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慢的是活著 第四章(2 / 3)

“奶奶怎樣?”

“還好。”董說,“你還能趕上。”

我們上了三輪車。總有幾輛人力三輪此時還候著,等著接這一班列車的生意。車到影劇院廣場,我們下來,吃宵夜。到最熟悉的那家燴麵攤前,一個夥計正在藍紫色的火焰間忙活著。這麼深冷的夜晚,居然還有人在喝酒。他在炒菜。炒的是青椒肉絲,裏麵的木耳肥肥大大的。看見我們,他笑道:“坐吧。馬上就好。”

他的眼下有一顆黑痣。如一滴髒兮兮的淚。

回到家裏,簡單洗漱之後,我們做愛。董在用身體發出請求的時候,我不假思索地就接受了。他大約是覺得歉疚,又輕聲問我是否可以,我知道他是怕奶奶的病影響我的心情。我說:“沒什麼。”

我知道我應該拒絕。我知道我不該在此時與一個男人歡愛,但當他那麼親密地擁抱著我時,我卻無法拒絕。也不想拒絕。我也想在此時歡愛。我發現自己此時如此迫切地需要一個男人的溫暖,從外到裏。還好,他是我丈夫。且正在一丈之內。這種溫暖名正言順。

奶奶,我的親人,請你原諒我。你要死了,我還是需要掙錢。你要死了,我吃飯還吃得那麼香甜。你要死了,我還喜歡看路邊盛開的野花。你要死了,我還想和男人做愛。你要死了,我還是要喝彙源果汁嗑洽洽瓜子擁有並感受著所有美妙的生之樂趣。

這是我的強韌,也是我的無恥。

請你原諒我。請你,請你一定原諒我。因為,我也必在將來死去。因為,你也曾生活得那麼強韌,和無恥。

15

第二天早上,我趕到楊莊,奶奶的神誌出現了將近半個小時的清醒——這是她生前最後一次清醒。有那麼一小會兒,房間裏沒有一個人。我靜靜地守著她,像一朵花綻放一樣,我看見她的眼睛慢慢睜開了。我俯到她的眼前,她的眼睛定定地看著我。眼神如水晶般純透、無邪,仿佛一雙嬰兒的眼睛。

她就那麼定定地看著我,好像我是她的母親。

“我回來了。”我說。

“好。”她說。她的胸膛有力地鼓動了幾下,似乎是在積攢力氣。然後,她清晰地說:“嫁了。”

“誰?”

“讓她們,”她艱難地說,“嫁了。”

我驀然明白:她是在說兩個嫂子。我的大愚若智的奶奶,她以為她的兩個孫子已經死了。她要兩個嫂子改嫁。她怕她們和她一樣年紀輕輕就守寡。

我不由得笑了。原來,對她撒謊沒有一點兒必要。在她猜測的所有謎底中,事實真相已經是一種足夠的仁慈。

我把嘴巴靠近她的耳朵。我喊:“奶奶。”

“哦,”她最後一次喊我,“二妞。”

“你別擔心。”我說,“他們都沒有死。”

她的眼睛一下子亮得嚇人。

“他,們,兩,個,都,好,好,的。”我一字一字地說。

她不說話,眼睛裏的光暗了下去。我知道她是在懷疑我。用她最後的智慧在懷疑我。

“他,們,都,不,聽,話,犯,了,錯,誤,被,關,起,來,了。”我說,“教,育,教,育,就,好,了。”

慢慢的,奶奶的嘴角開始溢出微笑。一點一點,那微笑如蜜。

“好。”她說。然後她抬起手,指了指床腳的樟木箱子。我打開,在裏麵找出了一個白粗布包袱,裏麵整整齊齊地疊放著一套壽衣。寶石藍底兒上麵繡著仙鶴和梅花的圖案,端莊絢麗。壽衣旁邊,還有一捆細麻繩。孝子們係孝帽的時候,用的都是這樣的細麻繩。

下午四點四十五分,奶奶停止了呼吸。

那些日子實在說不上悲痛。習俗也不允許悲痛。她虛壽八十三,是喜喪。有親戚來吊唁,哭是要哭的,吃也還要吃,睡也還要睡,說笑也還是要說笑。大嫂每逢去睡的時候還要朝著棺材打趣:“奶奶,我睡了。”又朝我們笑,“奶奶一定心疼我們,會讓我們睡的。”

棺材是兩個,一大一小。大的是她,小的是祖父。祖父的棺材裏隻放了他的一套衣服。他要和奶奶合葬,用他的衣冠。靈桌上的照片也是兩個人的,放在一起卻有些怪異:祖父還停留在二十八歲,奶奶已經是八十三歲了。

守靈的夜晚是難熬的。沒有那麼多床可睡,男人們就打牌,女人們就聊天。有時候她們會講一些奶奶的事。大嫂是聽大哥說的:小時候的冬天仿佛特別冷,每天早上起床的時候,奶奶都會把大哥的衣服拿到火上烤熱,然後合住,盡力不讓熱氣跑出來,她緊著步子跑到他的床邊,笑盈盈地說:“大寶,快起來,可熱了,再遲就涼了。”大哥賴著不肯起,她就把手伸到被子裏去胳肢他,一邊胳肢還一邊念叨:“小白雞,撓草垛,吃有吃,喝有喝……”好不容易打發他穿好了衣服,就把他抱到挨著煤灶砌著的炕床上,再從溫缸裏舀來水,給他洗臉。然後再喂他飯吃。溫缸就是煤灶旁邊嵌著的一個小缸,缸裏裝著水,到了冬天,這缸裏的水就著爐灶的熱氣,總是溫的。

二嫂說的自然是二哥的事,她說二哥小時候很膽小,每當在外麵被人欺負了,就哭著回家喊奶奶,邊喊邊說:“奶奶,你快去給我報仇啊。”她還講了二哥小時候跟奶奶睡大床的事,說因為奶奶不肯讓我睡大床,二哥為此得意了很久。

“那時候你是不是有老大意見?”二嫂問。

“沒意見沒意見。”我說,“我要是在她棺材邊還抱怨小時候的事,她會半夜過來捏我鼻子的。”

她們就都笑了。笑聲中,我看著靈桌上的照片,驀然發現,二哥的麵容和年輕的祖父幾乎形同一人。

因為是烈屬,村委會給奶奶開了追悼會。追悼會以重量級的辭藻將她歌頌了一番,說她愛國愛家,遵紀守法,和睦相鄰,處事公允。說她的美德比山高,她的胸懷比海寬,她的品格如日照,她的情操比月明。這大而無當的總結讓我們又困惑又自豪,誤以為是中央電視台在發送訃告。

追悼會後是家屬代表發言。家屬就是我們四個女人。嫂子們都推辭說和奶奶處的時候沒有我和姐姐長,不適合做家屬代表。我和姐姐裏隻有我出麵了。我說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姐姐道:“你是個整天闖蕩世界的大記者,你都不會說,那我去說?”

眾目睽睽之下,我隻好站了出來。大家都靜靜地候著,等我說話。等我以祖母家屬的身份說話。我卻說不出話來。人群越發地靜,到後來是死靜,我還是說不出一個字。我站在她的遺像前,像一個木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