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慢的是活著 第四章(1 / 3)

最慢的是活著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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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日子,我和姐姐在她身邊的時間最久。無論對她,對姐姐,還是對我,似乎隻有這樣才最無可厚非。三個血緣相關的女人,在擁有各自漫長回憶的老宅裏,為其中最年邁的那個女人送行,沒有比這更自然也更合適的事了。

她常常在昏睡中。昏睡時的她很平靜。胸膛平靜地起伏,眉頭平靜地微蹙,唇間平靜地吐出幾句含混的囈語。在她的平靜中,我和姐姐在堂屋相對而坐。我看著電視,姐姐在昏暗的燈光下一邊打著毛衣一邊研究著編織書上的樣式,她不時地把書拿遠。我問她是不是眼睛有問題,她說:“花了。”

“才四十就花了?”

“四十一了。”她說,“沒聽見俗話?拙老太,四十邊。四十就老了。老就是從這些小毛病開始的。”她搖搖脖子,“明天割點豆腐,今天東院嬸子給了把小蔥,小蔥拌豆腐,就是好吃。”

我的姐姐,就這樣老了。我和姐姐,也不過才差八歲。

她在裏間叫我們的名字,我們跑過去,問她怎麼了。她說她想大便。她執意要下床。我們都對她說,不必下床。就在床上拉吧。——我和姐姐的力氣並在一起,也不能把她抱下床了。

“那多不好。”

“你就拉吧。”

她沉默了片刻。

“那我拉了。”她說。

“好。”

她終於放棄了身體的自尊,拉在了床上。這自尊放棄得是如此徹底:我幫她清洗。一遍又一遍。我終於看見了她的隱秘。她蒼老的然而仍是羞澀的隱秘。她神情平靜,隱秘處卻有著緊張的皺褶。我還看見她小腹上的妊娠痕,深深的,一彎又一彎,如極素的淺粉色絲緞。輕輕揉一揉這些絲緞,就會看見一層一層的紋絡潮湧而來,如波浪尖上一道一道的峰花。——粗暴的傷痕,優雅的比喻,事實與描述之間。是否有著一道巨大的溝壑?

我給她清洗幹淨,鋪好褥子,鋪好紙。再用被子把她的身體護嚴,然後我靠近她的臉,低聲問她:“想喝水麼?”

她搖搖頭。

我突然為自己虛偽的問話感到羞愧。她要死了。她也知道自己要死了,我還問她想不想喝水。喝水這件事,對她的死,是真正的杯水車薪。但我們總要幹點什麼吧,來打發這一段等待死亡的光陰,來打發我們看著她死的那點不安的良心。

她能說的句子越來越短了。常常隻有一兩個字:“中”,“疼”,“不吃”。最長的三個字,是對前來探望的人客氣,“麻煩了。”

“嫁了。”一天晚上,我聽見她囈語。

“誰嫁?”我接著她的話,“嫁誰?”

“嫁了。”她不答我的話,隻是嚴肅地重複。

我盯著黑黝黝的屋頂。嫁,是女人最重要的一件事。在這座老宅子裏,有四個女人嫁了進來,兩個女人嫁了出去。她說的是誰?她想起了誰?或者,她隻是在說自己?——不久的將來,她又要出嫁。從生,嫁到死。

嫂子們也經常過來,隻是不在這裏過夜。哥哥們不在,她們還要照顧孩子,作為孫媳婦。能夠經常過來看看也已經抵達了盡孝的底線。她們來的時候,家裏就會熱鬧一些。我們幾個聊天,打牌,做些好吃的飯菜。街坊鄰居和一些奶奶輩的族親也會經常來看看奶奶。奶奶多數時間都在昏睡,——她昏睡的時間越來越長了。她們一邊看著奶奶,一邊聊著各種各樣的話題,偶爾會爆發出一陣歡騰的笑聲。笑過之後又覺得不恰當,便再陷入一段彌補性的沉默,之後,她們告辭。各忙各的事去。

奶奶正在死去,這事對外人來說不過是一個應酬。——其實,對我們這些至親來說,又何嚐不是應酬?更長的,更痛的,更認真的應酬。應酬完畢,我們還要各就各位,繼續各自的事。

就是這樣。

祖母正在死去,我們在她熬煎痛苦的時候等著她死去。我甚至懷疑自己是否曾經惡毒地暗暗期盼她早些死去。在汙穢、疼痛和絕望中,她知道死亡已經挽住了她的左手,正在緩緩地將她擁抱。對此,她和我們——她的所謂的親人,都無能為力。她已經沒有未來的人生,她必須得獨自麵對這無盡的永恒的黑暗。而目睹著她如此掙紮,時日走過,我們卻連持久的傷悲和純粹的留戀都無法做到。我們能做到的,就是等待她的最終離去和死亡的最終來臨。這對我們彼此都是一種折磨。既然是折磨,那麼就請快點兒結束吧。

也許,不僅是我希望她死。我甚至想,身陷囹圄的大哥和二哥,也是想要她死的。他們不想見到她。在人生最狼狽最難堪最屈辱的時刻,他們不想見到奶奶。他們不想見到這個女人,這個和他們之間有著最溫暖深厚情誼的女人。這個曾經把自己的一切都化成奶水喂給他們喝的女人,他們不能麵對。

這簡直是一定的。

奶奶自己,也是想死的吧?先是她的丈夫,然後是她的兒子,再然後是她的兒媳,這些人在她生命裏上演的是一部情節雷同的連續劇:先是短暫的消失,接著是長久的直至永遠的消失。現在,她的兩個孫子看起來似乎也是如此。麵對關於他們的不祥秘密,我們的謊言比最薄的塑料還要透明,她的心比最薄的冰淩還要清脆。她長時間的沉默,延續的是她麵對災難時一貫的自欺,而她之所以自欺,是因為她知道:自己再也經不起了。

於是,她也要死。

她活夠了。

那就死吧。既然這麼天時,地利,人和。

反正,也都是要死的。

我的心,在那一刻冷硬無比。

在楊莊呆了兩周之後,我接到董的電話,他說豫南有個景區想要搞一個文化旅遊節,準備在我那家雜誌上做一期專刊。一期專刊我可以拿到八千塊錢提成,是一筆不小的數目。奶奶的日子不多了。我知道。或許是一兩天,或許是三四天,或許是十來天,或許是個把月。但我不能在這裏等。她的命運已經定了,我的命運還沒有定。她已經接近了死亡,而我還沒有。我正在麵對活著的諸多問題。隻要活著,我就需要錢,所以我要去。

就是這樣明確和殘酷。

“奶奶,”我盡力讓自己的聲音明朗和喧鬧一些,“跟你請個假。”

“哦。”她答應著。

“我去出個短差,兩三天就回來。”

“去吧。”

“那我去啦。”

“去吧。”

三天後,我回來了。淩晨一點,我下了火車。縣城的火車站非常小,晚上覺得它愈發地小。董在車站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