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5.陸地的圍困(3 / 3)

阮良仍在湖底尋找。

康老大辦了個識字班。

而大批年輕人去一條街打短工了。

十二

後來佘龍子一直在想,如果當初去當東湖縣的縣長,會不會好一點呢?

那時,上級曾五顧茅蘆請他出山。他雖然無黨無派,卻是眾望所歸,深得人心。因為他是抗日英雄,就在他埋葬萬裏浪不久,日本人來了。日本人的汽艇在湖上橫衝直撞,比萬裏浪還要凶殘,於是他帶著他的船隊又和日本人幹上了。他的船隊被日本人毀過七次,七次都是船毀人亡。他也多次受傷,隻是憑借水性好才死裏逃生。每次大夥都以為佘龍子和他的船隊完了。漁民們藏在葦蕩裏,遠遠看著深夜的湖麵在槍炮聲中火光閃閃,都忍不住渾身發抖。他們知道,在那血與火的拚殺中,吃虧的總是佘龍子的船隊。他們武器太差,木船的速度也遠遠比不上汽艇。他們是用血肉和身體與鬼子的大炮機槍較量。佘龍子的船隊被毀滅七次,他就重建了七次。整整打了八年,日本人投降了。漁家子弟死了幾千。那都是最優秀的子弟。佘龍子一身三十多處傷痕,原本一個英俊的後生,變得如同鬼形,醜陋不堪。

可他是湖的靈魂。人們尊敬他。

那時,有許多漂亮的漁家女願意嫁他。佘龍子卻選了個最醜的姑娘做了妻子他想過幾年安定的日子,好好地當一個漁民。有時,他去看望那些死去的漁家兄弟們的父母和妻子。沒有人抱怨他。他們把他當英雄看待,他們把他的到來看成一種榮譽。他們請他喝酒,吃飯。他時常覺得對不起他們。一天晚上,他喝醉了,被留宿在船上。朦朧中,一個年輕的女人鑽進他的被窩。他吃了一驚說不能這樣,朋友之妻不可欺。可那女人說你還我男人來!就幽幽地哭了。他慌忙阻止,不讓她哭。她的公公婆婆就在旁邊緊鄰的船上。女人說他們知道,留下你就是這個意思。他無話了。他沒法還給他男人,隻能把自己的身子交出去。酒意和女人年輕漂亮的肌膚使他衝動,而黑暗又遮去了自己的醜陋。那女人又說了好多話。她想要個孩子。她太孤獨。而那時女人改嫁又幾乎是不可能的。可說最後的障礙掃除了。她終於讓他相信他在做一件功德無量的事而不必有任何不安。他和她睡了。她的饑渴的情欲把他引向瘋狂。那完全是一種新鮮的體驗。那時,他在女人這方麵還幾乎沒什麼經驗。他的妻子是他接觸的第—個女人。但那個醜姑娘自卑極了。她從來就沒有主動過,她隻是像個奴隸樣順從他。

後來,他和很多類似的女人相好了。差不多都在同樣的景況下。他曾經帶著負罪的心情懺悔,這和當年的萬裏浪有什麼差別?可他很快就釋然了。萬裏浪是搶奪和強暴,而自己沒有。她們總是淚水漣漣千媚百態地乞求他。這不一樣。他幾乎到處受到她們的歡迎,用最好的魚最好的酒招待他。他是她們心目中的英雄和帝王。他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意識到自己的重要。戰爭結束時,那種因為沒有保護好她們的丈夫而產生的真誠內疚沒有了。她們不要內疚,寧願要男人。當他在醉意朦朧中摟著那些饑渴的女人和被她們蛇一樣盤繞在身上時,他甚至有一種赴湯蹈火的悲壯。他像個仁慈的上帝到處行雲布雨。

他不再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漁民。他不要再去一網一網地打魚。他常常駕著小船在湖上巡行,謙遜地接受人們的敬意和款待,滿意地看著漁民們在沒有任何侵擾的情況下撒網捕魚。然後,隨便而不失威嚴地聊些什麼。沒有人嫌他醜。他的一臉傷疤隻讓人尊敬。

剛解放,天下初定時,上級確曾三次請他出任東湖縣縣長,都被他婉言謝絕了。此舉不啻石破天驚,把餘龍子在漁民中的威望一下子推向峰巔。縣長!了得嗎?日他姐!可人家不幹。當年範蠡功成隱退,也不過如此罷。事後,當人們以崇敬的目光問及時,他隻是淡淡地一笑,仿佛根本就沒那回事。這就更令人肅然起敬。於是漁民們到處都在傳說,佘龍子是要和咱們共患難哩!人家真是的,人家!……嘖!……佘龍子還要當什麼縣長呢?

他已經擁有一切。

那時,他是那樣深深地愛著他的湖。他感到湖麵從沒像今天這樣平靜這樣美,他的漁民們從沒像今天這樣可愛。他離不開湖。湖是他的全部生命和信仰。他的血液裏流動的都是湖水。假使有人敢於破壞湖的平靜和漁家安居樂業的日子,他會像當年那樣毫不猶豫地率領大家和他們拚殺。他當然會!他會像雄獅保護母獅和幼獅一樣撲上去。他會像帝王保護他的臣民那樣去征戰。

可是水沒有了。

佘龍子和他的湖同時失去了炫目的光彩。一切都變得沒有意義了。

湖心島。

一座廟一樣的石屋子矗立在上頭。

湖心島其實很小,方圓不到半裏。在幾百裏湖麵上,它隻是一塊凸起的黑色岩石。但它處在四湖交彙點上,就顯得極其重要了。多少年來,它不僅是漁民們判定方位的標記,而且是遇險時的避難所。平時,就沒有人住。

那座建在湖心島上的石屋子,本是一座廟。還是解放初佘龍子三辭東湖縣縣長之後,漁民們為他修。為活人立廟,古時也不多見。佘龍子聞訊後趕來,堅決表示反對,要大夥把廟拆了。誰知大夥比他更堅決,說這廟無論如何不能拆。你要是不同意塑身……扶起,抱拳謝過,已是熱淚雙流。那一刻,他真希望有個什麼強盜突然出現,他好一試身手,表白心跡。

從此,這座石屋就成了佘龍子的住所。他並不一年四季都住這裏,但他常來住幾日。他隻要在湖心島上出現,漁民們在湖麵上看到了,就會遠遠地向他揮手致意,就會派人送上最好最好的鮮魚。那時,他居高臨下,注視著湖麵上一片升平,啼聽著悠揚的漁歌,心裏是多麼舒坦啊。

可這一切都成了過去。

此刻,他盤腿坐在石屋下那塊黑色岩石上,像一隻衰老的兀鷹。

這塊有棱角的黑色岩石,就是萬裏浪撞死的地方。再往、下就是萬裏浪的墳丘。那是他當年親手為他修築的。墳上荒草疏疏,在臘月的寒風中搖曳。

佘龍子空茫地看著那束晃動的枯草,感到萬裏浪正在墳下向他招手。他在嘲笑他,又在可憐他。

他忽然覺得萬裏浪比他幸運得多,也富有得多。他是帶著湖的全部美色和|富饒死去的。當年那一天一夜的惡戰,真正取勝的是他。

他為他築了一座墳。他把一切都帶進了墳墓。

漁民們為他修了一座廟,可那隻是一座冰冷而空蕩的石屋子。

他往四野轉動著蒼老的頭,不見湖麵流光溢福,不見白帆遠影,不見漁民向他歡呼致意,更不見有人給他送來肥美的魚蝦,還有,女人們呢?他的那些千嬌百媚像蛇一樣盤繞在他身上的女人們呢?……

佘龍子恍惚意識到,他被遺棄了。像一條再也無用的令人生厭的老狗,被丟在這個孤零零的荒島上。

隻有萬裏浪與他做伴。

十三

康老大辦了個識字班。

這事很有些湊巧。有一天上級來了幾個人,說是檢查兒童入學率,說是發現漁家孩子入學率最低。說是現在機會難得,漁民都在岸上而且一時不會回湖上去。要辦識字班,把漁家孩子都集中起來,進行學齡前兒童教育。至於經費和師資,當然都是自己解決。

於是就找到康老大,請他當老師。

上級領導原以為這是件很棘手的工作。一個戴花鏡的老頭樣的領導人講了很長時間話,也就是動員大家把孩子交出來的意思:孩子是國家的,是不是?我們都沒有權利不讓他們讀書是不是?咱們還是個文盲大國,是不是?媽的這怎麼行?爹是文盲,娘是文盲,不能讓孩子再是文盲!是不是?我兒子就是個大學生嘛。那個雜種上了大學就瞧不起我了,瞧不起也很好嘛!說明你有資本了。我說雜種你以為你爹就是個笨蛋?好,咱們比試比試。你上大學,老子也上。結果咋?隻用三個月,老子就拿到一張大專文憑!他小子已經上了三年,至今嘛也沒拿到!哈哈哈!……我的意思大家懂不你?就是要全民教育!全民大學生!到那時候,什麼美國,什麼日本國,都叫它們……塵土……莫及!

於是漁民們都鼓掌,熱烈地鼓掌!

這領導人真好。不擺架子,除了末一句不甚明白,其餘的都明白曉暢。道理雖大,可講得人人都懂。船老大們當場都給孩子報了名。氣氛之熱烈,大出意外。

其實老大們都有一種遙遠的隱憂了,幹湖的陰影逼使他們想到孩子的將來。也許有一天,孩子們會不得不離開湖到陸地上去謀生,眼下讓他們讀點書沒壞處。再說,這些日子孩子們像一群沒王的野蜂,到處惹禍,昨天狗蛋打破了三毛的頭,今兒鐵柱抓破了石頭的臉。那天幾十個孩子結夥去半裏外的地方戳弄啞巴,後來又攻打什麼無名高地,被老娘一陣亂棍打下來。狗日的到處添亂!讓他們上學,是再好不過了。反正也花不幾個錢。

大家公推康老大和菱菱父女做老師。租了六妹子家三間大瓦屋,識字班很快就辦起來了。

一切都很順利。

康老大忙得屁顛顛的。專門買了一件四個兜的褂子罩在外頭,又刮胡子又理發,好像一下子年輕了十歲。那個熱心和高興勁兒。誰見了誰和他開心:“康老大!又當先生嘍!”康老大嘿嘿笑著:“當先生!當先生!嘿嘿嘿!……”

他真地沒有想到,事過幾十年,又要當老師了。盡管他要教的隻是一群乳臭未幹的孩子,可他照樣髙興。教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重新拿起了教鞭。那是他沉積了幾十年的夢。他渴望著手裏捧個書本在講台上走來走去,他渴望著在黑板上寫字並聞到刷刷流淌的粉筆宋味道。他渴望著看到孩子們求知的眼神。是啊是啊,知識都荒廢了,可是教娃娃們認字還楚綽綽對餘的。

報酬並不多。鯰魚灣的孩子就這麼一個班,五十多人。每個孩戶每月交兩塊錢,除去買些必要的教學用品,他和菱菱平均不過二、三十塊錢的收入。大夥一合計,說這太少。可康老大連連擺手:“夠了夠了!不少啦!”真的,他相當滿足了。而且很感激大家。因為他們給了他一個機會。

五十多個孩子,年齡參差不齊。一部分屬於學齡前兒童,似大部分早過了入學年齡,有的已經十二、三。在最初的一些日子裏,課常上相當混亂,爭吵、打架、隨地撒尿,亂成一團。後來才漸漸像個樣子。老實說,康先生並沒有管理這些孩子的經驗。麵對孩子們的哭鬧和搗蛋,他常常束手無策,隻會說:“這不好,這很不好!很很……”治服這群野孩子,全靠菱菱。菱菱凶得很。她好像憋著一肚子什麼氣,動不動就扯耳朵,而且不準哭。在康老大上識字課的時候,調皮的學生敢喊他“康老大”。而在上算術課時,就規規矩矩。菱菱老是用一衝令人發抖的目光盯住他們,手頭的小棍隨時準備敲過去。

菱菱不高興幹這個。她隻是怕爹忙不過來才答應的。在康老大剛接下這份差事時,老婆和他大吵了一通,指著鼻罵他犯賤,說他犯了教書的癮了,一月才二十塊錢,乞丐也比這掙得多。康老大被她罵得汗流浹背,就是不敢爭辯。菱菱實在氣不過,就搶白對娘說:“二、三十塊錢誰給你呀?爹幹我才幹呢!”那婆娘正拍著屁股跳腳,菱菱一說,她張張嘴再不吱聲。康老大抹一把汗,感激地看了女兒一眼。菱菱一轉臉,卷點掉下淚來。她覺得爹真是太窩囊太可憐了。

多少年了,她知道爹活得很苦。他像個精神乞丐,永遠掛著卑微的笑,卻無處乞討。他隻能壓抑著,忍受著,他早就該得精神病了,可他居然沒得。這麼一點不倫不類的教書差事,竟也能讓他高興得像個大孩子。他已經很容易滿足和打發了。當初,他怎麼能和娘這種粗俗得不可理喻的女人結婚,並生下一群孩子來。菱菱想不通。她隻能認為他早已麻木,生兒育女隻是一種簡單的動物行為,並不帶任何情感色彩。既然這樣,前些年平反時,爹幹嘛不拍拍屁股離開船離開那女人離開這一群無意間造成的小動物呢?是的,家庭的重負和責任感拖住了你的腿,可我寧願你離開!菱菱有多少次想對他說:“爹,你走吧!”可她終於沒有出口。她知道他不會走,也已經無處可去。他注定要老死在船上了。菱菱清楚地知道,眼前這點差事隻不過是一個美麗的肥皂泡,識字班不會長久。那隻是上頭一些人心血來潮的產物。差不多就像她教姑娘們練健美一樣,都是一種兒戲。但既然爹高興,她就暫時還不想敗他的興。能讓他快活幾日也好。他終於乞討到一點精神安慰,那就讓他咀嚼幾日吧。

菱菱倒是覺得自己快要得神經病了。她不知道自已還能堅持多久,但她知道快要堅持不住了。最讓她苦惱的是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要追求什麼。她隻覺得周圍的一切都不順眼,叫她憋悶得不能忍受。出路在哪裏?她感到茫然。她時常有一些可怕的念頭,比如弄一包炸藥,把周圍的一切連同自己都毀了,在一片火光和爆炸聲中粉身碎骨,那也許是最痛快的選擇。那次在一條街郊外被兩個流氓攔截時,她本來可以像她的女同學一樣跑掉的。在學校時,她是百米跑冠軍,曾參加過縣和專區的運動會,而且得過笫一名。但她當時隻是本能地跑出十幾步遠,就突然站住了。那一刻,她突然想起葉公好龍的故事。你不是一直在尋求刺激和毀滅嗎?現在機會來了,為啥又膽小地逃跑?於是她抿了一下頭發,衝兩個流氓站住了。他們撲上來把她打倒時,她並沒昏迷,隻是毫無反抗地閉上眼,一邊體會那一拳的滋味,一邊感受被撕開衣裳的暢快。那時她平靜極了,既沒怕,也沒有悲傷。她甚至有一種行將毀滅的竊喜。在毀滅的過程中充分體味暴力和摧殘的魅力,並且順便完成姑娘到女人的過程。然後痛快淋漓地被他們殺死。那是一個強大的誘感。她準備全身心地去感受這一切。後來,她不幸被葛雲龍意外地救了。但她反而恨他。因為他破壞了她的血色的夢。那一瞬間她沮喪極了。可是當葛雲龍托起她的柔軟的身體,把手伸進她的衣裳碎片裏時,菱菱才又重新興奮起來並有一種獲救的慶幸。天意如此。那時她覺得真好玩,打跑兩隻虎,來了條狼。她一向知道,葛雲龍是個不那麼正經的家夥,對自己饞涎已久。他愛在女人那裏亂轉遊。經常用目光去撫摸姑娘和女人們的身體。但僅此而已。這家夥有賊心沒賊膽,或行還有某種道德障礙。他好像還不想做個赤裸裸的壞蛋。那時她常常覺得這家夥可笑複可悲。她瞧不起這種人。所以就從不不正眼看他。她寧願佩服真正的好人和真正的壞蛋。這次行了,老大爺給他一個機會,乘人之危,趁火打劫。他可以做一個真正的流氓了。她樂意幫他完成這個蛻變。她打算繼續昏迷下去,讓他把自己抱到一片荒野,大家赤裸裸地升華,自己成為一個不要貞操沒有廉恥的女人,而他則撕毀最後一道假麵具。變成貨真價實的流氓。毀了自己,也毀了他,這很不錯。於是她緊緊閉上眼躺在他懷裏,呼吸著他男性的氣息,任他輕薄,但走了一段路之後,她終了發現葛雲龍仍然隻是個小醜。他隻是撫弄著她的乳房調戲她,把她撥弄得火燒火燎,不能自控,卻毫無把她放倒的意思。於是她火了,她寧願被他強奸而不能忍受他的戲耍。她猝然扇了他一個耳光,讓他也比自己從夢中醒來。

如今,菱菱內心已陷入更加可怕的孤獨。姑娘們很快就散了。他們練健美隻練了十幾天,終於以香香被她爹痛打……頓而結束。香香練健美著了迷,每天回到家也練。一個人起臥騰躍,束胸甩胯,夜間睡覺時把兩條腿綁得緊緊的,便老是做些惡夢,突然驚醒,尖叫一聲,大汗淋漓。家裏人就疑心她得精神病。爹為她請來一個江湖郎中。那郎中看過之後說是,花癡,需如此如此才能看好。爹將信將疑,不明白女兒怎會得了花癡。那郎中倒不勉強,拱手說,請你們另請高明吧。診斷費也不要,轉身就走。走出半裏路,又被香香爹好說歹說請回轉。當晚,香香被強行捆上手腳用毛巾堵上嘴,單獨扔到一條船艙裏,由郎中進行通宵醫護。是夜,艙門緊閉,板縫裏透出微弱的光線,偶爾有一聲郎中的咳嗽聲傳出,顯得極有底氣。除此以外,鯰魚灣就是一片黑暗和死寂。天微明時,郎中開門出來,對守候在外頭的香香爹說,這姑娘病得很重,這會兒睡了,可給她解去繩索,讓她安睡半日。他要三日後再來複診,病除後一並算錢。香香爹千恩萬謝,郎中便匆匆走了。可是自此以後再沒見那位郎中的蹤跡,香香卻真地得了花癡。她時常哭哭笑笑,看見男人便脫衣露體。香香爹就疑心被那郎中做了手腳,卻又無計可施。隻好把女兒鎖進船艙,終日不讓出門。老頭兒尋思找個人家把香香嫁出去,可這模樣兒誰要?一時就這麼僵擺事。從此鯰魚灣便也沒有平靜了。不論淸晨還是黃昏,正午還是深夜,你隨吋可以聽到香香恐怖的尖叫和放蕩笑聲:“啊啊!……咯咯咯!……”船艙被她弄得汙臭不堪,吃喝屙撒睡全在裏頭。她時常把船艙砸得“嘭嘭”響。一時又赤了身子狂呼亂舞:“練健美呀!……賣個大價錢!……放水嘍都來放水……去你娘的郎中!你別碰我!……啊!啊!……”沒有人敢去看她。不論是誰,隻要進了船艙,她便撲上來又抓又咬。隻有菱菱常去,而且隻有菱菱去,她才安安靜靜的不吭聲,她隻是癡癡呆呆的樣子,久久地盯住菱菱,忽然流出淚來,菱菱便給她梳頭,洗臉,洗澡,為她穿上衣裳,又把船艙淸洗幹淨。然後就把她攬在懷甩,搖晃著輕輕地哼著什麼歌子:“微山湖哎,陽光閃耀,翩翩白帆好像雲兒飄,是誰又在彈起土琵琶,聽春風傳來一片歌謠……”“這是香香最愛聽的一首歌,也是菱菱以前最喜歡的一首歌。漁家女沒有誰不喜歡這首歌。那時這歌是歡快而又明淨的。此刻卻充滿了憂傷和懷戀,仿佛一首淒涼的挽歌。菱菱流下淚來,而香香已在她懷裏沉沉入睡了。”

六妹子的家在距鯰魚灣一裏路的大堤下,一個很幽靜的小院。周圍全是樹木,濃蔭蔽日,—早一晚,常有成群的鳥兒在樹上跳躍嘰可喳,卻愈顯得這座院落的寂寞。這裏隻住著六妹子一個人,周圍沒什麼人家。丈夫和她離婚了,兒子在縣城上中學。她白天在鯰魚灣擺攤子賣煙酒,晚上才回家來。一條大狼狗為她看家。平日,這裏隻聞鳥語,不聽人聲。

自從康老大在這裏辦個識字班,小院就喧鬧起來。上課時,孩子們讀書識字,琅琅有聲。下了課就在樹叢間亂竄,嬉戲玩耍。為了支持大夥辦這個識字班,六妹子把大狼狗鎖上了,恐怕傷著孩子們。她把大門的鑰匙交給康老大一把,放心得很。

她希望這個院落裏有人的聲音。

鯰魚灣的船老大們都知道六妹子性子開朗,有說有笑的。可是很少有人知道她內心的寂寞。她的生活其實很富裕,並不少錢花。兒子在縣城上中學。零用錢基本上都是離婚的丈夫供給。丈夫是縣水利局的副局長,有能力供養兒子上學。六妹子見天泡在鯰魚灣,隻是想生活在人群裏。她怕回到家裏來。院子裏青磚甬道上已經長滿了綠苔。磚牆上的喇叭花纏繞在野薔薇上,枝蔓橫生,一簇簇花朵散放著撩人的香氣。她喜歡這些野花野草卻又受不了無言的挑逗。除了寒暑假,兒子回家住些日子,一年四季陪伴她的就隻那條大狼狗。

她依然愛著她的離了婚的丈夫,丈夫也愛著她。但他偶爾回來一趟,隻能像賊一樣住一個晚上。再同居,已是不合法的了,可六妹子沒有怨他。她不知道該怨誰。一切都像命中注定。

六味子是在湖邊邊長大的。她上過幾年小學,後來就和所有的湖女一樣采蓮子,撿鳥蛋,編席子,日子倒也平靜。那年她十七歲。湖邊來了一群大學生,是勞動鍛煉的。在一次撿鳥蛋的時候,她和他相遇了,認識了。她常去湖邊撿鳥蛋,他常在湖邊散步。一年後,他和她結婚了。她開朗活潑,他沉靜而內向。但他們互相熾熱地愛著次年就生下一個兒子。就在這裏,他們共同創造了一個美滿的家庭。後來,他調回縣城,被分在水利局工作。他是學水利專業的。那時,他們都沒覺得會有什麼事情發生。六妹子通情達理,她知道丈夫是有學問的人,不能把他捆在身邊。男人嘛,就應當去幹自己的事業。不忙時,他常回來,有時到湖邊出差,也順道拐回家住兩天。日子仍像蜜一樣甜,但兩年後,不幸的事發生了。丈夫和本單位的一個姑娘戀愛並懷上了孩子。那天晚上他回家來把一切都告訴她了。他說得很慢,很沉靜,就像平日說話一樣。隻是眼裏掛著淚花。他沒有哽咽,更沒有下跪求她原諒。他隻是仔細述說著發生過的一切。她聽得汗毛豎起來。她整個兒呆了。她沒有哭,但想了一夜,天明隨他去公社辦了離婚手續。是她主動提出的。她說你走吧,你本來就不該娶一個湖女。當一切都結束,六妹子返回家中時,才獨自大哭了一場。後來,他帶著那個姑娘來看望她,那姑娘撲她懷裏哭了半天。臨走時,他們把兒子帶走了,說要在縣城供他上學。她沒有阻攔,隻告訴兒子說,放假時回來看看我。

六妹子再也沒有負擔和牽掛。十多年了,她沒有再嫁。因為她周圍認識的男人中沒一個比得上他。船老大們常和她調笑,但沒有誰敢真打她的主意。葛雲龍曾私下裏嬉皮笑臉地試探:“六妹子,今夜我去和你做個伴吧?”六妹子冷笑一聲:“你去問問我家狼狗!”狼狗是她忠誠的衛士。不經它的允許,任何人也別想闖進這座小院。

這天晚上,菱菱又到六妹子家來玩,順便拿一本雜誌。下午給孩子們上算術課時,把一本雜誌忘在教室裏了。她和六妹子很談得來。六妹子讓她叫六姑。菱菱覺得她很可憐,年輕輕的守了十幾年寡,真不容易。但沒有勸過她嫁人一類的話。她知道她心性很高,一般人看不上眼。而地位更高的人又不會娶她。有一天晚上,倒是六妹子主動問她:“菱菱,你看六姑老了吧?”那時,她剛剛洗完澡,隻著一件三角褲,披一件大浴巾,從裏間走出來。菱菱正在外間看書,抬起頭時,驚得呆了。六姑哪裏老了呢?她依然有姑娘一樣的身條,渾身的皮膚光潔晶瑩,隻是略顯豐腴一點,兩個乳房如雪團樣在胸前聳動,哪像十六歲的年齡?就讚歎道:“六姑,你可真美呀!”六姑顯然也知道這一點,忽然搖搖頭:“可惜,……我隻屬於……”“誰呀?”菱菱追問著。六姑哽咽著說不下去……

從此以後,她們成了一對最知心的朋友。在幾個月的相處中,她們各自從對方身上尋找著自己的影子。結果,她們驚奇地發現互相之間有那麼多容易溝通的東西。六妹子說:“菱菱,你真像當年的我。雖然性格不完全一樣。”菱菱說:“六姑,我怎麼辦呢?”六妹子隻有默然。她不知道她該怎麼辦。她隻知道自己這一生算完了。她是湖女,她隻能永遠呆在湖邊。她的酸澀的日子給她的全部人生經驗是,一切都是老天安排好的,她如果有文化,或者,她隻要是城市戶口,也早就隨丈夫走了,而不會有後來的事情發生。她決不會允許任何人把男人奪走。後來丈夫帶著那姑娘來看她也是來向她請罪時,她吃驚地發現那姑娘幾乎和她長得一模一樣。那時,她被深深地震撼了。丈夫終於什麼也沒解釋,但她知道了丈夫的苦衷。他並沒有嫌棄她,他依然那麼熾熱地愛著她,他愛著的兩個女人,實際上隻是一個人。隻不過一個是隨時可觸可感的真實的人,另一個隻是影子。自從他調回縣城以後,自己就成為影子了。一個已經結過婚的年輕男人,再也不可能離開女人。白天,你不能為他洗衣做飯;夜晚你不能給他肌膚之親;高興時,你不能分享他的歡樂,苦惱時,你不能為他排解愁悶。你隻是一個遙遠的存在。那麼作為妻子,你還有什麼意義呢?而造成這一切,都是因為你是個湖女,你的命運隻能永遠和湖連在一起。你沒有力量挪動半步,但六妹子到底沒有說:“菱菱,傻孩子,你是個漁女,比湖女還要糟糕。你走上岸來,就會感到舉步艱難。岸上的路其實比船上還要顛簸。六妹子沒說。她覺得這太殘酷。但菱菱是何等聰明的姑娘。她在六姑的身上,早已看到自己的將來。甚至還不如她。好歹,六姑有一座屬於自己的院落。你厭煩周圍的一切,盡可以把自己關在家裏,做自己想做的事。你可以盡情地大笑,不會有人說你張狂,說你有神經病;你可以痛快地哭,不會有人用那些令人惡心的陳詞濫調來勸你;你可以赤身裸體在院子裏走來走去,然後酣酣地睡去。六姑說,她常這麼幹。她說這些時,常常是惡狠狠的。那時,菱菱在心裏想,六姑,你真是個了不起的女人!你肮髒得令人吃驚,又純淨得一塵不染。”

菱菱剛走進那一片濃蔭,就見大狼狗拴在院門外。她和它已經很熟了。憑氣息。它早就知道是菱菱來了。它熱情而不失尊嚴搖了揺尾巴。菱菱走過去拍拍它的腦袋,然後徑直走進院子。她知道她必須拍拍它的腦袋,以示親熱。你絕不能裝作看不見它走過去。它會憤怒得吼叫起來,並且從此記你的仇。它儼然以這個院落的主人自居。

三間堂屋被租為教室,此時黑洞洞的。西廂房裏透出一抹光線。菱菱悄悄走過來,卻猛聽見屋裏有人說話:

“你別怕!我不會纏著嫁給你……來!再喝一杯。”

“六妹子,我……不行了,唉!我這一輩子!我……啊啊啊!……”

“你這一輩子像條狗一樣活著,連狗都不如!我今兒就叫你像個人一樣快活快活!……”

“六妹子,別、別脫!……”

就聽“嚓”地一聲,一個白光光的身子在燈影裏閃了一下,然後兩個人就扭成一團:“來吧!我知道你想著我哪。”“六妹子,我都……想了十年了……”

是爹!

菱菱激靈打個寒戰,刹那間驚呆了。她趕緊捂上嘴,才沒有叫出聲。天哪,怎麼偏讓自己撞上了!她愣了愣,立即返身退出。出了院門,才昏頭昏腦地往回跑。一邊跑,一邊淚流滿麵。她不知道,這世界究竟怎麼啦。

第二天黃昏,菱菱失蹤了。

同時失蹤的還有香香。

十四

疙瘩再次碰上那個娉娉婷婷的女子是在那個寒冷的夜晚。

他和夥伴們在煤場拉了一天煤,又累又乏。丟下架子車,已是傍晚了。大夥說:“回!”每天幹完活,都是回鯰魚灣去住,天蒙蒙亮時又往一條街跑。幾個月來都是如此一這些漁家仔已成為真正的苦力。他們離開船就一無所長,隻能幹這些力氣活。好在一條街的力氣活好找,除了在煤場倒騰煤,還有很多建築工地,搬磚運瓦篩灰和泥,都能掙錢。幹一天算一天,每天都能弄個十塊八塊的。雖比不得當初在湖上的收入,但總算是一筆收入。家有千金,不如日進分文。漁家仔們越來越會算計了。他們不再充闊佬,初逛一條街時的那股昂然之氣,已經蕩然無存。他們總是結夥打短工,心底老怕受人欺負。在一起就膽子壯一些。那是一種無法克服的自卑心理。每天上工就來,下工就回,很少遊遊轉轉。路過某一舞廳門前時,至多趴在窗戶上往裏瞅一眼,一有人出來驅趕,立刻惶然跑開。他們早已清醒地意識到,一條街不是他們的世界。

疙瘩老也不服這口氣。看著夥伴們自卑的樣子,他難受。他真想帶著他們和誰打一架,可他知道,結果吃虧的肯定還是他們。而且你和誰打架呢?並沒有人無緣無故給你一巴常。一條街人的傲慢和優越感是通過臉色、眼神和語氣顯示出來的。如果衝這些難以捉摸的東西發火,就一天也呆不下去。可是你得掙錢,就隻好忍著。

今天疙瘩受了一點刺激。臨下工時,大家拿著記工單去窗口領錢,呼隆在那兒圍了一片,爭著把記工單往窗口裏塞。他們老是這樣沉不住氣。窗口裏那個姑娘生氣了,“叭嗒”把窗口關死,又衝出門來嚷:“排好隊!看你們亂得像一窩蜂,沒見過錢咋的?”大家就忙排隊,討好地笑著。那姑娘就氣嘟嘟地站在一旁,用一雙羞目乜著他們。隊排得擁擠而彎曲,後頭的人扒著前頭人的肩膀,有人喊:“天快黑了,快發錢吧!我們還要趕路呢。”那姑娘仍站著不動,抱住膀說:“你們啥時把隊排整齊了,我啥時發錢。”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態。

這不是捉弄人嗎?疙瘩火了,擠出隊伍大喊;聲:“把記工單都給我!”隊伍一下子又亂了,紛紛遞上記工單。疙瘩收了一大把,一揮手:“都去一邊歇著去!”然後一個人走到那姑娘麵前,“這不亂了吧?我一個人領,發錢!”那姑娘眨巴眨巴眼,仿佛受到了侮辱,說:“一大把單子,誰多少錢,你記得清嗎?”疙瘩火暴暴地說:“把錢發給我其餘的你就別管啦!”那姑娘這才一把奪過記工單返回屋子。隻聽好一陣算盤響,一大疊錢扔出窗外。“叭嗒”窗口又關上了。錢被扔在地上。疙瘩真想吼一聲讓她給撿起來。可是想想算了。男不和女鬥。如果是個男人如此無禮,他會一腳踹開門,給他一頓拳腳。

疙疼拾起錢,在手上拍打拍打,他忽然說:“大夥先回吧!我今晚不回鯰魚灣了。這錢先借用一下,明兒就還。”大夥一慍,看疙瘩情緒不好,就有點擔心。一個夥伴說:“瘡瘩,錢盡管拿去花,可別惹事啊!”然後,大夥就招呼著走了。

疙瘩決定下旅館。

剛才那姑娘刺傷了他的心。錢算個啥?要的是人的尊嚴。他要享受享受,讓一條街的人侍候侍候。

在一條僻靜的巷口,疙瘩坐在小攤前吃四個燒餅,喝一碗茶,飽了。到哪裏去住呢?一條街旅館很多,他一次還沒有住過。既不知它們都是什麼價碼,又不知怎麼個住法,要介紹信嗎?

疙瘩正在巷口猶豫著,隻見一個娉娉婷婷的女子走到跟前,大方地微笑著招呼:“你要住宿嗎?”疙瘩一怔,立刻認出她就是數月前在那個耍了他們的商場門前見到的女子。那一麵印像太深刻了。不僅因為她長得美,而且因為她說了一句同情的話。她當時說什麼來著?……唉,你們真傻,他們耍你們哪。花這麼多錢!——對,就是這麼說的。後來,疙瘩回想過多次,僅憑這一句話,就讓他感動和永遠不能忘記。她沒有嘲笑他們,而是充滿了善意。一條街的人也不是都壞,哩!幾個月來,疙瘩有時會突然想起那個姑娘,而且留意過街上的行人,希望能碰見她,但一次也沒碰見。沒想到在這裏意外地遇上了。他興奮得有點慌亂,忙支吾說:“嗯,嗯,要……住宿!”那女子嫣然一笑:“跟我來!”就轉身頭前走了。她穿著高跟鞋,卻走得很快。疙瘩必須大步走才能跟上。他幾乎沒怎麼猶豫就跟上來了,這一瞬間,疙瘩很壞的心情立刻就變得愉快和踏實了。這姑娘是旅店的服務員嗎?怪不得總也不見她上街。

他隨著她往巷子裏一直走,約百十步時,行人銳減。路燈昏黃著,顯得幽深而靜謐。旅店到了,是一座三層小樓,式樣很別致。門前用五色燈組成的“荷花”二字閃爍著詭譎的光。步上台階時,疙瘩忽然有些膽怯地站住了:“我沒有……”介紹信,那姑娘回頭一笑:“沒關係的,我認識您,走吧。”她認識我,她居然還認識我?疙瘩高興中又有點喪氣,肯定的,我這一臉疙瘩疤讓她記住了。他真覺得對不起人家。這模樣兒!

但他終於還是跨進旅店的大門。

那姑娘剛進門,服務台裏頭一個三十多歲長得很富態的女人就站起來招呼:“唷!來客啦?”姑娘點點頭:“對!來客了。大姐,請安排房間。”她們都顯得隨便而和藹。

疙瘩要了個單人房間,四十塊。日他姐,還真不貴!他毫不猶豫地付了錢,連登記也沒登記,就被那姑娘領上樓了。最上層靠走廊的一端,姑娘把門打開,把疙瘩讓進房間,——指點著沙發,電視、床鋪和衛生間作了介紹。然後為他倒一杯水,讓疙瘩坐下,自己也很累的樣子往另一張沙發上一靠,長舒一口氣。又立即坐直了,偏轉頭笑盈盈地問:“還認識我嗎?”疙瘩有些發窘,搓搓手趕忙說:“記得記得!”就把那次的荒唐事重述了一遍,引得她咯咯直笑。疙瘩感激地說:“打那我記住你了。你真是個好人。”

姑娘忽然怔了一下,笑也凝住了,像是自言自語:“一句話你還記得?”

“記得記得!後來我還找過你呢。”疙瘩一拍膝蓋。

“找我?找我幹啥?”姑娘顯然被感動了。

“啊!——不,我沒別的意思。疙瘩忽然覺得自己太冒失了。

姑娘苦笑了一下;“你知道我是幹什麼的?”

疙瘩嘿嘿笑了,摸摸頭這……這還用問?這裏的服務員唄!”

她微微閉上眼,輕輕搖了搖頭頭。

“怎麼?你不是?”

她忽然站起身:“就算……是吧!”好像要掩飾什麼,走過去把衛生間的門打開,轉臉重又微笑說,“你一定很累了,洗個澡吧。要不要我替你放好水?”她優雅地咬了一下唇角。“不不!”疙瘩連忙站起,“我自己來。有事……你去忙吧。”

“好的。”她點點頭退出去。臨出門,忽然轉身神秘地一笑:“我待會兒再來。”帶上門走了。

疙瘩追到門後,仔細啼聽,“嗒嗒”的腳步聲一直下樓去了。怎麼回事呀?他感到自己好像掉進一個溫柔的陷阱。從進入這家旅店,不,從碰上這個姑娘,就像入了迷魂陣,一切感覺都是新奇而陌生的。

“管她去!”疙瘩揮了一下手,好像在為自己壯膽。有什麼大驚小怪的?你不是盼著享受享受嗎?享受來了;你慌個雞巴!

他使勁吞了一口氣,空氣中仍然殘留著那位姑娘的氣味。“洗澡!”他果斷地命令自己。

疙瘩痛痛快快地洗了個熱水澡。弄得衛生間滿地是水。他把浴池放得太滿了。他像條壯健的水牛,把自己浸泡在裏頭,把水弄得晃晃蕩蕩。走出衛生間時,覺得渾身像脫了一層痂,舒服極了。他沒敢怎麼停,又趕緊穿上衣裳,那女子說她還要來的。來幹什麼?不知怎麼,疙瘩盼著她來,又怕她來。他隱隱覺得那神秘的一笑裏包藏著某種暗示。難道她會……我操!你胡想些啥?就憑這副尊容和羅圈腿兒,你配得上嗎?疙瘩心猿意馬,泡上一杯茶,猛地推開窗戶,一股冷風撲進來。他想清醒一下腦子。他把頭探出窗外,一條街半拉城都在眼底了。他看不清那些建築的真實麵目,但到處閃爍的燈火,竟是如此壯觀!他像個好奇的孩子,衝那些燈火揮著手,大叫起來:“噢、噢、噢、——!……”突然,隔壁房間傳來一聲嗬斥:“你嚎什麼!”一個凶惡的男人的聲音。疙瘩嚇一跳,趕忙住了嘴,這才猛醒不能亂叫。這裏比不得湖上。媽的!疙瘩在心裏罵了一聲,情緒立刻沒有了……他忽然想起鯰魚灣!鯰魚灣在哪兒呢?這裏能看到嗎?憑著對方位的判斷,他越過半城燈海,朝西北方向望去。在那片遙遠的黑暗中,他一逋遍用目光搜索著,搜索著——唔!他終於找到了。那裏有一片昏暗的漁火。是的,是船家的燈。那不一樣。他一下子就認出來了。疙瘩突然湧出淚水。他說不清自己為什麼這麼激動了隻覺得那一片昏暗的漁火特別親切,好像自己已經離開很久很久了。那裏泊著百十條船,有他熟悉的漁家兄弟姐妹,有他的瞎眼老娘,還有那個對自己一往情深的四妮妹妹呀……疙瘩定定地盯住那片遙遠漁火,忽然覺得很對不起他們。好像自己成了漁家的叛逆和不肖子。大夥困在湖灘上受苦受難,油煎火燎,你卻跑到這裏享受來啦,你有什麼資格?一條街的燈火雖然燦爛,可它們不屬於你。疙瘩在這一瞬間明白了,幾個月來所追求的,其實是一個天花亂墜的夢。自己的情感永遠屬於那一片漁火。

隻差半步,不能再往前走了。就像臨窗而立,一抬腿就會掉下未知的深坑。此刻,疙瘩的腦子異常清晰。

那女子是個妓女!

疙瘩迅速作出判斷。或者,他是終於承認了一個早已意識到的事實。

從跟她到旅店來,他就一步步看得很清了。隻是老也不願意承認。他企圖假裝糊塗。他不斷為自己壯膽,不斷欺騙自己。可現在終於沒勇氣裝下去了。

妓女寄宿旅店,是雙方獲利的事。凡在一條街呆過幾天的人,都知道內情,疙瘩也早就聽說了。他知道很多礦工住旅店,都是奔這個來的。他承認那是一個朦朧的誘惑。今天,如果不是煤場那個發錢的姑娘那樣傲慢無禮,他也許下不了這個決心,他要報複一條街的女人。媽的啥了不起,老子花幾個錢就能騎到你身上!

但疙瘩碰上了她。那個曾給他留下美好印像的女子。他忽然覺得羞愧了。

一刻也不能停留了。疙瘩決定走。他迅速從窗外縮回頭,使勁搓了搓。同時環顧室內,什麼東西也沒有丟下。他本來就沒有帶什麼。疙瘩側耳聽聽,隔壁房間傳來一陣浪笑。他隻覺頭皮發麻,一把拉開門,竄入走廊。走廊裏空無一人。他像個竊賊樣放輕了腳步,一直下樓去了。

還算順利。樓下服務台那個富態的女人正打瞌睡。疙瘩悄悄走過去,拉開虛掩的旅店大門,卻突然撞上那個女子。她剛從街上來,身後跟著一個風塵仆仆的男人。顯然,她又接客去了。看見疙瘩出門,她愣了一下:“你……要走嗎?”疙瘩大窘,也不搭話,拔腿急走。

“你……等一等!”那女子在後頭叫起來。

疙瘩頭也不扭,沿小巷一直跑走了。

可是在小巷出口處,那女子喘籲籲追了上來。她一把拉他到黑影處,隻不鬆手,好半天說不出話,光是大口大口地喘氣。她的頭發已被風吹得散了。疙瘩嚇得渾身發軟。他摸摸索索從懷裏把所有的幾百塊錢都掏出來,哀求道:“你……放了我吧,我害怕。”他真怕她叫起來,或者被她揪回去。

那女子喘息稍定,把疙瘩遞上來的錢輕輕推開,又亮出四張拾元的票子:“你的錢……拿走吧!”

“不能!這……”疙瘩惶然而吃驚地後退了一步。

那女子跟上一步,淒婉地說:“拿回去吧。誰的錢都不是……容易掙的。”說著上前抓起他的手腕,把錢放入掌心裏,卻沒有立即鬆開。疙瘩佝僂著腰,動也不敢動。她的柔軟而冰涼的小手把一股徹骨的寒意傳遍他全身。那女子忽然哽咽道:“兄弟,你本不該……來的,快走吧!”突然翹起腳尖,在他腮上吻了一下,轉身飛也似的跑走了。那一頭秀發在風中披散著,一直消失在巷子深處。

下雪了。

地上已經鋪了薄薄的一層。大街小巷很難再看到一個人影。一輛掏糞車開過去,然後又歸於寂靜。疙瘩好像迷了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他不斷地張望、不斷地回頭,似乎在辨認什麼,在尋找什麼。先前在荷花旅店的三層樓上,他恨不得立刻撲向那一片漁火。可這會兒,他卻走得極慢極慢。他覺得身體像被什麼肢解了,無所依附,無所支撐,隨時都會倒在馬路上。但他終於沒有倒下。他仍在走,像個幽靈樣在雪夜中晃蕩。他知道他必須走回去。瞎眼娘和四妮妹妹肯定還在船上等著。

一條街怎麼會這樣長呢?這個讓他仇恨又讓他眷戀的小城!

十五

那場潑天大雨到來的時候,已是第二年秋天。

湖幹了整整十八個月。

那天,本來是要血流成河的。幾個人手持鐵鍁、鋼叉雲集在湖底,而且無數的人還在源源不斷地湧來。

眼看就是一場血拚。

可是雨來了。

你隻能說這是天意。

阮良在湖底跋涉了十八個月。

當所有的漁民都在忙著尋找別的生計的時候,阮良卻一直在湖底尋寶。他提著一根鐵釺子,背著幹糧袋,一天一天地在湖裏走。到處是沼澤,到處是泥濘。荒草、毒蛇、烈日和鋪天蓋地的蚊蟲都沒有讓他退卻。他像是著了迷、發了傻。人瘦得像幹黑的木乃伊,隻有兩隻眼睛像鬼火樣發亮。有時候,他在沼澤中跋涉,有時候蹲在一塊幹硬的土堆上發呆。他已記不得那是童年時一個夢的啟示,還是爺爺留下的一個傳說:很久很久以前,曾有一條載著金銀珠寶的商船,在一個狂風暴雨之夜沉入湖底。爺爺說(還是夢中的神仙說?),從此以後,金銀珠寶就常在湖底發光,把湖水映得澄澈明淨,金光閃閃。將來誰能找到它,誰就是最有福氣的人。阮良從此記住了。那是一個永遠的夢,它老在糾纏他。四湖幹涸,正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他相信那些金銀珠寶重見天日的時候到了。

他一定要找到它。

在一年多的時間裏,他找到過幾十年沉沒的木船。那些油漆得很好的船板依然光彩照人。船釘繡沒了,但船板還好好的。隻要把它們扒出來運到岸上去,起碼也賣幾萬塊。可阮良用鐵釺子敲了敲就走了。他找的不是這個。

他用鐵釺子幾乎插遍了每一寸湖底,最後隻剩湖心島東邊那廣塊地方了。

那是一片沼澤地。方圓不過數畝。

那時已近黃昏。成千上萬的長腳蚊在上頭舞動,發出鑼一樣的響聲。阮良拄著鐵釺子定定地看著,手在發抖。他知道,成敗都在這裏了。他簡直不敢再去觸動這一片湖底。仿佛那是一頭受驚的小獸,稍一抬手就會把它驚跑。他更怕那是一個夢,一個徹底破碎的夢。他知道自己絕對經不起這最後的一擊了。他會倒在沼澤裏,再也爬不起來。

突然,阮良鬼火樣的眼睛發亮了,亮得有點嚇人。他看見沼澤中間升起一片淺淡的紅光,是突然升起來的。像火苗“噗!”一下子亮了。然後越來越亮,跳躍著,閃爍著,徐徐升起。把整片沼澤地都照亮了。你已經分不清那是什麼顏色,一束束從地上往外放射,似紅似黃似藍似白——真正的珠光寶氣!

阮良狂吼一聲,踉踉蹌蹌奔進沼澤,稀爛的泥巴沒了膝蓋,無數長腳蚊毫不猶豫了地叮上來,密密麻麻,覆蓋了他全身的皮膚。阮良顧不得這些了。他彎腰在稀泥中掏了一把,隻一把,就抓出一塊沉甸甸的東西。他抖著手在泥水中晃了晃,拿出來湊到眼前:金磚!

一塊真正的金磚!

阮良捧在手裏,淚水刷刷流出來。

誰也不知怎麼走漏的消息。

當阮良一大早用鋼叉挑著麻袋下湖的時候,人們就很快尾隨而來了。不僅有鯰魚灣的漁民,還有困在別處的漁民。連周圍的湖民也來了。凡是聽到這個驚人的消息的人,沒有一個不是急急忙忙往湖裏趕。

四麵八方,人流如潮。

他們理所當然要來。他們甚至很憤怒,金銀財寶是阮良一個人的嗎?隻要是靠湖吃飯的人,人人都有份!

他們當然要去搶。搶到一塊金磚,就是一筆巨大的財富哩!

當阮良在沼澤中間站定的時候,他發現自己被包圍了。成千上萬的人包圍了他。隻聽人聲嘈雜,吼聲如濤。他什麼也聽不清,隻看到一張張貪婪而憤怒的臉和明晃晃的鐵器。人密得如長腳蚊。

阮良像一頭被圍困的野獸,雙手端住鋼叉,牙咬得嘣嘣響,原地轉了一圈。鬼火樣的眼睛凶惡地掃視著周圍。他低沉地吼了一聲:“誰敢上前一步,我一鋼叉穿他三個窟窿!”

先是裏三層,後是外三層,刹那時都沉寂了。

黑壓壓的人群可怕池沉默著。

阮良手裏的鋼叉在簌簌發抖。他握得太緊了。如果有人真地敢撲進來,他會毫不遲疑地把他挑開肚子。阮良的武功和強悍決不亞於當年的佘龍子。人們明白。

居然沒人敢動。雙方緊張地對峙著。

那時,誰也沒有留意,烏雲正悄悄布滿天空。沉甸甸的雲團如黑馬般翻滾著奔騰而來。仿佛無數天兵天將正在悄然行兵布陣,準備一次突然的襲擊。

當人們意識到的時候,已經是烏雲蓋頂了。

人群起了一陣騷動。

有人大喊:“殺死阮良!”

接著喊聲四起:

“財寶是湖民的!”

“不能讓他獨吞啦!”

“衝進去!”……

人群像被洪水撞擊的堤壩,眼看就要崩塌。

一個冒冒失失的後生已經手持木棍衝進來了。突然,“砰!”一聲槍響。後生“哎唷”一聲抱住雙腿倒在泥淖裏。

就在阮良和大夥都在發愣的一刹那間,隻聽一聲吼喊:“都不準動!葛雲龍手提獵槍,猛虎樣跳進沼窪中。剛才這一槍正是他打的。狄老大、康老大、阿大、阿黃、疙瘩和鯰魚灣的所有船老大都跳進沼窪中。這是和阮良同樣氣勢洶洶的百十號人。全都手裏拿著家夥!他們像一方結實的牆,擋在人群和阮良之間。

阮良愣了。他不知他們要幹什麼。

葛雲龍朝阮良走來。剛走兩步,阮良一聲斷喝:“你小子也不要過來!”就把三股叉衝他一抖。阮良已經瘋狂了。

葛雲龍站住了,血紅著眼哽咽著:“師傅!……老弟,鯰魚灣的老大們都在這裏啦,要拚命……你盡管吩咐,決不當孬種!”說著,把身上的褂子一甩,赤膊倒提著槍管,朝人群大喝一聲:“不怕死的上來吧!”由於因力過度,聲音嘶啞而恐怖。

鯰魚灣的老大們發一聲喊,很快散開來把阮良護在垓心,手裏的鐵鍬鋼叉都指住周圍的人。

周圍的人們也紛紛亮出家夥,一片混亂的叫聲。

一場血肉拚殺一觸即發。

這時,康老大手持木棍,正在和阮良緊張地說著什麼。兩人不時抬頭望天。此刻,已是天昏地暗。烏雲像一張巨大的黑布梭把整個天空蓋得嚴絲合縫。那情景好似回到混沌初期,可怕極了。

突然,阮良手持鋼叉,朝周圍大喊一聲:“都把家夥放下!我有話要說!”

人們先是一愣,很快如一陣風掠過,嘈雜聲沒有了。

阮良環顧一周,高聲說道:“大夥都是為金銀財寶來的!我阮良找了十八個月,也是為了它。咱們先別拚命。我有一句話,大夥看公道不公道?”

“阮良!說吧!”

“就聽你一句話啦!”

人群一片回聲,氣氛顯然有所緩和。

阮良從康老大手裏拿過一支煙點上,往周圍一舉:“我點這支煙,是要看看天意。一支煙吸完,如果天降大雨,就讓腳下的金銀財寶永遠埋在湖底!如果一支煙吸完,大雨還沒有下,那就任憑大夥挖寶,誰刨到就是誰的。我阮良決不阻攔!”

周圍沉默了一會,突然就叫起來:

“好啊!”

“就這麼辦了!”

大夥一致讚同,許多人放下家夥拍起常來。如一陣疾風驟雨。

協議竟然這麼奇怪而迅速地達成了。

阮良顏抖著手把煙含到嗬裏,幾千人的眼睛都盯住那一點火光。人們斂聲屏氣,神態緊張而又肅穆。

烏雲如岩層樣緩緩墜落。無風無雷。

阮良吸得很慢很慢。他焦急地望著天空,盼著大雨快快到來。其實,這時幾乎所有的人都在這麼想。這是一種更深層的奇怪心理:讓大雨快點來,讓四湖灌滿水把這一份湖的神秘掩藏起來吧!”

數千人在心裏祈禱:雨!雨!雨!雨啊!……

隻剩最後一點煙蒂了。

阮良淚流滿麵,莫非天意要血流成河嗎?

煙蒂已短得不能再短。腥紅的火頭燒得他嗬唇吱吱響,嘴角鼓一層燎泡。阮良痛苦地閉上服。就在他絕望地一揮拳頭的時候,突然一道耀眼的白光照亮湖底,幾乎同時,大地動揺一聲沉雷,就像他抆響了引線。緊接著,大雨如飄潑般傾瀉而下。

雨!雨!雨!雨啊……雨來啦!

人群歡呼起來,如雷滾動。

這是一場怎樣的大雨噢,像搬著天往下倒。沒打風,也不再有雷,隻有潑天大雨的轟鳴聲。

那時,天黑得像沉沉的夜。幾千漁民、湖民麵目不辨,影影綽綽。或跪倒在水中嚎啕,或擁抱若打滾,或跳躍狂呼亂叫,如一群黑色的水妖在舉行怪誕的慶典。

阮良被人們抬起來,一次次拋向空中。

這一瞬間,他成了英雄。

大雨整整下了一個月。

不僅四湖灌得滿滿蕩蕩,而且陸地上也遍地汪泎了房屋倒塌無數。一條街上可以行船。每天都有淹死的人畜漂進湖來。鯰魚灣一帶已成為一片翻卷的水麵。整棵整棵的大樹被被連根拔起,在大水中橫臥沉浮。

舉目所望,到處是洪荒般的淒涼。

滔滔大水裏,一條破舊的木船在順水漂流。

船舵早已失去控製。站在船頭的漢子隻能靠一支篙掌握方向,不斷躲開水頭和漩渦。船體沉重地呻吟著,發出“嘎吱嘎吱”的悶響,好像隨時都會轟然開裂。漢子雙目炯炯,毫無懼色。隻要船體不開、他就會駕著它一直漂下去。突然,前方又出現一個巨大的水渦。他握緊那根結實的杉木籬,往左邊連打幾下,“唰!唰!”船體傾斜著和水渦擦邊而過,箭一般往前飛去了。

船尾那根粗壯的鐵鎖子上,一拉溜攔腰栓著九個女孩子。就像一根藤蔓上的九顆小瓜。湖水很涼了,可她們幾乎全都赤裸著小身體。事實上,任何衣裳都無法遮寒。飛濺的浪花不時撲上船來,把她們整個兒蓋住,然後又“嘩”地退了。小身體全都精濕著。她們從來沒這樣幹淨過,幹淨得像九個小粉團。在驚濤駭浪中,她們居然沒有哭泣。隻是緊緊地簇擁在一起,驚恐而好奇地看著茫茫水麵。大浪撲來,她們就緊緊閉上嘴眼。浪頭一過,又搖搖頭重新把眼睛睜開。依然那樣明亮,那樣好奇。她們都是第一次上船,已在船上漂了幾天幾夜。她們不知道將去何方。

她們已是船頭那個漢子的全部財富和希望。

她們是九個赤裸而純淨的玉女。

她們肯定還沒有意識到:她們將是新世紀的女媧。

1989.7.5豐縣五門口

1989.9.21改於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