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慢的是活著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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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真的房間是2516。2是2號樓,516是房號。一人一個大標間,外帶一個大露台。確切地說,是一家一個標間。無論你是一個人還是十口八口,一個名額給夠你這一個標間就得了。小茶幾上放著休假中心的服務簿。餘真翻了一下,裏麵介紹說有棋牌室,健身室,晚上多功能廳有電影,閱覽室可以讀書上網,五髒俱全。服務簿後麵還附著一張北戴河地圖,她用比例尺合算了一下,這兒離海邊僅僅五百米。太方便了。她發短信把房間號碼告訴了丈夫,丈夫馬上打來電話,問條件如何,餘真說非常好。他說那他就放心了。她撒著嬌叫好老公,他也嗲著聲叫好老婆,兒子在一邊帶著哭腔搶過了電話,今天星期天,他在家。兒子說他也想去,可還得考試。她隻好安慰他,承諾給他帶一艘玩具軍艦回去,他才破涕為笑,連聲叫好媽媽好媽媽。
一番熱鬧,掛斷電話。好老公好老婆好爸爸好媽媽好兒子……這是沿著電話線傳真過來的溫馨家庭,一切都好。努力了這麼多年,她終於進入了這些個“好”。多少年前,這些個“好”曾是她覺得需要奮鬥終生也不一定能抵達的巨大目標,但現在,“好”來了。就攥在她的手心裏。
看起來,一切都無可挑剔。自己不錯,家裏也不錯。丈夫在勞動局,兒子正讀小學三年級。調皮頑劣盡有,比她當年雖是差了些,從身為父母的角度看卻是正好。正如丈夫勤謹嗬護魚水之歡也都盡有,卻也都不過分。對於一個三十二歲的女人來說,一切都是三十七八度的洗澡水,最適宜的溫度。
但她仍是緊巴巴的。
為什麼?為什麼她仍是緊巴巴的?
——是不是正是因為,這些個“好”是被她死攥著的緣故?而她之所以死攥著這些個“好”,是不是正是因為怕自己攥不住,怕它們會隨時長出翅膀飛走?
手機響了。是董克。董克大學畢業後分到另一個城市工作,時不時地會給她打個電話。這些年來,高中同學裏經常和她保持聯係的,也隻有他了。
鈴聲一遍遍響著。餘真始終沒接。
確實離海很近。晚飯後餘真出去散步,二十分鍾就溜達到了海邊。沿著海濱路緩緩走來,海鮮樓一座挨著一座,燈飾一家比一家花哨,如倚門賣笑的女子,濃妝豔抹,俗不可耐。她們氣勢磅礴富麗堂皇地汙染著海麵。大大小小的強光射燈也配合著她們,把一個個緊挨著的海水浴場耀得亮如白晝。都是一些自然浴場,野浴場。沒有圍牆,沒有欄杆,路邊的台階隨時上下,穿泳衣的女子三五成群,嘻嘻哈哈地從她身邊掠過,多半都和男孩子們糾纏在一起,男孩子的手放在她們的臀上,肩上。他們的臉上都閃爍著熠熠神采。而燈光中,海水一點兒也看不出清澈,是一種遼闊的深濁。遠處遊在礁石上的浪花如一匹匹調皮的小獸,爬上去,滾下來。又爬上去。
北戴河的療養院和休假中心大約是全國最密集的。別稱“夏都”,想想多麼有底氣。服務員說僅中直部門在這裏建的就有兩百多家,其他有點兒名堂的各級單位通過各種渠道建立起來的小洋樓更是摩肩接踵,不能統計,總之,除了海產品之外,把療養院和休假中心說成是北戴河最大的特產是毫不過分。有趣的是大多數療養院都不叫療養院或者休假中心,而叫做工作站。——出門時她才注意到,他們的休假中心外麵掛的牌子,也是工作站。工作站,多好玩。為什麼不到新疆戈壁灘建這麼多工作站?
走著走著,餘真的腳步停下來。
胡廳長在前麵。一家路邊小店的窗口,他正指指點點地看泳衣。女式泳衣。
傳說中的胡廳長娶妻四次,外遇無數,很有豔福。他是個老三屆,1977年一舉高中,畢業後便和第一任妻子離婚,娶了第二任,他的大學同班同學。這一任妻子給他生下了一個兒子。然後是第三任,有夫之婦。為了走在一起,他們各自鬧離婚數年。但他們的熱情似乎也隻有在離婚的時候也最高漲,婚後五個月兩人便分道揚鑣。後來他如風似電般地娶了現任妻子。然而據說他和她的感情也不怎麼好,兩人早已經同床異夢。因為他太花,她根本管不住他。又貪圖他的權勢,便忍氣吞聲地過了下去。隻是暗暗地,防賊似的防著他。在辦公室說起這事兒的時候,一位副局長說他見過胡廳長的現任妻子,長得很一般,而且一點兒也不年輕。人都說他比她大二十歲呢。後來他很是婉轉地打聽了一下,才知道兩人相差不過五歲。“大五歲還值得離婚?還不找個嫩點兒的?”大家很困惑。不過從他任職後的所作所為來看,這位廳長辦事一向也沒什麼規律可言。後來,群眾們又這麼給自己打圓場。
這話是有根據的。胡的前任是個文學愛好者,有點兒雅士風度,不拘小節,吊兒郎當。於是整個兒衛生廳的作風也都上行下效,拖拖拉拉,鬆鬆垮垮,甚無體統。胡上任之後,一個會沒開,——原本也不是開會好解決的事,就把這個積弊給治了。說起來不過是兩件事。一是乘車。一位科長和他同住一個小區,早上上班,在院裏碰到,順風車理所當然地要搭。科長跟著胡進了他的專車,胡回頭作意外狀,道:“你不能坐這車。”科長以為他開玩笑,便也嬉皮笑臉道,“我陪領導坐,行吧?”胡板著臉道:“你不下來我下來。”說完就出了車,打了輛出租,絕塵而去。二是擺鞋。一日,胡偶爾路過微機室,看見門汀處的鞋子橫七豎八,便悄無聲息地蹲下來,把那些鞋子一雙雙擺得周武鄭王。這一利一鈍雙刃劍出手,機關人員又不是弱智,立馬痛改前非,個個意氣風發,精神抖擻,裏外麵貌煥然一新。工作效率也隨之水漲船高。在連年的行風評議中都名列前茅。
他一個人來休假,看的卻是女式泳衣,傻子也能猜出來,這裏頭有學問,而且還是花花綠綠的學問。按常規餘真得繞開走。但是,有必要麼?這麼多人,未見得他就會恰恰轉身,恰恰轉身也未見得就恰恰看到自己。恰恰看到自己也未見得就恰恰認出來。他這樣大象級的人物,要是連她這樣丁丁小的螞蟻都過目不忘,還不早就把他累死了?
她決定冒險。
終於挨到一大幫人過來,餘真擠在了人群裏,慢慢地,慢慢地,遊啊遊,遊啊遊,如一條魚,左搖頭,右擺尾,前伸胳膊後踢腿,眼看就要無聲無息地遊過去了。在即將成功的一刹那,怎麼就那麼倒黴,他恰恰就回了頭,恰恰一下子就把目光定格到她身上。
“丫頭,來幫我看看泳衣。”他說。不笑,但口氣很溫和。似乎他們早就認識了一百年。餘真的心落了地。她知道幻想的白天危機已經過去了。可在落地的一瞬間,她的心又懸了起來。
她走過去。
“給誰看?”問完她就想敲自己的嘴巴。一句話就犯了忌。但這又是必須犯的忌。給女孩子選就得帶裙邊的,嬌俏可人。給老太太選就得傳統型的,灰不遝遝。他不敲鑼,她怎麼定音?
“女人。”他笑,“和你差不多的。”
他隻有一個兒子。沒有女兒。和她差不多?那一定是私生女,或是女朋友。他還有這麼年輕的女朋友?情人?餘真斟酌了一番,選了套兩截式的:上身鮮黃豹紋吊帶,下身天藍三角褲外護同色短裙,他問了問價格,馬上就掏錢包,餘真撈住他的手,又挑了一堆毛病,砍下了三十元。
離開小店,他給她買了瓶果汁。她死活不要,他死活要給。“三十塊錢買好幾瓶果汁呢。”他說,“不爭一瓶果汁,就是海鮮也該請你吃一頓。”
他們沿著海濱路繼續散步,繞了一圈,散亂地聊了一些話。對餘真來說,這散亂當然也是形散而神不散。——餘真現在很小心了。餘真問他怎麼一個人過來休假,他說他在北京開了個會,順便拐到這裏呆一兩天。每年他都會例行呆這麼一兩天,算是散心,也算是檢查工作。半公半私。
“那您很快就會走吧?”
“看情況。”胡說,“如果氣象台預報說這兩天會刮二十級以上台風的話,我要多住兩天也不一定。”
餘真大笑。
回到休假中心,互道晚安。他住一號樓。服務員告訴餘真,一號樓都是套房,是一定級別以上的領導才有資格住的。領導們還有專門的小餐廳。餘真這才記起,晚上沒有在餐廳裏見到胡。這樣蠻好的。她鬆了一口氣。
洗澡的時候,看著衛生間裏的鏡子,餘真忽然明白,剛才泳衣店裏的“恰恰”其實未見得真是“恰恰”,因為,那個小店的裏牆上,裝著一麵巨大的鏡子,可以映照出所有的路人。
第二天一早,餘真在大餐廳門口見到了胡,餐廳門還沒有開,其實已經到點兒了。隻有她和他兩個。他們對望一眼,互相點點頭。餘真的詫異是難免的。既然他們有小餐廳,幹嗎還跑到這裏來?
“昨晚上睡得好麼?”他問。
“好。您呢?”
“沒睡好。太安靜了。”他點了一根煙,“人老三樣寶:貪財,怕死,睡不好。我後一樣特別明顯。”
餘真笑:“您不老。”當辦公室主任時間長了。習慣性的奉承。不過,說實話,他看起來也確實當不起老字。
“真的?”他也樂。真是千穿萬穿馬屁不穿。
“睡不著挺難熬的吧?”
“是。”他看餘真一眼,“本來想給你打電話,又怕影響你休息。”
這話有意思。大象給螞蟻打什麼深夜電話?“人們啊,我是愛你們的,你們可要警惕啊。”餘真沒來由的想起這句古怪名言。對他笑笑。沉默。
餐廳門開了。服務員誠惶誠恐地請他去小餐廳,他拒絕了。他說他是農民出身,更喜歡大餐廳的氣氛。他說昨天在小餐廳吃的那頓已經夠折騰了。哪是他吃菜,分明是菜吃他。他的笑容熨平了服務員的緊張,她們麻利地給他們準備好飯菜,他卻不動筷子。他說要按規定辦。餐廳規定一桌湊夠了十個人才可以開吃,他們兩個就隻有等著。他不斷地詢問她一些局裏的情況。談到一些涉及對局裏的成績自我評價的話題,餘真不好說什麼,隻是以最簡單“是”“不是”“差不多”“還可以”“都那樣”“好像行”來敷衍他。他突然笑起來:“是辦公室主任?”
餘真點頭。
“我也幹過。你的語言具有辦公室主任語言最典型的職業特征。”
餘真也笑。
“其實不必。就是隨意聊天。要是談工作我不是這樣的。也不會在這裏談。”
餘真依然笑。笑得很傻。但那也得笑。從來都是禍從口出,沒有禍從笑出的。
人陸續來齊。和廳長坐在一起,大家都很拘束。他要是夾了哪個菜,那個菜半天都在他麵前放著,沒人轉桌。真是難受啊。餘真想。領導就是領導。她最煩的就是領導深入群眾。平日裏高高在上,忽然要深入群眾,哪個群眾不怕被砸著?深入群眾的時候,領導都有本領能收能放。收是集中,放是民主。收是權力,放是閑情。收是領導風範,放是與民同樂。怎麼著都是他有理,他愜意,他想不到當他在群眾的空間裏上揮下攬收放自如的時候,群眾的肺有多憋悶,群眾的笑容有多遭罪,群眾的不勝歡欣之狀有多虛偽,群眾的心聲有多強烈:您什麼時候能深入完畢?您什麼時候能淺出啊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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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餐後集體乘車活動。休假中心今天安排的是聯峰山公園。據說毛主席老人家曾在那裏登高望海,聯峰山因此成為名勝。沒辦法,偉人少,凡人多。凡人在偉人後麵聞聞人家撲騰出的灰塵,也覺得香甜。
山海相連,其實不遠,十五分鍾車程就到了。大家開始零零落落地登山。基本上都是一家三口。單獨的就餘真,還有胡。上車之前大家都眼睜睜地看到休假中心主任,也就是工作站站長,特意巴巴結結地安排了一個精幹的小夥子和一個機靈的小姑娘陪胡,他堅決不要。他說:“我好不容易解放解放,你們還弄兩個間諜跟著我啊?”這玩笑開得很微妙,既親近平和,又拒人千裏,既幽默風趣,又風霜刀劍,讓他們麵麵相覷,隻好作罷。
一進山門,餘真很快和他拉開了距離,隨意撿了一條偏僻點兒的山道。孤男寡女,上下懸殊,她不能讓人從眼睛裏給自己捅刀子。山道越走越窄,餘真明白了,這是一條廢棄的山道。但道邊植被很好,處處蔭涼。她慢慢地走著,出了一身極舒服的汗。喝了一大瓶水,想要小解。沒有廁所。看看四周,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不見牛羊,好在也不見人,餘真一貓腰鑽進了草叢,回歸大自然。
解決完畢,她抱起裙子,讓山風吹著大腿。必須承認,裸體是舒服的。完全的裸體有著完全的舒服,局部的裸體有著局部的舒服。十六歲之前,她愛裸睡。那真是一種享受。如果細細體味就會發現,那些平日裏被遮蓋慣了的部位,突然被晾出來,其實是挺不好意思的,有點兒受驚嚇,怯生生的,格外敏感。不像手腳臉上的皮膚,一個個都麻木不仁,無恥相。這些被嬌慣久了的皮膚必須在空氣中羞怯一陣子,才會開始領略空氣的友好和熱情,才會慢慢地放開毛孔,鬆弛下來,與空氣進行交流和呼應,然後,更激烈一些,他們會和空氣握手,問候,擁抱,跳舞,狂歡。他們張著一朵朵小嘴,吧嗒吧嗒,吧嗒吧嗒,貪貪婪婪地親吻著空氣,仿佛繈褓中的嬰兒在盡情地吃奶,這時候你才會明白:他們餓了有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