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一句。”主持喪禮的知事人說,“隻說一句。”
於是,我說:“我代表我的祖母王蘭英,謝謝大家。”
然後,我跪下來,在知事人的指揮下,磕了一圈頭。回到靈棚裏,一時間,我有些茫然。我剛才說了句什麼?我居然代表了我的祖母,我第一次代表了她。可我能代表她麼?我和她的生活是如此不同,我怎麼能夠代表她?
——但是,且慢,難道我真的不能代表她麼?揭開那些形式的淺表,我和她的生活難道真的有什麼本質不同麼?我看著一小一大兩個棺材。它們不像是夫妻,而像是母子。我看著靈桌上一青一老兩張照片。也不像是夫妻,而是母子。為什麼啊,為什麼每當麵對祖母的時候,我就會有這種身份錯亂的感覺?會覺得父親是她的孩子,母親是她的孩子,就連祖父都變成了她的孩子?不,不止這些,我甚至覺得村莊裏的每一個人,走在城市街道上的每一個人,都像是她的孩子。仿佛每一個人都可以做她的孩子,她的懷抱適合每一個人。我甚至覺得,我們每一個人的樣子裏,都有她,她的樣子裏,也有我們每一個人。我們每一個人的血緣裏,都有她。她的血緣裏,也有我們每一個人。——她是我們每一個人的母親。
不,還不止這些。與此同時,她其實,也是我們每一個人的孩子,和我們每一個人自己。
16
這些年來,我四處遊曆,在時間的意義上,她似乎離我越來越遠,但在生命的感覺上,我卻仿佛離她越來越近。我在什麼地方都可以看見她,在什麼人身上都可以看見她。她的一切細節都秘密地反芻在我的生活裏,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奇襲而來,把我打個措手不及。比如,我現在過日子也越來越仔細。洗衣服的水舍不得倒掉,用來涮拖把,衝馬桶。比如,用左手拎筷子吃飯的時候,手背的指關節上,偶爾還是會有一種暖暖的疼。比如,在豪華酒店赴過盛宴之後,我往往會清餓一兩天腸胃,輕度的自虐可以讓我在想起她時覺得安寧。比如,每一個生在1920年的人都會讓我覺得親切:金嗓子周璿,聯合國第五任秘書長佩雷斯·德奎利亞爾,意大利導演費裏尼……
那天,我在一個縣城的小街上看到一個穿著偏襟衣服的鄉村老婦人,中式盤扣一直係到頸下,雪白的襪子,小小的腳,挨著牆慢慢地認真地走著。我湊上前,和她搭了幾句話。
“您老高壽?”
“八十有六。”
我飛快地在腦子裏算著,如果奶奶在,她比奶奶大還是小。
“您精神真好啊。”
“過一天少一天,熬日子吧。坐吃等死老無用。”
那天,我采訪到了安徽歙縣的牌坊村,七座牌坊依次排開,蔚為壯觀。導遊小姐給我們講了個寡婦守節的故事,其實也都聽說過:一個壯年失夫的少婦每到深夜便撤一百銅錢於地,然後摸黑一一撿起,若有一枚找不到,就決不入睡。待撿齊後,神倦力竭,才能乏然就寢——隻能用乏然,而不能用安然。
我微笑。這個少婦能夠以撒錢於地的方式來轉移自己和娛樂自己,生活狀況還是不錯的。而我的祖母,這位最沒有生計來源的農婦,她尚沒有這種遊戲的資本和權利。一個又一個漫漫長夜,用來空落落地懷想和抒情,這對她來說是太奢侈了,她和自己遊戲的方式多麼經濟實惠:隻有織布。隻有那一匹又一匹三丈六尺長二尺七寸寬的白布。
那天,我在圖書館查閱資料,翻到一本關於小腳的書,著作者叫方絢,清朝人。書名叫《香蓮品藻》,說女人小腳有三貴,一曰肥,二曰軟,三曰秀。說腳的美醜分九品:神品上上,妙品上中,仙品上下,珍品中上,清品中中,豔品中下……還說了基本五式:蓮瓣,新月,和弓,竹蔭,菱角。而居然那麼巧,在這層書架的下一格,我又隨便抽到一本曆史書,讀到這樣一條消息:“……光緒十三年(公元1887年),七月,梁啟超,譚嗣同,汪康年,康廣仁等發起成立全國性的不纏足會。不纏足會成為戊戌變法期間爭女權、倡導婦女解放的重要團體,它影響深遠,直至民國以後。”
那天,我正讀本埠的《大河報》,突然看見一版廣告,品牌的名字是“祖母的廚房”。一個金發碧眼滿麵皺紋的老太太頭戴廚師的白帽子,正朝著我回眸微笑。內文介紹說,這是剛剛在金水路開業的一家以美國風味為主的西餐廳。提供的是地道的美式菜品和甜點:鮮嫩的烤鮭魚,可口的三明治,美味的茄汁烤牛肉,香滑誘人的奶昔,焦糖核桃冰激淩……還有絕佳的比薩,用的是特製的烤爐,燃料是木炭。
我微笑。我還以為會有烙饃,蔥油餅,小米粥,甚至醃香椿。多麼天真。
那天,我在上海的淮海路閑逛,突然看到一張淡藍色的招牌,上麵是典雅的花體中英文:祖母的衣櫃Grandmother’sWardrobe——中式服裝品牌專賣店BrandMonopolizedShopoftheChineseSuit,貼著櫥窗往裏看,我看見那些模特——當然不是祖母模特——她們一個比一個青春靚麗——身上樣衣的打折款額:中式秋冬坎肩背心,兔毛鑲邊,一百三十九元。石榴半吐紅中繡花修身中式秋衣,一百六十元……
“小姐,請進來吧,喜歡什麼可以試試。”服務生溫文爾雅地招呼道。
我搖搖頭,慢慢向前走去。
還會有什麼是以祖母命名的呢?祖母的鞋店,祖母的包行,祖母的首飾,祖母的書店,祖母的嫁妝……甚或會有如此一網打盡的囊括:祖母情懷。而身為祖母的那些女人也許永遠也不會知道,她會成為一種商業標誌,成為懷舊趣味的經典代言。
當然,這也沒什麼不好。
我隻微笑。
我的祖母已經遠去。可我越來越清楚地知道:我和她的真正間距從來就不是太寬。無論年齡,還是生死。如一條河,我在此,她在彼。我們構成了河的兩岸。當她堤石坍塌順流而下的時候,我也已經泅到對岸,自覺地站在了她的舊址上。我的新貌,在某種意義上,就是她的陳顏。我必須在她的根裏成長,她必須在我的身體裏複現,如同我和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和我孩子的孩子,所有人的孩子和所有人孩子的孩子。
——活著這件原本最快的事,也因此,變成了最慢。生命將因此而更加簡約,博大,豐美,深邃和慈悲。
這多麼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