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慢的是活著 第三章(1 / 3)

最慢的是活著 第三章

9

母親的喪事之後,報社又進行了機構改革,河南記者站被撤並,我不想服從調配去外省,於是順理成章地失了業,打算分娩之後再找工作——我已經懷孕三個月了。我們都勸奶奶去縣城:大哥二哥和我都在縣城有了家,照顧她會很方便。可她不肯。

“這是我的家。我哪兒都不去。你們忙你們的,不用管我。”她固執極了。

沒辦法,隻有我是閑人一個。於是就回到了老家,陪她。

那是一段靜謐的時光。兩個女人,也隻能靜謐。

正值初夏,院子裏的兩棵棗樹已經開始結豆一般的青棗粒,每天吃過晚飯,我和她就在棗樹下麵閑坐一會兒。或許是母親的病逝拓寬了奶奶對晚輩人死亡的認知經驗,從而讓她進一步由衷地臣服於命運的安排;或許是母親已經去和父親做伴,讓她覺得他們在那個世界都不會太孤單,她的神情漸漸呈現出一種久遠的順從、平和與柔軟,話似乎也比以往多了些。不時的,她會講一些過去的事:“……大躍進時候,村裏成立了縫紉組。我是組長。沒辦法,非要我當,都說我針線活兒最好,一些難做的活兒就都到了我手裏。一次,有人送來一雙一寸厚的鞋底,想讓縫紉組的人配上幫做成鞋,誰都說那雙鞋做不成,我就接了過來。晚上把鞋捎回了家,坐在小板凳上,把鞋底夾在膝蓋中間,彎著上身,可著力氣用在右手的針錐上,一邊紮一邊擰,紮透一針跟紮透一塊磚一樣。紮透了眼兒,再用戴頂針的中指頂著針冠,穿過錐孔,這邊兒用大拇指和食指尖捏住針頭,把後邊帶著的粗線再一點一點地拽出來……這雙鞋做成之後,成了村裏的鞋王。主家穿了十幾年也沒穿爛。”

“那時候,有人追你麼?”

“我又沒偷東西,追我幹啥?”她很困惑。

我忍不住笑了,“我的意思是,有沒有人想娶你。”

她也笑了。眼睛盯著地。

“有。”她說,眼神渙散開來,“那時候還年輕,也不醜……你爸要是個閨女,我也能再走一家。可他是個小子,是能給李家頂門立戶的人,就走不得了。”這很符合她重男輕女的一貫邏輯,——她不能容忍一個男孩到別人屋簷下受委屈。

睡覺之前,她習慣洗腳。她的腳很難看,是纏了一半又放開的腳。大腳趾壓著其他幾個腳趾,像一堆小小的樹根紮聚在一起,然而這樹根又是慘白慘白的,散發著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怖氣息。

“怎麼纏了一半呢?怕疼了吧?”我好奇,又打趣她,“我一直以為你是個挺能吃苦的人哩。”

“那滋味不是人受的。小腳一雙,眼淚一缸……是四歲那年纏上的。不裹大拇哥,隻把那四個腳趾頭纏好,壓到大拇哥下頭。用白棉布裹緊……為啥用白棉布?白棉布澀啊,不會鬆動。這麼纏上兩三年,再把腳麵壓彎,彎成月亮一樣,再用布密縫……疼呢。肉長在誰身上誰疼唄。白天纏上,到了晚上放放,白天再纏,晚上再放。後來疼得受不了了,就自己放開了,說啥都不再纏。”她羞赧地笑了,“我娘說我要是不纏腳,就不讓我吃飯,我就不吃。後來還是她害怕了,撬開了我的嘴,給我喂飯。我奶奶說我要是不纏腳就不讓我穿鞋。不穿就不穿,我就光著腳站到雪地裏。……到底他們都沒抗過我。不過,”她頓了頓,“我也遭到了報應,嫁到了楊莊。我這樣的腳,城裏是沒人要的,隻能往鄉下嫁,往窮裏嫁。我那姊妹幾個,都比我嫁得好。”

“你後悔了?”

“不後悔。就是這個命。要是再活一遍,也還是纏不成這個腳。”她說。

有時候,她也讓我講講。

“說說外頭的事吧。”

我無語。說什麼呢?我不知道該說什麼。轉了這麼一大圈,又回到這個小村落,我忽然覺得:世界其實不分什麼裏外。外麵的世界就是裏麵的世界,裏麵的世界就是外麵的世界,二者從來就沒有什麼不同。

偶爾,街坊鄰居誰要是上火頭疼流鼻血,就會來找她。她就用玻璃尖在他們額頭上紮幾下,放出一些黑黑的血。要是有不滿周歲的孩子跌倒受了驚嚇,也會來找她,她就把那孩子抱到被驚嚇的地方,在地上畫個圓圈,讓孩子站進去,嘴裏喊道:“倒三圈兒,順三圈兒。小孩魂兒,就在這兒。拽拽耳朵筋,小魂來附身。還了俺的魂,來世必報恩。”然後喊著孩子的名字問:“來了沒有?”再自己回答:“來了!來了!”

有一次,給一個孩子叫過魂後。我聽見她在院子裏逗孩子猜謎語。孩子才兩歲多,她說的謎語他一個都沒有猜出來。基本上她都在自言自語:“……俺家屋頂有塊蔥,是人過來數不清。是啥?……是頭發。一母生的弟兄多,先生兄弟後有哥。有事先叫兄弟去,兄弟不中叫大哥。是啥?……是牙齒。紅門樓兒,白插板兒,裏麵坐個小耍孩兒。是啥?是舌頭。還有一個最容易的:一棵樹,五把杈,不結籽,不開花,人人都不能離了它。是啥?……這都猜不出來呀……”

這是手。我隻猜出了這個。

我的身子日益笨重起來,每天早上起床,她都要瞄一眼我的肚子,說一句:“有苗不愁長呢。世上的事,就屬養孩子最見功。”

董也越來越不放心,隔三岔五就到楊莊來看我,意思是想要我回縣城去。畢竟那裏的醫療條件要好得多,有個意外心裏也踏實。但這話我無法說出口。她不走,我就不能離開。我知道她不想走,那我也隻能強著。終於強到夏天過去,我懷胎七月的時候,她忍不住了,說:“你走吧。跟你公公婆婆住一起,有個照應。”

“那你也得走。”我說,“你要是不想跟哥哥們住,我就再在縣城租個房子,咱倆住。”

“租啥房子,別為我作驚作怪的。”她猶豫著,終於鬆了口,“我又不是沒孫子。我哪個孫子都孝順。”

她把換洗的衣服打了個包裹,來到了縣城,開始在兩個哥哥家輪住。要按大哥的意思,是想讓奶奶常住他家的。但是大嫂不肯,說:“萬一奶奶想去老二家住呢?我們不能霸著她呀。人家老二要想盡孝呢?我們也不能攔著不讓啊。”這話說得很圓,於是也就隻有讓奶奶輪著住了。這個月在大哥家,那個月在二哥家,再下一個月到大哥家。

她不喜歡被輪著住。我想,哪個正常的老人都不會喜歡被輪著住。——這真是一件殘酷的事,是兒女們為了均等自己的責任而做出的最自私最惡劣的事。

“哪兒都不像自己的家。到哪家都是在串親戚。”她對我說。

有我在,她是安慰的。我經常去看她,給她零花錢,買些菜過去,有時我會把她請到我家去吃飯。每次說要請她去我家,她都會把臉洗了又洗,頭發梳了又梳。她不想在我公婆跟前顯得不體麵。在我家無論吃了什麼平凡的飯菜,她回去的表情都是喜悅的。能被孫女請去做客,這讓她在孫媳婦麵前,也覺得自己是體麵的。——我能給予她的這點辛酸的體麵,是在她去世之後,我才一點一點回悟出來。

10

在大哥家的日子讓她這輩子的物質生活到達了豐盛的頂端:在席夢思床上睡覺,在整體浴室洗澡,在真皮沙發上看電視,時不時就下館子吃飯。大哥讓她吃什麼,她就吃什麼。大哥讓她喝什麼,她就喝什麼。當著他們,她隻說:“好。”大哥很是欣慰和自豪,甚至為此炫耀起來。他認為自己盡孝的方式也在與時俱進。我不止一次聽他說:“奶奶說她喜歡萬福飯店的清蒸鱸魚。”“奶奶說她喜歡雙貴酒樓的太極雙羹。”

我不信。悄悄問她,她抿嘴一笑,“哪兒能記住那些花哨名兒,反正都好吃。”不過,對日本豆腐她倒是印象深刻,“啥日本豆腐,我就不信那豆腐是日本來的。從日本運到這兒,還不餿?”

夏天,大哥家裏的空調轟轟地響著。他們一出門,她就把空調關了。

“冬天不冷,夏天不熱。就不是正經日子。”她說。

“熱不著也凍不著,不是福氣麼?”我問。

“冬天就得冷,夏天就得熱。”她說,“不是正經日子,就不是正經福氣。”

吃著大棚裏種出來的不分時節的蔬菜,她也會嘮叨:“冬天就該吃白菜,夏天就該吃黃瓜。冬天的黃瓜,夏天的白菜,就是沒味兒。”

“你知道這些菜有多貴麼?”

“是吃菜,又不是吃錢。”她說,“再貴也還是沒味兒。”

看到大嫂二嫂都給兒子們買名牌服裝,她就教訓我,“越是嬌兒,越得賤養。這麼小的孩子,吃上不耽誤就中,穿上可別太慣了。一年一長個子,穿那麼好有什麼用。”

“你就隻會說我,怎麼不說她們?”我說,“吃柿子撿軟的捏!”

“看你這個柿子多軟呢。”她不由得笑了,“好話得說給會聽的人。媳婦的心離我百丈遠,隻能說給閨女聽。”

“你的好話還不就這幾句?我早就背會了。”

“好文不長,好言不多。背會了沒用,吃透了才中。”

那天,小侄子的隨身聽在茶幾上放著,她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地指了指,問我這是做什麼用的。我說可以聽音樂。她害羞地沉默著,我明白過來,連忙去找磁帶,找了半天,都沒有合適的。隻好放了一盤貝多芬的《命運》。

聽了大約十幾分鍾,她把耳機取了下來。

“好聽。”她說,“就是太涼。”

她也看電視。有時候,我悄悄地走進大哥家,就會看見她正規正矩地坐在那台三十四英寸的大彩電麵前,靜靜地看著屏幕,很專注的樣子。邊看她邊自言自語。

“這嗓子真亮堂。一點兒都不費力。”是宋祖英在唱歌。

“可不是,那時候穿的就是這衣裳。”畫麵上有個女人穿著旗袍。

“唉呀,咋又死了個人?”武俠片。

大哥回來,看的都是體育節目。她也跟著看。一邊歎息:滑冰的人在冰上滑,咋還穿那麼少?不凍得慌?那麼多人拍一個球,咋就拍不爛?誰負責掏錢買球?開始我們還解釋得很耐心,後來發現這些問題又衍生出了新的問題,簡直就是一個無窮無盡的連環套,不由得就有些氣餒,解釋的態度就敷衍起來。她也就不再問那麼多了。

1998年“法蘭西之夏”世界杯,我天天去大哥家和他們一起看球。二哥也經常去。哥哥們偶爾會靠著她的肩膀或是枕在她的腿上撒撒嬌。——她現在唯一的作用似乎隻是無條件地供我們撒嬌。多年之後,我才明白:能容納你無條件撒嬌的那個人,就是你生命裏最重要的人。她顯然也很享受哥哥們的撒嬌。球賽她肯定是看不懂的,卻也不去睡,在我們的大呼小叫中,她常常會很滿足地笑起來。

看到球員跌倒,她會說:“疼了吧?多疼。快起來吧。”