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妄龍被扭到一條街派出所,恰好是兩個合同民警值班。合同民警就是招來的社會青年,這二年才興的名堂。有那一群工人嚷著,葛雲龍一身嘴也說不清,結果關了一夜,還挨了幾皮帶。直到第二天所長上班,調查淸了,才把他放出來。這事弄得鯰魚灣的船老大們都知道了。要說葛雲龍行這缺德事,大夥也信。因為他平日就愛在女人那兒討點小便宜什麼的。六妹子就常罵他。但沒惹過大亂子。大家也就沒誰當回事,人嘛!可這回欺負菱菱就很叫船老大們生氣,這不明是欺負康先生老實嗎?誰知道後晌葛雲龍放出來,大夥才知冤了他。葛雲龍很氣惱的樣子,堵住康老大的艙門跳一陣子腳,罵罵咧咧。康老大忙拿著煙出來賠笑臉,大夥勸一陣子才算作罷。但自此,葛雲龍就恨上康老大了。說他讓他平白無故丟了臉,好心不得好報:老是一副受了冤屈的樣子。
其實,葛雲龍不過虛張聲勢。他知道自己並沒有吃虧。那晚他救了菱菱不假,但也確實占了點便宜。打跑兩個流氓後,他發現菱菱衣服已被撕開,昏迷著躺在地上。就上前把她抱起,一隻手伸進去摸了她的乳房。菱菱雖然身體苗條,乳房卻很豐盈。那是真正的姑娘的乳房,堅挺而柔軟。那時,他的確沒有想進一步把菱菱怎麼樣。他覺得那樣就太對不起康老大了,隻想這麼抱著回鯰魚灣,一路摸著兩個乳房,已是天大的享受。七裏多路呢!平日,菱菱傲氣得很,不像其也姑娘愛和他調笑,連個雲龍哥也沒喊過。葛雲龍一看見她冷冰冰的樣,就不敢嬉皮笑臉了。沒想到今晚碰上這事,這便宜真占大了。誰知剛走出幾十步遠,菱菱突然醒來。他還沒來得及從她懷裏抽出手,臉上就挨了一耳光。但就是這幾十步遠,葛雲龍已是回味不盡了。他不僅用手摸了,握了,還低下臉用嘴親了,吮了。那感覺和那些老娘們的腫塊樣的奶子完全不同。真是妙不可言。他後來回想,他老在回想,菱菱應該知道他摸了她的乳房,起碼在她醒來的一刹那應該覺察到的,因為那時他的手還在她溫暖而芬芳的懷裏。不然,她怎麼會打他一耳光呢?這一耳光和在派出所挨的幾皮帶相比,太他媽值得了。可是奇怪的是,菱菱當時並沒有罵他流氓,事後也沒有揭穿他,好像他真的是個見義勇為的正人君子。葛雲龍老是捉摸不進菱菱空間是怎樣想的。越是這樣,他就越是惴惴,惴惴中又有幾分妄想。他老覺得她總有一天會戳穿他的把戲。但也許,她會重新給自己一個親近的機會。這兩者都有可能。
但一年多了,什麼事也沒發生。
實在怪,康老大的藏書太可憐了。他珍藏了幾十年的那一箱子寶貝,其實隻是些語言教材和參考書之類。還有幾大本教案,勞動改造時寫的日記,幾本學生的作文簿。他已記不得當初怎麼把學生的作文簿也帶來了。他隻記得自己曾那麼喜歡學生。每一次都那麼精心批改他們的作文。有時晚上辦公室要熄燈了,就抱回宿舍去批改。在幾十篇作文中,如果能發現一、二篇寫得好的,會情不自禁地朗讀起來。第二天,再拿到課堂上讀給同學們聽。他依稀記得班上有兩個男生和一個女生才華最為突出,他愛惜他們像愛惜幾顆珍珠。他們好像還成立了一個什麼文學社,經常有些作品被推薦到縣辦的一張報紙上發表。那時,他多麼得意啊。一個老師能教出,不——應當是能發現幾個有才華的學生,那種喜悅和驕傲是別人無法想象的。在他被打成右派的時候,他記得他的學生們都哭了。那天晚上,他收拾行裝,準備到湖邊勞動改造了,那幾個學生陪他坐了半宿。師生相對而坐,幾乎就沒說什麼,隻有幾個學生壓抑的抽泣。康老大回憶起來了。那時,自己是笑著把他們送出宿舍的。他說我很快就會回來的。然後,那幾個學生就留下了自己的作文簿。他們都是些窮學生,沒有什麼東西送給老師做紀念。他收下了。這比什麼都珍貴。但過了會兒,那個女生又返回來,獨自返回來,關上門,一頭撲在他的懷裏,失聲痛哭了。她叫什麼來著?唔唔,康老大翻開一本作文簿,唔——奚秀竹!對了,她家在老黃河沿上的一個村莊,距縣城很遠,家裏也很窮。不錯,是叫奚秀竹,一個臉上有點雀斑的漂亮姑娘,有一雙憂鬱的眼睛和一副很好的身材,隻是顯得柔弱,但她內心卻十分剛強。他記得她狂亂而熱烈地吻著他,他也緊緊擁著她的身子。那時,他才二十,其實比他的學生大不了多少。五十年代的中學生,特別從鄉下考來的學生,一般年齡偏大。隻不過在他的感覺裏,他比學生們大得多。但那天晚上,他感到了自己的年輕和脆弱。他哭了,第一次在學生麵前哭了,像麵對一個朋友。後來,奚秀竹突然站起身,隻幾下就脫光了自己的衣服,把一個純淨的少女的身子呈現給他。她流著淚說,老師,我實在無以回報!……康老大記得,那時他被深深地感到震驚了。她裸著身子站在他麵前,毫無羞澀之態。野火樣的眼睛裏,燃燒著無邪的坦蕩。她渴盼著奉獻和回報。他驚愕地打量著她,她的雪白的肌膚和顫動的乳峰就在麵前。隻要他願意,就是他的了。他的年輕的肌膚在燃燒,在衝動。他多想把她攬在懷裏,盡情地撫摸、親吻,和她融為一體。可他到底忍住了;他的手在顫抖,全身都在顫抖,他在經受著欲望的熬煎。她看出了他的猶豫。老師,你以為我是個放蕩的女孩子嗎?你一會就會知道,我還是個處女!奚秀竹又哭了。我知道!我相信,你當然是……他語無倫次地說,可這已經夠了,足夠了。他終於慢慢站起身、拿過她的衣服,一件件為她穿上。小心翼翼不要碰著她的身體。仿佛那是一尊潔白的雪雕,碰—碰就會溶化,就會玷汙了她的純淨。他知道他是老師,即使要去下地獄了,也仍然是老師。而老師是從來不求學生的回報的,更不要說是這種回報。然後,他吻了她,輕輕地一吻。當他終於把她送走,重新關上宿舍的木門時,他知道他的心已經破碎。
多少年了,破碎的生活已使康老大麻木。他知道自己早已墮落得沒有任何幻想,甚至把一些美好的不應忘記的日子都忘記了,隻有滿身的瘡疤和魚腥味。他沒有想到,當他今天重新翻撿這些書籍的時候,又翻撿出過去的日子,而且居然還那麼清晰。
康老大像一個精神乞丐,跪倒在鋪板上,抖著手一本本翻撿。唔,還有兩本哲學書和半本詩歌集。他捧在手裏,搖搖頭苦笑了。這時,他多麼真切地感到,過去的日子已經離他太遙遠了。自己和哲學和詩也有過關係嗎?費爾巴哈、黑格爾,多麼陌生的名字。還有泰戈爾。是泰戈爾的詩集,還剩半本了。他用粗糙的手一負頁捏起來,翻過去。他記得他曾向奚秀竹和那兩個才華橫溢的男學生無數次講過泰戈爾,他說我希望將來的某一天,你們能有一位拿到諾貝爾獎。咳咳。真是空洞的遙遠的回憶,遙遠得像夢,敁得那麼不真實。我說過這樣的話嗎?一個滿身魚腥的船老大曾有過那樣得意的年華和莊嚴的寄語嗎?一個破破爛爛的漁花子,誰能信?……一個遙遠的夢罷了。
康老大的手停住了,突然停住了。目光盯住麵前的一首詩。仿佛正漫步在大街上,忽然看見一個熟悉而又陌生的麵孔。在哪兒見過呢?他打量著,回想著。唔,是它,是它——那首曾經能倒背如流的泰戈爾的詩!他一把抓起那半本破爛的詩集,移到亮一點的位置,吃力而生澀地讀出,像個剛剛識字的小學生:
你喝過我替你倒出的,
詩歌的藥汁,
接受過我的夢想織成的花環。
我的在荒野漂遊的心,
永遠因你的親手摩觸而感著痛苦。
當我的日子終結了,我的別話,
在最後的靜寂中沉沒了,
我的聲音和我們已曾相逢的消息,
將在秋光,
和濕雲裏回旋。
……
兩滴清淚,沿著康老大清瘦的麵頰緩緩爬下。
六
“娘哎,累死啦!”
“真要命!”
“菱菱,都是你出的歪主意,像登山似的!”
幾個姑娘爬湖堤時,都累得掐著腰,東倒西歪。四妮本來就胖,最後一個爬上來,張著嘴喘氣,一屁股坐在地上,就抱怨菱菱。
菱菱是最先衝上堤頂的,也掐著腰站在那兒喘氣,用花手帕扇著涼笑道:“你們才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一個姑娘佯裝生氣地打了她一下就你詞多!還好心哪,把人累得兩腿酸。幾個姑娘都跟著附和,喘著氣吵著,鬧成一團。
菱菱越發笑得歡:“嗬!看你們吧,好像我把你們拐騙出來賣了似的。你們再不活動活動腿呀,別說胖得像小豬娃樣,羅圈腿也改不過來啦!”
菱菱這麼一說,姑娘們就靜下來。有的忙著低頭打量自己的身子胖不胖,有的坐在地上把雙腿伸出去,看能不能並攏。問題果然很嚴重。七、八個姑娘,除了菱菱,沒一個讓自己滿意的。要麼像四妮樣圓乎乎,要麼兩腿並直了,膝蓋間可以伸進兩個拳頭。這麼一看,大家就很沮喪。可是有啥法子呀,船上人差不多都這樣。長期在船上搖櫓打槳,漁家人多是大屁股,上身發達胳膊粗壯。而下肢因為缺少活動,就顯得瘦弱幹細,還多多少少有些羅圈腿。整個身材就不成比例。
“這叫畸形!你們懂不懂呀?”菱菱婷婷玉立,站在她們中間,“看咱這身材,四肢勻稱,窈窕,胸是胸,腰是腰,屁股呢,豐滿而不肥大。怎麼樣!姑娘們?”說著,像舞蹈演員似的轉了一個圈。
七、八個姑娘都露出羨慕的神態。菱菱的確好看。而且說得有道理。對自己的身材呢,一向都不曾留意。既不領得愛惜身材,也沒有時間留意身材。一天到晚就是在湖上忙,誰有空管這個呀:身體還不是長啥樣就啥樣。
四妮嘟著嘴說:“管那去。日後還不是一樣嫁人、生孩子。”
大家轟地笑起來,說四妮你不害羞,還沒嫁人就想生孩子啦?四妮紅了臉,忙分辯說,俺不是那意思,俺是說,身材好身材孬,反正都嫁得出去。沒聽說嗎,岸上人買四川姑娘,一個幾千元呢。一個姑娘說那價錢也不一樣,長得漂亮的賣個大價錢,長得醜的就隻能賣個小價錢。菱菱就喝彩:香香,說得好!大家又笑起來。四妮就有些惱,隻顧對著香香反擊說,敢情你想賣個大價錢呀!香香也不示弱,說我就是想賣個大價錢!起碼身體好了有資本挑對象,可惜呀咱是個羅圈腿兒!香香倒灑脫,自己拍拍腿,先笑了。四妮看她笑了,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自嘲說,還不一樣?你看咱,肥得像豬娃。引得大家笑得前仰後合,碰在一起。又互相胳肢起來,越發鬧得大呼小叫。
菱菱跳出圈子外,把花手帕鋪在地上坐下,看著她們鬧,一個人拍著手喊加油。她今天情緒特別好,從沒有這樣開心過。這些天,姑娘們從船上走下來聚在一起,她在不知不覺中成了大家的領袖。姑娘們都沒文化,對菱菱就很崇拜。她說去哪玩就去哪玩。鯰魚灣那片空地,不幾天就玩夠了。那裏是男人的世界,他們喝酒抽煙賭博打架,一天到晚亂轟轟。於是,她領大家跑到湖堤上來了。這裏距鯰魚灣半裏多路,堤上有很多樹木,又隱蔽又安靜,可以按照姑娘們的方式盡情嬉鬧。或者說,她要按照自己的意願去調教這群姑娘。她知道她在她們中的價值。無論從哪方麵說,她都有一種優越感。但她不再像過去那樣疏遠她們,她不想再把自己的內心封閉起來而孤芳自賞。那樣太孤獨、太壓抑。她想造出一群自己來。而現在有了這種可能。湖幹了,船拋錨了,大家從各自的船上走下來,幾乎不約而同地聚攏到自己身邊,這使她的心靈得到極大的滿足。原先,她以為長期呆板枯燥的船上生活,已經徹底讓她們麻木了,她們已失卻姑娘的靈性。但她估計錯了。她們隻是像木偶和傻瓜樣愣怔了幾天,很快就恢複了笑聲。就像一群囚徒剛剛走出黑暗而孤獨的監房,一時還不能適應耀眼的光線。但當她們眯著眼打量一番,眨巴眨巴眼之後,就立刻撲向陽光。她們年輕的心並沒有枯萎,姑娘的愛美之心也沒有泯滅。哈!菱菱真是高興極了。
這時,她看姑娘們都像小狗樣滾得滿身泥巴,就拍拍手站起來,笑著說;“喂!開心吧?”大家就呼哨一聲衝上去,把她也抬了起來:“菱菱萬歲!”“這兒真好,想說啥就說啥,想幹啥就幹啥!”……忽然,四妮緊走幾步,一往一片蔭柳棵後奔去。香香知道她要幹什麼,故意大聲吆喝:“喂!四妮,你慌慌張張幹麼去呀?”大家放下菱菱,都笑起來。四妮很實在地一回頭:“撒尿。”就蹲下去。香香野愣愣地大叫道:“撒泡尿還跑那麼遠。看我的!”說著就往下褪褲子,原地一蹲,毫不害羞地尿起來,還吆著,“都來都來,放水!”姑娘們真地受到了感染,有幾個一邊大笑著,一邊解開褲子也蹲下去,白花花一片屁股。四妮從蔭柳後一伸頭:“香香,你們真不害羞!”香香大言不慚:“羞?又沒一個男人!”大家又笑,全都臉紅紅地四顧,又驚心又激動的樣子,好像幹了一件十分勇敢的事。
菱菱無可奈何地揺搖頭,又好氣又好笑,心想這幫姑娘真是悶苦了。就像一群關久了的女犯,一放出來就以加倍的瘋狂發泄自己。她看大家完事了,就抱住膀歪起頭:“我說小姐們……”
香香忽然笑了:“啥?小姐們——”咯咯咯……嗤嗤!“……咱們也能稱小姐嗎?”
菱菱一本正經:“當然!為啥不能稱小姐?”
“噢——!小姐小姐小姐!……”一群姑娘都歡呼起來。香香披散著頭,把鞋子扔上天,亂蹦亂跳,胸脯擂鼓樣聳動。
菱菱隻好大聲吆喝:“看你們像個小姐模樣兒嗎?像一群野鴨子!隻知道嘎嘎亂叫亂撲騰。”
大家靜下來。香香一屁股坐下,穿著鞋子吸一口長氣:“——唉!樂一時是一時唄。再裝斯文,咱還是個羅圈腿兒。”這一說,大家又垂頭喪氣了。
菱菱就笑道:“大家想不想有個好身材?”
一個姑娘說;“想有啥用?看俺這……屁股,怎麼越看越難看呀?”
菱菱笑了:“電視上不常有練健美操的嗎?咱也練!怎麼樣?我教大家!”
四妮吃驚地叫起來“娘來!人家是天生的美人坯子,一練就成,咱哪行呀?”
菱菱說:“那咱就多用些時間。反正沒事幹,天天到這裏來,行不?我保證一個個都成美人兒!”
另一個姑娘說:“你看俺,小眼睛,臉上還有雀斑,也能練成美人?”
菱菱笑道:“一個姑娘,隻要有了好身材,就算有了七分人材。小眼睛也會練得有神。雀斑嘛,去掉也不難,眼下賣這種藥水的很多,天天抹就會白白淨淨的。”
香香一拍胸脯:“菱菱,別賣狗皮膏藥啦!我第一個報名。練!奶奶的,說不定日後賣個大價錢!”
一句話說得大家又大笑起來。
菱菱說:“對!我就喜歡香香這個勇氣。大家別笑,賣個大價錢也沒什麼不好。敢賣自己就很了不起,起碼認為你的身子是你自己的啦!對不對呀?”
“對對!”
“姑奶奶也練個好身材!”
“我報名!”
“我也報名!”
……
就四妮沒吱聲。菱菱問“四妮,你呢?”
四妮說:“那就……試試看唄。”
“好!”菱菱拍拍手,讓大家靜下來,叉著腰站在姑娘們麵前:“先說好,練健美可不是個輕鬆活兒,沒見電視上都練得一身大汗,咬牙切齒嗎?咱也得咬牙切齒地練!”
香香說:“你放心,都是漁家女,全吃得苦!”
菱菱很振奮的樣子,大聲說:“行!現在就開始。解褲帶!”大家轟地笑起來。香香說:“咋?你想強奸俺們!”姑娘們都愕然著笑,不知菱菱要搞什麼名堂。
菱菱說“今天先整治羅圈腿兒,要用帶子把兩腿綁在一起。從明天開始,每人要帶一條帶子來,今天先用褲腰帶代替!”
大家這才明白。於是嬉嬉哈哈解下褲帶,按照菱菱的吩咐,一排溜兒坐在一片幹燥平坦的堤麵,在兩膝處把雙腿捆上。要求捆得緊緊的,不留一點縫兒。有梱得鬆的,菱菱就幫著捆,捆得幾個姑娘羊一樣叫喚。香香羅圈腿彎度大,腿又長,捆緊了特別疼。但她自己硬是捆得不留一點縫兒。一邊捆,一邊咬著牙尋開心:“菱菱、要不要放個崗哨?萬一來個野男人,不用費手腳了,跑也跑不脫。”姑娘們就亂笑。菱菱說:“就你搗蛋!”說著自己也坐下捆好雙腿,像個教練似的命令,“看著!都像我這樣。腳後跟並攏,雙手背過去,上身盡量往前彎,額頭能碰住腳尖才好,一起一伏。這樣不光整羅圈腿兒,還練了腰。好,開始——起——伏!起——伏!……”
姑娘們果然認真,一個個抿住嘴兒,倒背手,胸脯子挺得小山包樣,一起一伏,咬牙切齒地往前探身。腰是太硬了。除了菱菱,誰的額頭也碰不住腳尖。香香猛使勁,嘴裏還“咳——咳!”地用力氣。一連來了一百下,一個個都滿臉是汗了。菱菱喘口氣,說歇歇吧:“剛開始,大家別猛使勁。日子長呢。”姑娘們就東倒西歪地呻吟開了。
四妮圓乎乎的臉熱得通紅,汗珠子撲嗒撲塔,往下落。她用袖子擦擦汗,就動手解開雙腿,拍拍屁股上的土站起來,係上褲腰說:“菱菱,俺、俺要……先走了。”;
香香說:“又去尿尿呀!”大家又笑。
四妮吞吞吐毗說:“啥呀,俺……還有別的事呢。”菱菱說:“有事就先走吧。”
四妮看了姑娘們一眼,就慌慌張張下湖堤去了。
香香一撇嘴“哼!準是去找疙瘩。半天不見,就掉了魂似的。”
四妮的確愛著疙瘩,一直悄悄地愛著。而且很怕別的姑娘和她爭。但她隻是單相思。疙瘩好像渾然不覺,老是大大咧咧地叫她傻丫頭,完全不當回事。四妮不管他的態度,隻顧全心全意地愛著,千萬百計討他喜歡。這些日子,疙瘩和一幫後生老往一條街跑,說是鯰魚灣沒啥玩頭,要玩就去一條街。他們還計劃著要去上海、北京,要玩就玩個痛快。今天早飯後,四妮見疙瘩他們吆吆喝喝地走了,大概要到晚上才能回來。四妮就惦著疙瘩的瞎眼老娘,一個人在船上多悶呀。練健美,行嗎?她實在沒有信心。而且總覺得有點瞎胡鬧,不定哪會叫大人發現了,一跺腳,還不四散奔逃呀。四妮最怕爹。狄老大愛喝酒,一喝就醉。在外頭,沒有說狄老大不講交情的。但不知為什麼,一回到船上就像個魔王,打老婆,打孩子,說男人不打老婆像什麼男人,當爹的不打孩子就不是當爹的樣子。四妮這麼大姑娘了,狄老大發起火來,會一腳把她踹下船去。四妮從湖裏水淋淋爬上來,哭也不敢哭。娘呢,早嚇得縮成一團。
四妮並沒有恨爹。爹不容易,一群孩子幾乎耗盡了他一生的精力,貧窮和風浪把他的脾氣全弄壞了。前些年,三個姐三個哥哥相繼結婚,沉重的負擔壓得他喘不過氣來。狄老大死愛麵子,三個姐姐出嫁時,除了一般嫁妝,還每人陪送了一台電視機。三個哥哥結婚時,自然每人給打了一條船。一生的積蓄全花光,還借了許多債。這二年剛緩過一口氣。可是狄老大的脾氣已無可挽回,壞掉了。
四妮想出嫁了。早就想出嫁了。娘也說:“四妮,就剩你一個孩子了,娘不想委屈你。你有中意的人家就給娘說,早早走了吧。你爹有我伺候著,要打要罵由他。我一個人撐著。唉,老夫老妻了,我知道他人不壞,就是脾氣壞沒辦法的事。”
四妮很可憐娘。可她知道自己早晚得走。不知什麼時候,她愛上了疙瘩。她喜歡他那個大大咧咧的樣兒。她有信心得到他。
七
一條街以驚人的速度發展著。
據說,幾百裏湖底下全是優質煤,而且煤層厚,儲量豐富,起碼可以開采二百年。一條街礦務局已成為中外合資的大型企業。一條街也遠非一條街了。大街小巷縱橫交錯,集體宿舍樓一幢幢拔地而起,居民已達十幾萬之多。僅這一年時間,就新來五、六萬礦工。
一條街除了商店增多,最引人注目的是增加了各種賓館、旅店、客棧。有豪華型的,有中等水平的,也有相當簡陋的。其發展速度幾乎是與日倶增。按說,一條街不是旅遊勝地,更不是什麼政治、文化中心,不會有那麼多人住旅店。但奇怪的是,自一條街開建以來,旅店一直人滿為患,供不應求。除了外地來的業務員、采購員、倒爺之外,更多的顧客居然是礦工。礦工都有集體宿舍,但他們卻每個月總有幾晚要去住旅館。當然,也有些是工程技術人員,就是那些蠻子單身漢。誰也不知道這種風氣是怎麼開始的,後來就成了一種時髦。礦上的工作是相當辛苦的,不論是礦工還是技術人員。幾百米深處,一呆就是七、八個小時,又累又乏。回到單身宿舍,還要自己洗衣服,自己去食堂打飯,累得腰酸腿疼。可是苦極了,就寧願花錢去旅館住一宿。而一條街的旅館、客棧又全都是一流服務。不論是豪華型的賓館,還是簡易的客棧。可以花錢洗衣服,可以讓服務員把飯送到房間,可以洗完澡披著浴巾把腿翹在抄發上看電視,而且不斷有女服務員給你端茶送水,陪著閑聊說笑。這就有了家庭的氣息和溫馨。
他們花錢買的是服務。他們渴望有人為自己服務。這裏一個普通的礦工,每月的收入都在三、四百元以上,住幾夜旅店,至多花百把塊。剩下的錢,足夠孝敬父母的了。他們都是些鄉下來的小夥子,並沒有忘記父母和要承擔的那一份家庭責任。但他們首先是一條街的礦工。他們追求和羨慕的是有現代氣息的生活。而一條街正是一座以全新麵貌出現的新興的小城,一座八十年代誕生的小城。它矗立在這片荒原上,使這片古老的土地驚慌而又驚喜。它的神奇的發展速度和無法想象的潛力,不僅使廣袤的鄉村無法比擬,而且使周圍的縣城黯然失色。一條街的礦工們為此而驕傲。厚實的收入來源和旺盛的生命力,使他們輕而易舉地擺脫了父輩的生活道路。
他們要換一種活法了。
吸引礦工們去旅館的另一個秘而不宣的誘惑,是可以接觸女人。
誰也不知道那些女人是從哪裏來的。
在豪華賓館裏,是說一口流利普通話的年輕小姐,高雅、漂亮、穿旗袍或套裙,訓練有素。一般旅店裏,是操各種口音的姑娘,其中有本地人,也有外地人,服飾並不規範,但年齡倒還整齊,在那些簡陋的客棧裏,就顯得五花八門了。服務員很少,規模也小,基本上是當地人。有的是幾個徐娘半老的婦女,有的是幾個透著窮氣的姑娘,也有的是一個婦女帶幾個姑娘。年齡參差不齊,服裝有土有洋。
但她們是女人,這就夠了。
當年輕的礦工們最初下旅館的時候,一般都是老老實實的。但後來熟了,就有了更多的內容。其間常有更秘密的交易。隻是誰也不說。大家心照不宣。
一條街的另一特點,是一年多來陡然增加了許多舞廳和咖啡館。這些地方,不僅是采購員、倒爺們洽談生意的好地方,而且更是礦工們的娛樂場所。很多青年礦工的客誼舞已跳得相當不錯。舞間休息時打個響指叫一杯咖啡,動作也已相當瀟灑。
你想花錢嗎?你想快樂嗎?你想見識一下這個奇異而旋轉的世界嗎?請到一條街來。
疙瘩和他的夥伴們大搖大擺闖一條街來了。
疙瘩仍是提著他的十八斤重的錄音機,仍是轟隆轟隆響著不知放什麼音樂。放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不停地放。一盤磁帶,他能翻來複去放半個月。他喜歡的是聲音而不是音樂。
一條街的白天是冷清的。上早班的礦工們已經下井,下夜班的礦工正在睡覺。上行人稀稀拉拉。有些附近的湖民、漁民呆頭呆腦走過。在街道樓房的空隙處,仍然處處可見荒原的痕跡:一個坑凹,一片原生的野草,一段陰濕的土路。
商店都大敞著門,櫃台後的營業員或靜坐看書,或織毛衣,或聚堆閑聊。一個姑娘撫弄著另一個姑娘的辮子,輕輕地認真地述說著什麼,不知是一個怎樣的故事。忽然,被撫弄的姑娘笑起來:“嗤嗤!你看你看……”那姑娘一愣,順著,她的視線往門外看去,忽然也笑了:“嗤兒!…”
她們看到了疙瘩那一夥漁家仔。
疙瘩走在最前頭,夥伴們簇擁著他。不管新衣服還是舊衣服,全都衣衫不整,蓬首垢麵。兩手習慣地鉗在胸前,像張網,又像捉魚。毫無例外的羅圈腿兒,使走路的姿勢總有些歪歪斜斜。不管怎樣平坦的路麵,在他們的腳下永遠是顛簸的木船。因此就習慣地叉開腿,橫著走。盡管他們努力昂然著挺胸跨步,卻老是左一腳右一腳,不僅實際的行進速度並不快,而且顯得擺幅很大。一夥人都在擺,像是一種奇異的舞蹈。
街兩旁的營業員都在看熱鬧。不少人幹脆走出拒台,站在門外嘻嘻看,驚愕著笑,仿佛那是一群從湖裏爬上來的螃蟹,神氣活現地在街上橫行。
“嘻嘻嘻!……”
“嗤嗤嗤!……”
“哈哈哈!……”
在笑聲夾道中,漁家仔們立刻惶然了。他們不知道有什麼好笑的,但明白是在笑他們一夥。於是腰塌了,腳步更亂,兩臂鉗得更緊,緊緊地靠攏著驚惶四顧。好像一夥被包圍的歹徒,隨有被攻擊的危險。那表情更是古裏古怪,有莫名的木然,有乞求的傻笑,有抑製的憤怒。
疙瘩明顯感到被輕視被侮辱的難堪。他憤怒了,既憤怒於夥伴們內心的自卑,又憤怒於周圍那些人的無禮。怎麼!看不起俺們嗎?他旋了一下錄音機的開關,音量陡然大到極限:“嘭嘭嘭——嚓嚓!嘭嘭嘭——嚓嚓!……”嘈雜的音響震耳欲聾,霎時覆蓋了周圍的笑聲。疙瘩喝一聲:“都直起腰,跟我來!”大踏步奔向一家商店。夥伴們受到鼓舞,果然精神大振,重又挺起胸膛,隨在疙瘩後頭,吆吆喝喝擁進一座大型商場。
看熱鬧的營業員搶先跑回櫃台內,以為他們要搶砸東西,就有些慌張:“你們……要幹什麼?”
疙瘩“叭”下關死錄音機,怒衝衝一卷袖口:“不幹什麼,買東西。給我拿兩條雲煙!”
漁家仔們稍稍一愣,立即懂得了疙瘩的意思,你們不是瞧不起漁家仔嗎?可咱有錢!你得為咱服務。現在懲治他們的最好辦法就是支使他們,把他們支使得團團轉。於是呐一聲喊:“買他個小舅子!”十幾個人呼啦散開一條線,倚在櫃台外頭,吼吼喊喊。
“給我拿兩瓶五糧液!”
“給我拿十瓶雪花膏!”
“給我拿一條被單!”
“給我拿一條褲子!”
“給我拿兩個熱水瓶!”
“給我!……日他姐!”
他們像一群大爺支使小子,搖著腿嘴巴朝天。營業員們先是一愣,隨即有人使個眼色,頓時都熱情而殷勤地忙開了,紛紛從貨架上取下他們要買的物品。女營業員使勁抿住嘴不讓自己笑出聲。男營業員則卑賤地諂笑著,孫子一樣忙碌,同時不露痕跡地出些精透了的餿主意,建議他們買這買那。
漁家仔們毫無覺察,隻顧陶醉在頤指氣使的快感中,仿佛自己真地成了大爺。他們大把大把地甩著錢,對堆在櫃台上的東西不挑不揀,甚至不屑於一看,充分而明白地顯示著自己的傲慢和闊綽。
終幹,他們出夠了氣,痛快淋漓地抱著買來的東西離開商場。但他們剛剛出了商場大門,就聽到背後傳來一陣陣大笑:“咯咯咯咯!……哈哈哈哈!……”
他們不解地站住了。怎麼,上當了嗎?這時,一位娉娉婷婷的年輕姑娘從商場裏隨出來。她顯然看到了剛才的場景,也看出疙瘩是這夥人的頭兒,她優雅地提著一隻草編的小包,走近疙瘩,操一口甜脆的普通話:“唉,你們真傻,他們耍你們哪!花這麼多錢!”說著,同情地看了他們一眼,輕盈盈走了,留下一股淡淡的芳香。
疙瘩他們全呆住了!但事已至此,既沒有勇氣也沒有理由返回去退貨,隻好硬著頭皮走了。不,他們簡直像逃。懷裏抱著,手裏提著,肩上扛著,以比衝進商場時加倍的混亂沿大街倉惶奔走,引得路上行人駐足觀看,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他們簡直狼狽極了,隻一直跑。直到拐進一條巷口,才在一片堆滿磚瓦石料的僻靜處停下,喘籲籲抹一把汗。他們羞愧地互相打量著各自購買的物品,委實是一個荒唐的舉動。上百塊錢一瓶的“五糧液”,姑娘用的雪花資,老娘們才會感興趣的床單,還有一些亂七八糟的物品,花花綠綠抱了一懷。最莫名其妙的是一個矮敦敦的後生滿頭大汗地扛來兩條橡膠輪胎。鬼知道買這些東西有什麼用處!
可他們一古腦全買來啦。
大家垂頭喪氣地把東西扔到地下,互相埋怨著,歎著氣。那會兒,誰顧得上想這些呀?真的,就是那個娉娉婷婷的姑娘說的,被他們耍了。
奶奶個小舅子!
疙瘩感到很對不起弟兄們,把買來的兩條雲煙全都撕開,每人扔了一盒:“吸煙吸煙!怎麼,錢花了,東西在!什麼大不了的。等湖水上來嘍,一網魚就撈回來了。吸!日他姐!”夥伴們這才有點活躍,接過煙撕開點燃。雲煙呢!一時間,煙霧繚繞,靜靜地沒人說話,仿佛在品評這名煙的味道。其實心裏都不是滋味。他們都有點難過。不是因為沒頭沒腦地甩出去那麼多錢,而是一種心靈被傷害的痛楚。可是誰也沒有抱怨疙瘩。他們知道他比大夥更難過。他是他們的頭兒,他在他們中年齡最大。他在安慰大家,也是安慰自己。他不明白那些人為什麼要用那種眼光看待他們,漁家仔就孬人一等嗎?老子們在湖上是何等風光、何等瀟酒,怎麼一到了岸上就顯得如此蠢笨呢?他們輕而易舉地就把自己耍了。疙瘩不服氣!
晚上,夜色朦朧時,他們回到了鯰魚灣。悄悄地。
其實,他們後半天就離開了一條街,但沒敢回來。帶著這些扔又舍不得扔,拿出來會讓大人們笑話的東西,怎麼回鯰魚灣呢。他們在荒野裏坐了半下午。
疙瘩提著他的沉重的錄音機回到船上時,見四妮正給瞎眼娘擦澡。
“疙瘩哥,你回來啦?”四妮高興地招呼他。
娘摸摸索索埋怨說:“一天天往外跑,都是四妮陪我說話,還不謝謝你四妮妹妹。”
疙瘩扔下錄音機,摸摸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這次沒喊她傻丫頭。要是讓那幫姑娘們知道了今天的事,非讓她們笑掉牙不可,那才真叫傻呢。他卷卷袖口說:“你歇歇,還是讓我來吧。”四妮扔過來一條濕毛巾,高興得滿臉放光“還是擦擦你自己吧,嗤嗤!看你髒樣。”疙瘩不再勉強,接過巾去外頭洗臉了,一邊心裏很感動。有四妮常來陪著娘,就可以放心闖一條街了。他在回來的路上就下了決心,非在一條街掙回臉麵不可。不但要讓他們瞧得起漁家仔,而且要娶個一條街的姑娘回來。媽的什麼了不起,不就是個一條街嗎?北京、上海老子也去得!
四妮忙完了走下船,局促著說:“疙瘩哥,天不早了,我……走吧。”實際上,她不想走。她想和他說說話兒。她一天天地等著他,卻總不見他的影子。
疙瘩說:“四妮,你別忙走!和你商量個事。”
“啥事?”四妮心裏猛一跳,衝口而出。
“是這樣……以後我不在家時,你要有空就常到船上來陪陪我娘,行不?”
“咋不行?反正我也沒事。”四妮爽快地說。
“好!天晚了,你回去吧。要不要我送送你?”
“你攆我呀?”四妮嘟著嘴,呼吸著他濃厚的男性氣息,有點戀戀不舍。
“咦!你不是說要回去嗎?”疙瘩確實沒有要攆她的意思。“那…你還有別的話要說嗎?”四妮忸怩著。
“沒啦。你有事?”
“俺沒……啥事!”說著轉身跑開了。慌慌張張地。疙瘩看著她的背景,有點納悶。四妮一向在他眼裏是個傻乎乎的小丫頭,今天怎麼一下子就長大了呢?
八
一大早,阮良就拿著一根鐵釺下湖底了。
一個多月來,這家夥一直神神秘秘的。清晨下湖底,傍晚才回來。有時幾天不歸,歸來時仍是一根鐵釺子。既沒有帶去什麼,也沒帶來什麼。
這天清晨,阮良剛走進一條湖叉,被早起打獵的葛雲龍發現了。葛雲龍已經幾次見他提一根鐵釺子下湖,但不知他去幹什麼,因此老遠就喊:“阮良!去哪?”
阮良其實也看見他了,就不想理他裝聾作啞隻管低頭走。葛雲龍偏是個好事的,就緊跑著追上去,嬉皮笑臉說:“阮良,啥時得空,再教我幾手?”
阮良一扭頭:“還教你哪?當采花大盜哇!”
葛雲龍臉一紅:“嘖!師傅老弟,這是咋說?我也沒幹啥壞事。”
阮良說:“我不是你師傅,別給我套近乎!”
葛雲龍忙抽出煙陪笑:“行!那就叫老弟。老弟去哪?探寶哪?”
阮良像被他看穿了心事,將臉一唬:“你別胡說!”葛雲龍往前湊了湊:“還瞞我?”突然飛起一腳,阮良疾忙一閃,翻腕抓住他腳脖子,往外一聳,葛雲龍摔個屁股墩,“噗!”沾了一身稀泥。
阮良拍拍手走了。
葛雲龍嘿嘿一笑,在後頭大聲喊:“師傅老弟!我又學了一手!”
九
老娘永遠是忙碌的。
除了喂養九個孫女,她還喂養了幾百隻鴨子。這是家庭的一項重要收入。
鴨子就養在籬笆院內,吃食、拉屎、下蛋全在裏頭。
但清早起來的第一件事是去給孩子們做飯。她雖然極盼著啞巴為她生個孫子,可對這一群孫女也不討厭。阿黃曾建議老娘把女孩送出去三、五個,老娘不肯。說不用你們管,我來喂養,自己的骨肉咋舍得送人呢。
養孩子其實像養鴨子一樣簡單。
早起,她披一件破爛的弄不清什麼顏色的褂子,抱來一大抱幹蘆葦,在院子裏雨棚下燒一大鍋稠糊糊。稠糊糊是用破碎的棒子粒做成的,噴香,一年四季都吃這個。然後,老娘拎著燒火棍進了庵棚。孩子們正睡著。一排溜睡在也是用蘆葦紮成的大炕上,被子早被蹬翻光溜溜一群小身體橫七豎八,使你根本分不淸誰的胳膊誰的頭,全都蛇一樣絞盤在一起。老娘用燒火棍敲敲炕頭:“起來起來,吃飯嘍!”她不允許孩子們睡懶覺。雖然起床後沒什麼事幹,但不能睡懶覺。那樣會把身子養嬌了,日後吃不得苦。
“起來起來,吃飯嘍!”她又嘭嘭地敲打著炕頭。孩子們眯眯糊糊睜開眼,打著哈欠。小一點的剛從夢中驚醒,會腳蹬手刨地哭起來。老娘不耐煩了,大喝一聲:“滾起來!哭聲驟停。孩子們這才徹底醒轉,看見奶奶凶神惡煞地站在炕頭,便突然一躍而起,跳下炕奔庵棚外去了。”
孩子們起床的速度極快,不用梳洗打扮,六、七個小一點的,甚至不用穿衣服。夏秋,她們通常是不穿衣裳的,沒有衣裳。孩子們驚兔樣奔來,先是一陣大尿,接著就是吃飯。到鍋台上捧起各自的碗,揀一雙也是用蘆葦做成的筷子,舀上滿滿一碗,狼吞虎咽,一邊用眼瞅著鍋。孩子們的食欲出奇地好,每人能吃兩大碗。而且從來不生病。到了初冬時節,天氣很冷了,還常常光著屁股到處跑,也仍然不會生病。一個個長得圓滾滾的。
老娘不會用柔情疼愛孩子。她的一生和柔情無緣。她唯一可以稱得上柔情的是兩個幹癟的奶子。那是孫女們的玩物。她的奶子本來已貼在瘦骨嶙峋的胸膛上。後來,硬是讓孫女們用嘴扯出來。她沒有辦法。孩子一生下來就抱下船由她撫養,總免不了饑餓和哭鬧,特別在晚上睡覺的時候。老娘隻好把孩子攬在懷裏先喂些糊糊,再拉開懷讓她吮吸奶頭。那當然是一場騙局,並沒有什麼汁水。吮起來很疼。老娘的眉心一抖一抖的。一直到孩子睡熟了,才算解脫。提起乳頭看看,快要咬碎了。
早早侍候孩子們吃完飯,老娘開始喂鴨子。它們早就等得不耐煩了。籬笆院裏嘎嘎亂叫,圍著她吵個不停。老娘一揚燒火棍:“滾那邊等著!”阿黃用木頭扣了些槽子,老娘就在那裏頭拌食。一邊摔著,鴨子們已迫不及待地圍上吞吃起來。一般情況下,她隻能喂它們半飽,然後趕出籬笆外,讓它們下水或去草灘上再覓些吃的。傍晚趕回來時,已吃得很飽了。老娘一天可以撿拾二百多個鴨蛋。不用出門,自有販子前來收購。老娘數錢時特別仔細,要數三遍,損角破邊的一律不要。然後收好了,藏在一個壇子裏:隔些日子就拿出一些讓阿黃買糧。其實,阿黃平日掙來的錢也是由她保管的。她要統一籌劃全年的花銷。因為鴨子有不下蛋的時候,阿黃也有不能打魚的季節。
老娘是這個母係部落的酋長。她以自己的吃苦耐勞和強於支配,牢牢掌握著這個家庭的大權。
她有足夠的能力和獻身精神。
隻有當夜晚孫女們和鴨子們進入夢鄉,一切都安靜下來之後,她才屬於自己。
那時,老娘常常坐在庵棚旁邊的荒崗上,抽著長長的蒿稈煙袋,靜靜地歇息。腳下的湖浪在輕輕搖動,遠處的黑暗深不可測,一群群鴨子被什麼驚動,“撲愣愣”從前頭蘆葦中飛出,不知逃往何處去了。那時,仿佛一根神經被觸動,她會突然想起過去的一段日子。
那時,她在哪兒飛呢?
噢。在山東濟南府。那年她三十歲,已是二百多個乞丐的頭兒。其中多數是老弱病殘,也有些年輕力壯的男人和女人。她帶著大夥剛從山西遊過來。途中走了兩個多月。當然是一路乞討。二百多人散兵線似的撒開,從不同的村莊橫穿過去。途中死了四個,走失七、八個。但多數人按約定的時間和地點陸續到了濟南府。住處當然是分散著。沒有什麼地方能容納這麼多乞丐。而且太集中地住在一起,反而會引起官府的注意,也會引起老百姓的戒備。乞丐中有許多臨時夫妻,大體也是老頭配個老太,年壯的男人帶個年輕些的女人。你很難指望他們年齡完全相當,無非是互相有個照應。夜晚住宿,多由這種臨時夫妻自己去找。白天要飯,也多是一前一後,相距不遠。自然,他們也會鬧翻,因為什麼事吵起來。於是分手,重新組合。
那時,她住在城外的一個破廟裏。有三個男人隨著。他們是她的保鏢,又是她的情夫。本來,他們相處得很好。但後來發生了爭執,都想把她占為獨有。那時,她正處在一個女人的黃金時代。不管她白天打扮得多麼破破爛爛,但寒酸遮不住她年輕的膚體,自從十歲時被那個看瓜的老頭毀了之後,她就破罐破摔了。她沒有家,沒有父母,她不要對誰承擔義務。她學會了隨遇而安。一個四處飄蕩的女人講什麼貞操呢?貞操不值錢。她要自由自在地活著。她很善良,常常幫助那些病弱的老乞丐。但她又很殘忍。時常捉弄那些霸道而貪婪的男人。有時正和那男人睡覺,她會突然大喊大叫,故意讓人捉住。自然,那男人會羞得無地自容,老婆會和他大鬧一場。假如那男人是個有點身份的,從此便名譽掃地。她捉弄的多是這種人:土老財、鄉保長、教書先生,或者一個威嚴而正派的老族長。他們愛麵子,講尊嚴。而她怕什麼呢?一個討飯的陌生的女人,至多當場被人嗬斥幾聲,提上褲子走開,換個村子照樣討飯。
三個情夫終於在破廟裏打起來。沒有誰聯手。三個人互相亂打。用磚頭、棍子,打得頭破血流,打得乒乒乓乓響。那天天氣很好。
她坐在廟前的台子上,光著上身捉虱子。兩個乳房晃著日頭,招搖而迷人。她故意刺激他們。她知道他們已變成野獸。那麼,她也是。打吧。她裝做什麼也沒看見,隻平靜地捉虱子。有時抬一下頭,見誰手頭的家夥打飛了,她便扔給他一塊半磚頭。於是拚鬥更為激烈。
終於,血泊中倒下兩個,一個三十多歲,一個二十多歲。
剩下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這家夥當過兵,一臉大胡子,還瘸一條腿。可他手狠,那根鐵頭拐幫了大忙。他勝利了。滿臉血跡爬到廟台上。喘著氣說:“你是我的……女人啦!”她翻他一個白眼,又低下頭捉虱子。大胡子火了,血紅著眼:“臭娘們!你聽到啦?我是你男人!”這會兒,他完全忘記了自已原來的身份,以一個征服者的姿態出現了。什麼狗屁乞丐女王:尊著你就是女王,騎著你就是女人。
她抬頭異樣地盯了他一眼,忽然咯咯地笑了,笑得兩個乳房直哆嗦。他愕然著,正不知他笑什麼,突然間一塊石頭重重地砸在他腦殼上:“噗!”像打爛一個陶罐。他似乎抽搐了一下,便一直滾下廟台去了。她站起身披上褂子,朝廟台下的三個男人的屍體啐了一口,輕蔑地笑了:“去你娘的!我誰的女人也不是!”
後來,她悄悄離開濟南府,也從此離開了她的乞丐隊伍。
再後來,她生下阿黃。她不知道他是誰的種。但她突然感到了寂寞。阿黃其實是那個被打死的二十歲的年輕人的名字。她時常想起他。那時,她就時常把他當兒子看待。他曾是她最喜歡的一個情夫。
一群小孩沿湖邊玩耍著走來,漸漸接近蘆蕩。其中有康老大的幾個孩子,另一群是老娘的孫女們。大約有十幾個。忽然,他們發現一條隱蔽的船。
“看!船上吊著個女人……”
走在前頭的小男孩大叫一聲,孩子們呼隆跑過去,驚愣著往船上看,都有點害怕的樣子。
“啊吧啊吧啊吧!……”吊著的女人朝他們揮手亂叫。
“是個啞巴!”那小男孩肯定地說。一副經多見廣的神態。一個小女孩問他:“她為啥那樣吊著呀?”
“喂!你為啥吊著?”小男孩大聲喝問。
“啞巴!問你哪。”一個膽子大的小女孩也幫著喊。
“傻瓜!她不會說話。”小男孩忽然醒悟。
於是孩子們嘰嘰喳喳議論開了。老娘的一群孫女們同樣很奇怪。她們並不知道啞巴是她們的生身母親。他們不認識她。她們最大的才五歲,從來沒有上過船,啞色一年四季拴在船上,也沒有上過岸。孩子們隻認得奶奶和爹,還有一個常來收鴨蛋的老頭。而且對阿黃也生疏得很。她們從來不知道她們還有娘,甚至不知道娘是個什麼物件。她們從一生下來就與世隔絕。那個破爛的籬笆院和庵棚周圍的荒崗子,是她們的全部世界6今天,若不是康老大的幾個孩子在湖邊遠遠地向她們招手,她們決不敢跑下來。
啞巴的確吊著。上身仰躺在船上,雙腿翹起被懸在篷板上,看起來那樣子很難受。啞巴不斷地掙動,嘴裏哇啦哇啦地叫著,腳脖子的那根鐵鎖子就發出“當啷當啷”的響聲。但她掙不開。掙一會累了,就靜靜地躺一會。兩隻眼骨碌碌往岸上瞅,大概是希望能有人解救她。但沒有人來。船隻都在鯰魚灣,距這裏太遠,大人們一般不會到這裏來。他們都知道老娘和阿黃性格古怪得很。
這群孩子的到來,使啞巴異常興奮。她側轉身,用一隻胳膊肘撐著,竭力昂起頭,揮手向孩子們打招呼,同時大聲叫著誰也聽不懂的話。除了阿黃,她已經很有些日子沒看見人了。這麼多孩子喚!她立刻想到這些都是她的孩子,孩子們長大了,看她來嘍。她不記得自己生過多少孩子,隻知道生過好多好多,生下來就被阿黃抱上岸了現在都長這麼大了嗎?她激動得淚水直流瘋狂地掙紮著,叫喊著,頭發一甩一甩的,一會甩到胸前,一會甩到背後。她見孩子們驚慌著往後退,越發尖聲叫喊:
“啊吧啊吧啊吧啊吧!……吧吧吧吧吧吧吧……”
那樣子實在太可怕了。孩子們慢慢後退著,眼睛都一直盯住她。他們真怕她突然掙脫了跳上岸。他們仍在爭論她究竟為啥被吊起雙腿。最後一致認定,啞巴是個瘋子,要麼就是個壞人。
他們決定向她進攻。
於是,小男孩帶頭往前衝了幾步,拾起湖邊的小石塊往船上扔去。其餘的孩子也撿起石塊,紛紛往船上扔去。“打壞蛋嘍!”“衝啊!”“打瘋子嘍!”叫成一片。
啞巴猝然遭到襲擊,張惶失措。她一邊躲閃著頭,一邊大喊大叫。她不知道怎麼得罪了這些孩子,更不知道如何向他們表示她很喜歡他們,隻是雙手舞動得更快,叫聲更淒厲:“啊吧啊吧啊吧啊吧!……啊啊啊啊啊!……”
孩子們在岸上拍手唱起來:“啞巴啞巴啊巴巴,狗咬你,我打它!啞巴啞巴啊巴巴,狗咬你,我打它!……”老娘的孫女們不會唱,隻跟著拍手,同時很崇拜地看著他們的口型,竭力想摹仿著唱:“啞巴……啞巴……”
突然,哪裏傳來一聲大吼:“滾!”
孩子們嚇得激靈住了嘴,猛然發現幾十步遠的地方,正有一個粗壯的男人大踏步向他們奔來。
孩子們迅速逃跑了。
阿黃趕跑孩子們,一步跳上船。狠狠地瞪了啞巴一眼。仿佛是她招惹了什麼是非。啞巴害怕地看著他,用雙手護住頭。阿黃沒有打她。“當啷”扔下大砍鐮刀,捧起水罐子“咕咚咕咚”一氣大飲。然後抹抹嘴,燒火做飯。他和啞巴一向單獨吃飯,船上有鍋灶,有柴草,有糧米。往日下湖時,多是啞巴做飯。她腳上有鐵鎖子,不能幹別的事。可現在,阿黃必須自己做飯了。他心甘情願侍候她。啞巴已經吊了七、八天。他一直耐心侍候她,像個老娘們一樣耐心。喂飯,喂水。他打算把啞巴吊一個月。
啞巴並沒有做錯什麼事。這是阿黃為了讓她生兒子采取的一個特別措施。
沒有人教他這麼做,連老娘也不知道。是阿黃自己琢磨出來的。阿黃是很會琢磨事的。這幾年,他一直在琢磨啞巴怎麼老是生女娃。實在說,這是個很奇妙的問題,據說牽扯到XY染色體。但這理論太王八蛋。阿黃根本不可能懂這個。阿黃自有阿黃的聰明,阿黃自有阿黃的琢磨。生女娃怪自己嗎?肯定不是。就憑這牯牛樣的身體,雄性勃勃,會弄不出個鳥來?日他姐鬼才信!阿黃決不會服這個氣。那麼怪啞巴?好像也不對。啞巴顯然很善生,其中四次都是雙胞胎,可惜全是女娃。她的生育能力是不應懷疑的。就是說種是好種,地也是好地,偏偏長不出好苗。男娃子都跑哪去了呢?玩去了嗎?——對!阿黃一拍大腿,恍然大悟,可不是玩去啦!你看你看,平日見小孩子玩耍,總是女孩子愛靜,男娃子愛動。小狗似的跑來跑去,常常跑得沒蹤影。天性如此。那麼,在他們沒生下來時,大概也是不怎麼安分的。就是說,他們早就順著啞巴的大腿悄悄溜掉了!他們嫌那兒悶,要找個敞亮的地方去玩。於是剩下的全是女娃。就是這樣!道理已經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哈哈!狗日的東西,原來是你們和我捉迷藏嘎。雜種!
阿黃仿佛從迷宮裏轉出來,眼前一片光明,高興得直揮拳頭。這真是個了不起的發現呢!於是他決定把啞巴吊起來,讓她屁股朝天。
現在,阿黃就更是精神抖擻了。
湖幹了,不用去捕魚,他有很多的剩餘精力。他不吸煙,不喝酒,不賭博。當別的船老大們昏頭昏腦地浪費時間和錢財,盡情揮霍著生命的時候,阿黃卻在悄悄地專心致誌地從事一次莊嚴的事業。還有比生命的創造更莊嚴的嗎?
他要弄出一群兒子來。
把啞巴吊一個月,差不多行了。他琢磨著。他砍了一個圓溜溜的木塞子,並且細心打磨光滑,防止損傷了啞巴的皮肉。他極小心地疼著啞巴呢。每次做完事,阿黃就拿它往那兒一塞。然而歪起頭笑了:“龜兒子們,好好呆著罷。看你們再往哪跑?”
阿黃不傻噢!
現在,他有點不服老娘的氣了。到底是女人,頭發長見識短,她隻知道讓生,一年生一胎。管屁用?再生三十年還是女娃。
這事得動腦筋。
十
湖是在春天幹的。
整整一個夏天過去了。湖仍然幹著。
曾經下過幾場雨,很小。隻是維持湖底一窪窪臭水沒有消失。
大大小小的船隻依然擱淺在湖岸湖底。
茂密的荒草從四麵八方廷伸到湖底,有的地方已經遮住船體。
老大們最初的閑適和解脫感不見了。他們開始意識到問題的嚴重。他們開始為大王爺燒香。漁家敬大王,家家船上都有個牌位。誰也不知大王的來曆,隻是祖輩都這麼敬。他們已經很長時間沒燒香了。於是一日三敬。然後就是每日焦急地看天——
雲呢?
雨呢?
水呢?
在這同一時間裏,縱橫數千裏土地上,到處都有人驚呼:“水呢?”
水!水!水!
據報載:素有“一城山色半城湖”的泉城濟南,一半以上的泉眼冒不出水了。
白洋澱幹湖五年之久。
海河連續八年偏枯。
京郊大小水庫頻臨幹涸,京津用水告急,整個華北地區都在缺水。全國一半以上的大城市地下水麵臨枯竭,被稱為水庫之源的天山、祁連山一帶,冰川大踏步後退!……
“堯之時,十日並出,萬物焦枯。羿上射十日,九日去,一日常出。”
太陽惡毒地笑著,把火焰潑向大地。剩我一個,也夠你們受的,人!
十一
冬天到來的時候,鯰魚灣已是一片冷淸。
大批的小商攤像突然來時那樣,又突然撤走了。經過夏秋兩個季節,漁民們已露出窮相。他們手頭都還有些錢,但不像開頭那樣大把大把往外甩了。他們開始作長遠打算。
夏秋兩個旺水季節沒有來水,最少要等到明年了。而明年還是個未知數。現在,他們不僅承認了湖幹是眼前的事實,而且真怕湖會永遠幹下去。他們寧可把日子想得更嚴重一點。起碼不能坐吃山空。他們要認真尋找新的生計了。
狄老大帶著女兒四妮在編席。
葛雲龍見天背個獵槍下湖底打兔子開始時,他是打著玩兒。這家夥喜歡遊遊蕩蕩,不愛老在一個地方呆著,就像不斷地尋找新的女人一樣。但現在,他要以打獵謀生了。湖底一片片濃密的野草,成了兔子藏身的好地方。好像陸地上所有的兔子都跑到湖底來了。他的槍法不怎麼準,每天打十隻、八隻,賣十多塊錢,很不錯了。有槍法好的、一天打二、三十隻,挑到一條街去賣,極好出手。不論在飯店還是在居民家,野味都大受歡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