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99天 第二十章
看起來廖雲山精神狀態很好,他站在大家麵前,聲音很洪亮:“雖然分別隻是一兩日,我的心卻始終在牽掛著大家。昨日會議一結束,我連夜趕回上海。近日,共產黨不斷在散播謠言,說什麼共軍已成功渡江,上海不日將被攻陷種種,妄圖動搖我軍心民心,可恥可憎!現在我可以用我的人格做擔保,這純屬無稽之談。”
大家有些振奮。廖雲山接著說:“不可否認,共軍在某些次要戰區確實占據了主動權,但這隻是暫時的。主要戰區的形勢不斷在好轉,主動權仍在我們手裏。最後,究竟鹿死誰手,現在下結論為時尚早。隊員們,前線將士浴血奮戰,每時每刻都有人為國捐軀。我們身在和平的上海,不在死亡陰翳的籠罩之下,我們更要抖擻精神,在黨國生死存亡最關鍵的時刻,團結一致,與黨國共渡難關,無愧黨國重托,爭取最後的全麵的勝利!”
廖雲山鏗鏘有力的即興講話使剛才還有些壓抑消沉的隊員們精神麵貌煥然一新。見一番話達到了目的,廖雲山叫上沈奪轉身回了辦公室。沈奪一關上辦公室的門,剛才情緒還如晴空般的廖雲山轉瞬間臉色就陰鬱下來,緩緩坐在了桌前。沈奪看出廖雲山情緒的變化,小心翼翼地問:“義父,前方戰況是不是……”廖雲山不悅:“是不是什麼?”沒待沈奪再說什麼,他從包裏拿出委任狀:“提職報告批下來了,從今天起,你就是黨國的少校軍官了。”沈奪立正:“承蒙義父抬舉,沈奪不勝感激。”廖雲山說:“前方戰況十分複雜,形勢瞬息萬變。我們駐守上海的官兵不得有一點閃失差池,你做好準備,近期內必會與中共決一死戰。”沈奪說:“我早已做好這個準備了。縱觀上海全局,所幸的是,所有重點人物都在我們監控之內,共產黨暗中所做的努力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奏效。”
廖雲山皺起眉:“這正是我擔心的。靜波深瀾,表麵沒有動靜並不能說明什麼。像韓如潔這等人,可能至今都沒有離開上海的企圖嗎?她在等什麼?”沈奪說:“我想,一定是在等合適的時機。”廖雲山搖頭:“沒那麼簡單,隻怕有更深的圖謀。”沈奪想了想:“您的意思,韓如潔在替共產黨做其他人的工作?”廖雲山說:“這是顯而易見的。韓如潔畢竟是第三方代表之一,她的現身說法,會比地下黨更直接有力。這個人,不能掉以輕心。”沈奪說:“是。韓如潔的一舉一動,往來人員都在我掌控之內。”
廖雲山此刻其實已經對什麼都不放心了,可他表麵隻能依然苦口婆心:“擺在明麵上的你能夠掌控,背地裏見不得人的,你掌控不了。沈奪,時至今日,我們對那些親共分子已是仁至義盡,再姑息遷就下去,隻怕會養虎成患。從現在起,必須用高壓手段鎮壓不同聲音,不能讓市民的情緒被抗議的聲音影響,更不能讓共產黨乘虛而入做工作。一定要保證安全、快速地完成上海人財物轉移工作。在這個前提下,我們與那些立場模糊的第三方之間,那層溫情脈脈的麵紗……很快就會徹底撕掉。”沈奪應道:“是。我現在就去向隊裏貫徹特派員的指示。”
廖雲山略顯出些疲憊:“你去吧。”沈奪看著廖雲山的臉色,略猶豫了一下:“還有一件事。肖昆……被徐校長放了。”廖雲山眼睛立起來。沈奪接著說:“您走了之後,何三順就擅做主張,徐校長又給他撐腰,我阻攔不了。”廖雲山心裏恨得發癢,臉上卻馬上緩和下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隨他徐傑生去吧。反正是種豆不會得瓜,總有算總賬那一天。”他站起來,臉上陰霾密布:“隻是,我對何三順的忍耐已經到頭了。不能讓他再為所欲為,替徐傑生逞凶逞強。你去想辦法,一定要除掉何三順這個敗類,盡快!”沈奪心裏大快:“您放心吧。他早該有這一天。”但他轉而又猶豫了一下:“義父,還有件事……”
陳安突然在門外喊了一聲:“報告。”廖雲山壓低聲音:“你先去吧,有問題隨時和我商量。”沈奪拉開門,陳安看見沈奪立即閃到了一邊。沈奪盯著陳安,陳安也偷偷瞧著沈奪。廖雲山把這一切看在眼裏,隻當沒看見:“陳安,進來吧。”沈奪哼了一聲走了。陳安進來,關上門。
“特派員,我一夜沒睡,一直站在窗前等著您。看見您從南京回來了,我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廖雲山不動聲色:“這麼說,你剛才一直在門外憋著等沈奪出去了?”陳安點頭:“是的。”廖雲山笑了:“什麼事讓你這麼六神無主?”陳安故弄玄虛地壓低了聲音:“特派員,沈隊長剛才一定告訴您他母親的事了吧。”
這倒真的讓廖雲山一愣。陳安接著說:“沈隊長的母親不是三年前已經死了嗎?”他奸詐地笑著:“可是您相信嗎?這個死去三年的人,被我找到了。”廖雲山始終麵無表情,不語。
在廖雲山麵前,陳安講完了事情經過:“事情的前前後後就是這樣。”
廖雲山眉心緊鎖。陳安說:“特派員,據我分析觀察,沈隊長的母親一定有重大問題。沈隊長這樣遮遮掩掩,和肖昆的關係又是這樣撲朔迷離,都是有因由的。他對黨國到底忠心耿耿還是心懷二意,恐怕隻有他自己最清楚。”廖雲山臉一沉:“你的意思,我一直在被沈奪蒙蔽?”陳安趕緊說:“我沒有這個意思。特派員是個洞悉秋毫、有雄才大略的智者,豈能被沈奪蒙蔽。隻是,沈奪畢竟是您的得意弟子……”廖雲山打斷他:“你擔心我當局者迷?”陳安說:“至少,誰都不願意接受被最信任的人出賣和欺騙的殘酷事實吧。”
廖雲山笑了,沒說話。勤務兵抱著報紙進來,把報紙放在廖雲山桌上,上麵那張就是儲蘭雲的聲明。廖雲山拿起看了一眼,遞給陳安:“這張報紙你還沒有看到吧。”
陳安接過,一看之下如五雷轟頂,全身冒出了冷汗。廖雲山意味深長地說:“看來,你剛才的話是有道理的。誰都不願意接受被最信任的人出賣和欺騙的殘酷事實。但這個殘酷的事實又確實存在。”陳安咬牙:“儲、儲伯父……太狠毒了。”
廖雲山笑了:“是你太幼稚了。”陳安狠狠地說:“看來……儲漢君是下了跟肖昆北上的決心了。”
廖雲山心生一計:“陳安,如果儲漢君真的跟著肖昆北上參加新政協,那麼我再怎麼想保住你,也是做不到的,你明白嗎?”陳安的臉白了。廖雲山說:“我看,在儲漢君心裏,肖昆的位置比你陳安要重要多了。如果沒有肖昆,沒有肖昆煞費苦心地做工作,儲漢君對你的態度會有這麼大的變化嗎?他會置你生死於不顧嗎?”陳安說:“特派員,現在您相信我的話了吧。肖昆,肖昆他就是303!”廖雲山不緊不慢地說:“肖昆是不是303,跟你能不能活著沒有關係。對你來說,肖昆更是一塊攔在你活著路上的絆腳石。如果沒有這個絆腳石,儲漢君不會對你如此無情無義,你陳安的人生就會改寫,你不僅會活著,也許,活得還會非常愜意。”在廖雲山一步步暗示下,陳安聽懂了:“肖昆!我一定要殺了肖昆!”
廖雲山看著他,像看一隻玩弄在掌心的狗:“你殺得了嗎?不是我小看你。即使你真的殺了肖昆,儲漢君會原諒你嗎?”陳安的臉上騰著殺氣:“特派員,您太小看我了。我不會那麼有勇無謀。正如您所說,即使我真的殺了肖昆,儲伯父不僅不會原諒我,更會牽怒於您,他就更不會南下台灣了。但如果肖昆的死是因為家仇,是沈奪殺了他,那麼視肖昆為自己親生兒子的儲伯父就不會牽怒於黨國。”廖雲山眯著眼睛看陳安:“過去,我真是小看你了。”陳安悲哀地一笑:“從火車上被俘,我就是隻有半條命的人了。除了效忠特派員,我沒有第二條出路。我才是您最應該信任的人,也是唯一不會背叛您的人。因為……”他的語氣裏滿是悲涼:“我已經沒有可背叛的了。”廖雲山看目的達到了,說道:“不如用事實來說話吧。”陳安挺了挺胸立正發誓:“我會用事實說話的。”
陳安低著頭匆匆從樓裏出來,滿腦子都在盤算如何實現自己的陰謀,與沈奪碰了個麵對麵也沒有覺察,差點撞在沈奪身上。陳安一驚,抬頭看見沈奪冷冷的目光,不由得心裏打顫。他想繞過沈奪,沈奪卻揪住他:“你終於逮到機會了。”
陳安心一橫,索性站住:“我逮住什麼機會了?”沈奪:“你說呢?”陳安冷笑道:“哼,是你先說我的還是我先問你的?你講不講理。”陳安的叫囂讓沈奪怒火中燒,他一把揪住陳安的胸襟:“這世界上有哪種理是跟你這種小人講的?”陳安強撐著,瞪眼道:“你要幹什麼?”沈奪怒吼:“幹什麼?我媽險些喪命在你這個卑鄙無恥的小人手裏,我恨不能殺了你這個叛徒為快!”陳安大叫:“你要幹什麼?你放開我!”
路過的人不斷有人往這邊看。沈奪拎起陳安,把他狠狠地搡在地上:“我早說過,留著你這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叛徒,隻有後患無窮。可惜特派員過於心慈手軟。”陳安從地上爬起來:“沈奪,你欺人實在太甚。殺人也不過頭點地,你一次次侮辱我,往死裏逼我,我都忍了。再一再二再三再四,你還要怎樣?”
沈奪一步步走到陳安麵前:“我就是要侮辱你,我就是要往死裏逼你。因為你根本不配受到人的待遇,背地裏你到底幹了什麼你心裏清楚。叛徒是什麼你知道嗎?就是垃圾,是人裏麵的垃圾!”沈奪指著陳安的鼻子:“別以為你那髒心眼我看不出來。我警告你,悠著點,別偷雞不成反蝕把米,搬起石頭先砸了自己的腳。”
沈奪說罷轉身欲走。他的羞辱激起陳安的仇恨,他惡狠狠地在沈奪身後喊道:“你可以蔑視我,那是因為你太幸運了,你沒有被人拿槍指著腦袋。如果槍口就頂在你眉前,如果子彈刹那間就能射穿你的頭,你以為你還能像現在這麼恥高氣揚神氣活現嗎?隻怕……哼,你也當了垃圾!”沈奪站住,轉身走到陳安麵前,看著陳安,一言不發,突然抽出手槍!陳安嚇得向後退了一步。沈奪哢嚓一下把槍打開了保險。陳安:“你要幹什麼?!光天化日的你想殺人嗎?”
沈奪上前一步,把槍遞到陳安手裏:“你可以試試。今天,我允許你打死我。我要讓你看看,我會不會像你一樣,成了人裏麵的垃圾。”
陳安拿著手槍,膽子陡然大了些。沈奪向後退了兩步,迎麵看著他。陳安舉起手槍,手中的槍口對準沈奪的時候,新仇舊恨一齊湧上胸口:“這可是你說的。你允許我打死你。”
沈奪麵不改色:“我說的。你可以打死我。如果特派員查問,你就說,是自衛。”陳安仇恨的目光盯在沈奪臉上,他的手指扣在扳機上,微微欲動。他恨恨地說:“我就不信,你的骨頭比子彈還硬。”
有路過的人,都被這一幕驚呆了,一時沒人敢上前阻攔。事有湊巧,儲蘭雲被章默美帶著來找陳安,正向這個方向走來。儲蘭雲眼尖,一眼看見陳安舉著槍對準沈奪。儲蘭雲大驚失色:“默美!陳安要殺肖鵬!”章默美抬頭看,也是大吃一驚,她拔腿便向陳安跑去:“住手——”隨著章默美的喊聲,陳安用槍指著沈奪扣動了扳機,子彈擦著沈奪耳朵飛過,沈奪眼睛都沒眨一下。恥辱和仇恨湧上心頭,陳安連續扣動扳機,雖然離得很近,子彈卻全部打飛了。章默美已衝到陳安麵前,一把奪過陳安手裏的槍:“你瘋了?!”
“槍是我給他的。”沈奪從章默美手裏拿過槍,插進槍套,看著陳安:“離得這麼近,六發子彈你全打飛了。陳安,不是你眼斜瞄不準,是你不敢瞄準了。因為,你怕打死我之後,你也活不了。當初你當叛徒是因為怕死,現在你不敢打死我,還是怕死。如今你明白了吧,為什麼我說你是人裏頭的垃圾。”
手拿刊登解除婚約聲明報紙的儲蘭雲氣憤已極:“你果然是叛徒。”沈奪要走,被儲蘭雲攔住:“肖鵬!”此時此刻,儲蘭雲更加認定眼前的沈奪就是值得她愛的真正的男人。凝視著沈奪,她不禁心潮澎湃:“肖鵬,默美,你們倆都別走。今天你們給我作個證,我儲蘭雲如果再跟這個叛徒有任何瓜葛,就天打五雷劈!”她把報紙摔在陳安臉上。沈奪什麼也沒說,轉身走去。陳安愣怔片刻,也拖著沉重的雙腿走了。
正看報紙的儲漢君看見儲蘭雲登的解除婚約聲明,震驚又惱怒,他把報紙啪地拍到桌子上,氣得站了起來。賈程程從屋外進來,見狀一愣:“儲先生,怎麼了?”儲漢君氣憤地吩咐:“你把蘭雲給我叫來。”賈程程出去。儲漢君心煩意亂地在屋裏來回踱步。不多時賈程程進來:“阿福說蘭雲剛出去了。”儲漢君問:“去哪了?”賈程程說:“蘭雲沒說。”儲漢君頹然坐下:“唉!我真是作孽呀!”
賈程程走到桌前拿起報紙看,看見那個醒目的聲明也是一驚。儲漢君說:“程程,你趕緊出去找找蘭雲,一定盡快把她給我找回來。”賈程程答應,放下報紙,匆匆出去。她剛走到院子裏,就看見儲蘭雲氣鼓鼓地從大門進來了。她迎上去,說老爺找。兩個人一前一後地回了書房。賈程程說:“儲先生,正要去找蘭雲,蘭雲回來了。”儲漢君拿起桌上的報紙冷冷地問女兒:“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儲蘭雲二話不說挽起兩邊的袖子,露出陳安打的青紫的傷痕:“就為了這個。這是陳安打的。您還要看嗎?我渾身都是。”
儲漢君震驚地問:“為什麼?他為什麼要打你?”儲蘭雲說:“因為我逼問他到底是不是叛徒,是不是不配稱為人!”儲漢君苦澀難言:“為什麼不跟爸爸說?”儲蘭雲說:“陳安來咱們家之前,我從來沒有懷疑過爸爸對我的愛。陳安到咱們家之後,一開始我也沒有懷疑您對我的愛。可事情一件接著一件發生,您不僅不跟我說實話把我蒙在鼓裏,還把我往火坑裏推。這全上海的人都知道陳安是叛徒,您卻一定要讓我嫁給他。為什麼?原因我今天終於明白了。因為隻有我嫁給他,才能保住他的狗命。爸爸,這麼絕情的事您都能做出來,如果我事先跟您說,您會同意我登這個解除婚約的聲明嗎?在您眼裏,我重要還是陳安重要?您太讓我失望了。”
儲蘭雲說罷轉身向門口走去,出門前,她又站住,回頭道:“爸,今天我跟您說句心裏話,我心裏有喜歡的人,我之所以答應和陳安訂婚,為的是不傷您的心,但您卻傷了我的心。從今往後,您不要再跟我提陳安這個人了,我愛的是肖鵬,我死也不會嫁給陳安的。”儲蘭雲說罷走出。
儲漢君苦澀地緩緩坐下:“程程,去幫蘭雲上點藥吧。”
賈程程出去,儲漢君頹然坐在椅子上,身心俱疲。他實在是不知道該怎麼辦了。肖昆出現在門口:“儲先生。”儲漢君忙站起來打量肖昆:“肖昆,他們沒有給你動刑吧。”肖昆笑笑:“豈能饒了我?不過您別擔心,沒有大事。”儲漢君親自關上門:“快坐下吧。”肖昆坐下。儲漢君為他倒水:“那天晚上,若不是你執意替了何三順,後果不堪設想啊。”肖昆說:“是我太大意了。若不是章默美及時勸阻我……”他很是自責:“事先我應該想到,會有人跟著您。”
儲漢君搖頭:“不能怨你啊。我絞盡腦汁做了周密的安排,仍然不能擺脫別人的算計,就無話可說了。”肖昆沒說話。肖昆的沉默讓儲漢君有些意外,半晌:“肖昆,你是不是覺得,跟我已經沒有什麼好說的了?”肖昆說:“不是。我相信您現在心裏非常清楚,您的一舉一動都在監視之中。您也知道,如今離中共新政協隻有二十五天的時間,要麼北上,要麼南下台灣,您沒有中間路途可以選擇。”儲漢君歎氣:“你對我非常失望是吧?”肖昆說:“與其說失望,不如說為您著急。廖雲山對您的忍耐快到頭了,他會用非常手段對付您的。如果廖雲山以淫威逼迫您去台灣,我擔心……”儲漢君:“你擔心什麼?”肖昆的語氣沉重了:“我擔心您寧為玉碎,不為瓦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