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5.陸地的圍困(1 / 3)

正文 5.陸地的圍困

說不準是幾年了。

水越來越淺,魚越來越少。

那時,誰也沒覺得要有什麼災難發生。漁家忌諱多,見天給大王爺燒香,就是求個船順風魚滿艙,平安無事。好端端幹嘛要往災禍上想?

水淺,水總是有深時有淺時;

魚少,魚總是有多時有少時。

這不奇怪。

岸上人種莊稼,也有豐年歉年。女人生娃子不也沒個準嗎?像樹上結果子有大小年。逢大年,女人愣不能碰,一碰就懷胎。逢小年,你怎麼弄她肚子都是癟癟的。還有男娃女娃,要說哪一陣生女娃,家家女人生女娃;說哪一陣生男娃,一嘟嚕一串全是鳥!像啞巴連生九個都是女娃子,也是少見。人不能抬杠。隻能說那是命。說到命上,你就沒轍。

可這水深水淺,魚多魚少,就和命不牽扯。

這裏水淺,起錨往深水走就是。那裏魚少,隻管揀魚多的地方去。北湖到南湖,東湖到西湖,一拉溜四個湖,跨兩省十三縣,無邊無際,大得很嘞。漁家本無定所,水到哪魚到哪,魚到哪船到哪,船到哪家在哪。不就是個逃湖嗎?對漁家來說,逃湖是常有的事,不值得大驚小怪。

那時,誰也沒想到會有什麼災難發生。

忽然有一天,湖幹了。

日他姐,湖幹啦!

你想想吧,湖幹啦!一拉溜四個湖,浩浩蕩蕩幾百裏水麵,幾乎是一夜之間幹得底朝天。原先四個湖是連成一片的,這會隻剩下這裏一小片水窪,那裏一小片水窪。而且是渾黃汙臭,一股子什麼熊味!

湖草蒲葦在爛泥裏掙紮,蛤蟆一群群在汙水上飄浮,蚌娃一片片幹死在湖底……清淩淩幾百裏湖蕩成了沼澤。

湖也會幹?

啥都想到過,就是沒想到湖會幹。

就佘龍子想到了。

佘龍子早有預感

他是眼睜睜看著湖麵一天天縮小,湖水一天天幹涸的。他已經觀察了幾十年。幾十年間,湖水有漲有退。但總是漲一尺,退兩尺。

沒人留意。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幾百裏湖蕩是聚寶盆,裏頭蘊著無窮無盡的財富。隻要有力氣,盡管下湖去。日他姐,動動手就是錢,誰管水漲落幹麼呢!

湖邊上,野草野蒲鋪天蓋地,曆來誰割誰要。

湖灣裏野藕,小片幾十畝,大片幾百畝幾千畝,扒出來就是你的啦。

野鴨野鳥一群群幾千隻起落,架起大抬杆,一炮轟出去,少說也打下二、三十隻。打一天用船載著去賣,全是錢唆!

至於湖裏的魚,更是沒有主人,有船有悶,就可以下湖打魚。旺季時,一天少說也捕幾百斤。花幾千塊上萬塊錢沒辦船網,用不多少口子就能撈回來。

最沒本事的老太太、小姑娘和光屁股男孩,就是拾鳥蛋、撈蚌娃、采菱角摘蓮子,拿個鐵釺子穿蛤蟆,一天也弄個七塊八塊錢。

幾百裏湖蕩不僅養育著湖上數十萬漁家,而且養育著沿岸幾百萬湖民。就連遠處的莊稼人,也把這裏當作撈外快的好地方。一到冬閑時節,兩省十三縣的莊稼漢子就吆喝著下湖了。大家結夥成群,拉著板車,帶上繩子鐮刀,從幾十裏、上百裏外的地方到這裏打湖草,一個冬天下來,少說也打三、五千斤幹草,或拉回家喂牛喂羊,或就地賣掉,就是一筆可觀的收入。

至於那些因曆史、政治、殺人、強奸而在家不能呆的人,更把浩渺幾百裏湖蕩看作理想的藏身之地。隨便在哪個湖岔裏搭個庵棚,盡可以謀生了。

湖蕩像一位寬容的母親,敞開她的胸懷,哺育著她的兒孫。

湖蕩像一個無人可憐的妓女,被撕光了衣服,袒露在那裏任人蹂躪。

湖蕩像一塊狹長的肥肉,任人宰割。

最令人揪心的是兩省十三縣往往在沿湖建起二級、三級翻水閘,幾抱粗的鐵管子日夜吼叫著把湖水抽走。

抽走的是湖血。

湖在抽搐。

這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掠奪。

既是掠奪,便會有掠奪者的紛爭。

兩省十三縣的百姓和地方官員,為了各自的利益,爭水源,爭湖灘,爭地盤,不惜動用大刀長矛、火槍火炮,打得血肉橫飛。

多少個世紀了,誰能記得?

佘龍子記得。

那是遺傳在血脈中的記憶。

佘龍子是家族中第十七代船老大。

他太熟悉湖,也太熟悉湖上發生過的一切。

因為湖上無窮無盡的紛爭,皇帝下過聖旨,北洋大臣曾來平亂,國民黨中央曾派官員裁決,共和國的副總理數次親臨視察和主持談判……

終於,紛爭平息,硝煙四散。

但湖幹了。

日他姐!你看操蛋不?湖幹啦!

佘龍子站在湖心島上,打著眼罩子極目遠眺,清淩淩的幾百裏水麵消失了,漁歌沒有了,白帆不見了。大大小小的船隻被困在湖底,蛤蟆樣飄浮在一窪窪汙水上,再也動彈不得。

周圍是黑黝黝一眼望不到邊的陸地。

他突然感到一種被擠壓的窒息,“哇”地吐出一口鮮血。

鯰魚灣。

這裏尚存一窪深水,泊著百十條漁船。像個熱鬧的小鎮。尋常間,這裏就是個碼頭。漁家打了魚,把船開來,拋錨上岸,招呼一聲,魚販子就圍上船了。討價還價,常常是漁家慷慨讓步,很快把魚出手。稍事休息,又起錨進湖去了。反正湖裏有的是魚。他們討厭斤斤計較。

那時,這裏並不格外熱鬧。隻是來來往往,漁家忙,魚販子也忙。

但現在不同了。湖水一幹,誰也打不得魚,都把船掛在岸邊,清清閑閑享起福了。完全不必擔心別人比你多打一網魚。

他們有權力享福,有權力快活幾日。湖水幹涸,雖也引起一陣不安,但他們不相信湖會永遠幹下去。幾場暴雨下來,湖水就會滿滿蕩蕩。現在盡可以休息一段日子。多年的辛苦,幾乎每條船都有些積蓄,萬元戶並不稀罕。生活一時不會有問題。

平日裏,岸上人從電影、電視裏光看到湖上生活充滿詩情畫意,漁家富裕,卻不知漁家的辛苦,一年四季飄在水上,日子永遠是晃蕩的,而且單調乏味,異常勞累。

現在,他們要尋求補償了。

這幾日,鯰魚灣陡然喧鬧起來。

各種賣煙酒、小吃、水果的攤販、把鯰魚灣那片空地占得滿滿的。上頭架著棚子,很像回事。

他們知道,漁民手頭有錢。

疙瘩這幾日特別快活。見天提個錄音機到處晃蕩。錄音機斜著提在手裏。這姿勢還是幾年前從電視上學的,他覺得那樣子很派。自然,還得配上一頭亂蓬蓬的長發,架個墨鏡。褂子呢,最好是花格的,下頭胡亂掖進褲腰,上頭敞個胸。這一切都好辦。疙瘩有的是錢。身體又持棒,胸膛上的肌肉一坨坨的,兩膀寬闊。美中不足的是一臉疙瘩。他翻過書,說是青春痘。他十三歲就長了一臉,疙瘩這外號也由此而來。那時小,大家喊就喊了。後來漸大,就覺這名字難聽,更覺臉上疙瘩難看,就用手摳。誰知一個疙瘩一個膿包,摳爛就是疤。疙疼是沒了,卻留下一臉疤和一個外號。二十四、五歲了,還沒對象。疙瘩是獨生子,自家一條船。爹死幾年了,船上還有個瞎眼老娘。老娘就著急兒子的婚事,見天念叨。可疙瘩不急。他說:“你老人家放心,要娶咱就娶個會跳舞的。老娘就更急,說乖乖,咱可不敢瞎鼓搗,船上人家,娶個姑娘能吃苦、能生娃就中。疙瘩是個孝子,知道給老娘說不明白,就笑笑說你老放心,就按你說的辦。心裏卻打定主意,定要娶個會跳舞的。連他自己也納悶,媽的咋就認定了要娶個會跳舞的?”

午飯後,疙瘩提個錄音機剛上岸,就見四妮、菱菱五六個姑娘坐在個土丘前說笑,就吆喝一聲:“喂!你們笑什麼哪?一群傻丫頭!”這家夥向來大大咧咧的。

姑娘們就亂叫他傻小子,一陣笑鬧。還扔過來幾個土坷垃,揚得一股煙一股煙的。疙瘩用身子遮住錄音機,躲閃著從一旁走開。那裏頭正不知放著什麼音樂,轟隆轟隆響。四妮就喊:“喂,疙瘩!別走哇,有啥好磁帶放給咱聽聽,行不?”

疙瘩一轉臉:“你們懂麼!”隻顧往那邊空地熱鬧處去了。兩條腿抽筋樣抖動著。這也是派。

四妮和幾個姑娘就拍著手在後頭叫:“疙瘩臉,疙瘩頭,疙疙瘩瘩淨刺猴,疙瘩提個錄音機,錄音機裏瞎吱吜了!……”然後就笑成一團。

菱菱沒喊也沒笑,卻盯著疙瘩的背影出神,四妮一推她:“哎!女秀才,又想啥?”

菱菱把目光收回,輕輕歎一口氣:“疙瘩怪勇敢的。”四妮就有點不大自然,說:“你想嫁給他?”

菱菱打了她一巴掌,臉紅了:“瞎說!”

在所有攤販中,張老頭的生意最好。平口,他就隻賣煙酒,大家買了就走,並不見怎樣紅火。這幾日,他就煮了幾樣小菜,豬蹄、羊肝、青豆、花生仁、油豆腐。一盆盆擺在案子上,又在棚子底下放幾張小桌。這一來就把人給吸引住了。船老大們閑著無事,有臨時碰上的,有相邀來的,三五一夥,聚在張老頭的棚子下喝開了。張老頭佝僂個腰,忙裏忙外,大獻殷勤,趁空時,往斜麵六妹子那裏瞅眼,別提心裏多高興。六妹子棚下冷冷淸清,幾乎沒什麼人。這麼個精明人兒,居然沒想到這主意,活該我賺錢。

船老大們多是海量,而且不怎麼就菜。麵前的青豆、花生仁,偶爾撿一顆扔嘴裏。岸上人喝酒,他們不大瞧得起,大家坐得周吳鄭王。弄滿滿一桌子菜,叫什麼喝酒?而且那酒喝得不順。要麼求人辦事,請酒;要麼被人求幫,赴宴。心裏都揣著心事,酒味都沒了。漁家喝酒就是喝酒,沒什麼事好求人。有本事湖裏使去。想喝酒了,擒一瓶酒,站船頭上,咕咚咕咚飲一氣;或者兩個船老大在艙裏盤膝而坐,舉碗對飲。隨便得很。像在張老頭這裏腚底下坐塊磚頭,三五人圍個小桌,已是最正規的了。喝酒於他們完全是一種享受,並無其他成份。酒在光漁家,依然保持著它的清白和純正。

到傍晚時,張老頭光小酒桌上就賣出去十七、八斤酒。

棚子下還沒散場。船老大們都喝得差不多了。有幾個開始嘔葉。地麵上,煙頭,痰跡,嘔吐,到處都是。汙穢不堪。

康老大強忍翁難聞的氣味,正尋機會勸大家罷盞。他知道這種時候說話要格外小心,更不能輕易離席,不然,船老大們會說你瞧不起他們。俗話說,醉漢如醉虎,一言不當會惹出亂子來。他看身旁的張老大,正瞪著血紅的眼睛和人劃拳,舌頭都打了卷了:“桃園……獨……獨占一!……”那邊桌上,阮良已醉得不省人事,歪靠在一根柱子上打呼嚕,葛雲龍搖搖晃晃走過去,扯住阮良的耳朵往他嘴裏灌酒。酒瓶底朝天,就聽咕嚕咕嚕響。葛雲龍哈哈大笑:“喝水……喝……水!醒醒酒……咱進城去,聽一場戲……找個暗窯子……睡一宿……城裏的娘們……細皮嫩肉,過過癮,天明……再扛一台……彩電回來,阮良……你去不去……”

棚子裏一片混亂。喝酒、劃拳、罵娘、談女人,船老大們盡興盡情宣泄著內心的寂寞。沒人談湖,更沒人談捕魚的事。此時此刻,他們甚至恨湖,恨湖上的生活,慶幸湖水的幹涸。長年累月,孤岑岑一條船,到處飄蕩,離群索居。船上隻有老婆和兒女。沒人說笑。連撒泡尿都不方便。船頭到船尾,就那麼幾尺長。船尾撒尿,船頭聽得清清爽爽。如果女兒大了,就更覺尷尬。女兒到船尾來了,你得趕緊躲到船頭去,裝得什麼也不知道。可是,你蹲在船頭,望著湖麵抽煙,而且無端地擰緊了眉頭,鐽無必要地咳嗽,好像在為了什麼大事發愁。其實,你什麼也沒想,隻是要掩飾自己,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但沒用。腦子裏還是浮出一幅畫麵:解腰帶、褪褲子、蹲下、白花花的屁股,然後就聽到嘩嘩的響聲。你越是不敢聽,那聲音就越是清晰,越是清晰,就越是想聽,於是就有一種罪孽感。突然,你衝老婆發起火來,大吼一聲:“起錨!”老婆被你吼得暈頭轉向。等到晚上睡覺時,你更是一身的不舒坦。一家人擠在一起睡、沒有任何秘密可言。當你悄悄拉過老婆,又悄悄壓到她身上時,你們都竭力屏住氣。即使在最銷魂的那一刹那,你和老婆都隻能咬緊牙關、不敢呻吟,更不敢叫喚一聲。因為兒女就睡在一旁。在你的感覺裏,兒女們正在黑暗中睜著眼,豎起耳朵捕捉著每一點細小的聲音,靜靜地等待你們結束。

湖麵很大,而漁家的天地其實隻有那幾尺船艙。

也許正因為這個緣故,漁家兒女多早婚。他們必須趕緊把兒女打發走。等船上終於清淨一點了,他們發現自己也老了。

船老大的一生都是孤獨而壓抑的。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在浩瀚幾百裏湖而上,他們像魚鷹樣蹲在船頭,任憑風吹雨打。無話。

環垃造就漁夫們沉默和木訥的習性。他們能夠天天蹲在船頭紋絲不動。

你永遠不知道他們在想什麼。

也許,他們什麼也沒想。那目光是空洞而茫然的。長期遠離人群,他們已失去某種功能。隻是如魚鷹、如船體、如蘆蕩、如黑色的湖心島,已完全與大自然物化為一體。

但也許,他們思考的問題和哲學家一樣深刻。遠離人群,缺乏語言的交流,固然使他們的表達能力在萎縮,但思想的功能卻格外發達起來。在深陷的眼窩裏,那一對眼晴深邃如又神秘。對於人類孤獨感的體驗,他們比岸上的任何人都來得深刻。

那是一種永遠的孤獨和壓抑。

但現在不同了。

湖幹了。他們到了岸上,又回到人群中。這麼多的船老大聚在一起,他們立刻恢複了人的本能和鮮活。

什麼湖幹了,什麼捕魚撈蝦,滾他娘的蛋!老子要喝酒,大喊大叫著喝,喝個一醉方休;老子要說笑,揀最最解饞的說;老子要花錢,大把大把地花;老子要撒尿,未免一個開闊而又隱蔽的地方,甩著雞巴痛痛快快地尿;老子看船上那個黑臉婆看夠了,要睜大眼目的看看別人的老婆!

船老大們打從船上走下來時,就暈暈乎腳步打飄了。

張老頭乘著混亂,又提上幾瓶打開蓋的酒,往桌上一放,狡黠地笑著:“老大們隻管放開肚皮喝,全是上好的泥池老酒!”

他知道,越是這時候越好賣酒。他們甚至弄不清究竟喝了多少瓶。末了,你隻要報個數,他們就會稀裏糊塗認帳,而且會爭著掏錢。

但張老頭失算了。船老大們並沒有全醉。

康老大起身走過去,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子:“老張頭,這酒不要錢嗎?聲音不高,卻透著明顯的揶揄。”

張老頭一愣,有點難堪地笑了:“康……康先生,這是啥話!我是小本經營,哪能不要錢!”

康老大搖搖他的手:“你看大夥都醉了。再喝,要死人的!”張老頭有點惱火,猛地甩開他的手:“康先生!你這話好嚇人。我可擔待不起。你不願喝隻管走,你不能管著我賣酒。有人願喝,我願意賣!”

“他們要是喝到半夜呢?”

“我就賣到子時。”

康老大是教書先生出身,平日從不和人鬥氣的。見張老頭上火,忙陪笑遞上一支煙:“老張頭,話不能這樣說。緊手的莊稼,消閑的買賣,賺錢也不在這一次。你看大夥都醉得不省事了,不要出了事才好……”

“行咧!”張老頭推開他的煙,竭力把腰挺直了吆喝:“各位老大!康先生說你們都醉得不省人事了。都走都走,這酒我不賣啦!”

先時,大夥沒誰注意。張老頭一高聲,棚子裏就亂營了:“放屁!誰說……老子醉啦?”

“是康老大?……康……先生!”

“你才……不醒人事!”

“怕掏錢嗎?嗇先生……寡丈夫!”

葛雲龍丟下阮良,踉蹌走來,一手揪住康老大衣領:“你他媽狗咬……耗子,我早就想……揍你!”舉起酒瓶就往康老大頭上砸去。康老大氣得臉發青,嘴哆嗦著說不出話來。他知道葛雲龍還記著他的仇,酒瓶子砸下來,能要了他的命。慌忙中就把頭一偏,酒瓶重重地落在肩上。葛雲龍再要砸第二下,卻被突然撲上來的狄老大一拳打出幾步遠,“咕咚”摔在地上。狄老大血紅著眼,指住他:“你小子撒野啊?……我要你的狗命!”阮良迷迷糊糊翻個身,可巧壓在葛雲龍身上,他艱澀地睜開眼,看出棚子下正在打架,忽然嘿嘿笑了:“娘……的!打架也不……喊我一聲,老子……袓上就好…打架……梁山伯……阮氏……三雄……聽說過沒有?”伸手掐住葛雲龍的脖子:“你這個花花……太歲!老子……結果了你!”

葛雲龍被掐得翻白眼,掙紮著爬起,和阮良在地上翻滾著打在一起。桌凳翻了一片,杯盤都摔在地上,滿地狼藉。

棚子下亂成一團。船老大們手舞足蹈,亂打一通。張老頭這下慌了,跺著腳亂嚷:“砸壞東西要賠的!要賠的!……”但沒人聽。

這時,對麵的六妹子風擺柳似的走進來:“唷嘿!張老頭,恭喜發財呀!這麼熱鬧!”

真怪。就六妹子這一聲,棚子裏都靜下來。無數雙血紅的眼睛盯住六妹不同的部位,張著嘴,既不叫罵,也不廝打了。六妹子打扮得並不俏,也不妖,隻是袖管管卷起來,露出一截蓮藕樣的胳膊,腰裏紮個小圍裙,胸脯就顫顫地聳動,像一根極細的彈簧支著,一股輕風就能讓它彈動起來。船老大們多盯住那看。由六妹子胳膊的嫩白想到她胸脯上那兩個玩意兒,必定也是一粉團樣愛煞人。手就癢癢的,躍躍欲試。

六妹子燦然一笑,盯住張老頭:“你老行哬!酒裏使水,把大夥灌得這樣兒,缺德不缺德?”

“你,你胡說!”張老頭一蹦蹦到六妹子麵前,用指頭點著她,“看著我發財,你眼紅唾沫星子亂飛。”

六妹子其實沒見他往酒裏摻水。但她知道他慣使這一手。每次進酒來,他都要開封摻水,重新封口的。就輕蔑地乜他一眼:“別張牙舞爪的,把手放下!”

船老大們愣了一瞬,突然就把張老頭圍上了:“你他媽的往酒裏使水?”“怪不得老子……喝著不對味!”“你把俺……當憨大?揍他!……”

棚子下吵吵駕罵,一片喊打聲。張老頭幾乎要癱了,連連拱手哀告:“各、各位老大,別別!別…””

六妹子看他狼狽相,咯咯地笑起來,喊道“老大們!饒他這一回。走!到我那兒喝茶去。”

船老大們丟開張老頭,“嗷嗷”叫著歡呼起來,一群莽撞的大孩子,隨在六妹子身後,呼嘯而去。

張老頭佝僂著腰,要哭的樣子。剛才,他隻是被推搡了幾下,並沒人下手揍他。他太不經打。船老大們再怎麼發瘋,也決不會打一個沒力氣還手的人。

但他們幾乎都忘了付錢的事了他們被六妹子弄得神魂傾倒了。張老頭恨不得衝上去掐死那個娘們。你憑什麼拉走我的主顧?不就憑兩隻奶子嗎?走著瞧!

可他這會兒不敢,連喊回船老大們付錢也不敢。幾百塊錢的酒菜全拋了。他心疼得光想哭。

張老頭沮喪地回到棚子裏,卻見康老大和狄老大還在,就立刻滿臉堆笑:“二位老大,這錢、這……”

康老大平猙地說:“算算帳吧。酒錢我付。”

張老頭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真想趴下給他磕個頭:“康、康先生,你真是個好人哪!”就要去拿算盤。狄老大卻伸手抓住他,像抓一隻小雞。張老頭一驚,以為又要揍他,忙說:“我、我認錯,是往酒裏摻了水,算七折,對折也行!……”狄老大笑了:“你別怕。你也不容易。這些錢拿去,今兒說我請客。”把厚厚一疊錢扔他懷裏,拉起康老大就走,康老大掙紮著掏錢:“這錢還是我付!”狄老大不在乎地搖搖頭:“你了手頭緊。我有的是錢!”推推拉拉出了棚子。

張老頭捧著一疊子錢,手都有些抖了。乖乖!不用數,定超過應付的餞。就是杯盤都砸了,也值!

船係在湖邊,啞巴係在船上

這裏靜悄悄的。離鯰魚灣大多數船隻約有二路遠。一片很深的蘆葦遮住船,不仔細看你很難發現它。

蘆葦間一條很細的蜿蜒小路,穿出蘆葦蕩是一片很高的土崗子。土崗子有幾間庵棚,周圍用樹枝、蘆葦夾起一圈籬笆院。

這是阿黃在岸上的家。阿黃姓阿,很稀少的一個姓。湖上人家多稀性。不像陸上村莊,常常幾百口千口人同字同族,無非張王李趙劉,走遍天下稠。阿黃在整個湖蕩上是獨門獨支。而且眼看要絕門絕代。啞巴為他生了九個孩子,全是女孩。

阿黃就有一種深刻的危機感。

幾年前,他就在岸上建了這個家。好不容易。湖邊廢地沒有主人,誰占是誰的。庵棚與全是蘆葦軋成的,不用花一分錢。外頭糊糊泥,冬暖夏涼。阿黃七十多歲的老娘留在岸上這個家裏,照看孩子。生下一個,就從船上抱下來,送到庵棚裏,由老娘撫養。

啞巴從來沒有奶過孩子。她不會奶。而且老娘也不讓她奶。奶孩子會影響受孕,誤事。老娘懂這個。

阿黃母子分配給啞巴的唯一任務就是生孩子。一年要保證生一胎。啞巴養生,九個孩子隻用了五胎,其中四次雙胞胎。

公平地說,在這個家庭裏,啞巴負擔的事情是最為輕鬆的。她幾乎不要付出任何勞動。

阿黃卻如牛負重,完全不同了,他要架船打魚,風裏浪裏,南湖北湖,終年忙個不停。他要養老娘,養老婆,養九個孩子。十二張嘴簡直是十二個無底洞。包括老娘和孩子在內,一家人食量都大得驚人。冬天湖上結冰,不便打魚了,別的漁民可以休息整整一個冬天,並多結結網什麼的。但阿黃不能閑著。他必須走下船,和湖民以及遠路來的莊稼人混在一起打草割葦編席或者背條槍滿湖蕩追趕野鴨子,以增加這個家庭的收入。阿黃手頭從來沒有任何積蓄。他永遠感到一錢是那麼緊張。在湖上漁民中,他是唯一常常和魚販子為價錢爭得麵紅耳赤的人。阿黃不抽煙,不喝酒,沒有朋友。他一年四季馬不停蹄地忙碌,才僅僅能維持一家人的基本生活。

而阿黃的老娘,則可以稱得上是一位偉大的母親了。

老娘討飯出身,年輕時帶著阿黃曾走過很多省份。後來流落在這裏做了漁民。但貧窮卻一直纏繞著她。兒子到三十歲了,還沒有娶上媳婦。阿黃脾氣越來越壞。有時於脆不下湖,坐在岸上嘔氣。阿黃很少說話,卻強得很。她知道兒子需要什麼,可她沒有辦法。

一天,老娘給兒子說:“阿黃,你在船上呆著,娘去岸上給你尋個媳婦來!”阿黃眨眨眼,沒有吭氣。他不相信有哪個女人肯嫁他。

老娘上岸去了,重新攫起了要飯棍。她知道,正兒八經的人家,沒有人肯把女兒送給她。她隻能回到乞丐行裏,才能找到要找的女人。她希望能碰上個討飯的女人,哪怕年齡比兒子大十歲八歲,帶個孩子也行。

老娘從此踏上漫長的征途。那年,她已經七十多歲。

在一年的時間裏,她拖著要飯棍,走遍了沿湖十三縣。以討飯度日,在屋簷下過夜,風餐露宿,專意留心女人,結識女乞丐。她曾經和十幾個女乞丐說過,但沒有一人願意跟她走。

老娘沒有抱怨她們。她太懂那些女乞丐了。你隻要把女人的那個東西看得淡一些,盡可以走遍天下而不愁吃的。你不用操心,不用心煩,餓了就上門討吃,累了隨便哪裏都可以歇腳。稍微年輕一點的女人,你會老是碰上好心的男人。別看你穿得衣衫襤褸,可你有一樣值錢的東西,你永遠不會麵臨絕境。在明裏暗裏周濟你的男人中,有比你小十歲二十歲的小夥子,也會有大十歲二十歲的老頭子。在村頭的樹底下在高梁窠裏,在草叢中,在瓜棚下,在任何一個稍微隱蔽的地方,你都會得到男人的關懷。最初幹這種事的時候,你有些膽戰心驚,而且飽含著羞恥,可是後來慣了,你發現你什麼也沒有丟失。你不僅得到溫飽,而且得到了快樂。你忽然發現溫飽其實是很容易解決的白天,當你沿村乞討時,盡管你做出一副可憐相,但在心裏你常常嘲笑那些一家一戶的女人。你為自已經驗過那麼多的男人而驕傲。你覺得你比她們富有。她們其實很可憐,隻能終生屬於一個家庭,守著一個男人,不管他對你好不好。而你卻擁有整世界,自由地挑選男人。事實上,許多女乞丐在家中並不愁吃喝。可她們卻寧願去討飯。並不是為了溫飽。她們隻是選擇一種生活方式,一種自由的生活方式。老娘僙得她們。她們就像一些已經放飛的鳥,再讓她們回到籠子裏是困難的。尤其是那些已在乞丐行裏混過多年的女人。

但老娘不灰心。

她決意要為兒子找個媳婦。不僅為了兒子,也為了自己。她知道自己已經老了,最終要有個歸宿。

夜晚,當老娘蜷宿在人家的屋簷下避寒的時候,她常常想起一生的輝煌。

是的,老娘曾輝煌過很多年,被稱為乞丐女王。

她記不得自己的父母。她隻記得自己從小就到處流浪。十歲那年的一個夏夜,她躺在一個打穀場邊睡熟了。後來,一個看瓜的老頭把她抱進瓜棚子。她懵懵懂懂醒來時,一盞馬燈下放著一堆麵瓜,是那衝熟透了就發麵可以充饑的瓜,都裂著皮,透著誘人的,香氣。她膽怯地看了他一眼,老頭正和藹地衝她笑;“吃吧!”她抱起一個麵瓜,顧不得撕去皮,就大口大口地啃起來。她不時討好地看他一眼,發現那老頭的目光在和藹中總有一種局促和貪婪。她看不懂他的目光的含意,隻感到他看著自己時就像自己看著那一堆麵瓜,恨不得了口吞進肚裏。她有點害怕。可又從心裏感激他。她真想叫他一聲爺爺,就叫了爺爺,你真好。老頭兒沒有回答,卻慌亂地走開了。等他再回到瓜棚下的時候,她已經吃飽。

那時已是深夜。四野一片漆黑。遠處的村莊沉在夜色中,睡得沒一點聲息。風涼涼地湧進棚子裏,舒服極了。旁邊的草叢中,有什麼蟲子在輕輕叫,叫叫停停,停停叫叫,好像在呼喚什麼,尋找什麼,她忽然想和這位爺爺說會兒話。是的,說什麼都行。她已在傍晚時睡過一覺,而且已經吃飽,兩隻眼轉來轉去,沒一點兒睡意。對,說說話兒吧,她高興地想,可老頭兒說:“睡吧!”就從棚子上摘下馬燈,“哎!”吹滅了。一瞬間,天黑得什麼也看不見了。她有點慌。就在這時,她感到他摟住了自己,就勢躺倒在一張席子上。他把她摟得緊緊的,用長滿胡子的嘴親她。她怕極了,掙紮著想爬起來,可她掙不動。黑暗中,一個聲音低沉而嚴厲了“別動!”她激淩一下僵住了。隨後,她感到兩隻粗糙而發抖的手剝光了她的衣裳。她躺在席子上,小身體抖成一團。她實在鬧不清他要幹什麼,但意識到要有什麼事情發生。她有些怕,也有些害羞,她想抗拒,可她沒有力量。而且,她隱隱覺得應當而且必須服從他,因為自己剛吃了人家一堆麵瓜。正在她胡思亂想的時候,她突然感到天塌落了一大塊,大地在身子底下搖撼了一下,然後自己被死死地鉗在中間,憋得喘不過氣來。那一瞬間/她感到天地間一切都變了,夜不再是寧靜而溫柔的,而且充斥著老牛喘氣般的噓噓的風聲,夾雜著一股難聞的腐爛氣味,她從來沒聽到過這樣可怕的風聲,也沒聞到過這樣難聞的氣味。周圍草叢中的蟲子都在大喊大叫,尖厲而恐怖,她聽得淸清楚楚,她想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就竭力扭動著身體把小腦袋伸出壓在身上的覆蓋物,猝然發現整個天空都破碎了,星星舞動著、閃爍著,到處發出撞擊的火星和破碎的聲響。天仍在一塊塊往下塌落。接著就出現無數黑色的太陽了不,是包著黑邊的太陽。太陽的中心是沒有光澤的鮮紅,像汪著的一窪血水。突然,她感到一陣劇疼,然後太陽就爆裂了,滿天空染成紅彤彤的顔色。於是她大叫一聲,騰空而去……

黎明,她昏沉沉醒來時,老頭兒已穿好衣服,正蹲在一旁抽煙,一副精疲力盡的樣子,像剛剛幹完一件很累人的活。她趕緊坐起,發現自己也已穿好衣裳,是他給穿的嗎?她駭怕地看了他一眼,他依然正和藹而疲倦地衝她笑。席子旁邊又放了一堆麵瓜。他說:“吃吧!”她沒有吃,爬起身,慌慌張張跑走了。一直跑出二裏多路,天已大亮,在一條小河邊,她停下來,隻覺兩腿又酸又疼。她坐在河坡上,往褲子裏伸進手去,卻摸出一把血。她坐在那兒,放聲大哭了。那個和藹的老頭摧毀了一個世界。

從此,她懂得了男人,也懂得了女人,懂得了男人和女人的事。她懂得太早了點。可她懂了。當她長到十六、七歲的時候,已經懂得怎樣去勾引男人了。也從此開始一生的輝煌。

可那些日子已經遠去。無可挽回地遠去了。

當老娘蜷宿在屋簷下想起昔日的生活時,總有些黯然神傷。重新返回乞丐的行列,不是也不可能再找回失落的女王桂冠。她望著黑黝黝的屋簷,望著浩渺的星空,聽著屋簷下那一窩雛雀的輕輕的叫聲,一時竟流下淚來。這一切都曾是那麼熟悉。可現在,她不再是個自由人。這一切不再屬於自己。她清醒地知道,自己已不再是迷戀屋簷的年齡了。那徹骨的風寒再也無法承受。可是,老娘又想起她的使命。阿黃,你等得急了吧?我的兒,你放心。再熬一熬,老娘就是跑斷雙腿舍上這把老骨頭,也要給你尋個媳婦回去!

又是半年,老娘終於如原以償。

當她帶著啞巴,風塵仆仆重新回到船上時,阿黃驚得呆了。這一年多裏,阿黃一直以為老娘不會回來了,當初下船去就是騙他的。可她回來了,而且真地為他帶來一個女人!他感激地看著老娘,淚水刷刷流下。老娘比走時瘦多了,頭發已幾乎白光,雙腿也浮腫得放光,走路一瘸一拐,連喉嚨也嘶啞了。

但當阿黃的目光落在啞巴身上時,卻皺了皺眉頭。那年,啞巴才十五歲,又瘦又小。他不相信這就是為他尋來的媳婦。吋老娘沙啞著嗓子說:“就是她!”那時,老娘沒覺得這有什麼不妥和殘忍。十五歲,行了。當年,自己十歲不就開始了嗎。當然,她沒有給兒子這麼說。

誰知,阿黃卻嘟著嘴說:“我不要!你把她送下船去吧。”

老娘一愣。啥?你不要!老娘吃了多少苦才把她領到船上,你不要?老娘憤怒了。她伸出手去,狠狠給兒子一個巴掌:“啪”一巴掌打得鼻子流血。阿黃驚慌地捂住臉,啞巴不知發生了什麼啪,嚇得把眼也捂上了。老娘指住阿黃的鼻子破口大罵:“狗娘養的!你敢說不要阿黃的臉霎時變得蠟黃,捂住臉蹲在船頭。”

他知道、老娘比他強大得多。

船係在岸上,啞巴係在船上。

啞巴腳踝上有一條鐵鎖子,已經有些鏽了。

啞巴長高了,也豐滿了。實在算得上一個美人兒。

她才剛剛二十一歲。雖然生過九個孩子,但由於沒有喂過奶,加上阿黃用魚蝦疼著,她的身材依然很好看。

—大早,阿黃就拿著鐮刀和繩子下船去了。

啞巴沒什麼事情做,就坐在船尾上抖鐵鎖子玩。鐵鎖子一頭係在腳踝上,另一頭砸在船尾的一個鐵環上。中間約有九尺長。她可以帶著它從船尾走到船頭,或者從船頭走到船尾。啞巴是自由的,完全可以走來走去。

可這會兒,她沒有興致。就坐在船尾發呆。用手拿起鐵鎖子,然後一鬆手丟在船板上;再拿起,再丟下。鐵鎖子就發出單調而悅耳的聲音。

聲音傳得很遠很遠。

佘龍子走累了。

他從肩頭取下獵槍,在一塊石頭前停下。

他打量著:這是一塊普通的石頭,很大,方方正正。仿佛一塊碑座的樣子。他輕輕擦去表層已經幹死的苔蘚,滿出青色石麵,果然是北山石。不知是翻船還是不小心遺落在湖底的。看樣子,也有些年頭了。北山在北湖旁邊,一色的青石,紋理細致,質地堅硬,耐磨耐蝕。曆來是鑿碑、打磨的好料子。自古以來就有開采。北山石享譽中原數省。很多人戶人家的石碑、石磨都是由北山石做成的。但那時是人工開采,產量有限。北山石也顯得極其珍貴。舊時,曾有窮苦人以運北山石為業。這些年不同了。北山每天炮聲隆隆,開釆量大幅度增加。它的用途也由過去的修碑打磨,轉變為砌房造橋、修堤護壩。需求量百倍千倍增加。北山已是千孔百瘡。一座秀麗的鎮湖寶山成了石料場。每當佘龍子聽到遠處開山的炮聲,就覺筋骨被炸碎了。他老覺得湖幹和這有關。

但沒人能阻止。

佘龍子坐在那塊石頭上,懷裏攬著那杆槍,默默地抽著煙。陣陣惡臭從四麵包圍著他。

他在湖底已經走了一個月。

他不知自己要幹什麼。他隻是漫無目的地轉遊北湖、南湖、東湖、西湖。

明鏡般的四湖曾是他心目中的神湖。小時候,他曾站在北山頂上,往遠處眺望。那時,雖是晴空萬裏,卻也隻能看到四湖的影象。在雲霧下,藏著多少秘密啊。他老想給自己插上翅膀,從北山頂縱身飛向雲海,一覽四湖景色。從那時起,他就知道他的一生注定要和湖係在一起了。

後來,佘龍子成為四湖最有名氣的漁夫。

不僅因為他曾打上來一條八十三斤的鯉魚,而且因、為他是一條行俠仗義的好漢他曾帶著漁民一次次和湖盜拚殺格鬥,成為數萬漁家心目中的英雄。

那時,兵荒馬亂。常有湖盜架著小船在四湖出沒。有時一夥十幾條船。他們在湖岔裏,在蘆蕩間到處設卡,襲擊攔截漁船,搶劫財物,強奸漁家女。有時大白天公開在湖麵上追逐漁船,全是些殺人不眨眼的歹徒,一時間,漁民惶惶然,都不敢下湖打魚了。後來,青年漁夫佘龍子在漁民中挑選了十幾條快船,百十個精壯後生,和湖盜打了一年多,才使湖麵平靜下來。

佘龍子一身是膽。

他有驚人的武藝,陸上水上全來得,是世代相傳的本領。漁民傳說,他能踏蓮葉,在湖麵行走如飛。

民國二十五年深秋的那個夜晚,是他帶領漁民和湖盜的最後一場惡戰。

是夜秋雨滔滔,湖水猛漲。佘龍子的船隊憑借夜色掩護,突然攻入湖盜的老窩鯰魚灣。經過一夜拚殺,歹徒大部死傷。黎明時分,湖盜頭子萬裏浪潛入湖底逃走了。佘龍子顧不上喊人,也一個猛子紮進水裏追上去。

萬裏浪同樣好本領,而且帶著一把短槍。佘龍子知道,隻要讓他逃脫,他肯定會東山再起。佘龍子赤手空拳在水裏追趕。緊緊尾隨著,兩人相距不過幾十步。他並不急於逼近。他要憑借水上功夫,慢慢把他拖垮。萬裏浪其實很快發現了在後追趕的佘龍子。他知道遇上了克星。但他相信自己的水上功夫,加上腰裏這把槍,並不害怕他檢查了一下,還有兩發子彈,夠了。萬裏浪的神槍是有名的。

兩人遊出五裏多路,漸漸進入深湖。萬裏浪鑽出水麵,雙腳踩水露出半個肩。他握住槍,回身朝佘龍子的方向尋找目標,同時繼續往深水退去。隻要佘龍子出水換一口氣,他就有把握一槍擊中。

他等待著那個機會。

其實,佘龍子也在等這個機會。他如果永遠在水裏潛遊,你就很難靠近。因他手裏有槍。隻有搞掉他的槍,才能放手擒拿。他露出水麵是搞掉他槍支的絕好機會。

佘龍子在水裏窺探到他鑽出水麵,知道機會來了。他在水底深深換了一口氣,迅疾潛到萬裏浪的側麵。在距他約有十步遠的地方,突然縱出水麵,同時手裏一條劍魚飛鏢樣打出去,“嗖”地一聲,正中萬裏浪握槍的手腕,那把槍震落水中。佘龍子乘勢飛撲過去。萬裏浪匆忙中想去撈槍,可是來不及了。這一帶水深十幾丈,哪裏去找?隻好空手應戰。頓時,水上水下,兩人打得翻江倒海。佘龍子奮起神威,正要拿住他,萬裏浪卻突然潛入水中又逃走了。

那是一場真正的惡戰。

之後的一天一夜,兩人一直在湖水裏周旋。佘龍子窮追不舍。時而在深湖,時而在淺灘,時而在蘆蕩裏,時而在礁石間,兩人打得難分難解。佘龍子和萬裏浪都使盡所有本領,兩人都是遍體鱗傷。

有時,兩人都累得不能動了,仰躺在水麵,相距不過咫尺,卻誰都沒有力氣下手。可是,他們一麵抓緊時間吞吃著生菱、生魚,一麵說著什麼。

萬裏浪說:“真他媽夠累的。”

佘龍子說:“我也一樣。”

萬裏浪說:“夥計,我快不行了。你呢?”

佘龍子說:““等抓到你,我得大睡三天。”

萬裏浪說:“你抓不到我。你還是回去吧。”

佘龍子說:“我得抓住你。我不能回去。”

兩人一邊說,一邊吃得“哢嚓哢嚓”響。

萬裏浪抓一把菱角填嘴裏,嚼得滿嘴冒白汁。又抓一把扔過來:“夥計,你嚐嚐這個,甜絲絲的。”

佘龍子伸手在脊梁底下抓一條魚,一口咬去半條,隻嚼三兩下,便“咕”一聲吞進肚子。同時把剩下的半條魚扔過去:“還是吃這個補身子!”

萬裏浪說:“生魚太腥,我吞不下。”

佘龍子說:“怕腥就別在湖上混。”

萬裏浪說:“我在湖上混多年啦。”

佘龍子說:“你快混不下去啦。”

萬裏浪恢複了體力,大喝一聲:“來吧夥計!”一挺身拉開架式。

佘龍子翻身撲過去:“我來啦!”

兩人又打在一起。

他們已記不得這是第幾十次交手了。

萬裏浪又向深湖遊去。

佘龍子緊緊跟上。

第二天黎明時,他們雙雙爬上湖心島。

兩人都是一絲不掛。衣裳早在湖裏撕光了。

湖水長時間的浸泡,已經使他們的身體腫脹變形,傷口浸血,被湖水洗得發白。

萬裏浪終於不行了。剛爬上島就倒在地上。佘龍子掙紮著騎到他身上,雙手掐住他的脖子,卻遲遲沒有使勁。他眼裏的凶光在漸漸消退。終於,佘龍子喘籲籲地說萬裏浪……我真有點不忍心……殺你了。雜種!

萬裏浪半睜眼、迷迷糊糊看著他:“你他媽的……假慈悲!……下手吧。”

佘龍子搖搖頭,喃喃自語著:“殺了你……我在湖上就沒有……對手了”神態有些黯然。

萬裏浪久久注視著他,流淚了:“佘龍子……你是條好漢!”

佘龍子慢慢站起身,走到一旁:“萬裏浪,你你……走吧。”

萬裏浪歎口氣:“我命該如此……這湖上有你……無我。”佘龍子蹣跚著坐到旁邊的一塊石頭上,背轉臉又說了一句:“別恨我……夥計。”

之後,兩人都不再說話。

那時,他們都看著湖麵發呆。

太陽升起來了。霧氣正在湖麵上消散,到處流光溢彩。萬頃碧波上白帆片片。漁民開始下湖了。一群野鴨子嘎嘎叫著從湖心島上掠過,正不知往何處飛去。撲楞楞又是一群!怕有數千隻。剛剛下了一天一夜秋雨,湖水滿漲而淸澈,透一股淸新之氣。魚兒們不時躍出水麵,白光一閃,又隱沒了,弄得水嘩嘩亂響。兩人都看得出神了。

佘龍子忽然站起身。他看遙遠的天際,正有一隊小船飛馳而來。他知道是他的船隊尋他來了;忙說:“萬裏浪,你快從北麵下島去!遠走高飛……吧。”

萬裏浪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搖搖頭。

佘龍子一驚:“咋?”

萬裏浪把頭慢慢垂下,又慢慢抬起,定定地看著湖麵,訥訥自語:“這湖……真美。我舍不得離開。”

佘龍子一跺腳:“你快走!隻要不再作惡,過個三、五年,你盡可以回來,我保你無事!”

萬裏浪慘笑一聲:“佘龍子,你要是真夠朋友,就請你把我的屍首……埋在這座島上!”

“你——!”

佘龍子正要撲過去,萬裏浪已猛然躍起,一頭撞在一塊突起的黑色岩石上。

可是湖呢?

湖和湖的美麗,湖和湖的神秘都沒有了。

佘龍子走了一個月,湖底原來這樣肮髒、汙臭。這是他從來不曾想到的。

成群成群的漁民呢?蝦呢?螃蟹呢?螺呢?蚌呢?還有你無法想象的無窮無盡的寶藏,都到哪裏去啦?

空蕩蕩的湖!

佘龍子覺得被人欺騙、被人捉弄了。

這就是你從小崇拜從小摯愛的湖嗎?

那時,你是一個充滿活力的女人,豐滿、嫵媚、野性、迷人,連強盜都愛著你。你的魅力是個永遠的引誘,讓人為你生,為你死。可現在,你卻僅剩一個幹癟的老嫗的軀殼。你再也沒有生命,沒有活力了。

除了一汪汪泉水,就是已經龜裂的黑色的湖底。一蓬蓬小草正伸頭探腦長出來,變成一片片荒原。

突然,佘龍子發現一隻兔子。

一隻賊頭賊腦的灰色的野兔!

一隻本來隻能在陸地上生活的小獸,居然跑到湖底來了。這也是你呆的地方嗎?畜生!

佘龍子憤怒了。那是一種無法想象的憤怒。仿佛正是它侵犯了湖的尊嚴,褻瀆了湖的神聖。佘龍子顗抖著舉起槍:“砰——!”那隻灰色的小獸猛地跳起有三尺多高,然後摔落在草叢裏。

一股嗆人的白色的硝煙從槍管裏繚繞而出。

……

康老大從艙底拖出一箱子書,一古腦兒倒在鋪板上翻檢。光線似乎太暗。他爬過去把艙門打開。又從一張小桌抽屜裏摸出花鏡。花鏡斷一條腿,平日用得少,就老是忘記修。康老大擦擦鏡片,試著往耳朵上掛。嘿,一條腿居然還掛住了。他又重新爬回鋪板翻撿起來,急切而又貪婪。

船上從沒這麼淸靜過。往常在湖上,一家人擠在一起,孩子鬧,老婆吵,整日灌得耳朵滿滿的可是你得忍著孩子們懂什麼呢老婆就是那種人,一點亊不如意就大喊大叫。而且整天罵人。罵天氣,罵魚蝦,罵風浪,罵孩子,當然也罵康老大。康老大和她耐心說過多次:“你有事隻管好好說,嚷什麼?嚷也就騫凡句,罵什麼呀?”老婆根本不理他:“你還給我賣斯文呀!當初……”一提當初,康老大就沒話了,趕緊閉上嘴蹲到船頭去一的確,自己早已斯文掃地,那就別斯文了。

有時,他真覺得老婆是對的。要說就說,要嚷就嚷,要罵就罵,肚裏不存什麼。粗野是一種發泄和坦蕩而斯文卻難免掩飾和虛偽。明明心裏不痛快,卻要裝得很平靜。人這是幹麼嘞!於是,有時撐個小劃子下湖起網時,康老大也學著罵人那時,周圍沒什麼人他看過了,左看右看看了幾圈,確定無疑是沒有人。那時,他低聲而恨恨地就罵“我操你!…六妹子,我日!我……”一個人罵,一個人聽,罵得很難聽,很粗野。像老婆、像漁民們那樣罵。一邊罵,一邊耳熱心跳,同時瞅著左右。那樣子完全像個在倫偷幹壞事地的的家夥。他很怕有人突然出現。雖然膽戰心驚,還是覺得痛快。平日自己想的,都在這時說出來,平日心裏恨的,都在這時罵出來。然後就平靜多了。但平靜之後又感到羞愧。他覺得自己很下流。怎麼能這樣呢?這些髒話!於是回到船上,回到漁民們中間時,康老大依然斯文。漁家婆娘們偶爾到一起閑扯,就說:“康老大到底是先生出身,你看人家說話,慢聲慢語,多斯文呀!”康老大婆娘就嘴一撇:“那號人,放一個屁也得分三回!”

康老大真是本不該做船老大的。可到底還是做了。那年打成右派,流放到湖邊勞動改造。後來就和這女人成了夫妻。一串生了六個孩子。到平反時,他早已做了漁民。他想了想,沒有回城去。再回縣中學當教書先生,一家人怎麼糊口?而且多年不摸書本,學業早廢了,去了也是誤人子弟。算了還當漁民吧,落得個自由身。縣裏來人,他啥要求也沒提,就像什麼事都沒發生。可後來又時常後悔,猶猶豫豫地後悔。覺得如果回城,生活也許是另一種樣子。自從湖幹以來,這種想法就尤為強烈。他不相信湖會永遠幹下去,但他看到了危機。他比一般漁民看得遠一點。有這第一次幹湖,不會有第二次嗎?他隱隱感到這是個信號。眼見湖上生活前景不妙。今後該怎麼辦呢。

他又想到了書。

他不知道書還能幫他什麼忙,但他立刻就想到了書。

老婆去岸上走娘家了。她還有個八十多歲的老爹住在湖邊的一個小村裏。康老大給買了滿滿一籃子禮物把老婆送上岸:“去吧去吧!難得看看老人家,多住些日子。孩子們有我照料呢!”老婆高高興興走了。剛走出幾步又回頭吆喝:“說給你聽!上岸喝點酒還行。可不能勾搭別的女人!”那時,菱菱就在旁邊站著,臉一紅走開了。康老大一臉尷尬:“你胡說些什麼!我啥時勾搭過女人?”老婆一撇嘴:“你心裏想著呢,當我不知道哇!”康老大氣急敗壞:“走吧走吧!讓人笑話。”

老婆一走,船上頓時清靜了。是那種心頭的淸靜。孩子們不用打發,每天吃過飯就下船去岸上玩。奔跑喧鬧是孩子們的天性。船像個監獄,把幾個孩子都圈苦了。這些日子都玩瘋了。有時吃飯都找不回來。連菱菱這麼大姑娘了,也一天到晚不回船,和四妮幾個大姑娘形影不離。康老大倒放心。

平日,他最不放心的就是菱菱。這姑娘初中畢業回到船上幾年了,心卻一直不在船上。康老看本得出,女兒討厭這個家,也討厭湖上生活。菱菱已經虛歲二十按照湖上的規矩,早該嫁人了。可可她不肯說婆家。逼得急了,她會突然冒出一句:“你們不用攆,早晚我會離開船!”果然,她就時常上岸去,說是去看同學,一去二、三天不歸。回到船上,也不和人說話。就是坐在船頭或者躺在艙裏看些帶回的花花綠綠的書報雜誌。誰也不知她心裏想些什麼。康老大不敢問,那婆更不敢問。老婆娘頂怕菱菱,因為菱菱瞧不起她。有時,在她罵康老大的時候,菱菱先是不理不睬。久了,她會突然一翻眼皮:“無聊!”那婆娘弄不懂什麼叫無聊,但知道是輕視她,就很沮喪。她不怕被康老大輕視。事實上,康老大不敢輕視她。但做娘的如果被女兒瞧不起,就在人前沒了根基。因此對菱菱的事,她也從不過問,大約意思也是討好。

康老大倒沒有這許多計較,隻是覺得女兒大了,許多事做父親的不好深問。他不能像一般漁民那樣簡單而又粗暴地決定女兒的婚,菱菱也不會像一般漁家姑娘沒有違抗地服從。他不知道她究竟要怎樣,但他有個預感,女兒早晚要弄出點什麼事來。這姑娘心裏太壓抑。

去年夏天的一個晚上,康老大下湖歸來,去六妹子那兒買煙。他總是去六妹子那兒買煙。那時,六妹子還沒搭棚子,隻設個簡單的小攤。有時幹脆挎個籃子去船上叫賣。她的生意一向活絡,和老大們也熟得很,笑笑鬧鬧就把生意做了,為此,張老頭常罵她小騷貨,說她把×—塊賣了。

那晚,康老大剛走到六妹子攤前,就被她一把抓住往黑影裏拉。康老大心裏怪慌。可他擋不住誘人的女性氣息,跟跟鬥鬥隨著走,不知她要幹什麼,隻左顧右盼怕人看見,說:“六味子,別別!……”六妹子猛一放手:“別啥呀別!想好事哪?給你說個正經事,你家菱菱呢?”康老大愣一愣:“前兩天去她同學家啦,咋?”六妹子往前湊了湊,低聲說:“後晌我去一條街進貨,見菱菱和一個不相識的姑娘在街頭轉遊,也不見買東西,就是轉來轉去。茶館裏幾個礦工擠眉弄眼。我怕她出事,老遠就喊,想讓她跟我回來。誰知菱菱一聽有人喊,和那姑娘一轉彎就沒影啦。我看,你還是找她回來,一條街亂得很呐!”

康老大一聽,急出一身汗來。回到六妹子攤前,拿一包煙撒腿去了一條街。一條街距鯰魚灣七裏多路,原是一片荒地。前幾年探出地下有大煤礦,忽啦啦一年時間就建了一街,來了幾萬人。技術人員多是些蠻子,說是上海人。礦工是從附近一些縣招來的青年農民。那些技術人員來得急,多半沒帶家眷。從各縣招來的鄉下小夥子,幾乎清一色光棍漢。一條街幾萬人,除了商店和服務行業有些女人、姑娘、十之八九都是男人。而且都是些有錢的男人。這幾年,一條街發生的案件極少偸盜、搶劫,差不多都和女人有關。不是情殺,就是強奸。女人在這裏比什麼都金貴菱菱在一條街轉什麼呢?

康老大一路急奔,到一條街時已是滿身大汗。他顧不得喘息,就滿街找開了。那時天已很晚,一條街路燈昏暗,商店早已關門,隻幾家茶館和飯店還亮著燈,裏頭閑坐的人不少。康老大挨門看著,不見菱菱的影子>他猜想她也許已經離開這裏,那個不相識的姑娘說不定是她同學。又不知她同學家在哪裏,真是不好找。康老大跑得兩腿發酸,點著一支煙,站在街心花園歇息了一陣子,往回轉。剛出一條街,忽然聽到前頭黑暗中有女孩子在叫:“你放開我!我不回去!……”康老大一驚,聽出是菱菱的聲音,忙飛也似奔去。在一條小河溝邊,正見兩人扭成一團。康老大看到旁邊有一群下礦的工人,就大聲呼喊:“有壞人!抓流氓啊!……”那群工人聽到喊聲,也立刻和他一道跑去。到了跟前,康老大立刻認出那男的竟是葛雲龍,正拉住菱菱的胳膊不放。康老大撲上去就是一腳:“姓葛的!你敢欺負我的女兒!……”葛雲龍吃一驚,忙鬆手,剛說一句“我不是!……”已被那群工人團團扭住:“媽的!送他派出所去!”“來一條街作惡,礦工名譽全叫這些流氓敗壞了!”一群人拉拉扯扯走了。

事後,康老大才弄清,恰恰是葛雲龍救了女兒。那天,葛雲龍因事去一條街,晚上回來時,在小河邊發現兩個小流氓追趕菱菱和另一個姑娘。菱菱被打昏過去,那個姑娘跑散了。兩個流氓正要對菱菱施暴,葛雲龍趕到,一頓拳腳把他們打跑了。葛雲龍三十多歲,跟阮良學過幾手拳腳,對付兩個流氓足夠。然後,葛雲龍就抱起菱菱,準備回鯰魚灣。誰知走出幾十步,菱菱醒來,掙紮著不肯回去。就是康老大看到的情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