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在休假中心附近吃燒烤,喝啤酒。搶著買單的有的是。能為廳長買單,即使以後用他不著,回單位講出來也是天大的麵子。燒烤的內容居然還有烤紅薯,專門用個大火爐子裝著,兩塊錢一斤。一幫人吃了一個又一個。餘真發現胡一點兒也沒吃。問他為什麼不吃,他說不喜歡。
啤酒一杯杯地倒上,餘真不喝。誰說也不喝。
“啤酒怕什麼?啤酒。”胡用大拇指和食指比劃著,“就這麼一點點。”
“不會。”
“可以學。什麼不是學的?”
“不想學。什麼都值得學嗎?”
眾人都嗬嗬笑。嗆人是一種特權。作為這撥人裏最年輕的女人,餘真知道自己有這種特權。這種特權,即使是胡也得買賬。而且,他似乎比任何人都更願意買賬。但他的身份,她不能讓他買太多。於是在胡的遊說聲中,她做出打電話狀看了看手機,起身離開。在外麵轉了一圈,跑到一棵樹下坐著。不一會兒,見他遠遠地從廁所那邊繞了過來。這個磨人精。
“真不喝?”
餘真不語。
“喝酒受過大罪?”
餘真依然不語。
“我剛才逞能了,和他們打了賭,說我能破了你的戒,讓你喝。要是贏了他們每人給我一百塊錢,要是輸了每人給他們一百。錢已經押在這兒了。”他拿出八張老人頭,“我全給你,你隻給我個麵子,怎麼樣?”
赤裸裸的交易。餘真哈哈大笑。這個家夥太好玩了。一杯啤酒八百塊,還隨贈一個天大的人情,長這麼大沒見過這麼劃算的生意。沒得說,幹。
他先回去。呆了片刻,餘真回去。一坐到桌上,他就開始了勸酒,苦口婆心:“……小餘,剛才我們說到哪兒了?不想學是吧?其實學不虧人呢。學什麼都不虧。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小心得對。小心不過逾。俗話說得好:酒是惹事精。俗話也說:酒大傷身,酒多傷胃。這都對。可俗話又說了:粥養氣,酒養神。俗話還說: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憂。喝口酒不是喝毒藥,到不了哪裏去。酒深如大海,酒杯如小船。你放心,有哥我在這兒給你撐船把舵,絕不會讓你栽了。行了吧?那給哥個麵子。”
哎喲喲,這個老頭子可是太好玩了,竟然給她自稱哥哥。餘真忍不住一直笑。——當然,廳長給你自稱哥哥,再滑稽也罩著一層光輝。包裏捂著他給的八百塊錢,麵前晃動著他斟出的晶黃啤酒。餘真的心開始跟著搖搖曳曳。啤酒。十六歲那年,她和九英黨的哥兒們學喝白酒的時候,啤酒也已經開始在他們那個城市流行。但他們覺得它不夠勁兒。後來,她就沒有喝過任何酒了。酒在她記憶裏變成了一團火,它把她一次燃燒了個夠。然後,她成了灰燼。
可是,那個夜晚真的和酒有關嗎?酒還是那麼漂亮,那麼可愛。它依然是個好東西。它是一條透明的走廊,人從杯上走到杯下,就被洗亮了心腸,痛辣,也甘美。
餘真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這杯酒,是給胡台階,給大家台階。也未嚐不是給自己台階。餘真忽然想。可她能順著這台階,下到哪裏呢?
從一杯開始,滔滔不絕。餘真很快被灌了個半醉。半醉也還是沒醉,醉不了。多少年沒醉了。從十六歲開始,她的體內就產生了巨大的免醉力。
但畢竟,似乎,也還是有些醉了,她唱著歌,跟著他們乘興逛了沿街的夜市。買了大包大包的東西:海螺,項鏈,手鐲,鏡子,梳子,酒壺,煙灰缸,望遠鏡,手電筒……琳琅滿目,雜貨店一般。一幫人手挽手回到賓館,胡問她是否帶有閑書,她說有。——真是醉了,不然不該跟他說有的。
他一進門就抱住了她,把她扔到床上,直接用唇壓住了她的唇。然後在她綻開的雙唇間,把舌頭伸進去,攪拌起來。她覺得自己就要被攪碎了。他一隻手挾住她的腰,另一隻手毫不懈怠地從T恤衫敞開的胸口伸進去,抓住她的乳房。她覺得自己的全身都漲起來。她開始掙紮。然而她的掙紮讓他更加用力。他開始脫她的上衣。她仍無聲地掙紮著。當上衣被他脫掉之後,她就勢從床上滾下去,蹲到地上,像個孩子似的賴在那裏,再也不肯起來。
他隻好也蹲下去,在她背後抱住她。兩人坐在地上。他的臉貼著她的胸罩帶子。雙手仍舊護著她的乳。她吃吃地笑起來。他也笑了。
“不想做?”
“你走吧。”
“真的不想?真的不想?”
“想。”她自己也不能相信自己,“可是,你還是先回去吧。”
“這兩天有沒有想我?”
“有。”
“一開始就想了?是不是?”
“是。”
他滿意地笑了。又抱了她一會兒,吻著她的下頜:“想我就給我打電話。”
他走了。餘真飛快地脫光衣服,打開鏡前燈,看著全身赤裸的自己。她的渾身上下濕漉漉的。有被他吻的,有自己釋放的。
餘真一頭栽到床上。淚流滿麵。
6
餘真是被胡的電話叫醒的。
“今天沒有集體活動,我們倆單獨行動如何?”
“做什麼?”
“喝酒,吃海鮮,買比基尼。你愛做什麼就做什麼。”
餘真微笑。她愛做什麼就做什麼。多有誘惑。男人哄女人的經典伎倆。
“我想自己隨便轉轉。”餘真輕輕地說。
胡承上啟下地咳嗽了一聲,問餘真能否按他們之間的職業道德說話。
什麼是我們之間的職業道德?
真話。如果實在不想說真話,那最起碼也別說假話,沉默就可以。
好。餘真知道自己隻能這麼說。
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我的?
餘真失笑:喜歡他?但笑的時候她也明白:她是真的喜歡他。從他們開始互相冒犯的時候起。
你呢?什麼時候開始喜歡我?
從你第一天翻門跳窗的時候起。我一眼就看出你是一個訓練有素的壞女孩,即使裝得再正經,也必定是有前科的。還有,在聯峰山的時候,有一個瞬間,我們走得很近,突然你一回頭,我看見你的娃娃臉,那麼明朗,那麼單純。我問你結婚沒有,你說孩子都很大了。可你自己看起來還像個孩子呢。像個童年沒過完的孩子。
不止一次地聽人說過,她臉上的表情像個孩子。而其實,餘真常常覺得自己是冷靜,成熟,衰老的。為什麼會像個孩子?為什麼會常常流露出孩子的表情?這一瞬間,餘真忽然明白,她就是一個童年沒過完的孩子。她的心裏有一塊地兒被困在了那個夜晚,被凍進了那個夜晚的冰箱,被硬性保鮮了。她的其他一切都隨著生命曆程在機械地延伸,隻有那一塊還在原地踏步,一二一,一二一。
她臉上偶爾呈現的十六歲的神情,透露了這一切。
真想過去抱抱你。
不。
親親你。
不。
那你說怎麼辦?
涼拌。
壞孩子。他說。
多久沒聽到這樣的稱呼了?這個曾經和她血脈相連的稱呼,久違的稱呼。壞,對她來說,曾經就意味著好。無比的好。壞的曆史,就是快樂的曆史。壞的記憶,就是幸福的記憶。壞是她成績最優的一門課程,不需要學就可以得到高分。而她曾經也是無比高興無比酣暢地做著一個壞孩子。做一個壞孩子多麼好啊。因為壞孩子沒優點。沒優點的人還需要保持什麼?隻要把缺點盡情發揮就是了。讓那些願意成為好孩子的人成為好孩子吧。沒錯,好孩子是可以得到優待。但優待這個詞是對待俘虜的。他們被俘虜了。被各種各樣的好處俘虜了。
俘虜是另一種強暴。
男人不壞,女人不愛。同樣,女人不壞,男人也不愛。很簡單,因為人人都想壞:如果可以,人人都貪圖不穿衣服的舒服。如果可以,人人都會暴露出深藏在皮膚下的嫉妒和詛咒。如果可以,人人都想朝不喜歡的人臉上吐唾沫。……人人都壞。壞是皮膚上的角質層,搓了還會再長。壞是皮膚上的灰塵,洗了還會再落。壞是皮膚上的蟎蟲,死了還會再生。壞那麼頑固,那麼強大,那麼生機勃勃,那麼精神矍鑠。壞讓人放縱。壞讓人自由。從某種意義上講,不想壞的人,就不是好人。——就不是人。
乖了這麼久,餘真幾乎已經習慣了人們把好名聲留給自己。現在碰到這麼一個把壞還給自己的人,怎麼能不感到親切?怎麼能不覺得熟悉?尤其是她這樣一個曾經以壞為榮的人。
有一種溫暖的東西一瞬間沿著電話衝過來。全線貫通。
怎麼了?胡聽出了異樣:我過去看看你。
不。
此起彼伏的呼吸在電話裏清晰地傳送了一會兒,她聽見他抽煙的聲音。她也曾經抽過煙的,曾經。她把壞事都做全了。抽煙不是因為煙的味道好,也不是因為有心事,而是覺得自己的手指長,拿煙好看,另外,能震住人。和喝酒的理由一樣。後來,特別想抽煙了,反而不能。因為已經成了好人。
你用的打火機是什麼牌子的?
逮著什麼用什麼。我看看。電話那邊傳來胡細細碎碎的聲響:虎牌。
好牌子。
挺懂的啊。收藏打火機?
廳級幹部用的肯定好。
胡嗬嗬一笑:抽煙麼?來一支?
不。
送你一口?他說著對著話筒吹了一口氣。他們又哈哈大笑。
笑過之後,胡又把話繞了回來:真的不想讓我陪你?
是。餘真說。
這是離休假中心最近的海濱公園,叫老虎石公園。小得可憐。想想,海濱公園也確實沒辦法大。據說旅遊淡季都不收費的。
餘真安靜地坐在一塊礁石上,看著大海。一群學生模樣的人拿著小刀,尺子和放大鏡爬在礁石上研究著什麼。她聽他們吐出一個個新鮮的詞:凹槽,海蝕線……問了一下,他們是地質大學的學生,暑期在這裏實習。他們的樣子真是年輕啊。
夕陽已經完全消失了蹤跡,不規則的晚霞如同仙女在天上晾曬的裙子,韻致氤氳。綠色的海水失去了光澤,凝固了似的。波浪是在離礁石很近的地方產生的。它們靠近,再靠近,突然就爆發出來海浪。然後海浪向礁石劈頭蓋臉地砸過來,氣勢洶洶。每一次衝擊之後,礁石周邊都有小瀑布層層落下,如雪白的裙邊。水落下的聲音也是有規律的,由強至弱,由重至輕。然後,下一個浪頭衝過來,再下一個。
嗬,看著是新鮮的,但其實都沒有什麼改變。一切重複。他們的年輕,她也有過。他們的大學,她也有過。他們和集體這種表麵的和諧,她還有過。她的野也和他們的一樣,是礁石邊的海浪,養著一群一群的獸。不同的,或許隻是自己和自己呆著的時光。從那個夜晚開始,她就學會了和自己呆著。看最寂寞的午後電影,抱著一罐健力寶,一坐四五個小時。獨自去公園賞大朵的白玉蘭。那些花朵如煙花般短暫,如孝衣般哀傷。漫無邊際地在深夜的操場散步,任露水打濕腳麵,或者隨便坐上一輛公共汽車在城市的角落裏穿行,停留,看見如火的夕陽打在一麵麵巨大的玻璃幕牆上,如一道道噴濺的血光……
一個女孩穿著大團流氓兔圖案的沙灘裝從餘真麵前跑過,絢麗的色彩紮著餘真的眼。餘真追隨著她的身影。寬寬大大的款,質地一看就是純棉。海灘上很多人都穿著這樣的衣服,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她也喜歡。可買了之後呢?她從不穿這種休閑裝的。沒用。
“姑娘,去買一套吧。你穿上肯定會很好看的。”冷飲櫃後的老板娘說,“也很舒服。”
“上班不能穿。”
“上班才幾個小時?上班時間長還是下班時間長?上班掙錢不就是為了下班舒服?上班穿得規規矩矩不就是為了下班穿得天大地大?這點兒理還搞不清?”老板娘的嘴巴像機關槍,“不貴的,三四十塊錢一身。青春幾天?能穿就穿,喜歡就穿。別屈自己。”
到底還是去泳衣店買了一套。鮮紅的蠟筆小新。顛來倒去的小新露著他小小的生殖器,四處撒野。店員又向餘真推薦比基尼。玲瓏簡約,風情萬種的比基尼。在比基尼中慢慢行走著,餘真有些流連。沒錯,她想買。餘真的眼前閃爍出丈夫的臉。她突然覺得十分難過。難過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