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大腿放了會兒假,她坐在路邊的石頭上休息。還是熱。她便用裙擺當扇子,給自己綿綿不絕地送著小風。
“喂,小餘。”胡的聲音從背後平地立起。餘真的汗刷地一下全落了下去。他什麼時候也來了?
“內容豐富,想找個地方解決一下。我們是不是誌同道合了?”他說。
餘真尷尬地笑笑。起身,“要不,我去那邊給您望望風?”
他大笑:“不需要了。”
他笑得比山風還要爽朗,仿佛她是一個幼稚孩子。餘真的臉無端地紅了起來。那方才,他在這邊,她在那邊?不堪設想。——想想,倒也有趣。少年時節,她和“九英團”的弟兄們外出郊遊,一堵破牆,她在這邊,他們在那邊,也皆是坦蕩無邊。
一起走下去,便是觀音寺。他要抽簽,她便替他拎了手包,在一邊看著。是上上簽。然後是一名僧人解簽,無非是仕途順達,福星臨門,家宅興旺,必得貴子之類。聽他和僧人閑聊,說他屬牛,和共和國同齡。餘真也屬牛,小他兩輪。出了寺,餘真把這點兒巧講給他聽,他笑了笑。笑的時候,他左嘴角上揚,右嘴角下撇,臉頰上的肌肉擰成一小塊,一小塊,笑得一點兒也不寬厚。很壞。
“你知道我生氣的時候,廳裏的人背後叫我什麼嗎?”他嘴角一挑,“老公牛。”
那他的意思就是說餘真是小母牛。果然壞。又不好發脾氣,餘真隻有沉默。他卻閑不住,問餘真結婚沒有,孩子幾歲,餘真說了,他又笑:“婚結得這麼早,很會享受生活啊。”
“比你差遠了。”餘真脫口而出。他一揚眉,又是笑。笑得更壞。
餘真的婚結得確實是有些早。是她大學同學裏最早的一個。
她果然考上了一所遙遠的大學,離家兩千裏。她感謝這遙遠。這遙遠使她有充分的時間和空間把自己變成另外一個人,變得讓往昔認識她的人誰也認不出來,包括她自己。也包括董克。當年董克和她考到了一個城市,他的學校與她的學校平行隔著三條街。他常來。開始是找她。她對他仍是冷冰冰的,毫無鬆動。不知怎的他便在她的學校結交了一些朋友。他和那些朋友頻繁地走動著,她便不得不皺著眉頭偶爾碰到他。他的個子已經很高了,人也長得比以前俊朗,可她還是不想看到他。他這麼跟著她,讓她不安。尤其他曾經還是九英黨的成員——她最引以為恥的,最想深深埋葬的,一段經曆。她寧可他們都是全新的。這碰麵總是讓全新的感覺有些磕巴。好在後來董克也很知趣,和她見著的時候,能少說一句就少說一句。回憶起來,最常說的無非這幾句:“最近怎麼樣?”
“好。你呢?”
“我也好。”
餘真越來越順利地朝自己的想象靠近:長發披肩,長裙飄飄,穿“淑女屋”“素衣坊”風格的衣服,內衣和外衣上常常綴著蕾絲花邊和皺皺紗。見人嘴角微微上挑,笑不露齒。最生氣時也隻是用手端著下巴,絕無惡聲。她舉止優雅,言語明淨,安恬祥和,細膩體貼,誠摯可靠,能迅速贏得大多數人的信任。兩年前丈夫去新疆旅遊,帶回來一個有趣的玩意兒:三隻猴子,一個捂著眼睛,一個捂著嘴巴,一個捂著耳朵。丈夫說新疆人解釋這三隻猴子的意思分別是:不該看的不看,不該說的不說,不該聽的不聽。它們一下子就讓她想起了大學時代。她絕對非禮勿言,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自己就可以做到,其他兩項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如果實在看到了不該看的,聽到了不該聽的,她會驚奇地瞪大眼睛,用純真的眼神表示著無辜,讓對方收斂或羞愧。
沒辦法。她隻有這樣。那個強暴她的男人在強暴她身體的同時也強暴了她對這個世界的勃勃野心和自信。在這之前,她一直排斥自己是個女人。她討厭例假,討厭乳房悄悄鼓起,討厭下身的蜷曲體毛,討厭長長的不好收拾的頭發,討厭鮮花,討厭手帕……討厭女人的瑣屑,細膩,拐彎抹角和閑言碎語。她本能地覺得男人更簡單,更爽氣,更酷烈,更過癮。她有意無意地向男人積極靠攏著,覺得男人的方式更接近於她的理想生活。
但是,她碰到了那個男人。他對她做了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做的一切。——她終於明白,他在她頭上最後的那個輕輕的撫摸帶走了什麼。他把她貼在身體表麵的男兒氣全部撕走了。此後,她所有的努力方向都隻是一個最最普通女人的努力方向,她所有的未來生活都隻是一個最最普通女人的未來生活,不,實際上她還不如一個普通女人。她的起點比她們低。她被強暴過,她身體的記憶和心的記憶有著致命的疼痛。她從離地一米的牆頭一下子跌到了低地一米的坑裏。她需要做的,隻是爬到地麵上。
四年的時間,她預備讓自己在領到大學畢業證的同時,也領到一個經典女孩的畢業證。她確信自己做得不錯,甚至可以說很出色。唯一和別的女孩不同的是:她從不接受一個男孩子的單獨約會。對青春情事漠然置之。
也有對她好的男生,都被她拒絕了,一個接一個。交往略深些,那些男生總是忍不住要動手動腳,一看他們的樣子她就心煩。冷眼看著他們蝴蝶般又飛向別的女生,她心裏沒有任何感覺。他們不厭其煩玩耍著的各種戀愛遊戲,都是小孩子的過家家,和她無關。她覺得自己仿佛一個老祖母,一下子從十六歲蹦到了六十歲。一切都毫無意義,一切都遙不可及。——也根本不想及。
曾收到一個男生寫的情書,是所有情書裏最打動她的一封。他寫得很溫和,字裏行間洋溢著一種水波氤氳的親切氣息。他說他留意她很長時間了,雖然她經常孤獨沉默,對男生拒之千裏,但在他眼裏她依然是最具吸引力的一個。他說喧嘩者往往華而不實,黯淡者往往滿懷珠寶。他覺得她的沉默有一種神秘的疼痛。如果她經曆了什麼創傷,他願意為她清洗傷口,也願意為她撫平傷痕。
這封冒失而又真誠,幼稚而又善良的情書讓她的心顫了一顫。但很快就靜止了。後來,她隻有冷笑:她的創傷,她的疼痛,隻是她的。他背不起。她不要他背。而且,她有創傷麼?不,沒有。也沒有疼痛。一切都已經過去了,如流行的性產品廣告語一樣:沒什麼大不了的!她拒絕一切形式的悲憫,哪怕是以愛情的名義。
她來到校外的精品店裏,買了一隻水晶幸運瓶,把那封情書撕碎,放在瓶子裏。過了三天,那個男生打電話約她,她來到他的麵前,把瓶子舉起來,隔著瓶子裏的碎屑,她看到他驚恐的臉。
她傷害了他。她隻有這樣。她不傷害他,他就有可能傷害她。沒人教她,但她自己明白:男人在這種事情上,從來都是最不大度的。
5
從聯峰山回來,胡依然在大餐廳午餐。餘真有意沒和他坐一張桌,卻硬是被早餐那桌人給叫了去,說第一次坐哪兒,以後就得一直坐哪兒,不能叛變。這叫“處女坐”。還就此成立了“第一小組”。也就隻好坐過去。然而心裏明白:她是這次休假人員裏最年輕的女人,且單身,在這桌的主要作用隻是調調色而已。
下午沒有集體活動。大家一邊吃一邊商量著下午幹什麼。胡說聽人講黃金海岸很不錯,就是挺遠。馬上就有人附和說遠怕什麼,隻要值得。餘真說我不去。什麼遊泳裝備都沒帶,去海水浴場沒事做。大家齊聲反對,說你不去我們看誰?我們就是集資也得給你買套泳裝。餘真又說自己根本不會遊,有人道:“聽說你在媽媽肚子裏就會遊啦。”
眾人哈哈大笑。無法推辭,隻好答應去。飯後,餘真正在房間裏收拾東西,胡打來了電話,說泳衣不用買了,就穿昨天晚上她給他挑的那套。餘真說那怎麼行,他說他本來也沒想給誰買,看見她才突然有了買的心情。所以才會要她挑。“你挑的總合你的口味吧。”他說。
餘真怔住。他什麼意思?可這問題分明是掩耳盜鈴。他的意思再鮮明不過:他特意給她買了一件泳衣。——可她憑什麼要他的東西?
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泳衣。當然,也可以勉強說,他給她買泳衣是領導對下屬,長輩對晚輩。可隻要是人就會知道這種理由是多麼捉襟見肘,不堪一擊。飽滿的結論隻有一個:他想勾搭她。這個在仕途上百煉成鋼的男人,在情場上還是一個沒有止步思歸的浪子。這件泳衣絕不是一件泳衣。它是一席簡潔的幕布。小小的幕布拉開之後,他要給她演出的,是一台豔麗的小戲。
這麼說,關於他的那些粉色新聞不全是空穴來風。他果真是一個不地道的人。一個壞人。餘真的手臂微微抖了起來。這麼多年過去,她又切切實實地碰到了一個壞人。
兩點鍾,他們出發,路過本地人氣最旺的石塘路市場,餘真買了泳帽、泳鏡和泳圈。買泳帽的時候,胡一直在旁邊幫她看,本來她要挑一頂深灰色的,他說不好。最後買了頂玫瑰紅的。餘真說太豔了,胡說就得要豔的,這樣如果在海裏遇到危險大家救你的時候好尋找目標。泳鏡選了白色的。泳圈則是國際通用的警告色:鮮黃。
其實餘真真是很喜歡酸溜溜的玫瑰紅。
穿過北戴河和南戴河,便到了黃金海岸。果然是名不虛傳。海水清藍見底,灘塗寬廣無垠,沙質細膩如綢。餘真換好泳衣出來,便感覺到所有男人的目光如一排排柔柔的毛刷子,輕輕地從她身上掠過。輕便是輕,掠便是掠,毛刷子卻也真的是長。它跟隨著她的每一寸皮膚,似乎想把每個毛孔都紮深,紮透。
餘真飛快地穿過他們,臥到海水裏,再也不肯出來。海浪一層,一層,輕輕地擊打在她身上,如一隻巨掌在溫和地為她按摩,讓她在燦爛的陽光下,昏昏欲睡。
不一會兒,胡也換好了泳褲。此時男人們的身體都近乎全裸,所有人的小肚子都經不起推敲。可他居然沒有。這時候餘真才看清楚他魁梧雙肩,皮膚黝黑,泳鏡一罩,很酷的樣子,真的絕對看不出他已經五十過半。而他泳褲遮住的三角地帶仍有豐盛的黑絲曲折而出。餘真仿佛記得曾在某本書上讀到過:體毛濃重的男人性欲強烈。難怪他花。有條件。
遊客很少,女孩子們都很惹眼。有幾個女孩子穿著比基尼,比基尼是需要很苛刻的身體條件的。這幾個女孩子穿起來都不錯,一點兒都沒舍得委屈自己。她們追逐打鬧,笑聲如洗,在水外展覽的時間遠比在水裏泡的時間長久,健康的皮膚在陽光下閃著悅目的光澤。
“你很白。”胡來到餘真身邊,拍著水,不看她,“白皮膚多好,對任何顏色都沒有忌諱。這是上天對你的恩寵。”
餘真沒有表情,把目光投向飛舞的海鷗。曾經的她,惡劣的嘴巴或許會這麼應付他:你怎麼那麼黑?是不是你爸媽造你的時候沒開燈,怕費電吧?說老實話,黑還真是不好。總是沒洗澡的樣子,再洗也洗不幹淨,你看你看,就因為怕費一會兒電,結果浪費一輩子水,多虧,虧大了……但現在,對這樣冒犯性質的讚美,她隻有沉默。
“那些看不見的地方,更白吧?”
餘真抬起眼睛。胡回頭也看了看她。這樣一個男人,居然問出這樣的話。但是,他的眼睛裏,全是孩子般的坦白和清澈。
她更沒想到的是,自己居然對他燦爛地笑了笑。
“其實,你的腰胯曲線很好,最適合穿比基尼。”他說,“你要是穿上去,不比她們哪一個遜色。回頭我陪你去買一套。”
餘真繼續沉默。沒笑。此時的沉默應該是表示自己有些生氣的吧?他用這樣直接的言辭對她。但她心裏一點兒也不生氣。她隻是沉默。是。她腰胯的曲線圓潤輕盈,如青花古瓶般優雅,那又怎樣?她已經如一隻學會躲避風頭的蝶,習慣收斂起翅膀,躲在黯淡的角落。東西南北風,不動旌旗。
有男孩子推著女孩子的泳圈往大海深處跑,女孩子發出幸福的尖叫。餘真和胡一起往那邊看去。然後,他看看她。
“謝謝,”餘真放慢說話的節奏,這樣可以讓自己顯得穩重,嚴肅,“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