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慢的是活著 第五章(1 / 3)

最慢的是活著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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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真家所在胡同的名字叫老柳巷。老柳巷很長,如果站在一所高屋的房頂往下看,就會發現老柳巷的輪廓真的活像一棵歪歪扭扭的老柳。餘真的家就是一片小小的柳葉,窩藏在老柳支幹的一角疙瘩裏。門牌號是73。“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七十三,八十四,不死也是兒女眼裏一根刺。”在民諺裏,七十三就是一道坎。都覺得這個門牌號不吉利,可門牌號碼不是垃圾袋,想換就換。於是對此大家心思盡有,卻隻是誰都不說。怕或許本來沒有,一說反而招了來,成了烏鴉嘴。也仿佛是不說就可以躲過去似的,有點兒掩耳盜鈴的意思。多年之後,一次,餘真回娘家和母親一起包餃子,閑話聊起單位的新房,說三樓四樓因為貴沒人要。母親說要是她她就挑四樓,雖然貴些,可光線好,七層住宅樓裏正屬於不上不下的位置,也安全。餘真說我決不要四樓。母親問是不是嫌四不好聽,餘真不語。母親得意道:“其實有些講究也是沒道理。像我們家73號怎麼了?你們幾個平平安安成家立業,不是也沒什麼糟心事?一條巷子比起來,也算好的了。”

餘真放下餃子,走到衛生間,眼淚已經掉了下來。她伸手去抹,從化妝鏡裏她看見,她的臉被沾了麵粉的手抹出了一片淡淡的雲白,如撲粉一般。

十六歲那年,餘真被強暴了。

那一年,她正讀高二。看著是爬坡爬到了半中間,其實她一點兒都不費力。因為根本就不想爬,隻是被推著,不得不走。之所以於百忙之中騰出了點兒精力勉強把學習成績掛在中遊,是不想在同學中間太沒麵子,也是讓父母不至於對自己太絕望,從而比較容易地套點兒零花錢。她的主要興趣就放在玩上。二老是雙職工,為了倆工資整天忙得屁都不能站著放一個,從小就對她粗養粗放,胡同裏的男孩子又極多,長著長著,她就把自己調教了出來,成了有名的壞孩子。

壞似乎是從幼兒園就開始的。起初也不壞。人之初性本善嘛。後來就不行了。一個小朋友向她要糖吃,她不給,他來搶,她推了他,結果她被老師罰了站。餘真明白了其中的規律。第二天,她把程序顛倒了過來:搶別人的糖,他推她,最後罰他站。老師要求大家把太陽畫成圓圓的,餘真畫成方方的。老師問為什麼,餘真說我把太陽裁了邊兒。於是又被罰站。下一節課她就不再畫太陽。老師問,她說今兒陰天。小學,老師教大家右手寫字,餘真用左手,結果小學期間她沒有同桌。一個人寬寬展展。也很少有老師提問她,因為老師一張口,往往就會被餘真反追得瞠目結舌。

“餘真,請談談你未來的理想。”

“老師,理想本來就屬於未來吧?”

“可以這麼說。”

“那您為什麼還要說未來的理想呢?”

“哦。那,談談你的理想吧。”

“什麼是理想?”

“就是你十年後,二十年後想要的那種生活。”

“你十年前,二十年前也有過理想嗎?”

“當然。”

“是您目前的生活嗎?”

“……不是。”

“為什麼沒有實現?”

“嗬嗬,很多原因。其實大多數人的理想都實現不了。呃,還是,談談你的理想吧。”

“既然這樣,談一個很可能並不能實現的東西又有什麼意思呢?”

……

上了初中,老師讓交日記,每篇日記都要求有主題。一天,學校請了一名解放軍來作講座,日記主題便是軍人。餘真閉著眼睛都可以想象出同學們會怎麼表達對軍人的崇拜和敬佩。她也寫了,寫的是自己對軍人的羨慕,原因是軍人穿衣服吃飯都不掏錢,還有槍,威風。日記交了,老師批注:你這素質成不了軍人。她在老師的批注下繼續批注:成不了軍人我也要成為軍嫂,成不了軍嫂我也要成為軍媽,軍奶奶!從此她就有了不用再交日記的特權。討厭政治課,她大無畏地舉手報告,要求讀小說。看著政治老師鐵青的嘴唇,覺得自己比那些放在抽屜裏偷讀小說的人更磊落。她整日裏瞞天過海地說謊,無事生非地找茬,小橋流水般地花錢,被爸媽像伺候男孩子那樣狠揍。——或許,大家都認為她壞的一個重要標誌就是:她不像個女孩子。

她確實不像個女孩子。也不想像個女孩子。她不會跳皮筋,不會踢雞毛毽子,翻牆爬樹是個高手,彈玻璃球水平也不錯。在不知道導尿管為何物的時候,她就發明了類似於導尿管的東西,想讓自己像男孩子一樣站著尿出來。和父母吵架一磚頭一磚頭地撂句子,把媽媽的胸罩帶子剪斷當鞋繩,十二三歲還不喜歡穿內褲,夜晚,她關好門,就裸睡。夢中明明感覺到例假來了也懶得起床,把床單和被子弄得血跡斑斑。第二天讓媽媽給她洗紅旗。最有名也最神氣的是和八個男同學勾肩搭背組成了一個“九英黨”,張口他媽的,閉口他媽的。哪個同學騎了新自行車一定要搶過來挨著遛一圈,向誰借錢或者討要零食不得逞,晚上必定偷偷地砸他們家後窗玻璃。義務勞動的時候,他們跟在看不慣的人後麵輪番丟蒜皮。有靦腆點兒的孩子穿件衣服時髦得讓他們硌眼,就山呼海嘯地朝他們打口哨,嚇得人家繞著走。總而言之,就是淘,活脫脫一個小太妹。“大錯不犯,小錯不斷,氣壞公安,難壞法院。”就是她那時候的生動寫照。

誰都拿她這淘沒辦法。等二老緩過神來想要管教她的時候,她已經是沒臉沒皮,油鹽不浸。母親為此哭過無數次,最大的恐懼無非是怕她將來嫁不出去。就這德行,誰敢要啊。一天,她放學回家,聽見一位街坊大媽正娓娓道來地安慰著母親:“……好葫蘆開好瓢,好桃樹結好桃,你好人有好報,好飯遲起灶。再怎麼說,真真她還是個孩子呢。”餘真咣的一聲撞進門去,蹲到媽媽麵前,一絲不苟地重複道:“是啊,真真她還是個孩子呢。”母親撲哧一下笑了出來。

十六歲那年,餘真學會了喝酒。當然是白的。酒多半是董克搞來的。董克是“九英黨”成員之一,長得又瘦又小。餘真他們本來是看不上他的。可自從他哥哥犯了搶劫罪進了監獄他媽媽又病死之後,他們就把董克吸納了進來。從此董克在校園裏不再受任何人欺負。家門不幸,無以解憂,董克的老爸就特別愛喝酒,每天都要呷二兩,董克就每天從他瓶子裏勻一點兒出來,存在一個瓶子裏,放在床底,大約十天半個月就能攢出一瓶子來,拿到學校,他們幾個分喝。酒其實是真不好喝,餘真喝隻是因為:一,它不好喝。二,他們同學,尤其是女同學都沒喝過。三,學校和家裏都不讓喝。

那天晚上,她也是喝了酒。喝酒的由頭是“九英黨”要慶祝期末考試勝利結束。按慣例,考試結束後放假三天,等老師改卷登分。之後還要再上大約兩周的新課才會放暑假。炎熱的六月,餘真穿著一件寬大的白襯衣,套著一件自剪了腿的八分牛仔褲,和那幾個男孩子偷偷地鑽到一個背街小巷的酒館裏。他們中有五個人都從自家偷了白酒,什麼“桃杏溝”,“雙清渠”,“五家村”,都是當地的雜牌子,什麼度數的都有。他們要了幾個兩塊錢一份的小素菜:花生米,拌粉絲,拍黃瓜,海帶卷什麼的,一邊喝一邊討論著三天假期的安排。照著以往的作風,他們決不會浪費這寶貴的三天假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