不喜歡臊味,這句話好像已憋了十幾年了。這是一場遭遇戰。絲瓜知道自己敗了。這已成了定局。從他走進屋子就成了定局。可是這實在有點窩怇,幾乎是未曾交手就敗下陣來。絲瓜到底是絲瓜,他不能唯唯諾諾地一彎下腰去把種差距牽進自己屋裏。他當然不能。他必須對自已的憤怒有所表示。於是他抬手扇了他一耳刮子:“啪。”不是很響,似乎帶點試探的性質。沒有什麼動淨。大木很平淨。絲毫沒有要還手的意思。但也沒有要收回他的話表示退讓的意思。平靜明白無誤地顯示著他的固執。這一點有些像他娘影月如果不是那麼固執,自己後來的日子也許會是另一種樣子。絲瓜一想起影月就像翻倒五味瓶,無名火起。他突然要發泄什麼就甩過一個大耳刮子:“叭——!”這一下打得結結實實,透過大木寬大肥厚的方圓臉好像觸到骨頭。大木搖晃了一下,又重新站穩了死死盯住他依然那麼平淨決沒有還手的意思。絲瓜駭然看到大木的神態,突然從他身邊竄出門去。那一瞬間他有些迷亂,他不知是逃開大木還是逃開自己。大木已不是原來的大木自己也不是原來的自己,一切都在毫無覺察的時候變了,就像那次沒提防大木二木都長大了一樣自己也老了老得沒有膽量也沒有了灑脫。絲瓜一生沒提防過人,隻是信馬由韁無憂無慮無法無天無心無肺地生活。但現在他感到了驚恐感到膽怯感到一種遙遠旳內疚。

當絲瓜從大木屋裏牽出他的兩頭種羊的時候,一抬頭見大木就站在門口,依然黑塔一樣巋然小動,隻在嘴角流下一縷鮮血,那一縷鮮血下吊著一滴殘忍的笑。

事實上胡蘆並沒活多久。他在癱瘓不久就自殺了。並不是生活發生了多麼大的困難,也不是絲瓜沒有兌觀他的承諾。而是絲瓜太好太周到了。他不斷往胡蘆家裏送糧食送送錢送柴禾送燒餅送布,凡是生活中必須的和不太必須的他都送,甚至還不斷給影月帶來一些粉盒雪花膏之類。他並沒有說過從哪裏弄來的這些東西。葫蘆和影月隻看到絲瓜疲倦而又興奮。頭上身上常沾些草棒之類。有一天晚上背糧食回來胳縛上還帶著傷,血把袖筒也浸濕了。影月接過糧食嚇了一跳,說絲瓜兄弟你咋啦。絲瓜衝她做個鬼臉說影月嫂子你放心沒事誰還能把我咋的憑我這個頭。葫蘆心裏明白掙紮著從床上欠起頭說絲瓜,你又去偷人家啦。絲瓜上前按住他說哥你安心躺下別把話說得恁難聽。絲瓜看葫蘆擔心的樣兒就衝他笑笑睡吧睡吧家裏事你別操心一切有我呢。那時影月忙不迭打來半盆清水,化些鹽在裏頭,從背後叫絲瓜兄弟快洗洗傷口。絲瓜轉回身看了影月一眼狡猾地一笑:“影月嫂子,你幫我洗吧,怪疼的。”影月肴他脫去褂子上身赤裸就有些喘氣不均勻忙說:“快蹲下!我給你洗,看還有血呢!”說這話的時候卻很凶,像大人命令孩子。絲瓜本來嬉皮笑臉,這會兒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了說算啦還是我自己洗吧,你幫我找塊幹淨布就行。絲瓜把半條傷胳膊浸在鹽水裏,衝去血跡,露出白斬斬一個大傷口,像沒有血絲的嘴唇。影月看了心驚肉跳,仿佛水裏有噝噝的聲音,鹽水殺得皮肉驚驚顏顫的。她有點頭暈站不穩扶住隔牆往裏去了。絲瓜就聽到裏間有輕輕的哭聲。不一會影月出來拿一塊幹淨白布說:“絲瓜兄弟你把胳膊伸過來。”絲瓜就把胳膊伸到影月胸前,他伸得很慢,並且緩緩把五指張開,像是要捕捉什麼。當手指伸到離她胸前鼓凸處一線近的時候,停住了。一線。

影月一哆嗦。但站住了。她近乎粗魯地抓住絲瓜強健的胳膊,先用毛巾抹去傷口附近的水,再用幹淨白布一圈圈往上纏。她纏得很專注,嘴唇咬得緊緊的。絲瓜差點笑出聲來。他知道她還不會掩飾自己。影月腦子裏一片空茫。她的整個感覺都在手指上。她是第一次觸摸他的皮膚。感覺和葫蘆完全不同。葫蘆是肉乎乎的,分不清皮膚和筋肉,甚至連骨頭也肉乎乎的。絲瓜的皮膚卻像另外貼上去的,你能感到清晰的一層。皮膚包藏下是結實得像檀木樣的肌肉。而在皮膚和肌肉之間臥著小事河一樣奔騰的血管。那血是不安分的。他的每一個部件甚至包括靈魂都是原本分離著然後組裝起來的。你永遠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他會幹什麼。此刻,就在他的哥哥葫蘆麵前,他也不能有一點兒正經相。影月有些討厭他,害怕他。可是又佩服他感激他。一家人的生活擔子壓在他肩上他不在乎沉,偷東西被人砍成這樣他不在乎疼。他什麼都不在乎。

一線,筧什麼距離呢。那實際是一種若即若離的狀態。絲瓜把握得很準。影月吸氣時,高聳的胸能觸到他的手指尖,影月呼氣時就稍微離開一點。影月已經看出這個無賴的用心。他並沒有主動碰你,可你卻不能不呼吸,也就不能不碰他。影月的血管在漲。她試圖調整一下位置,離開他的手指遠一點。可是不管怎麼調整,他的手指都始終沒有離開她的胸,就像指北針一樣老是指住那個方向。距離仍然是一線,可惡的一線!

葫蘆一切都看在眼裏。他近乎絕望地閉上眼。這些日子,他已經覺察到絲瓜喜歡影月。現在他證實了。他有些歡喜,淚卻刷刷流出。他知道自己完了一生都完了他閉著眼想,他們年齡怪配的怪配的怪配的。他的淚水已經溢得滿臉都是,耳朵眼裏也灌滿了,葫蘆想坐起來把他們喊到麵前說點什麼,可他掙紮了好一陣卻終於沒有爬起來直到絲瓜離開屋子他仍然僵硬地躺在那裏。影月返身時正見他直勾勾地盯住自己滿麵淚水嘴角卻抽搐著笑,笑得極慘然。影月“啊”了一聲忙上前問他怎麼啦一麵用軟乎乎的手掌為他抹淚。葫蘆到底啥話也沒說淚水卻越擦越多影月就有不祥的預感。影月守候到天快亮時三歲半的大木醒了在裏間床上哇哇大哭。影月去了裏間。她看到葫蘆好像睡沉了。她喂過大木打了個盹突然醒來跳起身就往外跑,葫蘆已經自殺。他是用一把鋒利的剃頭刀割破喉管的。那時天已破曉一屋子霞光,顯得輝煌極了。

二木一頭栽進大木黑洞洞的小屋,喘得上氣不接下氣。

這是大木的屋子。

這其實還是他們兩人的屋子。二木認師傅後,白天在張木匠那裏幹活、吃飯,晚上仍回這裏睡覺。但他在感覺上自己被趕出去了。也看得出大木不歡迎他。二木在兩邊都有飄零之感。

乍進門,什麼也看不見。也沒有聲音,二木知道大木在屋裏睡覺。大木通常是晝伏夜出的,白天極少出門。連撒尿也在屋有。有一個大肚小品壇子放在床底下。他就尿在那裏頭,然後蓋上。而且不準二木用。天一黑,大木就出門去了,很快。別看他那麼壯大的身軀,行動卻十分敏捷。有幾次二木隨出門偷看,但大木一晃就沒影了。他不知道他夜裏出去幹什麼。他不敢問他。他差不多總在黎明前回來,兩手空空的。有時陰沉著臉,有時顯得狂喜。但狂喜又壓抑著。他從不喊叫,通常是困獸一樣在屋裏來回走動,碰得盆盆罐罐乒乓響,再不然就是從床底拉出大肚黑壇子解開褲子猛尿一陣像機槍掃射什麼。然後如一麵山牆咕咚倒床上死豬一樣睡去。

二木靠近床,見大木果然躺在床上。他估計他睡著了。彎下腰瞅瞅,見兩點火球閃動。二木嚇一跳就要逃他越來越怕大木。

大木見二木來了躺著沒動卻知道肯定發生什麼事了。

“惹禍啦?”

“惹禍了。”

“說說。”

“我對芋頭說,你腚上有顆痣。”

“我腚上沒痣,芋頭腚上有痣。”

“我是這麼說的。”

“你不是這麼說的,你說是大木說你腚上有顆痣。”

“你咋知道。”

“你肯定會這麼說。看你慌慌張張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